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 敏
“我說什么?你聽見……了嗎?”青華的聲音裹在混沌的喘息里,像一根被剁過的繩,在空曠里無序地晃蕩?!皼]有,你才嗚嗚了兩聲,我就進來了?!备K砂咽謴乃缟弦崎_,摁滅燈,在床沿坐了一陣,才摸挲著除去衣物,側(cè)身躺進靠墻的一邊。
在夢里,青華看到一個人,裹在毛絨絨的霧氣里,向她快步走來,近了,她看到他向上攤開的手掌里,竟然躺著一個嬰兒!那嬰兒側(cè)著身,扭動著的脊背上赫然背著一把烏青的彎刀。這不是毛果嗎?她感覺脖子一下被人捏住了!可那男的對她視而不見,匆匆往前趕,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滾滾的霧氣里了!
那把黑色的彎刀,五年前毛果結(jié)婚那晚,青華又真切地看過一次。他沒想到甘肅這邊鬧洞房那么過分。客人太多,本來他和福松跟在毛果喊作表嫂的高個胖女人身后,穿過一條灰撲撲的馬路,去她那里借宿一晚。身后突然涌過來一片流動的哄笑和喊叫。隊伍的最前面,一個被扒得光溜溜的男人像條獵狗似地,往他們這邊一蹦一躥。原來是毛果。月光下,那把黢黑的彎刀跟隨著毛果身子的顛動,像要“咣當”一聲,從他緊繃的肩胛骨上掙脫出來。他們在高臺縣待了三天,那把彎刀也在青華心里滾燙地戳了三天。某些沉睡的東西仿佛在體內(nèi)蘇醒了,青華不禁問自己,有多久沒有單獨和毛果說說話了。走那天早上,她把偷偷放在包里的三萬塊錢塞給了毛果。推讓了幾下,毛果還是紅著臉接了。他只說等一段可能就回四川發(fā)展,這邊小菜生意也不好做。接著便是沉默,毛果在青華站立的臺階邊蹲下來,低著頭抽完一支煙,在福松的催促聲中,似乎很不情愿地踱出院子,發(fā)動了車。
福松蜷曲了一下身子,朝旁里縮了縮。他想起那幾年在里面,夢醒后一個人睜著眼,盯著天花板那種接近空白的孤獨。這種感受,那些年和青華走南闖北,他都沒有提一聲?,F(xiàn)在,更不想惹青華難受了。他便另起話頭,嗡聲嗡氣講起了毛葉的公公。說早知道今天是去給他搭棚擺壩壩席,他昨晚就給建軍推了,讓他另外找人去,前面他包的那幾個不費力的活不就是偷偷叫的他那瘸舅子嗎?
青華只問了問黃海跑車回來了嗎?便不再吱聲了。福松知道她是擔心那個女人又來纏攪,可蒼蠅哪會盯無縫的蛋呢?福松腦袋里光一般閃過那個女人的栗色頭發(fā)。那個薄霧纏繞的清晨,在鎮(zhèn)小學外廢棄的操場一角,在黃海高高的副駕駛室,福松是可以捉個現(xiàn)形的,可他雙臉火辣火燒的,一低頭,繞著朝絲廠一邊溜了。孩子們的事,他管不了了?,F(xiàn)在,他滿腦子是青華的病。今天回來的路上,他讓建軍停了車先走,他去采石場找那個大胡子老板問清楚了,價格并沒有高得離譜,便留了電話,讓老板差人盡快把料拉到曹家窩。他準備把青華和他的一塊兒建了,活到這個歲數(shù),這種事他漸漸看開了,睡到山上是遲早的事。那是塊福地,從十歲那年,他看見半空中掛著那朵金蓮花那個半夢半醒的午后,他就在心頭死死認定了,現(xiàn)在,就等擇個吉日動土了。
閉上眼,青華感覺四周有人提著燈盞,在朝她步步逼近,眼前一寸寸清晰起來,她恍惚看清那個托著嬰兒的男人輪廓了。是他!怎么會夢見他呢?這些年,她跟著福松到處跑,最后,在江城安頓下來,盤下那個鋪子,這一晃,都快三十年了。那件事,初到江城那幾年還偶爾想起,心里會突然痛一下,也擔心在哪條街突然迎面相撞。可事實上,那之后,他們一次也沒遇見過。這些年,她幾乎都忘了他,模糊得像是別人身上的事了,這樣一個人,怎么會突然降臨到她的夢里來呢?
