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博,李婧宇
(山東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濟南 250014)
在人類共享的集體認同中,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與國家認同(state identity)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復雜的兩種,且它們如硬幣的兩面,共同決定了國家中的成員對所屬的“人的類型”以及“國的類型”的歸屬感①(美)夸梅·安東尼·阿皮亞.認同倫理學[M].張容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94.,所有人都是在這兩種認同之中理解自我與他者、自我與群體之間關系的。民族國家這一近代造物是以西歐的國家為模板、在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具有主權意識的一種共同體形式。最初創(chuàng)造民族國家,旨在解決的主要是王朝國家內部的民族與國家二元分立問題,而非處理全球化時代涌現(xiàn)出的這些主權國家無法獨自解決的區(qū)域性難題。按照韋伯的定義,民族國家是在特定國界范圍內對既定的領土進行統(tǒng)治的政治體系②(英)安東尼·吉登斯.全球時代的民族國家[M].郭忠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190-191.,在全球各地的實踐中人們也將邊界的形成和政治化視為決定國家內部族群格局的決定性因素③Yannick I.Pengl,Philip Roessler and Valeria Rueda,Cash Crops,Print Technologies,and the Politicization of Ethnicity in Africa.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21:1-19.,一旦某個問題突破了國家的邊界,也就從該民族可能的治理空間溢出了。隨著工業(yè)革命的爆發(fā)和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西歐的民族國家模式也隨之擴散到了世界其他地方,最終不但成為構成世界體系的基本法律單元和政治單元①周平.對民族國家的再認識.政治學研究[J].2009(04):89-99.,而且成為所有新建國家獲得合法性和國際承認的唯一途徑。而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加劇了這一趨勢,令全球化受挫而民族國家變得更加“邊界分明”②Florian Bieber.Global Nationalism in Times of the COVID-19 Pandemic.Nationalities Papers,No.8,Vol.35,2020:1-13.。
盡管現(xiàn)實中的“民族—國家”模型獲得了普遍認可,但該模型只是一種基于西方想象的理想狀態(tài),且該模型沒有考慮到“民族”概念本身在持續(xù)地變化著,所以當學者們對民族國家理論展開深入研究之后就會失望地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給民族一個“恒久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客觀定義”③(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M].李金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1.。正是由于現(xiàn)代民族與現(xiàn)代國家這兩個復雜的概念背后各自持有一套價值旨趣和倫理規(guī)范,所以國家不得不借助傳統(tǒng)、歷史、語言、文化、宗教等要素去整合出一個“國族”,用以向內凝聚、向外劃界和消弭多元身份認同的沖突④(美)查爾斯·蒂利.身份、邊界與社會聯(lián)系[M].謝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258.。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尼迪克特關于“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的斷言正是在國族的意義上指稱民族,而國族則是民族主義的造物,它在消除了一些問題的同時又帶來了新的問題。具體來說,由于國族與民族是共在的,各民族群體之間的差異不會在短期內消失,而民族與國家又顯然擁有不同的歷史淵源和行動邏輯,這就導致了屬于文化心理身份的“民族認同”與屬于政治權利身份的“國家認同”成為兩種無法完全重合的意識形態(tài)⑤Sinisa Malesevic,Identity as Ideology:Understanding Ethnicity and Nationalis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ian,2006:3.,而在它們無法重合的空間中隱藏著危險的破壞性力量。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在2004年的《人類發(fā)展報告》中就著重提出了國家認同與民族(族群)認同之間的兼容性問題,并將之稱為“可能影響當代世界政治秩序”的關鍵要素之一⑥UNDP.Human Development Report.Cultural Liberty in Today’s Diverse World.New York: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2004:47-51.。為了維護基本的秩序、團結和良治,民族國家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來盡可能縮小“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未能重合的部分,這對于多民族、多文化的合眾國式民族國家而言尤為重要。
