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貴
(聊城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周宗建(1582-1627),字季侯,號來玉,明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今江蘇省蘇州市吳江縣)人。歷官知縣、監(jiān)察御史等職,為天啟年間東林黨人之一,著有《老子解》《論語商》《周忠毅公奏議》等。其中《論語商》成于萬歷年間周宗建任武康縣令之時,是其與弟子探討《論語》經(jīng)義的著作。他在自序中明言:“傭書十年,嘗為諸弟子所難詰,幾無以答,近吏苕中,山間事簡,時與諸生互相商問,年余之后,遂積成帙?!雹僦茏诮ǎ骸墩撜Z商原序》,《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四庫館臣亦曰:“此書乃其授徒湖州之時,與諸生所講論也?!雹谟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03頁。
明代中期以降,在學界形成了朱學和王學并存的現(xiàn)象。在《論語商》中,周宗建對朱王兩家的解說多所承襲。就王學而言,一方面在注釋中他引用陽明后學的解釋,如《學而篇》“學而時習之”章下,周宗建在詮釋過程中,不僅引用了王艮的“學以學此樂,樂以樂此學”,而且引用了羅汝芳的“天下萬萬其物而無一物可以象吾心,古今萬萬其事而無一事可以象吾學。然則學何容易,須知圣言著眼處在學字也”③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二者都為陽明后學,是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又,《雍也篇》“女為君子儒”章下,其弟子認為其中的“君子、小人只該就真?zhèn)紊现v”,宗建對此不予認可,在他看來,此說雖是“正論”,但儒學中所講的“君子、小人”是“真、偽”兩字概括不了的,實際上,“凡得學問大宗旨、大局面者”才能稱為“君子儒”,而“修名立節(jié)、斤斤于邊幅之間者”才是“小人儒”。此章中涉及的子夏“篤信圣人”,但其“規(guī)模殊狹”,所以孔子“欲其拓開胸次,自創(chuàng)門風”。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他引證了王畿之說:“從來圣賢皆自出手眼,何嘗有樣子學得來?凡依傍樣子者,畢竟不是大人也?!雹苤茏诮ǎ骸墩撜Z商》卷上,《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認為自古圣賢多有創(chuàng)獲,只有因襲是不可能成功的。
另一方面,在注釋中,周宗建對屬于陽明學系列的解釋予以申說。如《述而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章下,有學生問“此是夫子實話否”,在回答這一問題時,周宗建先引用了學宗陽明的羅洪先所言“世間無現(xiàn)成的良知”,接著引用了《四書札記》所說的“世間無現(xiàn)成的圣人,只有做成的圣人”,指出:“此等語煞要理會?!痹谒磥?,就本章而言,“夫子實實是生知,卻又實實是好古敏求”。兩者看似矛盾,實際上卻并非如此:“蓋圣人自有圣人的工夫,但如明眼人修行,步步在亮路上走,不似盲眼人修行,在暗路上走耳。”圣人和普通人是不同的。本章中上句說“知之者”,下句說“求之者”,“明是相對兩個‘之’字”,其所指“這件東西,要增些子也,無所容其增;要減些子也,無所容其減”。必須下功夫才能獲得,“靠不得自家聰明,恃不得自家力量,一點一滴,須要與千圣打個對同,方無杜撰,須從此討得題中消息出”①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對陽明后學的觀點予以了申說。又,陽明學浙中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畿認為對于《鄉(xiāng)黨篇》,如果“只記得夫子皮膚影像,恐還落在第二頭”。有弟子就此向周宗建發(fā)問,此說是否正確。周氏首先指出,“莫錯會了此言”。他舉例說:“常人穿衣吃飯,圣人也穿衣吃飯,家常日用本無奇特?!钡牵捎凇俺H嗣渴潞雎?,不肯把自家真正精神去運用,故啟口動步便成乖謬”,而圣人卻“處處周匝,處處活潑,從心所欲,自然中矩,實不曾于常人之外增得些毫”。同樣的家常日用之事,其結果卻明顯不同,這就是圣人和常人的區(qū)別。為了說明此事,宗建還進而引用了羅汝芳弟子楊起元的話“別人吃飯俱從背脊里過,圣人吃飯粒粒要在肚子里過也”,兩者路徑有別,其結果可想而知。在他看來,“學人正在此處全要想出圣人一段天機”,是在此處著意究心,還是略不容心,事關個人發(fā)展趨向。