想到自己的病,青華的心里寒了一下。福松的呼吸像一根多腳軟體蟲,在青華后腦勺上下爬行。從今晚起,她擅自作主,悄悄多服了一粒鹽酸曲馬多,不然她會像游魂一樣,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福松也得跟著受罪。這樣的夜晚,她的聽力竟奇怪地越發(fā)好了,很遠的細微聲音她似乎都能搜羅到,伏在秋草里的蟲鳴、順著管縫滲漏的水滴。大概十二點半的樣子,她幾次聽到了唱贊美詩的聲音,那些聲音蒼涼、起伏,像薄薄的一層水,朝她漫過來。她不知道這是幻聽,還是真有其聲,她沒有叫醒福松,就那么蜷腿坐著,任那些聲音充盈她的周圍,讓她輕輕飄浮起來。直到它們層層減弱,一絲一毫褪去,或倏忽不見。
一陣鐵器叩擊路面的脆響,由遠及近,是吳安邦牽著馬回來了。吳安邦老婆走了快三年了,這馬白天黑夜地陪著他,都快成他老婆了。青華幾次早晨見他牽著馬出工,都低著頭在跟馬說話呢!這畫面讓青華傷心。睡在身旁這個男人,她還沒準備好丟下他,讓他去跟一匹馬或一條狗相依為命。毛果是靠不住的,這孩子,從十歲那年迷上電子游戲開始,他似乎就不再是他,不是她兒子了。打工他也跑得遠遠的,最讓青華沒法接受的,他竟然跟個皮包骨頭的甘肅女生上門,幾年也不回一次四川,她生病以來,毛果的電話似乎更稀了。
回到神殿,她的世界仿佛一下就小了,小到只剩兒女和身邊這個人了。那天從福平家參加完蘭芝大娘的葬禮回去,福松追著問那個女人。除了那女人的身份,她沒再說其他,她當時胸口堵得慌。毛葉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但她似乎并不是專程回來照看她的。這孩子心重,什么事都藏在身體里。有時候青華就后悔,假如毛葉當初沒有聽她的,沒有嫁給黃海,會是什么樣呢?命運怎么老是跟毛葉過不去呢?丁字街那個化妝品店,青華無論如何還要去一趟。那天,在蘭芝大娘的葬禮上,她把那個女人堵在回廊那兒。女人紅著臉爭辯了幾句,就勾著頭,一只手摁在弄花了的眼睛上,任她數(shù)落。青華準備好的狠話一半都沒說出來,那女人就哭出聲來,從她面前跑開了。
青華想沖她背影大吼幾聲,把臟話全都罵出來!但她愣愣地看著女人斜著薄薄的身子,如雪地里受驚的野兔,消失在回廊盡頭。什么也沒吼出來。
她像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自己。
毛葉過繼給大伯福田的第二個年頭,福松跟著一個同鄉(xiāng)去了江城采沙船務(wù)工。才兩個月,福松拿回來的錢就交齊了超生毛果的罰款。對于這份差事,福松和青華都是喜出望外的,他們甚至后悔以前怎么那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要是早點跟同鄉(xiāng)出去,說不定也像下河街福兵那樣蓋起了二層小樓房了呢。只有一點,福松每次回來,愛咬著青華耳朵說,在沙船上,和一堆磨牙放屁的男人睡通鋪,他感覺都快成廟里的和尚了。說著說著,他就哈哈笑,也不管青華還在收拾碗筷,就來青華身邊,挨挨擦擦。
都兩個孩子了,福松還像一條勁頭十足的公牛。每次干那事,他的動作像在跟誰打架,青華就忍不住一遍遍求他,輕點,輕點。她擔心隔壁的孩子們聽見??陕犓竭@么說,福松越像受到了刺激,反而加大了動作的幅度。有時遇上身子來了,福松也顧不過來。青華以前聽母親說過,這個時間段是不能讓男人上身的,上了身,男人會損陽壽,女人會倒霉。福松不愛聽,幾乎可憐巴巴求著他了,觍著臉說這兩天就要走了,又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挨著她了,她就軟下心來。有幾次事后,青華下體都一圈圈往外放射著撕裂的痛,像一根錐子扎在里面,一下一下撬著那兒的皮肉。