“民族—國家”是一種具有排他性和非普世性的人造物,當前世界各國幾乎都是以民族國家為模型建構自身的,因此該模型出現(xiàn)的任何問題都會被放大為一種世界性問題。事實上,“民族—國家”模型確實存在制度性的設計缺陷,即關于民族的認同(自己對所屬民族的歸屬感)和關于國家的認同(自己對所屬國家的忠誠和期待)之間始終存在著矛盾。這些矛盾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今天的國家都會被自動轉譯為“民族”并因此獲得聯(lián)合國(United Nations)成員資格,于是所有民族運動都指向了政治上的獨立與自治⑦(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M].李金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71.,區(qū)域性的民族主義成了以反對國家認同為目的的分離主義的代名詞。第二,國家試圖用政治上的“國家認同”去限制文化上的“民族認同”,用權威的力量“雕刻”屬于民族獨特的價值、象征、記憶等傳統(tǒng)。因此,本應相互加強、彼此充權(mutually empowering)的兩種認同,反而成為國家內部政治秩序不穩(wěn)定的源頭。
現(xiàn)代國家的雛形出現(xiàn)在15世紀的歐洲,包括公民權利、民主制度、分權和議會制等維持現(xiàn)代國家運行的基礎制度都是歐洲創(chuàng)造的,到19世紀時民族國家在西歐進入建構高潮①(西)胡里奧·麥克倫南.歐洲:歐洲文明如何塑造現(xiàn)代世界[M].黃錦桂,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9.。相對于“國家”而言,“民族”概念的現(xiàn)代意義則是在18世紀逐漸成形的,最初完成現(xiàn)代民族建構的是1789年的法國,當時法國的資產階級在憲法的推動下建立起了一個新的法蘭西民族,并寄望于將此過程作為“為世界立法”的典范②(英)喬納森·伊斯雷爾.法國大革命思想史:從《人的權利》到羅伯斯庇爾的革命觀念[M].米蘭,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341.。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歐洲的版圖才首次依照所謂“民族原則”重新劃分,這一原則在其后的殖民地解放運動和第三世界新興國家的建立中也被爭相效仿③(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M].李金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6.。由此可見,民族與國家在其各自誕生之初就擁有不同的歷史背景和目的,因而當民族與國家這兩種政治建構結合在一起并形成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之后,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在一定程度上出現(xiàn)矛盾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
“民族—國家”模型旨在為每個民族都建立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國家,形成“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種語言”的理想狀態(tài)。但世界上僅由單一民族構成的國家仍是少數(shù)④(加)威爾·金里卡.多民族國家中的認同政治.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J],2010(02):116-120.,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由不止一個民族或族裔群體聯(lián)合而成的“混合”共同體,且民族群體的邊界有時與國家的邊界并不能完全重合⑤(英)安東尼·D.史密斯.民族主義:理論、意識形態(tài)、歷史(第2 版)[M].葉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135.。民族國家試圖建立起的一套保障民族認同服務于國家認同的示范性機制,以便將歷史上長期存在的各民族群體整合在一個統(tǒng)一的政治共同體中,但這個過程往往是曲折的。當國家認同受到沖擊時,那些一直處在被抑制狀態(tài)的民族情緒就會快速膨脹,如果兩種認同之間的張力得不到有效疏解,洶涌的民族情緒很容易演變成為民粹主義浪潮⑥柳亦博.自由民主與民粹主義的共生、異變及民主改良[J].天津社會科學,2022(03):60-68.。人總是先識別自己所在的小族群,之后才理解更大范圍內的自身存在狀態(tài)的,即所謂“共在先于存在”,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人們與生俱來的族群(民族)認同十分強韌,以至于有時會成為公民身份認同轉化的阻礙。
經典的認同理論解釋了政治認同對于現(xiàn)代國家十分重要的三個主要原因:第一,認同提供了一種對權威合法性的承認,這是現(xiàn)代國家治理行動的基礎;第二,現(xiàn)代國家構成的“復合性”使其必須借助政治認同提供的凝聚力來抵御外部風險和內部異質性因素產生的分裂傾向;第三,現(xiàn)代性祛魅了宗教的大量政治功能,國家需要用政治認同來代替宗教以形成多元民族的共識基礎?!袄鋺?zhàn)”結束標志著以意識形態(tài)斗爭為主的兩極格局體系的瓦解。在社會快速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各國需要重新界定自身并尋求新的認同,因此認同政治(以及20世紀90年代之后在歐美大行其道的身份政治)取代了三十年前意識形態(tài)的位置,成為現(xiàn)代政治生活中最核心的內容之一。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將“認同”這一最初屬于哲學討論的問題引入心理學領域,并將其表述為個體與他人、群體或被模仿人物在感情上、心理上趨同的過程。埃里克森(E.H.Erikson)提出認同是關于“我是誰”這一問題或明確或隱晦的回答,是在與他者進行比較時建立起來的對自我的認知與界定,是自身獨特的、與他人不同的特征①袁娥.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研究述評.民族研究[J],2011(05):91-104。不過政治學所討論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問題,并非源于心理學領域的問題移植,而是政治學(包括民族學)主動介入認同問題的結果②高景柱.國家認同的危機與構建:基于正義制度的分析[J].學術界,2021(08):51-58.。