如果“必認是圣人天縱帶來任教,四肢閑懶,百事孟浪,滅性逾閑,而輒借口箕踞偃臥,自謂高達”,那么就成了“圣賢之罪人矣”。如果“不自知分曉,便終日讀誦”,那么就會把“性天”視作“皮膚”。因此,他奉勸學人“莫粗認此篇”,其中包含有圣學精髓。只有細看細品,方能得其仿佛:“看《鄉(xiāng)黨》一篇,須要勘得圣人大頭領處出來,才見得記者自是解人,才見得圣人處處呈出本相,無行不與?!痹谒磥恚鬃铀浴疤旌窝栽铡闭滤N含的意思,“正可于此參出”。如果“拈著一相隨擬一法”,就跟“盲人摸象、癡兒認指”一樣,會導致“真象真月,當面蹉過久矣”。②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就朱學而言,一方面,他認可并稱贊朱注。如《顏淵篇》“子張問明”章,朱注曰:“毀人者漸漬而不驟,則聽者不覺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則聽者不及致詳,而發(fā)之暴矣。二者難察而能察之,則可見其心之明,而不蔽于近矣。此亦必因子張之失而告之,故其辭繁而不殺,以致丁寧之意云。楊氏曰:‘驟而語之,與利害不切于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然后謂之明,而又謂之遠。遠則明之至也?!雹壑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罚本褐腥A書局,1983年,第134頁,第146頁,第155頁,第110頁。宗建對此評價說:“蓋子張之求在遠,而夫子卻以近處之蔽破之,故特地設此反復叮寧之語。上段是實落說,下段則就上文而形容之,《注》解極得?!雹苤茏诮ǎ骸墩撜Z商》卷下,《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認為朱注注解甚得經(jīng)文大意?!蹲勇菲贰拔狳h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章下,朱注中有“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⑤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4頁,第146頁,第155頁,第110頁。句,在周氏看來,“《注》‘不求為直’四字,說得直捷醒快”⑥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又,《憲問篇》“君子上達,小人下達”章,朱注曰:“君子循天理,故日進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污下。”⑦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4頁,第146頁,第155頁,第110頁。從天理和人欲的角度對君子和小人予以了劃分。周氏認可朱注:“《注》意為妥。”在他看來,君子小人之所以會出現(xiàn)“高明污下恁地懸絕”,其原因就在于“達處分別”,“君子循理只管上,小人循欲只管下,兩邊各無住腳處”⑧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另一方面,為朱注作疏解。如《子罕篇》“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下,朱注曰:“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不曰道而曰文,亦謙辭也?!雹嶂祆洌骸端臅戮浼ⅰ?,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4頁,第146頁,第155頁,第110頁。有學生問周宗建:“夫子何不說道而曰文,《注》以文為謙,是否?”他指出,道統(tǒng)自古以來由君上操縱,否則就會出問題:“從來道統(tǒng),君師操之,自堯舜以至文武,那一時統(tǒng)不在上,即叔季陵遲,世道衰替,此統(tǒng)原無不在上也?!弊运稳彘_始,“直將濓洛接著鄒魯,便以道統(tǒng)專屬之下”,將道統(tǒng)歸之于孔圣人為首的儒學,“道專在儒者”,實際上這是不對的。如此一來,“世界之立、法制之陳、倫理之明、民物之阜”不知放在何處,同時也將漢高帝、唐太宗、明太祖、明成祖這些皇帝排除在圣人以及天下道統(tǒng)之外。這不僅冤枉了“生知安行的圣人”,而且導致了言語失真。因此,孔子為了避免有僭越嫌疑的“直以道統(tǒng)歸己”的做法,“自居于文,正是謙詞,卻亦是實話”。①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印可朱注并為之作了疏解。
