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珠對著鏡子,用軟毛刷往臉上快速刷了一層薄粉,抓起眉筆,略略描了描眉,這張臉就算收拾完工了。
不抹遮瑕膏,不涂唇彩,更不要眼影腮紅什么的。她向來對繽紛的彩妝沒興趣。井二也不喜歡濃妝,以井二之見,素面朝天最好。
此刻,井二站在她身邊,真心實意地夸贊:“真好看!”
“說不上吧?!币笾閭冗^臉,左側一側,右側一側,斜眼打量著鏡子里的人,“殘花敗柳了?!?/p>
“不可能?!本蒯斀罔F。
殷珠開心地笑:“你就會說好話?!?/p>
“好話好聽啊,有助于身心健康?!?/p>
“那倒是。不過再一想呢,明明是假話嘛。”
“不是很假。半真半假吧?!?/p>
殷珠哈哈大笑。
井二就是個假人。是她幻想出來的一個人,陪了她好幾年了,已經比真人還要真切了。她不覺得這有啥古怪的,不覺得這是犯神經,她長年獨居,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來,陪著她說話,跟她逗樂,有何不對?真要成天一個人窩在家里瞪眼睛,咬手指,抓胸口,那才會變態(tài)呢。
大多數時候,井二是個小孩,有時是男孩,有時是女孩;另一些時候,井二是大人,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但井二從來沒當過老人,老人哪能活力滿滿,哪能天真無邪,哪能像井二這樣“二”呢。
為啥叫井二?殷珠說不好。那兩個字是一下子從腦子里蹦出來的,好比孫悟空蹦出石頭縫,好比朝陽跳出地平線,井二破空而出,凌空而降,見風而長,霎時定型,也不是定型,而是進入隨意變化的自由境界。
殷珠向來性情活潑,有了井二,更加笑口常開了。
她換衣服的空當兒,井二在沙發(fā)上蹦跳,邊跳邊問:“今天帶我出去嗎?”
“不帶,”殷珠說,“跟你說過的呀,我是去看我媽,探視病人,你去干嗎呢?”
“悄悄陪你說話呀?!?/p>
“那可不行,萬一我媽聽見,肯定會對我說,你也不正常啊,別走了,跟我一塊兒住院吧?!?/p>
殷珠兀自笑個不停。
井二跟著笑,一邊笑,一邊轉眼珠:“你媽啥時候能徹底恢復???”
“徹底是不可能了,”殷珠嘆口氣說,“熬吧。”想想又道:“我爸就辛苦嘍。關鍵是,這是為什么呀?總不會是因為我吧?我啥都好好的,自食其力,知書達禮,對爹媽也算孝順吧,唯一的問題不就是沒結婚嗎?”
“當然不是因為你?!本u身變成了大人,“不過呢,你媽肯定也是為你擔心的,主要擔心你越往后拖,越不好找到合適的人,就算找到了,年齡大了生孩子也危險?!?/p>
到年底,殷珠就滿四十歲。
殷珠說:“那就不生好了?!?/p>
“你不是很喜歡小孩嗎?”
“那是,”殷珠說,“我是很想要個小孩的??扇f一遇不到合適的人結婚,咋要呢?”她對井二眨眼,“你說,到時候我能不能上哪兒去撿個漏兒?”
“不懂啥意思?!?/p>
“不是有那種生了不想養(yǎng)的人嗎?還有養(yǎng)著養(yǎng)著不想養(yǎng)了的,我就要過來呀,當撿漏兒了。”
“這事也能撿漏兒呀?你真會想呀……”
“想想有什么不可以?”
井二正要說話,殷珠抬眼看看座鐘,對井二道:“不說了,沒時間了,你在家看家,我走了。”
“路上小心!”