從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角度來看,國家認同是民族認同得以建立與延續(xù)的保障且優(yōu)先于民族認同,但國家也承認民族認同自然發(fā)生的先在性。因為,“公民”是對應傳統(tǒng)“臣民”而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國家的公民,但首先它是來自族閾共同體的公民,其血緣身份多數(shù)情況下會優(yōu)先于政治身份。公民自出生就帶有對民族傳統(tǒng)、語言符號、風俗習慣、生活方式的文化心理認同,帶著深深的歷史烙印,所以國家認同一定烙印著民族的特征,即便是那些由殖民者建立起來的國家亦不例外。因此,國家認同問題需要與民族認同放在一起考察,我們不可能脫離民族認同去單獨論述國家認同,這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可能將問題說清楚③周平.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問題分析[J].政治學研究,2013(01):26-40.。國家認同通過賦予民眾參與政治生活的權利使民族意識的表達進入公共空間并落實為具體的行動,這也意味著各族群成員可以理性地超越族性邊界,避免因民族的“自我意識”發(fā)生沖突甚至暴力事件,從而為民族認同提供了穩(wěn)定安全的心理邊界。因此,當兩種認同發(fā)生沖突時,國家首先強調公民對國家保持忠誠的義務,即他們應始終將國家的利益放在首位,而非其他諸如民族、宗教、黨派等身份的義務。例如,中世紀時威尼斯共和國就要求其公民在教皇和總督給出不同的命令時,要時刻牢記他們首先是一個“威尼斯公民”,其次才是一個基督徒④王紹光.抽簽與民主、共和:從雅典到威尼斯[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357。民族主義則往往選擇不與公民身份直接對抗,而是強調族閾共同體中更柔韌的親緣紐帶和情感歸屬,從而不斷瓦解那些將國民連接在一起的、看似堅不可摧的“政治鎖鏈”。
國家認同包括的內容眾多,有政治認同、文化認同、歷史認同、語言認同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最基礎的是民族認同。在形成層面,民族認同是有關本民族的共同祖先、語言、習俗、傳統(tǒng)的心理自覺,是人們在對本地的宗教、歷史與文化產生了認識之后所形成的一種天然親近的歸屬感。而多民族國家是“政治-法律”與“血緣—文化”共同體,國家認同源于法律制度與公民身份認定,超越了血緣親緣的情感基礎,因此國家認同更強調整體性而非局部性、一般性而非特殊性。國家認同是各族群以及成員基于某些共同利益、共同信仰而發(fā)生的重疊,并相互作用形成了依舊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的國家認同⑤張寶成.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比較[J].貴州民族研究,2010(03):1-6.??偟膩砜?,民族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基礎,不存在一種民族認同缺位的國家認同,但反之則不然,我們可以在世界的許多地區(qū)見到當?shù)鼐用癫⑽葱纬山y(tǒng)一的國家認同,但卻有很強的民族認同。從形成的邏輯關系上來看,民族認同先于國家認同,但這并不意味著民族認同優(yōu)先于國家認同,一旦地方性的民族認同進入到國家政治層面并質疑公民身份,任何一個現(xiàn)代國家都不可能坐視這種對憲法權威的公然蔑視⑥周光輝,劉向東.全球化時代發(fā)展中國家的國家認同危機及治理[J].中國社會科學,2013(09):40-54.。
雖然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在起源、對象、范圍、特征等方面不可避免地會存在些許差異,但這些差異并不必然地導致沖突。一般而言,國家內部民族之間的不平等容易引發(fā)強烈的民族意識反彈,此時,階級矛盾往往就會以民族沖突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一種更保守的民族認同就會暫時壓過國家認同,表現(xiàn)為以族裔為基礎組織起來的集體抗爭。西方表面上支持多元文化主義、支持少數(shù)族裔為權利抗爭,但實際上是用族裔之間的權力分配矛盾遮蔽了階級之間的國家認同矛盾,使得“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等運動只能演變成基于身份的抗爭政治,而不會形成革命。應當說,這種在國內出現(xiàn)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激烈矛盾,本是西方國家(尤其是有著殖民、奴役、掠奪和屠殺歷史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原罪。但那些按照“民族—國家”模型建立起來的非西方國家卻紛紛將這根“歷史荊條”搶過來背在自己身上,模仿西方大搞身份政治、多元主義、自由主義。其原因包括其國內政客為了獲得西方援助,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上故意削足適履,或者其內部的“親西方派”試圖以民族認同為借口實現(xiàn)國家政權更迭,撈取好處,而結果則要么引發(fā)政治衰退,要么導致國家分裂。