又,《衛(wèi)靈公篇》“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下,朱注曰:“耕所以謀食,而未必得食。學所以謀道,而祿在其中。然其學也,憂不得乎道而已;非為憂貧之故,而欲為是以得祿也。尹氏曰:‘君子治其本而不恤其末,豈以在外者為憂樂哉?’”②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67頁,第68頁,第102頁。有學生認為此章注釋中“似多轉折”,說的不太清楚,宗建答曰:“此章專為分心利祿者說?!痹谒磥?,本章中的“君子謀道不謀食”直接揭示了“君子用功大旨”,然而不通過“一轉語則其指不醒”,所以“又轉出下文一段講”。實際上,第一句中包含著“君子即謀道而祿亦未始不寓也,即不謀食而食亦非謀之可得也”之意,因此,君子謀道而祿也蘊含其中;君子不謀食,而食也并非謀求就可得到。這就如同“耕非謀餒”而有“餒時”、“學不謀祿”而有“時祿”一樣。對于那些不專心于利祿的人來說,不會為此奔走鉆營。所以,君子只“憂道不憂貧”,如果“憂貧”,則會去“謀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語雖三轉,只是一意”③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朱注是沒有問題的。
雖則如此,并不意味著朱王學的解釋都是對的,在他看來,二者也有值得修訂的地方。如《八佾篇》“子謂韶”章,朱注曰:“美者,聲容之盛。善者,美之實也。舜紹堯致治,武王伐紂救民,其功一也,故其樂皆盡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故其實有不同者。”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67頁,第68頁,第102頁。認為《韶》樂源自舜之德性,達到了形式與內容的合一——美善一體;而《武》樂因有征伐之意,只盡美未盡善,形勢與內容沒能合體。將其視為孔子由評樂而論人——由《韶》《武》來評價論舜和武王。周氏對此則持不同觀點,認為“美善皆就樂上看,性反禪伐,皆朱子推原之意”。在他看來,此章孔子“只是論樂,未嘗評二圣”⑤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朱注實乃誤解了本章的意思?!妒龆贰熬犹故幨?,小人長戚戚”下,朱注曰:“蕩蕩,寬廣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憂戚?!雹拗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罚?67頁,第68頁,第102頁。在周氏看來,朱注中的“舒泰”兩字,只是解釋了下半句中的“戚戚”,“未盡蕩蕩之義”⑦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也就是說朱說解讀不完備。又,《顏淵篇》“四海之內皆兄弟”章下,陽明后學袁了凡認為本章是“子夏要司馬牛以敬恭化向魋”,周氏認為并非如此,實際上司馬?!疤幦藗悷o可奈何之地”,只有依靠自修,才能感化其兄,“故子夏把大段道理告之”。在現(xiàn)實中,一般人都有兄弟,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同甘共苦、榮辱與共,凡人貴有兄弟者,“故謂之有兄弟”。因此,如果君子能做到“敬恭自盡,酬對之間,處處聯(lián)若一體”,那么就會“四海之內無非兄弟”。這是“子夏實實有見之言”,而“非為是不得已之辭也”。在周氏看來,世間一切親情的疏離“皆從怠忽而起”,此怠惰玩忽一起,就會把人和事不放心上。如此一來,與我交往者就會感覺到受到怠慢,在此情況下,即使交往者再多,也會感覺到孤獨。在本句經(jīng)文中,子夏雖從司馬?!芭c人處”言之,但卻說到了根本上,故先言“敬”字“二句串說”,實際上“全要照顧著‘四?!湟獍l(fā)脈”⑧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
周宗建不僅承沿朱子學和陽明學有關《論語》的詮釋,而且在學術理念上也多有借鑒。
就襲沿陽明學而言,一是周宗建繼承了陽明學以心為本體的思想。在他看來,作為本體的心是天賦的,“此心之覺,自神自明,不慮而知,不學而能”①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是空洞的,“人心之體,空洞無依”②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是獨立的,“空洞之體無所不涉,無所不空,虛中之影,水中之相,吾烏從尋索之”③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仁、知、禮、樂等皆源于斯,如他說:“心之分明處曰知?!雹苤茏诮ǎ骸墩撜Z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將“知”與“心”搭掛了起來。