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巖
陽光下,海灘上,一條大船在夢鄉(xiāng)躺著,一排雪亮的斧子在歡樂的敲著。
那敲擊聲,時而急促,像漲潮的呼嘯,一條銀線,正從遙遠(yuǎn)奔騰而來。
那敲擊聲,時而婉轉(zhuǎn),像陽光下波瀾不驚的大海,一條揚著白帆的漁船在犁浪遠(yuǎn)行。
那敲擊聲,時而奔放,像那粗曠的悠揚漁號,在那一網(wǎng)網(wǎng)的收獲中嘶吼快樂。
那敲擊聲,時而低沉,像黑色灘涂上踩著的一排腳印,一個滿臉鹽霜的老人,在眺望遠(yuǎn)方的波濤。
那是十多年之前的一個夜晚,央視歡樂中國行的東臺廣埸演出,弶港漁民的一個節(jié)目。一排彪悍的漁民,一身黑色的漁裝,一把把揮動著的斧子,敲擊著的一曲激昂而又令人回味不已的大海漁歌…。
真正的音樂,有靈魂的音樂,在民間,在那天地之間的風(fēng)里潮間…。
而此刻,寒夜。讀詩的我在想,那排斧敲擊的,肯定不僅僅是音樂。
木釘?油灰?一個人尤如一條船。遠(yuǎn)航,注定要經(jīng)過排斧般的敲擊,將釘子釘進肋骨里面,釘進靈魂。敲進去的有苦難、疼痛。然后用塵世麻絲,覺醒、重生的油灰深嵌,封死。繼續(xù)在人生苦海中揚帆,直至沉寂…。
紅羅卜
一次意外停電,讓美國暢銷書作家普蘭特寫了一篇美文,這就是《簡單之美》。
停電的夜空,喧囂遠(yuǎn)離,那飛舞的螢火蟲,街道的靜寂,家庭的溫馨,鄰里的關(guān)懷,會讓你有種心靈靜美。
真的,許多簡單的東西,蘊藏著久違的美。
一枝鮮花,插在一個普通的玻璃瓶里,有種清新的美,這種美,遠(yuǎn)勝于華奢的包裝。從地里拔一顆紅羅卜,在河水里洗凈,坐在涼透透的河沿,咬一口脆生生的,甜絲絲的,這種原野的美,遠(yuǎn)勝那豪華的宴席。
從復(fù)雜到簡約,從華貴到淡雅,? 洗凈鉛華,方現(xiàn)天生麗質(zhì)。少年寫作,多喜華麗的詞語。歷經(jīng)幾十年的生活磨煉,多用簡單的話,訴說真情,偶爾會愴然淚下。
要說簡單之美,心的簡單,才是美的內(nèi)核,尤其在物欲橫流的今天。那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淡,細(xì)細(xì)思量,如清風(fēng),如薄霧,如花香,何等的輕松,何等的珍貴!
馬莧菜
一種莖紅葉圓的普通野菜,有個詩一樣的名字:太陽花!
說它普通,作為野菜,無論北方南方,無論多貧瘠的土地,無論多堅硬的路邊,都頑強的生長著。說它有詩意,從初夏到深秋,經(jīng)久不衰,保持繽紛五彩的驚艷。太陽光越是熾熱,越是開得越是艷麗奪目。更讓人遐思的是,每一朵花,開放只有短暫的一天?;ㄖx了,就會默默靜待秋霜,種子撒進泥土。
你不覺得普通的農(nóng)村母親,就是貧瘠土地上的馬莧菜嗎?在寒風(fēng)和冰霜里頑強生長,到了出嫁的那一天,頭上蓋著的那塊紅頭布,好似一朵盛開的紅色太陽花。但那紅色的花,也只有一日的奪目。以后的日子,還是野菜的時光。洗鍋抹桌,鋤草種麥,省吃儉用。無論烈日寒霜,家里田頭,操勞一生。等一個個娃娃像小鳥飛走,自已皺紋滿面,滿頭白發(fā)…。也許,坐在村頭路口,孤獨的她們,偶爾還會想起那一塊曾經(jīng)遮著臉的紅頭布…
多少年之后,成了兒子們一朵胸前的白花…。
清明了,真想,給天下所有農(nóng)村母親的墳上,撒一片馬莧菜的種籽。每年,從初夏到深秋,都盛開著紅的、黃的、淡藍(lán)的太陽花。
老樹不老
在公園臨近湖邊的一片樹林里,有一棵老樟樹,遠(yuǎn)看上去倒也不很粗,但走近了,原來兩個人也抱不合攏。大樹常青,象一把碩大的綠傘,樹上還有個喜鵲窩,茂盛的樹葉中,盡是鳥鳴。
去年春天,不知什么原因,那樟樹的綠葉開始發(fā)黃,幾天功夫,竟然成了一棵干枯的老樹。樹上的鳥窩透空看去,一堆枯枝。很有些大漠胡楊的那種寂寞孤涼。真的讓人感嘆不已,"樹尚如此,人何以堪?"