殷珠的母親是上周住的院,住的是佑安精神衛(wèi)生醫(yī)院。這不是她母親第一次住院了。前年,母親住院兩次,住的是省醫(yī)院,去年也是兩次,住的是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醫(yī)院。住一個醫(yī)院,母親恨一個醫(yī)院,這回犯病,她堅決不肯光臨原先住過的醫(yī)院,殷珠跟爸合計一番,把媽送到了佑安醫(yī)院。這是一所三級乙等??漆t(yī)院,各方面條件還不錯。
從殷珠住處到佑安醫(yī)院,先地鐵,再公交,兩頭還要走一段路。殷珠喜歡走路??諝獠缓?,天氣不好,不是問題,不耽誤她走路。她喜歡不緊不慢地走,一邊走一邊想事情。盡量在白天多想,想那些需要想和愿意想的事兒,這樣到了晚上,她就可以騰空腦袋,專心睡眠了。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睡眠相當成問題,主要是上夜班的緣故。她上了十年夜班,多少個夜晚,凌晨兩三點才回到家,洗洗弄弄,躺上床,總要輾轉反側許久,到天色開始發(fā)亮的時候,才蒙眬睡去。有些時候根本睡不著,眼睛閉著,腦子里萬馬奔騰,奔騰到中午,人仰馬翻,仍是無眠。她曾跟井二感嘆:“相當于慢性自殺啊?!?/p>
幸好她有井二,可以隨時傾訴一番,抱怨一下。所以她的怨氣不會積存起來,慢慢發(fā)酵如同沼氣池,一遇火星便轟隆爆炸。
曾有人建議她養(yǎng)條狗,或養(yǎng)只貓。她躊躇著,總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定下主意,養(yǎng)!總沒時間去物色;等有時間了,主意又反轉了。直到井二誕生,不躊躇了,養(yǎng)啥養(yǎng)呀,沒得淘神。誰知井二也建議她養(yǎng),她說:“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好!”后來說,“等不上夜班了再說吧?!?/p>
如今她倒是不上夜班了,但也沒了收入。積蓄是有的,還不算太少,問題是,她得盡量做長遠打算啊。在這份長遠打算里,養(yǎng)狗養(yǎng)貓就太破費了,萬一它們生病了呢?被車撞了呢?她一個朋友的朋友,養(yǎng)了兩只貓,輪番生病,每次看病,花費皆上千;她一個前同事的親戚,養(yǎng)了一條哈士奇,沖到街上被車撞飛,治療費花了上萬元。
貓狗可沒有醫(yī)保。
還是井二最省錢。
2
殷珠母親是三年前開始發(fā)病的。起初,她總是嚷嚷胸悶,胸痛,吸不上氣,身體難受,繼而是眼睛睜不開,心跳快沒了,人要死了。去醫(yī)院看心臟外科,從市醫(yī)院到省醫(yī)院,從普通醫(yī)師到一級專家,藥吃了幾籮筐,仍是眼睛睜不開,心跳快沒了,人要死了。干脆住進心臟外科病房,各項檢查無一遺漏地做下來,連心臟動脈血管造影這種高級檢查都做了,沒發(fā)現(xiàn)心血管有任何病變。
醫(yī)生給出建議:“去身心科看看吧。”
身心科,有的醫(yī)院叫“精神衛(wèi)生科”,有的叫“心理衛(wèi)生科”。一回事,都是治療精神疾病的。殷珠母親在身心科做了測試,中度抑郁。
治心臟病的藥換成了抗抑郁藥。
當時殷珠還在上夜班。她和父母住在不同的區(qū),一個東,一個西,相隔老遠。她一般是在她的輪休日,去父母家看望爹媽。那段時間,她幾乎被母親的表現(xiàn)弄糊涂了,上一個禮拜去,母親說感覺好些了,心里輕松些了,還精神抖擻地給她做糖醋排骨;下一個禮拜去,母親就像跟誰打過一架,蓬著頭,黃著臉,坐在沙發(fā)里低聲飲泣,手還不停地顫抖。要么砸東西,杯子盤子花瓶電話臺燈水壺,無堅不摧。一邊砸,一邊尖叫,大哭或者大笑。老爸站在一旁,疲乏地相勸:“不鬧了,不鬧了,女兒來了?!?/p>