不知從哪天起,她竟在心里隱隱期望福松少回來一些。尤其那事,她漸漸厭倦了,有幾次老鄉(xiāng)回來帶給她錢,說福松不回來了,她都真切地生出幾分輕松來。沒想到,沒多久福松就出事了。那年春天已近尾聲了,下河街兩岸的梨花卻還開得繁盛,青華從那些過于招展、恣意的香艷中穿過,像穿過一個過長的午后夢魘。福田讓她跟著走她就走,福田讓她上車她就上車,福田讓她下階梯她就下階梯。她記不清自己說過什么了。她只記得身子一直在篩糠。會見結(jié)束后,跟在福田身后,往那個長滿野草的坡上往下趔趄時,大腦似乎才一點點清醒過來,想起福松再也回不到那條船上了,這個家的船也要沉了。青華一屁股坐在地上,嚶嚶哭起來。
事情很快傳開了,那個下游飄浮起來早已面目全非的采沙工人,是船長酒后過失殺人,在那片慘白的月光下,因為那該死的腹瀉,福松成了唯一的目擊者。知情不報獲刑五年。判決結(jié)果下來那天,等毛果走了,青華翻出毛果用過的一些紙,關(guān)著門給福松寫了一封信。去郵局的路上,遇見好幾撥人,都裝作沒看見她一樣,急匆匆地繞著她過去,或老鼠一樣鉆進門里了。越往前走,她越感覺她的身后,躲著一雙雙帶著鉤的眼睛。下河街的房舍、爬行的汽車、腳下的路面,在拉扯、晃蕩,她的身子恍惚成了笨重的泥坯,隨著她步伐挪移,滋滋叫著,在龜裂、破碎、脫落。終于回到巷口,遠遠望到院門了,那些虛幻的東西才“轟”一聲跑遠了。
她又成了青華,成了她自己。
一間潔白的房子,橫在了巷口與院子之間,仿佛一夜之間長出來的。青華這才想起多久沒邁出院門了。原來那個黑糊糊的醫(yī)務(wù)室去哪兒了?愣怔之間,眼里突然躍進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那人弓著腰,在門口的小桌板上寫寫畫畫,似乎在快速地記錄著什么。此后很多年,青華也忘不了白大褂站起來,倚著門框,直直地看向她那一瞬,她大腦神經(jīng)轟然發(fā)生的錯亂。
你怎么在這,福松?她幾乎要號啕著奔過去了。
白大褂沒有動,遠遠地凝視著她,突然開口笑了,露出一口雪亮的牙。他右臉頰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像個秀氣的女人。那是八年后,她和福杰的第一次見面。青華一低頭,跑了回去,留下福杰在后面哎哎地喊。
一連幾天,青華過路都繞著衛(wèi)生室。但她忍不住,遠遠地朝那邊瞭一眼。那幾日,頭痛發(fā)熱的人似乎特別多,衛(wèi)生室的門口總有人在晃蕩,在進進出出。毛果有天放學回來告訴青華,福杰叔讓他坐在那個小桌后,玩了好一會放大鏡。那個魔鏡,可以把頭發(fā)變得手指這么粗咧!他邊說邊朝空中伸出胖乎乎的一根指頭。青華叫他吃飯,他站在榆錢樹邊,還在嘰哩哇啦地講,停不下來。最后他竟扯著炫耀的聲腔,說福杰叔下次回江城要給他買玩具槍呢。那個“槍”似乎才從他嘴里出來一半,“啪”的一聲,青華的耳光就過去了,但她的手停在了空中,和毛果一樣,張著嘴巴,仿佛不相信那只手是她甩出去的。
毛果哇哇哭起來,青華丟下他,眼淚也下來了。想起給福松的信,她突然感到沮喪。當時咬著牙寫在里面那些話,她有把握全部做到嗎?這幾日,腦中怎么來回閃爍著福松和福杰兩個人的影子呢?那晚青華拉拉雜雜想了很多,直到天快亮了才睡著。她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一個懷抱著嬰孩的男人從外面向她走來。“看,我們的孩子!”那聲音顫動著明媚的回聲,像紅色的飄帶,擦著耳廓癢滑地拂動。那張臉越來越近,卻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她正要開口喊福松,可那張臉突然又羞澀地笑了,變成了福杰。青華多年后都記得那個醒來的片刻,一股異樣的水流在她體內(nèi)泛動、痙攣,究竟是什么,她說不準。她讓四肢一直僵在那兒,生怕一動,那種奇妙的感覺就消失了。