又曰:“本心之外,何禮可論,何樂可談。”⑤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認為禮樂不外于心。在“心”與“仁”的關系上,周宗建指出:“心之純一處曰仁。”⑥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仁即為純樸之心。二者渾然一體,“仁為人心,本是一物,何緣合離;本自渾然,何緣間歇”;只有當心受到外物的影響時,兩者才有可能分離。他還從比喻的角度談了心和仁的關系,指出:“心如明鏡,仁則鏡體之光明?!币虼?,光明與鏡沒有分別。但是當鏡子被塵埃遮掩時,就會失去光明,“其為塵掩時似乎失明”;反之則不會,“其不受塵時依然如故”,可“以不違狀之”。由此可以說,“從心上得力,鏡體全現(xiàn),故仁常顯而不違”,只有在心上用力,才能保持鏡體的光明,才能使仁心?,F(xiàn)。如果人們囿于“知見”和“情識”而不勤加拂拭,則會導致“鏡體”不能全部呈現(xiàn),“磨時暫明,仍復暫昏,終不能久”⑦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在此基礎上,周宗建又談到了革欲復心的為仁工夫。在他看來,“心性內自有真正工夫”⑧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這一工夫即是革欲復心以為仁。他指出,人之情欲,就好像有斑點的東西一樣,對于一般的斑點,可以用利器消除掉;而對于像“情欲”這樣的斑點,非仁者賢者不能消除。所以,人們只有擱置自心,“終日與仁賢相處”,才能不夾帶“別念”,從而在不知不覺中達到“情刊欲化”的境界。如此一來,則“本心現(xiàn)前矣”,此之謂“為仁”。⑨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
二是援佛釋《論》。陽明心學的一大特色就是儒佛匯通,周宗建亦是如此。一方面,援引佛教術語解《論語》。如在評價《鄉(xiāng)黨篇》時,周宗建指出,看該篇,“須要勘得圣人大頭領處出來,才見得記者自是解人,才見得圣人處處呈出本相,無行不與”。《陽貨篇》中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段文字中蘊含的消息,“正可于此參出”,兩者是相互關聯(lián)的。如果“拈著一相隨擬一法”,就好比“盲人摸象、癡兒認指”,結果就會導致“真象真月,當面蹉過久矣”⑩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其中的“盲人摸象”典出《大般涅盤經(jīng)》卷三十“眾盲摸象”:“其觸牙者,即言象形如蘆菔根;其觸耳者,言象如箕;其觸頭者,言象如石;其觸鼻者,言象如杵;其觸腳者,言象如臼;其觸脊者,言象如床;其觸腹者,言象如甕;其觸尾者,言象如繩?!?1姚瑩:《東溟文集》卷三,清同治六年姚俊昌安福縣署刻中福堂全集本。借盲人“隨摸所名,都非真象”,來喻指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事物時往往是以偏概全,從而不能了解真相?!蹲勇菲贰靶l(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章,周宗建在回答學生問題時指出:“試看當時圣賢一問一答,全然不露,兩兩心照,有無限意味,若一句說破便索然矣?!痹谒磥恚l(wèi)國人擁戴兒子蒯輒即位,而拒絕父親蒯聵回國,這事“于道理上盡說得去,卻于本心上畢竟過不去”,所以“子貢推究到心上,夫子拈出一‘仁’字,暗暗指出此公案耳”12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其中的“公案”典出《碧巖錄·序》:“嘗謂祖教之書謂之公案者,倡于唐而盛于宋,其來尚矣。二字乃世間法中吏牘語?!庇髦钙浞鸾檀髱熤孕蟹独靡耘袛嗍欠敲晕?。
另一方面,引佛教教義。如《述而篇》“二三子以我為隱乎”章,周宗建指出,孔子只是用日常行為來點破文中的“隱”字,而不是圍繞言字展開的。這是因為部分孔門弟子“終日高探遠索,欲尋覓個夫子,卻不知正在平常處當面錯過”,孔子就是生活在平常生活中的人。他之所以忽然間對弟子說出“二三子以我為隱乎”這樣的話,并非信口開河,而是為弟子們進步指點迷津,“無隱”之語“正把平常行逕示之”?!笆乔稹币痪洹罢龖拙洹?,是說“從前摸索疑我為隱者,這不是丘;惟無行不與者,這才是丘”,旨在“令他當下便見,欲他著察耳”。在周氏看來,此句不可作“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的拖帶語,乃孔子又“特找此一語以致囑付之意,最有味”。為進一步說明經(jīng)義,他又引吳因之先生云:“《楞嚴》七處征詰,是破除妄見,故令阿難左摸右索以告之?!