米麗宏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冬天來臨,萬物閉藏。人,隱進厚厚的衣物和暖房子里,動物隱進濃密的皮毛,萬物花開隱入地下。
藏,是天道運行的法則,是人生的一種智慧,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
藏,滲透于方方面面:書畫中的留白、飛白,音樂里的弦凝聲歇,戲曲中的水袖遮面,建筑里的禪房花木深……
藏鋒,是書法技藝的一項基本功。書圣王羲之說藏鋒的真諦是“存筋藏鋒,滅跡隱端”,其作品《蘭亭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為藏鋒的范本。米芾作品《致伯修老兄尺牘》,“無垂不縮,無往不收”,鋒自能藏,古拙自生。因“藏”技的運用,中國書法“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端端然,穆穆然,如胸有丘壑的高士。
中國畫,也講藏之妙?!吧接撸M出之則不高,煙霧鎖其腰則高;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薄盁熿F”“掩映”藏一藏,便出了深幽,添了余韻。
1951年,老舍請齊白石以畫寫聽,畫一幅“蛙聲十里出山泉”。齊白石作了這樣一幅畫:立軸上遠山隱隱,數(shù)峰層疊,山澗亂石中瀉出一道急流,六只蝌蚪搖曳著尾巴順流而下。畫面上不見青蛙,但蛙聲和著水聲,似乎隱隱蕩出紙面,連成了蛙聲一片。這幅畫,可謂將“藏”用到了極致,畫中藏畫、藏詩,畫外有畫、有聲。
傳統(tǒng)建筑講究藏而不露。《紅樓夢》中大觀園大門一開,“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賈寶玉認為這里“并非主山正景”,所以擬題刻“曲徑通幽處”。這假山疊嶂,用來“障眼”“藏景”,別有深意。有山遮擋,“方能景愈藏而境界愈大”。
園林藝術(shù),更是講究深藏且露,露中有藏?;乩惹鷺?,峰回路轉(zhuǎn),曲折幽深處,豁然有洞天,追求的是,在“藏”中遠,也在“藏”中深。
古今中外,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藏”之經(jīng)典?!都t樓夢》開篇,直接明志“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作家畢飛宇認為,一定有另外一部《紅樓夢》藏在《紅樓夢》這本書里。那另一本正是由“飛白”構(gòu)成的,是“不寫”而寫。是啊,在這本偉大的著作里,俗世凡塵、兒女情長隱藏著生活美學、大雅之道;千絲萬縷的細節(jié)中,藏著社交潛規(guī)則、職場教科書和每個人必須要懂的人生格局;就連賈府奴仆焦大那句“爬灰的爬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粗俗的話也像是給《紅樓夢》挖了兩個黑洞,其間隱藏著的案情,鋪陳展開,足以成就無數(shù)拍案驚奇。
藝術(shù)上的藏,可以“藏”出無限風光;而將“藏”之藝術(shù)用于生活,則是一種大智慧。
被譽為“處世奇書”的《菜根譚》云:“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濁,以屈為伸?!币馑际牵鹤鋈耍瑢幙杀孔疽稽c,不可顯得太聰明;寧可收斂一點,不可鋒芒畢露;寧可隨和一點,不可太自命清高;寧可退縮一點,不可太積極冒進。鋒芒外露,峣峣者易折;意氣施逞,往往忘了天高地厚。
歷史上,楊修恃才放曠,落得了個身首異處;石崇斗富,招來了殺身之禍;韓信不知收斂鋒芒,最后被呂后誅殺。相反的,勾踐善藏,十年臥薪嘗膽,休養(yǎng)生息,最后完成光復大業(yè);孔明善藏,躬耕壟畝,韜光養(yǎng)晦,功成三分天下。
藏,是人生的一種智慧,也是天道運行的法則。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人也一樣,該萌發(fā)的時候萌發(fā),該成長的時候成長,該藏的時候,蓄力沉潛,等待時機;該出手的時候,揚眉劍出鞘,慷慨把示君。“一朝劍出鞘”的露,來自“十年磨一劍”的藏。藏巧,藏拙,藏銳氣;藏鋒,藏器,藏功名。
將它們藏在心里,藏在思考里、咀嚼里。等待時間來發(fā)酵,來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