這中間發(fā)生了一件事。那天毛果被上河街的毛仁打了,青華擰著眉,在巷子里拖著滿臉抓痕的毛果要去找毛仁,毛果拽著她的衣角,死活不去,問到最后,才承認他自己罵人了,他哭著說毛仁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青華呆立了一陣,扶起毛果,回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上河街便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叫罵聲,毛仁媽叉著個腰,站在路口,把昨晚砸她家六扇窗戶的“混蛋”八輩祖宗問候了個遍。她站著的階梯下,圍了一圈仰著脖看熱鬧的人。青華不經(jīng)意瞥到了立于人群外的福杰。福杰并沒有看她,但青華發(fā)現(xiàn)他嘴角隱匿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這類事接連發(fā)生了幾起,青華料定,福杰那些笑,必然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這種只有她能意會的聯(lián)系,讓青華心安,她發(fā)現(xiàn)陽光又回到了她的小院,房檐上的瓦也沒那么灰暗了。她開始盤算哪天去看福松了,她還準備去供銷社那個二層小樓房,把毛葉找出來跟她談一談。這孩子,不理解她們的苦心,同她越來越生分了。她想給她買身衣服,把福田說的那番話原樣說給她聽,她甚至一遍遍想著毛葉穿著新衣服,邊吃著她買的東西,邊懂事地點著頭的樣子。這樣想著,時間也溜得快,不知不覺夏天就來了。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她走進院門時,天光已暗了下來。福杰坐在階沿上,和近前的毛果說著話。她又恍惚了一下。見青華回來,不知何故,毛果突然舉著什么東西跑開了。福杰站起來,迎向她,羞澀地一笑,輕聲說,我想和你說說話!當兵并沒有改變他的性情,除了體格,他還是原來那個福杰。青華打了個寒噤,幾乎本能地說,有什么好說的呢?勾腰把身上的東西放落地上時,她聽到心里在胡亂地敲。她不受控制地張開步子,逃也似地離開了院壩。
院后是一片竹林,連著一個積水形成的池塘。黃昏的光,紛紛揚揚,在葉片下交映成了一種安靜的藍。在等待福松判決的那幾個月,青華唯有繞到房后,身處那片無人打攪的竹林下,才能得到一絲絲安慰。青華奔跑了一段,才發(fā)現(xiàn)福杰根本沒有來,那些響聲,都是她自己的腳步和晚歸的鳥兒和出來的。站了一會兒,往回走時,她心里竟然生出了一點失落。那之后的幾天,那間衛(wèi)生室門上都是鐵鎖把守,福杰不知去向。有幾次,毛果放學回來,她都想張口問衛(wèi)生室開門了嗎?但她問不出口。
是不久后的端午了,桌子上很壓抑,大家說話都很小心,生怕一下提到福松,讓青華難過。毛果鬧著要在外婆家多耍一天,青華拗不過,便依了他。晚飯后,她是一個人踱著回來的,黃昏的光線在背后一點點推著她。眩目的金光里,她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福杰站在診所面前朝她咧嘴笑的樣子,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她竟然很少去想福松了。她只想快點回去,看一眼衛(wèi)生室那間白色的小房子。衛(wèi)生室仍然上著鎖。她越過它,木然地走進院子。突然,一個人背著光,向她走來??床磺逅拿婺浚朗歉=?。她聽見他在低低地說,我在等你。這次她沒有逃,她發(fā)現(xiàn)她出奇地鎮(zhèn)定,她一面走一面像是在自言自語:跟我來吧。
福杰很快趕上她,走到了她前面。這個時辰,院后那片青綠的竹林,正在悄悄滑向藍色的海洋。青華踩著他淡藍的影子,踩著他影子里的頭和背,有一瞬間,她感覺福松回來了,就在他面前,就隔著幾步的距離,他這是要去砍一根竹,編制一件盛谷的器皿。但突然回過身來的福杰,打翻了她眼前的幻像。他輕輕撫著她的腰,擁住了她。她舞著胳膊推搡了幾下,但都是徒勞,她感覺越掙扎,越陷得深,像投入蛛網(wǎng)的一只飛蛾。他的嘴覆上她的嘴,他的舌頭纏住她的舌頭。她聽見他像喂食的燕子般呢喃,他說你真狠啊,要不是當年我家那個樣子,你肯定不會拋下我,選擇我堂哥福松吧?