必須看到,西方的民族認同更多地源自疆域和自愿,而非基于血緣、文化等要素。盡管有的西方學者反復強調,“西方世界之外的國家”更需要建立起“民族—國家”,更需要用民族認同來凝聚被殖民主義胡亂拼湊而成的人民①Partha Chatterjee,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29.,但這些學者對如何處理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矛盾問題三緘其口,更絕對不提為什么那些被他們殖民過的國家在獨立之后總要面對一個碎如齏粉的社會,他們原本的社會組織結構和精英是怎么消失的。不可否認民族認同在國家建構中的重要作用,“共同的語言”以及“印刷資本主義”聯(lián)合塑造了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即通過塑造共同的想象進而塑造一個民族②(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7.,而一旦完成了民族的建構,就解決了國家建構的大多數(shù)任務。但是當國家建立之后,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是共在的。由于國家在建立的過程中往往會對主體民族權利給予更多的尊重,而這意味著對其他民族權利的相對剝奪(如要求少數(shù)族裔和新移民使用官方語言、學習主體民族的歷史、奉行主體民族的習俗),從而使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出現(xiàn)一種離心力,這是“民族—國家”模型內含的矛盾。
如前所述,西方建構的“民族—國家”模型本身存在設計缺陷,致使現(xiàn)代國家內部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無法完全重合幾乎成為一種必然。同時,民族國家話語還內置了一種以民族主義驅動現(xiàn)代國家的向外擴張的發(fā)展沖動。因為相對于“小族群”而言,“大民族”的民族主義必須擁有“統(tǒng)一、包容和擴張的特征”③(英)安東尼·史密斯.民族主義:理論、意識形態(tài)、歷史[M].葉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100.,而正是這個邊界擴張的特征使得國界附近成了民族國家之間矛盾最多的地帶。以歐洲為例,歐洲各國中每個族群的居住地都生活著其他少數(shù)族群,而且大部分族群都有成員以少數(shù)族群的身份生活在其他族群控制的地區(qū)④(美)帕特里克·格里.民族的神話:歐洲的中世紀起源[M].呂昭,楊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5.,這就令以族群或民族身份為基礎獲得政治主權的主張必然引發(fā)邊界沖突和民族矛盾。所以,如何在保障民族認同的基礎上鞏固各民族的國家認同,就成為全球化時代各國亟需解決的緊迫問題,這一點對于規(guī)模更大、復雜性更高的大國(或超國家共同體)尤甚。我們看到,在20世紀80年代初顯得非?!坝心哿Φ暮统晒Φ摹碧K聯(lián),僅僅十年之后就再也無人稱自己是“蘇聯(lián)公民”了;成立于1707年的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一直在國民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拉扯中處于“分崩離析”的邊緣;亨廷頓曾嚴肅地警告稱,如果不作改變,那么1776年建國的美國也可能在2025年“成了另一個國家或幾個國家”①(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M].王冠華,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10-11.。由此可見,即使是那些看似國力強盛、秩序井然的多民族大國,也可能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遭遇由國家認同危機引發(fā)的系統(tǒng)性崩潰和瓦解,這說明民族國家的認同危機是一個普遍意義上的制度性危機,而不是某個或某些國家的危機。
基于此,民族國家為了確立權威和認同感,普遍將“公民”作為一種連接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中介,試圖以此實現(xiàn)民族認同向國家認同的順滑轉化。在這個問題上,國家的邏輯十分清晰且具有說服力——只有當國民轉變?yōu)橐粋€由公民組成的國族時,才有可能將民主自決權掌握在自己手中②(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M].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1.。然而在今天看來,“公民”這一最初旨在彌合民族與國家認同差異、實現(xiàn)人人平等的政治概念,正在逐漸異變?yōu)橐环N拱衛(wèi)國家極化(既包括經濟的也包括政治的極化)的工具。對“公民”作詞源學考據可知,作為一種共同體內部成員的身份,“公民”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臘時期的雅典與斯巴達城邦。其后,公民概念在古羅馬共和國時期、中世紀意大利地區(qū)的城邦共和國以及18世紀延續(xù)至今的民族國家中內涵幾經變化,至今依然是政治學研究得以展開的基礎性概念之一。當1830年法蘭西革命產生的公民國家被再度建立起來時,分居各地的“小族群”在凝聚成一個“大民族”的過程中,需要以一種“公民”身份的自我指稱和自我認同來建立人們同意生活在一個民族國家中的情感基礎。