贝颂幹苯诱饕恕独銍澜?jīng)》中的說法。并進而認為,“是丘”句乃“喚轉路逕”,所以“合下直指真體以示之”13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又,《子罕篇》“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章下,宗建在解釋時直接引用了《維摩詰經(jīng)》的說法,指出:“維摩詰受供瓔珞,分作二分,持一分,施會中最下乞人;持一分,奉難勝如來?!边@都是說的“大菩薩平等心也”。孔子對“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絕不起一分別念頭,必作、必趨,等于大悲”,由此正可相見“圣人之心”①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
就理學而言,周宗建也吸收了其中的一些思想。一是收放心。朱子主張收放心,周宗建承用之,在他看來,“古人之學,總是理會心性,此心茍不放散,閑行散坐,傍柳隨花,何時非學?夫至無時非學,此中自有一種不能自已之妙”②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在對《為政篇》“弟子入則孝”章解讀時,他對此又作了進一步的闡釋,指出:“圣人之意,總是要接續(xù)弟子初心?!币诘茏映跣牡幕A上開展教育和引導。在周氏看來,“人之一身,非入則出,非言則行,非待人接物則燕居獨處”,過著正常的生活。在這一過程中,如果“弟子之身無一時無一事而不范圍于天則”,自然就會收心,“放心安得不收,徳性安得不純”③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
二是去欲。程朱理學主張去欲,周宗建亦沿襲之,指出,欲是就“人心中沾滯隱微之處”說的,人心一旦“夾帶”④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之,便會受到影響,甚至動搖根基。在他看來,“欲不可縱,志不可滿,惟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耳”⑤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并將其作為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君子循理”,“小人循欲”⑥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在詮釋《里仁篇》“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章下,他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指出:“此章論仁,是點出顯然公案,判斷人心。”在其看來,“人生只有富貴、貧賤兩境,人心只有欲、惡兩情,此仁不仁大界限也”。一個人如果取舍得當,于“此處站立得定,便是存仁的學問;若此處失腳,便是去仁的供狀”,所以為仁者一開始就要在此處著力。然而,周氏認為,所謂不去仁工夫是“極密”的,倘若此心稍有放松,“欲念忽起即貪富貴之心未除,惡念忽起即厭貧賤之根未除,終帶銅氣,不是真金”,所以惟有終食之間無違仁,雖至造次顛沛,依然能夠保持“不動分毫,方是不去之盡,方能除得欲惡根株”。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段經(jīng)文前一部分所講“富貴、貧賤是大段工夫,從關頭上說也”,主要動心起念的重要性來談;而后一段“終食、造次、顛沛是精密工夫,從源頭上說也”⑦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主要涉及為仁的具體情境。
三是主敬。程朱理學主“敬”,周宗建也非常重視“敬”。在他看來,敬是非常重要的工夫?!稇梿柶贰白勇穯柧印闭?,涉及到了“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在回答弟子所問“此章還重敬字否”這一問題時,周宗建認為此章不重敬字,而是重“己”字,指出:“夫子特提修己兩字,括盡君子。”但他卻將“敬”作為了“修己”的真工夫:“以敬者言修己,全以敬也,此是告以一了百了工夫。”⑧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隙恕熬础痹谛摒B(yǎng)中的作用。周氏進而指出,“敬”要做到位。在詮釋《衛(wèi)靈公篇》“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時,他說:“所謂參前者,切近于立處也;倚衡者,切近于在輿處也?!弊鍪路浅9Ь?。