青華憋著勁,連續(xù)嘟噥出幾個“不不不”,她腦中涌出一連串問號,她告訴自己帶他來院后是想搞清這些疑問的——你怎么沒回我一封信?你退伍后怎么投奔姑父學醫(yī)了?你的愛人真如神殿場傳言那樣在城里做保姆?但她什么都沒問出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在打戰(zhàn),她的身子面條般軟了下來,她仿佛成了福杰擒獲的俘虜。她的步子茫然地由福杰往前帶動著。不知不覺間,竟然繞到了福杰醫(yī)務(wù)室后門。一張簡易的床,一個木柜,一個橫放著的咖啡色皮箱。這個空間相對獨立,沒有窗,與外面的診療室僅一門之隔。
關(guān)上那扇門后,一切便陷入了黑暗。
他擁著她,不再動,定格在進來的位置,似乎在靜待屋里的一切浮出水面。她的呼吸,交替著他的呼吸,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那幾樣物件的輪廓重新顯現(xiàn)出來。那個泛白的木門距她只有兩步之遙,只要她站起來,推開福杰,推開那扇門,一切都會嘎然而止。但她只是眼睜睜盯著那扇門,門后掛釘上那個懸著的綠色軍用水壺,似乎隨著福杰動蕩的身子,搖搖欲墜。那些歌聲就是這時破門而入的,那是青華第一次聽見。它們不知從何而起。它們縹緲如絲,婉轉(zhuǎn)起伏,一下就包圍了她。不像她平時聽到的那些歌,是好些人一齊在唱,她說不出好在哪里,可她喉頭發(fā)緊,突然就想哭。她恍然看到福松每次從江城采沙船回來,對她描述的那些江面上空的星星。此時,它們被那些歌聲挾帶著,在江邊荒棄的甲板上集結(jié)成群,逗留,徘徊,忽然一躍而起,嘩啦啦奔騰著,飛進灰撲撲的云層,飛離了她的視線。
“都是為你好!你福田大爺吃的是皇糧,跟著他,以后他老了,你可以接他的班,多光榮的事情啊,人家想都想不到呢!你不要往壞處想我們,我們不是不要你,你以后一個月回來兩次吧,你爸每次回來都給你帶了東西呢!看,這個?!笔窃诠╀N社外面的空壩上,青華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她拿著一個面目乖巧的洋娃娃,使勁往毛葉面前抻。毛葉背著那個黃布書包,倚在榆錢樹上,沒長腳似地,頭也向一邊偏著,一聲不吭,看不到她的眼睛。
“你來干什么?”毛果說。
“你是我兒子?。∥襾斫o你帶軍軍啊。聽說軍軍媽連奶也不會喂!”屋里黑乎乎的,青華邊說,邊摸摸挲挲去找墻上的電燈按紐。
“我不是你的兒子,從看戲那晚起,我就不是了!”他說。
“看戲,看什么戲?。俊?/p>
“你不知道嗎?那晚你去了哪里?”
毛果的臉在突然亮起的燈下變長了,像一截老樹皮,他突然橫著手撲過來抓青華的衣擺,青華一個冷戰(zhàn),奪門跑了起來。
似乎下雨了,屋外滴滴答答的,青華爬起來,扒著窗戶往外看,竹枝的陰影晃悠,什么也看不清。門突然開了,一個人剪影般貼在門口,披著油油的亮光。
“誰在那?”
“你知道我是誰!”那人側(cè)過身,半張臉對著她,對她抿嘴笑了一下。
“你回來做什么?”
“回來看看你,看看我們的孩子?。 闭f著,那人把白晰的手,像鴿子晾翅似地,平展著朝她伸過來,青華往后退了退??勺约旱氖忠呀?jīng)在那人手里了。她使勁往外抽,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腳下的凳子上。
“孩子?我們哪有孩子啊?誰跟你有孩子?”青華嘶啞地笑了,可那笑帶著嘲諷,不像她發(fā)出來的,比哭還難聽,“這么多年了!你去哪了,我老了,病了,連走路都沒有力氣了,你來看我干什么呢?”
“吃了它吧!”那人攤開一只手,注視著青華,像看抱在懷里的一個熟睡的嬰兒。
他手心里攤著幾顆色彩艷麗的圓形藥片,青華還在遲疑,突然,那幾顆藥噗噗噗,煙霧彈似地爆開了,炸起一堆破碎的煙塵。隱約又漫過來了那些歌聲,毛葉說那叫唱詩,贊美詩,贊美誰呢?那些歌聲明明在哭泣???煙塵后面,那人立在那兒,似乎也在認真辨聽那些不知從何而起的歌聲。在那些起伏的歌聲里,青華看到那人的面容像水里一圈圈平息的漣漪一樣,清晰起來。然后,她一下子醒了。額頭上撲出來一層溫熱的汗,懸在身體上方的兩個瓶子,已經(jīng)全空了。
毛葉“噔噔噔”從三樓下來,穿過走廊走進病房時,母親睜著眼,默不作聲,仿佛正籠罩在某種莫名的情緒中,毛葉注意到她朝里側(cè)著的腮邊,掛著一抹異樣的紅,像誰在她臉上匆匆丟了一把胭脂,讓她萎縮的臉,看上去反而更枯槁了。拔掉輸液針管,毛葉單膝跪在床沿上,右手繞過母親脖子,左手托住臀部,把母親撈坐起來。這個做了近兩個月的動作,今天,她明顯感覺吃力了。
剛才,趁母親輸液的間隙,她去三樓拐角那間房找了盧靜芳。鄉(xiāng)衛(wèi)生院沒什么病人,尤其她這個科室。免了一切程序,盧靜芳把嘴伸過來,變腔變調(diào)地恭喜她,三個月了!你又要當娘了。
“那孩子眼睛的樣貌都有了呢!”