老媽可不是因為她去了,給她面子才不鬧的。老媽是折騰累了,筋疲力盡了,驀然頓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剎那間定在了原地。殷珠和爸配合著,將老媽擺布上床,讓她躺下。老媽躺而不睡,眼睛大睜著,眼珠子動也不動。殷珠和爸不敢問她在想什么。
殷珠向爸問過兩次:“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特別的事,讓老媽受了刺激?”老爸每次都默然想一陣,答:“沒有?!?/p>
也是,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生活無波無瀾,能發(fā)生啥特別的事?也沒上過什么騙子的當。老媽一輩子防火防盜防騙子,要騙她,不容易。
要說這是閑出來的,老媽退休又不是一年兩年了;要說她是為兩個女兒操心,殷珠有個離了婚的姐姐,遠在他鄉(xiāng),殷珠本人呢,結婚這壺水總也燒不開,但怎么說,都不至于讓老媽操心到精神失常。
每次老媽砸完東西,剩下的事全是老爸的,扶老媽躺好,清掃桌面地面,時刻守護觀察著,以防病人自傷。殷珠跟爸建議:“把家里的杯子餐具啥的都換成塑料的吧?!?/p>
爸說:“只要你媽不傷著自己,先不換,她愿意聽個響兒。”
殷珠鼻子就酸了。
回到自己家里,她對井二說了好一陣關于爹媽的話。以前她是有點兒看不上爸的,老爸這一輩子,啥事都受制于老媽,總是沒底線地退讓,一讓再讓,好似一團棉花,砸不出響,摔不出聲。實在被惹急了,掀桌子踢椅子,大發(fā)雷霆一通,算是勉強扳回一局??伤蠇尩年P系就此理順了嗎?不可能嘛,過后老媽照樣數落他、吼他。老媽對殷珠感慨過:“你爸這個人哪,大事做不來,小事做不好,遇事當斷不敢斷,好不容易斷件事兒,十有八九是錯的,還總以為自己了不起,唉,我這輩子……”
有時殷珠冷眼看去,老媽和老爸,確實有點兒不匹配,外貌上的落差不說了,老爸長相雖不丑,可身材瘦小啊,年紀越大,越發(fā)皺縮了;能力上他也輸給老媽,退休前連個高級職稱都沒混上;家務事呢,炒菜難吃,修電器笨手笨腳,買菜不會討價還價,洗個碗盤,要么洗不干凈,要么手一滑,讓盤碗提前結束職業(yè)生涯;看問題呢,他眼光也沒老媽銳利長遠。還有就是沒情調,沒趣味,抱殘守缺,難怪老媽要生氣,要抱怨,說老爸沒用,廢物一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老媽這樣一個狀況,老爸倒是絲毫不計前嫌,當護工當得情深義重。殷珠對井二說:“我爸人品好?!?/p>
井二點著頭說:“老太太有福氣。”
兩個人會心地嘻嘻笑。
被確診為抑郁癥的頭幾個月,老媽抗拒吃藥,“藥我吃得夠多的了,肝都吃爛了!”鑒于抗抑郁藥強大的副作用,殷珠和爸也不狠勸。一來二去,老媽的狀況愈加不妙,出現(xiàn)幻覺了,極可怕的幻覺,總看到血淋淋的刀割、火燒、剝皮、殘酷屠戮等等,非但看到,而且感同身受。殷珠安慰媽說:“這是幻覺啊媽,不存在,沒有的事兒!”老媽抹著淚說:“你怎么知道沒有?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在哪里呢?你指給我看!”“你看不到不等于沒有!”老媽怒了,“你看不到不等于我看不見!”