公民身份并非懸浮在政治或社會之中,相反它是一個十分情境化的概念③郭忠華.變動社會中的公民身份——概念內涵與變遷機制的解析[J].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01):59-65.,其傳統(tǒng)的內涵是會隨著時代與社會的變遷而向外不斷拓展與延伸的。歷史地看,民族國家先后出現(xiàn)過共產主義的公民身份與自由主義的公民身份兩種傳統(tǒng),拋開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我們可以從中提煉出某些不變的內核。首先,公民身份的載體是國家,它是個人在民族國家中“具有一定普遍性權利與義務的被動及主動地位的成員身份”④(美)托馬斯·亞諾斯基.公民與文明社會[M].柯雄,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11.。多民族國家中公民身份的認定需要超越階級和民族,將社會所有成員都納入進來。其次,公民身份具有強政治性,即公民身份取決于國家對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府際關系等結構關系的協(xié)調與安排⑤林尚立.現(xiàn)代國家認同建構的政治邏輯[J].中國社會科學,2013(08):22-46.,取決于對憲法權威與民主制度的承認,因此公民身份具有非常顯著的政治屬性。最后,公民身份是公民與國家互動的產物,表現(xiàn)為個體在政治秩序中的成員資格,以及與這一資格聯(lián)系在一起的權利與義務⑥(英)德里克·希特.何謂公民身份[M].郭忠華,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7:12.。與公民身份相伴生的是公民權利與義務,因此這種身份的形成離不開公民與國家的雙向建構。在公民身份所包含的政治信念、公共責任、公共精神等要素輻輳之下形成的政治認同,是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合法性源泉。
從歷史上看,民族國家的現(xiàn)代化過程也是多元主義的擴張過程,移民和歸化等方式增強了國家內部族群文化的多樣性,但這種強流動性也增加了“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保持和諧的難度。要想在不同的族群中建立起統(tǒng)一的共識,就必須在整體上建立起一種普惠的、得到人民廣泛認可的分配體系,而不是一種基于市場邏輯的分配體系。資本主義的分配體系看似是中立的、理性的、公正的,但事實上卻包含著對少數(shù)族裔、弱勢群體的系統(tǒng)性歧視,備受推崇的自由主義市場機制會使非主體民族被困在“邊緣”地帶,長期承擔大部分社會成本和風險,他們自然對“公民”身份難以形成歸屬感。從現(xiàn)實來看,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對不同種族的資源分配使用的是一套不公的體系,當政治制度無法適當?shù)仡櫦懊總€族群時,主觀上感到受忽視的民族會對其他民族“充滿怨恨與敵意”①(英)以賽亞·柏林.扭曲的人性之材[M].岳秀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249.,此時,多元族群成員認同國家的脆弱性就會暴露出來。今天的美國社會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貧富分化和系統(tǒng)性的種族歧視,僅憑“公民”這個概念已經無法彌合民眾之間嚴重的認同撕裂,這也是進入21世紀之后西方國家的身份政治、抗爭政治大行其道的一個主要原因。
民族制度對于族群成員的刻意強調也是國家認同危機的重要原因,民族制度的放大化不可避免地激發(fā)每個民族高度的自我認同,民族意識得以增強,而這種民族身份的固化更容易導致族群成為邊界清晰的利益群體,為地方民族主義勢力的發(fā)展留下空間②解志蘋,吳開松.全球化背景下國家認同的重塑—基于地域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良性互動[J].青海民族研究,2009(04):21-25.。為減少由文化異質性引發(fā)的族群沖突,多民族國家大力提倡多元文化發(fā)展政策,這樣做直接導致了西方社會中“身份政治”的崛起,地方民族文化的類型數(shù)量越來越成為衡量一個國家尊重多樣性文化的核心指標。最終,社會斷裂為按照日益狹窄的身份劃分的碎片,這對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展開民主商議和集體行動的可能性構成了威脅,這條道路只會通往國家崩潰③Francis 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Foreign Affairs,2018,Vol.97,No.5.。因此身份政治所強調的文化自主性、多元性以及對弱勢、少數(shù)與邊緣群體利益的維護不斷妨礙著普遍性的國家認同。于20世紀60年代發(fā)生在美國的女權主義運動、黑人民權運動、環(huán)境保護運動等一系列社會反抗運動代表了當時美國非主流群體反抗主流群體以及政府的壓迫,要求獲得平等待遇與尊重,由此可見身份政治所倡導的多元文化主義不利于建構以國家認同為基礎的政治共同體。當然,隨著多民族國家政策向非主流文化的傾斜,也會削弱主流群體的權利與福利,因此美國保守主義陣營舉起的白人身份認同的大旗也成為社會運動的鮮明特色。應當看到,今天美國這種基于身份的政治認同是導致其國內社會分裂對立的一個主要原因,另一個原因即美國對個人自由主義的強調導致社會原子化,令公民身份認同很難穩(wěn)固。
在強化跨國資本的同時,全球化也在不斷削弱國家主權與自主性,質疑公民身份的聲音隨之逐漸升高,民族國家內部的認同裂隙也在持續(xù)擴大。全球化把原本局限于特定地區(qū)的人們的生活空間放大至全球,人們得以擺脫傳統(tǒng)的身份與地域束縛自由流動。在面對他者的文化沖擊時,關于“我是誰”的認同問題被再度提出。全球公民意識的強化使公民在建立認同或者進行身份認定時,逐漸從單一化走向多元化,出現(xiàn)了次國家公民、國家公民、全球公民④馮建軍.公民身份的國家認同:時代挑戰(zhàn)與教育應答[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2(07):202-211.等。移民打破了以公民身份為基礎建立起來的認同單一性,族群認同、文化認同、環(huán)境認同、全球認同也逐漸成為與公民認同等量齊觀的認同形式。如果多元化的認同無法相互兼容,就會對民族國家的主權構成挑戰(zhàn),并且這種挑戰(zhàn)是根本性的,它直指民族國家的合法性基礎——民族國家認同①周俊.全球公民社會引論[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103.。隨著全球化的加快,任何國家都成了全球經濟體系中的組成部分,國家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其作為一個“行動者”的獨立地位,將原來對國內基層民主權利以及公民基本權利的關注,轉向對建立國家合作秩序與維護人類共同利益的關注,這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公民自身的權利,破壞了國家認同的合法性基礎,從而使公民被動地失去了對民族國家的歸屬認同感,難以在國家內建立一致的公民身份。