“一句痛都沒喊,這女人心挺硬咧!”
毛葉恍惚聽到哪兒在竊竊私語,對,它們回蕩在時光深處,是兩個女人的聲音!如此清晰,如此刺耳!她看到十二歲的自己躲在母親的身后,在白花花的太陽下,一路尾隨,來到這兒。那時這里還是一通狹長的平房,她躲在平房的轉(zhuǎn)角,她等啊等,倦意拖著她上下眼皮打架,都快睡過去了,才看到母親蝦一樣佝僂著挪出來,她身后就站著那兩個白大褂。母親還沒有走出院子,她們就歪著嘴說開了,其中一個低低地說了一聲什么,另一個就笑起來了,是那種無所顧忌的笑,那笑聲像極了某種動物粗野的叫聲。她真想跑上去把書包砸在地上,再抽她們一人一個大嘴巴。
她的眼睛發(fā)育了嗎?
她想問問對著儀器的盧靜芳,聽她描述一下那團血肉的樣子。今天是那個生命頭一次被這世間的眼睛注視,但也許也是最后一次了。盧靜芳朝她遞過來那沓黃紙時,突然接起了一個鬧騰的電話。腹部那些汁液滑膩,卻并不多,毛葉幾下就擦拭干凈了,她探身又去取了幾片紙,磨蹭了好一會兒。但盧靜芳那通電話似乎沒完沒了。母親一個人在病房,她沒法再等了,便朝盧靜芳擺擺手,張嘴做出“謝謝”的嘴型!木木地,走了出來。
回去是不需要走這個急坡的,但那天毛葉無意中說到臨香街那個老教堂有人在修繕,有時上午或傍晚里面有一群老人在唱歌,毛葉知道那叫唱贊美詩,但她不太習慣那么說。那以后,每次來衛(wèi)生院,輸好水,母親都讓她從教堂那里繞一下。她記得母親是不信那一套的。那年教堂的正殿遇暴雨塌了一堵墻,大修了一回,場上很多人都去捐了錢物,但母親沒去。沒多久那個主事的神父來布道,她把那神父攆出來,還沖著他的背影大罵了一通,不過罵著罵著,她就蹲在院門口,哭了,一遍一遍地念叨,我沒罪,我沒罪?。?/p>
那時,毛葉就倚在那棵榆錢樹下,抖抖索索地看著母親。
毛葉把輪椅使勁往上翹,把母親蜷曲的身體,像某種物件般兜著,才不至于滑下去?,F(xiàn)在,她看起來就像一件干瘦的玩具,只有那雙本能地扣在黑色皮質(zhì)扶手上、雞爪樣的手,才一再觸目驚心地提醒,她還活著。
上午她開車送父親去迎鳳坡,經(jīng)過教堂時,瞟到教堂的門開著,有人抬著長條物件進去。毛葉就去看了個究竟,那個挎著珠網(wǎng)包的女人告訴她,是新購進來一些桌椅,今天沒有唱詩活動。帶著莫名的失望往外走時,她瞟到了那個女人,她拄著一把墨綠色的拖把,站在樓梯陰暗的凹陷處,眼神陰暗地打量著她,似乎有話想對她說。上個月,母親還能走動,有一天她嚷嚷著要毛葉帶她再去一趟丁字街那家化妝品店!她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打聽到那個女人的。她只記得父親說過那個女人的母親回神殿場了,沒想到她竟然在這,可這一切關(guān)她什么事呢?
奇怪的事就是這時發(fā)生的。
輪椅下墜,坡向下急走。教堂的尖頂清朗起來,像一柄要刺破天空的劍。一群鴿子排著陣,繞著尖頂,忽上忽下。就在這一瞬間,毛葉耳邊恍惚響起了陣陣歌聲,那些聲音,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像是教堂后面的云朵滲漏出來的,又像溢自教堂正殿那扇虛掩的門里。它們又羞澀又明亮,又柔韌又婉轉(zhuǎn),像可觸的陽光,又像清洌的水波,嘩啦嘩啦,漫過來。
跟他過下去吧!不然,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
我不是你!他和別的女人鬼混,我沒法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你這么狠心,你也不原諒我,對吧?