為了不被那些恐怖畫面吞噬,對藥物深感焦慮的老媽也不管不顧了,大把地吃助眠藥,醫(yī)囑一次一粒的藥物,她連續(xù)吞八粒。老爸嚇著了,殷珠也嚇著了。沒辦法。送醫(yī)院是唯一的辦法。
前年母親住省醫(yī)院時,病人多,床位緊張,醫(yī)護人員態(tài)度不好,老媽相當不滿意,“多問一兩個問題,他們就不耐煩了,看人的眼神,直接把人當瘋子了!我還沒到“精分”的程度呢!”
“精分”,即精神分裂。這類專業(yè)術語及簡稱,老媽已然運用自如了。
殷珠只能勸媽忍耐為上。老媽則一轉話頭,說到了她:“女兒啊,是不是你媽我把你耽誤了啊。”
“不是不是,別把那么大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那是我自己的事兒?!币笾橄驄尡WC,“等我有空了,馬上把找男朋友當作首要任務來抓。”
“等你有空了?你現(xiàn)在沒空?還要怎么才算有空?你多大了?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
“知道啊,多大歲數我心里記著呢!”
老媽說的“耽誤”,不是指她本人如今作為需要照顧的病人,把殷珠的時間給搶占了,要說照顧,老爸才是挑重擔的;老媽指的是以前,很久以前,殷珠二十多歲的時候,先后交的兩任男友均被她否決。作為當媽的,作為過來人,尤其是有殷珠姐姐莽撞結婚的前車之鑒,老媽把殷珠的終身大事把關把得很嚴。
但說實話,殷珠那兩次戀愛沒有結果,老媽的反對并非主因。還是當事人自己的問題,關系不夠結實,一掰即斷。后來,殷珠調入報社夜班部門,又交了一個男友,沒多久,那個男友也被人搶去了。在拼搶方面,她向來技不如人,也不是技不如人,是根本無心爭搶,哪有那么多閑情逸致。
往后,她的戀愛便進入了休眠期。夜班上到第六年,她申請調崗,上司的回復是:“再堅持一年吧。”堅持完一年,上意還讓她堅持一年。到底要她堅持到哪年?去年開春后,殷珠決定自我拯救,跳槽,與夜班生涯一刀兩斷。豈料到了去年初冬,她剛一遞交辭職報告,變故貼身跟進,先前與另一家報社談好的新崗位,被他人捷足先登了,另外可供她選擇的職位,她一個都不喜歡。
跟井二商量,井二的意見是:“不去了,寧愿在家休息。”
“我也這么想。可是,突然剎車也讓人受不了啊,雖然這么多年來我夢寐以求的就是提前退休。”
井二給她出主意:“去倒騰房子嘛,再買套新房子,慢慢地好好地裝修,這不就有事兒干了?”
“買那么多房子干嗎?”
殷珠有兩套房。第一套房買得早,是迷你小戶型,當時房價不高,那套房的總價放在今天看,便宜得驚人。房款父母幫她出了一大半,也不要她還。她三十歲那年,本地年年飆升的房價忽地往下跌落一截,一向對這類事情反應遲鈍的她,竟然接受朋友鼓動,又去買了套房子?,F(xiàn)在住的就是這一套。
井二說:“你不是嫌這個房子的裝修不合心意嗎?”