現(xiàn)代國家認同是從每個人所擁有的公民身份出發(fā)的②林尚立.現(xiàn)代國家認同建構的政治邏輯[J].中國社會科學,2013(08):22-46+204-205.,然而依賴市場的(或者說資本主義的)全球化卻在不斷削弱這種基于公民身份的認同,并不斷塑造一種基于階級的認同。一旦國家的經濟發(fā)展遭遇停滯、失業(yè)人數(shù)上升、人民生活水平降低,人們對國家的不滿很容易就會轉變?yōu)閷裆矸莸牟粷M,進而激發(fā)人們退回到“小族群”的邊界之內對抗“大民族”的公民身份,使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本就存在的裂痕進一步加深。另外,公民的民族主義也很難容納不同文化的群體訴求,只有在“復合”民族的架構之下有可能產生真正的、包容性的多元主義③(英)安東尼·史密斯.民族主義:理論、意識形態(tài)、歷史[M].葉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45.。不過民眾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占據多數(shù)的“大民族”所主張的民族認同在本質上是讓其他人承認以多數(shù)決為規(guī)則的投票游戲的合法性,因為他們的主要目標是依據憲法將大量的同民族人口作為公民納入“政治角斗場”④Talcott Parsons.Societies,Evolutionary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Englewood Cliffs:Prentice-Hall.1966:102.,他們很清楚在那里誰將是占據優(yōu)勢的多數(shù)群體。最終,公民這個旨在塑造人人平等的概念,反而成了“多數(shù)人”將壓迫“少數(shù)人”合法化的統(tǒng)治工具,這便在國家內部產生了一種更普遍、更頑固的制度性不平等。所以從多個角度來看,“公民”概念在凝聚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上已經并將持續(xù)表現(xiàn)出功能性衰退,即便反復給“公民”打上各種概念補丁,現(xiàn)代國家也已經很難再僅僅依靠它去捏合兩種認同了,必須探索一種團結多民族國家全體國民的可能。
既然民族國家模型內含著無法擺脫的兩種認同矛盾,那么中國就沒有理由繼續(xù)沿著西方給出的這個框架去建構自身。從現(xiàn)實來看,現(xiàn)代中國始終沒有也不需要完成民族國家的建構,需要的是基于自身政治基因(如儒家的“和諧”、道家的“天道”等)的共同體建構方案。中國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有著與西方不同的紐帶,中國人對“民族”和“國家”這兩個事物的認知也誕生自相隔久遠的不同時空,這一點從“中華民族”這個既包含歷史悠久的“中華”又包含近現(xiàn)代“民族”的稱謂之中就可以看出。費孝通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時就指出了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是在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但它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出現(xiàn),則是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的過程中才逐漸清晰起來的⑤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1.。具體來說,中國人直至“康乾盛世”時期才逐漸萌生了模糊的國族概念。在白晉(Joachim Bouvet)、張誠(Jean Francois Gerbillon)、杜赫德(Jean Baptiste Du Halde)等西方傳教士帶來的地圖繪制技術幫助下,中國的疆域首次以標準經緯的圖像形式清晰顯現(xiàn)。這意味著從彼時起,中國就逐漸向韋伯定義的那樣的“現(xiàn)代國家”靠近,因而也就需要一個“國族”概念來凝聚國民。從歷史哲學的角度看,中國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并不是割裂的、獨立的,而是建立在文明認同基礎上呈現(xiàn)出的有機統(tǒng)一狀態(tài),因而中國“聚異為同”的國族建構方向恰與歐洲擺脫天主教秩序的國族建構相左。在儒家看來,個人的身份認同在某種程度上由社會關系所界定,并且對整個國家結構而言是不可或缺的①(美)邁克爾·桑德爾,德安博編.遇見中國:中西哲學的一次對話[M].朱慧玲,賈沛韜,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9.,可以說,儒家思想一直將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一并加以闡釋,認為二者是和諧發(fā)展而非相互支配的關系。
雖然“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政治學概念誕生于20世紀初②許紀霖編選.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78.,但作為中國人強烈認同的統(tǒng)一民族符號則早已存在于人們心中,中華民族的國家認同既與中國的歷史和文化綁定,也與中國這個特定的“地域”綁定。這就是中國人始終無法理解福澤諭吉在《脫亞論》中把日本符號化并試圖使其“脫亞入歐”的根本原因——從中國的視角來看,福澤諭吉此舉不但無視了一個最基本的地域事實,同時還斬斷了自身的歷史脈絡,這近乎一種文明的自戕。從這個視角出發(fā),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幾乎同時出現(xiàn)的“洋務運動”和“明治維新”這兩個改革運動,最終會使中日兩國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必須看到,中國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擁有十分獨特的緊密聯(lián)系,不過,那些持“一體論”的學者似乎又走得太遠了。