在他看來,孔子此言是針對子張的學術取向而言的,“子張務外,好為高遠,全不知己身上切近工夫,故教以所言所行須有根據(jù),步步著實”。因此,只有努力做到身心合一,“身在此,念頭便須在此,到處皆近于身,舉目可見,方是敬信的足色”,才是發(fā)自內心的“敬”;不然,“信口說過,隨事答應,終不免虛偽而已”⑨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達不到真心真意的“敬”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果真正做到了“敬”,就能和諧人際關系,“只敬了,便諸爨不投,諸疑不作,友朋疑間之端雖多,其弊總自不敬生來”⑩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在政治上,如果做到了敬,就可以簡政放權:“居敬者卻便可簡,其簡處亦只是敬。”為政者應以高度的恭敬之心,行簡要之政,二者可以有機的結合在一起。這是精神作用于行為的結果,“君子精神無處不貫,惟有無小大、無眾寡、無敢慢之心,而后能多事化少、有事化無,其行簡處全從他精神縝密上來”11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故為政者不能一味求簡,而應做到行簡處處體現(xiàn)著敬。
明代中期以降,面對“紀綱頹墜,法度凌夷”,“圣賢之學,有舉世不見知而無悔者”①張居正:《張?zhí)牢募肪砣?,明萬歷四十年唐國達刻本。的狀況,一些有識之士開始倡言“實學”,他們講求“實用”“實行”“實政”,主張“實心”行事,意欲拋棄學界游談無根的陋習,關注于國計民生。周宗建亦是其中之一。
首先,在宗建看來,由于“學以致道,意旨重在學上”,所以人如果不能講求“實學”,縱然說得天花亂墜、玄妙無窮,也是于國于民無益之學,“只是搭得些虛架子,弄得些虛光景,于道毫無涉也”②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因此,“學道須從篤實工夫做起”,究其原因就在于,“求道于玄虛則茫無所入,求道于篤實則卓如在前”,這就是說,篤實工夫乃圣學流傳與之要素,“千古圣學,丹頭只在此處到得”。而在這一過程中,個體的作用非常重要,“博我約我,二‘我’字要點”③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
具體而言,一是要在人情上體貼比較,才能做得實。在詮釋《憲問篇》“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時,周宗建指出,孔子此言是要在人之常情問題上“勘驗人實學”。在他看來,“口頭道學易講”,但如果一遇到“饑寒切身”,那么就會很少有人“能牢把得定”,所以說“言無怨之難不若無驕尚易”,這實際上是“圣人體貼經(jīng)歷”,明確告訴人們求學“須從這等處打掃,方有根基也”④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周氏借此告誡人們實學須從人之常情處入手,而不能僅僅停留于滿口講仁義道德上。
二是“只在倫常日用上認真做去”⑤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在日常生活中隨處體認。在詮釋《雍也篇》“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時,周宗建指出,孔子此處所言“不是怪嘆”,而是“提醒眾人之言”,因為世間無人“能不由道”,“只是當面蹉過,不能隨處體認耳”。就如同當下人們的聚集講會一樣,大家在一起,“口中說著圣賢,耳中聽著圣賢,目對明倫之堂,足履揖讓之地”,故“立必鞠躬,坐必端正,相悅以解,相質以疑”,沒有人我之別和世俗之想,“不待安排”,不預先籌劃,“只這光景,頭頭是道”,大家在其中都很受用,此便是“不著之著、不察之察、不由之由”。一旦離了會時,大家“議論見識另是一番,衣冠動作另是一樣”,原本“齊齊整整的光景”,由于離開了具體的場景,而發(fā)生了變化。實際上,“這齊齊整整者元自在也”,只是人們離開了特定的場合,便“不理會耳”。如果大家都能像今天聚集講會這樣“常自打照”,持續(xù)不斷,“便是真正知道實學”,無“須面壁蒲團,高山遠水,然后證道”⑥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這就告訴人們,不要僅僅在特定場合中裝模作樣,而應在日常生活中長期堅持按照禮的要求去做,才是實行。