你心腸就軟嗎?十二歲那年,你們把我騙到大伯家,后來爹進去了,大伯又病了,我還沒緩過神,唯一的你,也丟下了我。你忘了嗎?我可忘不了!那天我回來找毛果,想領(lǐng)他一同去臨香街看戲,沒見他人影,卻見你關(guān)了門,急匆匆朝院后走,我捂上嘴,跟在了你身后。那是我第一次跟蹤你……
不知是哪兒發(fā)出的一聲尖利的嘯叫,在教堂空曠的上空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在看不見的遠處“呯”一聲炸開了。毛葉這才在轉(zhuǎn)暗的光線中猛然回過神來,意識到剛剛她與母親的對話竟然沒有一句真正從嘴里說出來過,它們僅發(fā)生于她的意念之中。
可母親的輪椅是什么時候滑離了她的手,像一片離樹的葉,獨自飛出去的?夜幕降落,似乎要掩蓋住這世間的一切,毛葉看見母親的頭,歪貼在輪椅靠背上!她的臉上一定盛滿寧靜,像聚在一起唱詩的人,在那些清晨、黃昏或午夜,和出的某些神秘而圣潔的聲音。
毛葉心里吶喊起來,她幻想著自己乘著風,奔跑起來了。但她的肉身卻僵在原地,動不了,就像多年前那個晚霞滿天的傍晚,眼睜睜看著母親鉆進福杰叔那間小白房。
那次過后,青華每晚早早就睡下了。
可閉著眼,眼前卻一片光亮。她不由自主一遍遍去回味那個細細的吻,那條小魚般靈活的舌,還有那張硬繃繃的窄床。福杰輕巧的動蕩、輕柔的呢喃,以及身體里輕微的戰(zhàn)栗,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這樣不對,一想到福松,她便用最惡毒的語言,暗暗咒罵自己。她寧愿一切都是她不知羞恥、一廂情愿的想象。然而,沒幾日后那個暴雨初歇的夜晚,青華清晰地聽到了細碎的敲門聲。這聲音不規(guī)則地夾在屋檐斷續(xù)的滴雨聲里,不仔細辨認,是聽不出來的。毛果已經(jīng)睡下了,她沒有問是誰,心里打著鼓,把門裂開了。沒有開燈,昏暗的天光勾勒著福杰瘦削的身形,青華什么也沒說,喘息中,她看到心中那個張開的空洞慢慢收縮,直至閉合。那夜,福杰要睡在她身邊,她拒絕了,她幾次把他搖醒,讓他回去。
這是我的家。她聽見她不容質(zhì)疑地說。
后來,福杰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總愛沿著那條人跡罕至的小道,走到那片藍盈盈的竹林里,籠在交織的鳥鳴里,靜靜地等候青華。等青華來了,他們也不多言語,生怕驚擾了那些樹上的鳥兒似的。踏著那個小道,他們一前一后,再返回那個沒有窗戶的小白房。福杰再沒來敲過門了,青華讓他別來,她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一直盯著她,盯著她們倆。還有,毛果對她沒以前那么親昵了,這不是她敏感,她發(fā)現(xiàn),那孩子的魂被神殿場上的電子游戲機勾去了,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也不怎么去福杰那玩了。她曾捫心自問,在家庭、孩子和福杰之間,她的取舍,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她應(yīng)該與福杰早日了斷了,可福杰又是照進她灰暗生活的一縷陽光,她無法想像,沒有他,沒有他給她的慰藉和溫存,這一塌糊涂的日子,怎么過下去。
如果不是后來那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青華不知道還會在那段關(guān)系里,沉溺掙扎多久。那個不再閃光的環(huán),是在放尿桶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的。起初她沒太在意,捏在手里琢磨,后來突然想起生過毛果后,去上環(huán)時那個醫(yī)生拿著它,陰冷的眼睛。那東西恍然變成了一枚炸彈,她一撒手扔下它,腦中一片空白。以前聽說過有人為生孩子,找醫(yī)生偷偷拿掉那個環(huán),她的怎么會自己掉了呢?聯(lián)想到近日的干嘔,她幾乎嚇傻了。她想馬上沖到福杰的那間小白屋,打他抓他,告訴他,一切都因他而起,他們陷進了錯誤的深淵!可走出院門,遠遠看見衛(wèi)生室,看見他忙碌的身影,她又一點點泄氣了。
走到街上,青華覺得虛弱、茫然,到處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怎么地,走著走著,她就走到了神殿衛(wèi)生院,像有什么聲音在蠱惑著她,她一步一步,挪向了那個敞開的白色門洞。但她幾乎是傾著身子著逃出衛(wèi)生院的。暮色悄然匯聚,天上地下,似乎張著網(wǎng),等著她的進入。她一直跑啊,但她發(fā)現(xiàn)腿不是她的了,她像拖著兩條沉沉的棍子,在高高低低地挪,在淺淺深深地掙扎。