他們認為中國的民族認同實質上是一種使用了“民族”一詞的現(xiàn)代國家認同,這無疑混淆了“民族”與“國家”,同時也無視了那些從未在民族國家內部消失的民族間的沖突。從歷史上看,中國存在于連續(xù)演變的狀態(tài)中,以“易”之道為存在方式——“易”意味著萬變而不變之道③趙汀陽.惠此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的中國[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25.,萬變指“形”(疆域、政權、統(tǒng)治方式等),不變指“神”(中國內在的精神世界),正是這些不變的精神文化內核保持了中國的民族與國家之間緊密而獨特的聯(lián)系。
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之后的世界已經出現(xiàn)了告別“單極霸權”、走向“兩超多強”的趨勢,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進一步加快了這一趨勢的明顯化。應當說,特朗普政府推動的逆全球化只是一次短暫的全球化回潮,并不能改變信息技術驅動下的全球互聯(lián)互通的總體趨勢。21世紀進入第三個十年之后,中國將成為倡導全球化的最重要的大國之一。與之前的幾輪全球化不同之處在于,中國不是被資本主義驅動著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國家,因此中國主張的全球化本質上已不再是民族之間的相互剝削和全球資本的無界流動,而是和諧發(fā)展的全球平等化,這是一種旨在讓參與到全球化進程之中的各國都能實現(xiàn)“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理念的新全球化④唐愛軍.中國道路:超越資本現(xiàn)代性[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 (03):23-31.。在新的全球化浪潮中,民族國家的邊界會繼續(xù)受到沖擊,因此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矛盾自然也會繼續(xù)在民族國家內部出現(xiàn),但中國的經驗能夠幫助民族國家應對這種沖擊。
全球化正在急速改變多民族國家的內外政治生態(tài)、社會環(huán)境、結構與功能,削弱多民族國家在世界舞臺上作為“獨立行動者”的地位與自主性。與此同時,全球社會逐漸成為一個具有高度不確定性的風險社會,數(shù)據安全、恐怖主義、環(huán)境污染等一系列重大問題的滋生產出了與之相悖的以防范區(qū)域性或全球性危機為目的逆全球化浪潮。其中,2016年特朗普上臺執(zhí)政和英國脫歐,就是這個浪潮中的一個波峰。然而逆全球化所引發(fā)的國家民族主義回潮容易使社會滑向民粹主義,加劇國家的極化和民主政治分裂,美國和英國近年來出現(xiàn)的很多問題,毫無疑問是其逆全球化的副產品。由此可見,在全球化與逆全球化交織在一起的時代,移民浪潮、多元文化主義、種族沖突、極右翼思潮等問題的蔓延都在不同程度上消解公民身份,強化民族認同,降低族際政治的整合效能,導致整個國家的逐漸碎片化,最終動搖國家認同建構的基礎,使國家陷入認同危機。
國家認同建構的基礎是對政治共同體的承認,這種承認往往被國家的治亂興衰所左右,應當說,國家認同蘊含在良好的國家建設之中。許多國家將美國作為榜樣,學習它建設公民社會,塑造國家認同。但是這些國家沒有認識到一個問題,美國是一個“新社會、舊國家”,而世界上多數(shù)國家面對的卻是“舊社會,新國家”的問題,美國方案對它們其實沒有借鑒意義。在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所謂美國是一個“舊國家”,指美國的政治制度和“美國信念”中蘊含的基本原則源自英國新教革命時代,更具體地說,美國政治源自亨利八世以降的英國都鐸政治體制①歐樹軍.作為制度的國家:亨廷頓政治視野的整體性考察[J].學術月刊,2018(09):92-100.,而不是說美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古老國家。國家認同的塑造過程是界定共同利益和各自權利的過程,不只需要依靠強有力的國家機器來避免多族群博弈升級為沖突或內戰(zhàn),還需要一個邊界清晰、規(guī)則確定的穩(wěn)定環(huán)境。過去,民族國家充當了這個穩(wěn)定的環(huán)境,然而在流動性不斷增強的今天,國家的物理邊界正在快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界的網絡。這一網絡使得遠隔重洋的人們也能形成共同的文化和心理結構,從而使世界變成真正的“地球村”,一個追求共生共在的基于合作邏輯的國際格局逐漸清晰起來?;诤献鬟壿嫷膰H秩序,即中國主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秩序。在這種基于合作邏輯的國際格局和以平等互補、差異合作為原則的秩序下,民族認同一般很難再與國家認同出現(xiàn)激烈沖突。
與其他多民族國家相比,具有五千年歷史的中華文明早已為中國建構獨特的共同體觀念奠定了扎實的認同基礎。這種認同的塑造既不是“大熔爐”式的歸化(即梁啟超主張的民族一體化),也不是“沙拉碗”式的拼裝(即費孝通主張的民族一體化),而是一種以中華文明為根脈的認識論整合——我們也可稱其為“環(huán)世界”的融合②柳亦博.環(huán)世界與超國家:民族主義退場后的世界秩序重構[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1(02):115-124.。從《左傳》《史記》《后漢書》《禮記》等史料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古代中國有著強大的同化異民族的能力,這實質上是一個漢族與附近的其他民族分享、共享彼此文化中的優(yōu)秀部分,消除隔閡和淡化差異,同時使國家的疆域隨之拓展的過程③呂思勉.中國政治常識[M].成都:天地出版社,2019:48.。