世事難料。今年的春天,倒春寒倒再倒,疫情洶洶。驚蟄,那息了一年的老樟樹居然醒了,爆出滿枝頭的綠芽,讓我郁悶的心情生出意外的驚喜,也有些疑惑。
那大樹是病了嗎?假如是,又怎會自愈的呢?那大樹會是缺水嗎?那片樹林在一個坡下,坡那邊,就是湖水,難道大樹的根系頑強穿過了坡,抵達(dá)湖水了嗎?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親,年齡比那棵老樟樹更大些,生活極有情趣。從青年時期開始寫日記,80歲這年,用日記體,寫了《八十人生記憶》,50萬字。真實再現(xiàn)時代風(fēng)云,人生的喜怒哀樂。搜集煙標(biāo),竟達(dá)幾萬張。每張皆注明時間、來之何處。我想,每張煙標(biāo),或許都會蔵著一段回憶,一個故事。90歲這年,他在生日宴會上鄭重宣布兩個5年計劃,再寫二本書 。
僅一年功夫,又一本書亦已付印了。這本《永恒的記憶》,追憶相濡以沫的愛人,情深意長,今人感動不已。
老人藏書上萬冊,古今中外名著。文革期間,藏于農(nóng)村家中一睡柜中,我少年時期亦受惠益,至今感恩不敢忘懷。
老人一生愛詩。藏書中詩集無數(shù)。出版的兩本書,每篇回憶,皆賦詩一首,內(nèi)涵豐盈…。
我想,老人不老,皆是一個“愛”字!熱愛生活,熱愛生命!
至此,我感悟到,那老樹不老,枯枝返綠。也許也是一個“愛”字。大地之愛,湖水之戀!
蘇北人的作
蘇北,形容某人不安分能折騰,只用個“作”!
在蘇北,東臺海岸線擁有150多萬畝灘涂。鹽蒿遍野,蘆蕩連片,南來北往的候鳥遮天蓋地。1988年春,這片灘涂出了20世紀(jì)世界鳥類研究最重要的成果,發(fā)現(xiàn)了自18世紀(jì)以來幾乎絕跡的黑嘴鷗。
黑嘴鷗,其頭部及嘴巴漆黑,渾身潔白,為我國特有。發(fā)現(xiàn)者並非專家學(xué)者,只是一個會“作”的農(nóng)家子弟。
其人,微黑,健壯,有著不可馴化的眼神。如果讓他選作相同靈魂的鳥類,我猜,應(yīng)是鷹吧!
其時,在灘涂堤閘上,無數(shù)個晨昏游蕩于鳥類棲息地,潛心觀察,終獲驚于鳥類學(xué)術(shù)界的發(fā)現(xiàn),繼而完成了一部《黃海鳥類》的專著。 惜其時體制所困,那些年,他在報社當(dāng)記者,在人大當(dāng)秘書。會作之人,心氣甚高。或在灘涂上天馬行空,自由的靈魂不愿受束縛,不久,辭職當(dāng)了北漂,在一個雜志當(dāng)編輯,后來又在廣東一所高校任教授。還是研究烏類,成為全國機場防鳥害的知名專家。
這樣的 “作",是一種青春熱血的騷動,是遠(yuǎn)行的一個個足跡。在蘇北的歷史上,這種" 作人”委實不少。宿遷的項羽,破釜沉舟,成西楚霸王。沛縣的劉邦,一個混混,混成一個亭長,繼而亂世拔劍而起,創(chuàng)大漢基業(yè)。興化的張世誠,一私鹽販子而已,元末縱橫天下,與大明爭一日之短長。
天下,是“作"出來的。歷史,也是“作"出來的。
蘇北"作人”,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