戲班子來神殿臨香街駐場演出那晚,吃過飯,青華給了毛果幾元錢,讓他去看戲,并叮囑他找到姐姐毛葉,和她坐一起,千萬別跟人亂跑,看了最好一起回家。毛果“嗯”了聲,攥著錢,并沒有她期待的興奮,她看見十歲的毛果低著頭,鉆出巷子,變成一個點,融匯在暮色中。
收拾妥當,青華鎖上門,從后院走了出去。但她平時那種惶然的感覺又來了,她感覺背后那雙眼睛一直追著她,離她越來越近。她咳了一聲,驚起一片鳥兒。那片竹林正在加速地泛藍,美得讓人心疼。她卻無心欣賞它們,她腳步匆匆,敲開了福杰的門。一把玩具槍威武而自大地靠在床頭,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福杰羞澀而含義不明地笑著,站了半天,突然抓住她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連好多個對不起,他是怎么知道的?難道那天他跟蹤她也進了衛(wèi)生院?她看見亮晶晶的東西瞬間占據(jù)了這個男人愛笑的眼睛,她突然心疼起來。
但福杰告訴她,他也許就要回江城了,姑父突然去世,江城的中藥館要交由他打理。開始她沒有聽清,或者說根本不相信她的耳朵。但他又犯了錯似地,放低語速說了一遍。有一種莫名的委曲在心底升起,她告訴自己來這本就是為了結(jié)束一切的,可真正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為什么又這么難以接受呢?她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多余而可笑的了,可她還是忍不住,她聽到她的聲音在嚷:
“我做過一個夢,老天都想不到,夢里我為你生了一個孩子!”她清清了喉嚨,想提高嗓門,但她發(fā)出的聲音卻不爭氣地尖細起來,“假如,假如我們有個孩子,你還會走嗎?”說著,青華胡亂擦了一把鼻涕,揮手拋在空中,像在拉響一枚假想的手榴彈。
玩具槍一定是買給毛果的禮物,現(xiàn)在它被青華結(jié)結(jié)實實撞倒了,狠狠地砸在地上,繼爾又泄氣般歪倒在福杰的腳背上。青華馬上就感到后悔了。她看到福杰的唇紫了,在微微地抖,但他白凈的臉上,又掛起了那個她熟悉的笑——羞澀的笑,女人似的笑。她心里一陣一陣地抽搐,她馬上改口告訴她那永遠都只會是假如了,今天她身子來了,真巧!她其實也是來向他告別的,她準備搬去走馬,到那個沒多少人認識的場鎮(zhèn),做點小本生意,等福松回來。
那晚他們都說了些什么,青華忘記了,但福杰似乎一直在她耳邊低聲絮語,似乎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后來,他們竟依偎著睡著了。青華是突然醒過來的,她不知道睡過去多久,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猛然想起鑰匙還在她身上,毛果和毛葉說不定把神殿搜了個底朝天,在大街小巷到處找她,她渾身的汗全下來了。福杰嘴里在嘟噥著什么,青華沒工夫聽了,他規(guī)則的鼾聲此刻也讓青華氣惱。跌跌撞撞往回趕時,她感覺全身發(fā)冷,雙臉腫脹,大地在腳下晃蕩。那片竹林露出她從未見過的嘴臉,它與夜合謀起來,此時變成了一個似乎永遠走不到頭的洞穴。每走一步,青華就感覺脖子被扼得更緊,潮水涌過來,沒過她的腳、她的腰、她的脖,她就要窒息了。
終于,眼前現(xiàn)出幾縷錯落的星光。
毛果側(cè)身躺在床上,那張碎花絨毯的一角伏在他胸口,像只寬厚起伏的手掌。青華不知道毛果是怎么進的屋,鑰匙明明在兜里鉻著她,似乎他傍晚從未從巷子里走出去,從未去臨香街看什么戲。但玻璃窗里映出的她那張模糊的臉,觸目驚心提醒著青華,她不是在夢里。那張臉中央大張著的嘴,讓青華不適,甚至難受。它過于過洞,像要試圖吞噬這無邊的黑夜。
愣了半晌,向隔壁自己的房間挪步時,青華不禁回頭看了一眼。
身后,只有脫疆的野馬般奔騰而起,向她層層包圍過來的夜色,她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么。但少頃,緩緩側(cè)過臉時,她嘴角升起一枚神圣而隱秘的笑。爾后,青華直起腰,將身子整個抵在門框上,聽著自己的心跳,一聲追著一聲,回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