中華民族在前現(xiàn)代的中國就建構了一種同心圓結構的天下體系,這個體系在“化外之民”被接納的過程中可以保持民族與國家的和諧共存,同時也提供了國土之內的“華”與疆界之外的“夷”這一對基本的政治范疇④孫歌.尋找亞洲:創(chuàng)造另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10.,使得中華民族能夠成為由一個主體族群和多個少數(shù)族群共同構成的包容性概念。中國作為一個自古以來就是由多民族共同構成的國家,自主干民族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形成后不斷“化合”周邊民族,包括儒釋道以及農耕、游牧、漁獵等多元文化源源不斷地匯入中華文明之中,形成了梁啟超所說的中華民族“自始即為多元的結合”之事實,造就了各民族共同擁有的燦爛文明。自秦朝建立首個統(tǒng)一王朝起,無論是漢族還是少數(shù)民族執(zhí)掌的中央王朝,都以建立大一統(tǒng)的帝國為首要政治使命,因而即便朝代更迭、歷史變遷,也未曾動搖中華民族的認同基礎,反而形成了更重視歷史根脈而非宗教神命的獨特文明形態(tài)。老子云“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中國人的這種天下觀念與世界意識能夠將社會構建為一個可以無限延伸、連續(xù)展開的文化——生活空間,所以在中國政治思想中沒有不可兼容的他者或異教徒,也沒有不可化解的絕對敵意⑤趙汀陽.天下體系的一個簡要表述[J].世界經濟與政治,2008(10):57-65.。正是這種中國的“文力”觀,使自身能夠快速適應全球化浪潮對民族國家邊界的沖擊,并以更完整、更包容的政策面對世界一體化。
在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堅船利炮的入侵,以及啟蒙運動以來西方所宣傳的普世主義觀念的沖擊中,中國艱難地度過了辛亥革命前后的民族存亡危機,完成了政治制度和國家形態(tài)的雙重現(xiàn)代化轉型。隨后,中國逐漸探索出了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民族國家建設道路,完成了中華民族從自在到自覺的全面轉型。20世紀80年代,費孝通針對中國多元民族的國家形態(tài)明確提出了多元一體理論,認為這不僅造就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基本結構,也熔鑄了中華民族“榮辱與共、求同求和”的精神意識①楊宏偉.經濟全球化境遇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J].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19(02):108-116.。在“多元一體”民族觀的指導下,中國不斷加強國家制度建構,貫徹黨的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健全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進一步加強民族地區(qū)的國家機構建設,完善少數(shù)民族的人民代表大會選舉制度,保障少數(shù)民族的政治參與權利。同時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將各族群成員置于國家政治網絡內,強化民眾對國家的政治認同,建立制度自信,最終為國家認同的建構奠定了政治基礎。歷史的記憶與國家的制度打通了“歷史”與“現(xiàn)在”,為中華民族個體與群體提供了身份的連續(xù)感,賦予了中國公民強烈的共同體意識,更好地回答了“我們是誰”的問題。換言之,中國的國家認同一定程度上就是在中華民族的認同基礎上構建起對國家政治結構的補充性認同②王卓君,何華玲.全球化時代的國家認同:危機與重構[J].中國社會科學,2013(09):16-27.。
如果全球化是以資本驅動的,那么無疑全球化進程也將隨著全球資本發(fā)展的漲落而起伏,但從長時段來看,全球化會不斷挑戰(zhàn)民族國家的邊界直至“摧毀民族大廈”③(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M].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3.。今天我們看到的是,站在財富金字塔尖的極少數(shù)大資本家聯(lián)合起來試圖沖破民族國家的邊界,從而讓資本可以無障礙流向最能盈利的領域(區(qū)域),更強的流動性無疑將導致民族國家內部的異質性進一步增強。同時,資本的快速流動也帶來了社會財富的極化,受惠于這種極化的那部分人會生成更強的國家認同,而那些在極化中利益受損的人們則本能地想要退回到全球化之前的狀態(tài),回到小族群自足的本地田園生活,所以他們往往表現(xiàn)出更強的民族認同。國家認同危機背后反映出全球化與國家制度轉型過程對公民身份帶來的巨大沖擊。中國作為一個積極開放的多民族大國,提出兼具歷史性與時代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方案,既有助于在國家內部形塑一種統(tǒng)一的身份認同,又能夠在國家之外提供一種不同于西方的“非我族類”思維慣性的國族整合之道④孫歌.尋找亞洲:創(chuàng)造另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343.,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國家理論。在這種新的國家理論中,中國“文力”智慧中的“無外”概念將發(fā)揮舉足輕重的作用,能夠通過建立一種由中國人民與世界人民共建的“無外”的世界秩序,進一步形成各個國家自身的認同、結構和秩序。這與西方理論主張的先建立民族國家,再由各個國家形成競爭性的國際秩序不同。在“無外”秩序的設計中,是先形成國際秩序之后再建構國家秩序的,也只有在中國的“無外”秩序下才能理解何為天下大同、何為協(xié)和萬邦⑤張會龍,朱碧波.中華國家范式:民族國家理論的省思與突破[J].政治學研究,2021(02):43-52.。“無外”的國際社會中沒有中心、半邊緣與邊緣之分,也就沒有民族國家之間的控制、制衡與壓迫,是中國的和諧與平等秩序追求的世界性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