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蘇東坡性幽默,其論文散賦之外,有大量隨感小品,多有詼諧笑謔,樂觀曠達,獨具卓識的文字。“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評曰:“東坡之可愛者,多其小文小說。使盡去之,而獨存其高文大冊,豈復(fù)有東坡哉!”近讀《蘇東坡小品》,甚有同感。
蘇翁不但是大文豪,而且擅書畫,其書名卓著,為“宋四家”之首。故此書中除對詩文的點評之外,多有評論書畫的文字。其中評文與可草書兩篇,不但有趣,且促人聯(lián)想。文與可工詩文,善書畫,尤以畫墨竹而著稱。元豐初年任湖州太守,人稱“文湖州”。蘇翁大概與文與可是表兄弟,交誼頗深之故,跋文中并未對文氏書法稱贊叫好,而是據(jù)己見以反駁,借故事以針砭,于調(diào)侃中表達了自己的見解。
《跋文與可論草書后》一文,先是引用了文與可的一段自述:“余學(xué)草書幾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如此耳?!睆奈氖洗苏Z,可見對自己的草書水平頗為自得。學(xué)書法的人都知,古代大師于觀察世事與自然現(xiàn)象中有所悟,而后書法大進,出神入化。什么“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而得其筆法”“懷素觀夏云多奇峰而書法自成風(fēng)貌”流傳至今,令萬千寫字者鸚鵡學(xué)舌。但千載以下,似不見張旭、懷素出焉。文與可估計也是效仿旭、素,做高深語。蘇東坡并未跟著學(xué)舌,而是對文與可有所諷:“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書,夜夢則見蛟蛇糾結(jié)。數(shù)年,或晝?nèi)找娭?,草書則工矣,而所見亦可患。與可之所見,豈真蛇耶,抑草書之精也?”又云:“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暢談大笑意),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痹u論書法者常以“奔蛇走虺”“筆走龍蛇”形容草書筆墨酣暢,奔放不羈,但誰若看見了真蛇糾結(jié)成團,那可是令人恐懼的場面。蘇公不但在文與可的論述后面做文字評述,還對自己的嘲諷頗為得意,恨不得當面說給文與可聽,想象必會令其捧腹大笑??梢娞K翁之坦誠直率,風(fēng)趣可愛。
蘇翁在《跋文與可草書》中言:“李公擇初學(xué)草書,所不能者,輒雜以真、行。劉貢父謂之鸚哥嬌。其后稍進,問仆,吾書比來如何?仆對:‘可謂秦吉了矣。’與可聞之大笑。是日,坐人爭索,與可草書落筆如風(fēng),初不經(jīng)意。劉意謂鸚鵡之于人言,只能道此數(shù)句耳?!崩罟珦窈蛣⒇暩?,都是宋代名士。鸚鵡嬌,指鸚鵡學(xué)舌。劉貢父用此語評論李公擇的草書,意思是說其寫至不知草法的字時,用楷書、行書代替,草書水平不高,如鸚鵡學(xué)人言,只能說那幾句話。秦吉了,與八哥相似,能學(xué)人語,學(xué)舌能力比鸚鵡強。因產(chǎn)于秦中,故名秦吉了。這里意思是李的草書雖有進步,只是比鸚鵡學(xué)舌的水平高了點。蘇翁這番話,曾當面對文與可說過,文氏聞之大笑,并未在意。在友人索書時,仍大書特書,運筆如風(fēng)。由此可見,宋代的文人雅士雍容大度,能夠承受他人的譏評,不像現(xiàn)在的書畫家們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如果說,前文是批評書畫家在理論上拾人牙慧,鸚鵡學(xué)舌,后文則是通過小故事對文與可草書間接地批評。且不論書法家的技法、功力,就一些人的書寫內(nèi)容而言,有些書法家,學(xué)養(yǎng)深厚,所書內(nèi)容,涉及面很廣,歷代詩詞歌賦,美文小品,乃至諸子百家,皆見于筆端。而有一些所謂“書法家”,書寫內(nèi)容,不但其面之狹,如斗室井底,而且猶如死胡同,來回逡巡而不得出。這些人一提筆便是什么“遠上寒山石徑斜”“朝辭白帝彩云間”,再不就是什么“厚德載物”“天道酬勤”。有的人一首詩能寫上二三十年,靠幾首老熟套走天下。他們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寫那么幾首詩,似乎一寫別的詩,就拿不好毛筆,一遇有人命題寫啥,就如同木匠造飛機,不知如何下手。更有急于求成者,花上三兩個月,就練幾個字,或是“上善若水”“難得糊涂”,或是“海納百川”“知足常樂”,然后就憑這兩把刷子,開張賣錢。此類書法家,用“鸚鵡之于人言,只能道此數(shù)句”一語形容之,毫不為過。
當代書法家,能自作詩詞文章者極少,大多都是抄書匠也。有方家言,書法水平與文化修養(yǎng)的高低有關(guān),雖未必是絕對真理,但縱觀歷代大書法家,多是飽讀詩書,能詩善文,乃至滿腹經(jīng)綸之人。如果平時不讀書,且不說什么提高文化修養(yǎng),要想提高其書寫水平,也如癱子登山,難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