三是要施行實政。在周宗建看來,一方面,選人和用人要視民心。他指出,在治國方案中,“其本根之術,不過視天下人望所屬者舉而用之”,把民眾認可的人才選拔出來,并加以使用;把不能勝任的人員裁減掉,“舉錯用舍”順應民心,“則天下人之心翕然聚于朝廷之上”⑦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眾多人才為我所用,齊心協(xié)力,就會國富民安。另一方面,為政者治國應有次第。在詮釋《顏淵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章時,他指出,“為政者實實下手次第”,歸根結底還是要從“足食做起”,只有民眾吃飽穿暖了,才能談論軍隊建設。在此基礎上,才“能使民信”。這樣的安排,并“非兵食先而信反后”,而是有原因的。宗建認為,為政者教導民眾誠信,“未嘗不在議食、議兵之時”,雖然同步進行,但“民之信上,大約必在食足兵足之后”。如果為政者沒有做到足兵足食,便硬教之“以孝弟忠信,民未有能信者也”,是不能贏得民眾信任的。由此可見,民信既是國富兵強的體現(xiàn),也是王道與霸功的區(qū)別之所在,是“萬世為政者之命脈”⑧周宗建:《論語商》卷下,《四庫全書》本。。
其次,心性之學與經(jīng)世之學是不可分離的。在周宗建看來,古人之學,主要是心性之學。他說:“古人之學,總是理會心性。此心茍不放散,閑行散坐,傍柳隨花,何時非學。”⑨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笆ト苏搶W專重心性?!雹庵茏诮ǎ骸墩撜Z商》卷上,《四庫全書》本。不過,此學與經(jīng)世之學是不可分的。在解釋《述而篇》“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章時,他指出:“大抵圣賢經(jīng)世之學與心性之學不作兩橛?!倍呤且惑w的,不能分作兩段。惟其如此,才能出仕及退隱時都能隨心所欲,“絕不著些毫意見”;才能在任職理事時做到含蓄內斂,“絕不露一毫意氣”,如果“一落意見、一著意氣便失卻應世大本領、大機局矣”??鬃淤濐佔印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是為其增益本領助力。而子路對此不理解,“子行三軍,則誰與”之問,咄咄逼人,所以孔子“把經(jīng)世大機局點化之,亦正要他體認到里面去也”。其言“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之語,“此是千古圣人兢兢業(yè)業(yè)的心腸”①周宗建:《論語商》卷上,《四庫全書》本。。這就是說,心性之學與經(jīng)世之學的關系是比較密切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心性之學是經(jīng)世之學的哲學基礎,而經(jīng)世之學是心性之學的實踐目標。②徐洪興:《王道仁政——孟子的政治思想》,《人文天下》2016年第17期。
在此基礎上,周宗建進而指出:“心性功名打做一團?!雹壑茏诮ǎ骸墩撜Z商》卷下,《四庫全書》本?!皬膩硇男怨γ蛔鲀山亍!边@是因為,“世有大經(jīng)濟者,須從心性上討得生活,方能用世出世無所不超”。深諳此道,便可做到“處處周圓”,“自跬步而九州,瞬息而終身,小而一起一息一言一動,以至天高地下、魚游鳥飛、草生木長、帝禪王傳,莫非此理貫徹圓通”。只不過,古來豪杰雖人數(shù)眾多,但知此道者絕少,“所以把個渾淪世界弄得多少不清不靜,把個現(xiàn)成萬物弄得多少不安不閑”。因此,孔子贊同曾點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曾點此時實實見得到此,故其靜動之際從容如此”,“直恁自在,略無意必,這便是千古圣賢實實受用風光,便是千古圣賢實實經(jīng)綸手段,此正心性功名打做一團妙用”,曾點之言體現(xiàn)了心性和功名的合一。在周氏看來,孔子之所以明言“吾與點也”,究其原因就在于,孔子認為“及門諸子猛思用世,卻未了得此趣”,只思經(jīng)世而忽略了心性修養(yǎng)。夫子已洞察到此弊端,但苦于時機不成熟?!岸c之言志忽爾觸之,故不覺為之興嘆耳”④。
由上可見,作為陽明后學和東林學派的一員,周宗建立足于“儒家經(jīng)典詮釋與政治需要與社會變遷之間的關系”⑤劉星:《康有為儒家經(jīng)典詮釋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10頁。,在《論語商》中所闡發(fā)的思想,一方面,深受“和會朱王”思潮的影響,故其學術宗旨就是揚棄朱學與王學,“這也多少反映了晚明心學流轉已極、盛極而衰后形成的和會朱王的傾向”⑥陳時龍:《晚明書院結群現(xiàn)象研究——東林書院網(wǎng)絡的構成、宗旨與形成》,《安徽史學》2003年第5期。。另一方面,積極倡言實學,力圖將心性之學與經(jīng)世之學打通,戒除“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⑦顏元:《存學編》卷一,清光緒三十五年閻志康抄本。的流弊,挽救時艱,挽王朝于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