“那就重新裝唄。我手里那點兒錢哪夠買新房子?不要跟我說按揭,我現(xiàn)在啥收入都沒有,拿什么還貸?”她批評井二,“不動腦筋?!?/p>
井二不還嘴,順從道:“好吧,那你去租個房子,從家里搬出去住幾個月,家具也搬出去,才好重新裝修?!?/p>
這還用說?主意打定,就不急了,何況當時老媽在住院。之前老媽幾次住院,殷珠沒怎么盡過力,無非到醫(yī)院去看看就走。眼下工作沒了,時間有了,自然要盡力。老媽住開放區(qū)病房,殷珠代替爸,睡在老媽病床邊,早晚陪著。十來天后,媽出了院,殷珠回到自己住處,繼續(xù)休養(yǎng)生息,并出去旅行了一趟。以前她也獨自旅行過,那回不知咋的,一個人游逛得沒滋沒味,還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轉眼間,元旦、春節(jié)次第過去,鶯歌燕舞的三月前來接了班,殷珠行動起來,準備去踅摸租住房時,老媽又犯病了。
每每吃一段時間的藥后,老媽會自作主張停藥,停藥不多久,準保更猛烈地犯病。去年初冬,殷珠鄭重叮囑媽:“不能再自己停藥了,從現(xiàn)在開始,完完整整吃三年藥?!?/p>
老媽確實沒再停藥,今年卻照樣犯病。犯病是指病情掀起高潮:幻覺兇猛,驚恐持續(xù),五內如焚,寢食俱廢。殷珠趕到父母家,對媽這次的發(fā)病十分不解:“不是沒斷藥嗎?”老媽焦黃著臉,呆滯半晌,說:“春天來了?!?/p>
殷珠大惑:“春天來了不挺好的嗎?這不是挺讓人愉快的季節(jié)嗎?”
老媽焦躁致怒:“你懂個屁?!?/p>
好吧,不懂就不懂。
送醫(yī)院吧。
精神疾病醫(yī)院的住院部,一般劃分為兩個區(qū)域,一是封閉區(qū),鐵門緊鎖,關卡重重,是伺候重癥患者的。另一個是開放區(qū),沒那么戒備森嚴,病人活動要自由些,這是給沒有傷人和自傷傾向、病情較輕的患者提供的。殷珠媽每次住院,都住這個區(qū),在佑安一樣。佑安的大夫告訴殷珠爸和殷珠,以殷珠母親的病況,無須家屬陪護。老媽也不要人陪,“都走都走,趕緊走!”
于是殷珠和爸就在探視時間去探視媽。探視時間為每周周二和周日的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半。
媽是上周三入的院,今天是周二,是殷珠第二次去探視媽。
3
殷珠知道,媽不想住院。誰樂意住院呢?但也不盡然。她年復一年上夜班那些年,就想住院。住了院,就不用上班了。
即使現(xiàn)在,有時候她也想住院。井二問:“難道你也想得抑郁癥?”
“胡說,啥病我都不想得,得不起。”殷珠說,“我的意思是,不生病還住院。”
“不生病住什么院?”
“因為住院這個形式好啊,可以理直氣壯地啥都不管,不用操心要不要找工作,不用擔心錢用完了怎么辦,病人哪需要操什么心嘛?!?/p>
“問題是,你不是病人啊?!?/p>
“假裝是嘛。你說會不會哪天我真的就精神分裂了?”
“你不已經分裂了嗎?”
自打老媽頻繁犯病住院,每次去醫(yī)院看媽,井二總會在殷珠耳邊講類似的玩笑話。也不是玩笑話,井二說得對。那又怎么樣呢,反正沒人看得出。人這個東西,多么深不可測呀。
老媽的病房里住著三個人,還有一個老太太,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老太太看著有八十多歲了,身材瘦小得像個兒童,老得像是塌陷了,人倒是安安靜靜的。那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也顯得安靜。這樣的兩位病友,讓殷珠替老媽感到滿意,要是遇到那種鬧騰不休的,可真鬧心。
現(xiàn)在學生模樣的女孩不在病房,只有媽和老太太,在各自的病床上或坐或躺。殷珠一邊把帶來的飯盒放在媽的床頭柜上,一邊跟媽說,爸今天有事,不過來了。
媽像在想心事,沒回答。殷珠問媽今天感覺如何,問媽在想啥呢,媽通通不回答。
“我給你帶了紅提,現(xiàn)在想不想吃?想吃我去洗。”
殷珠說著,拿過食品盒,正要端出去洗,媽說話了:“你爸咋還不來?”
“剛才我跟你說了呀,爸今天不過來了,星期天他來看你。”
老媽臉色一冷,問:“為啥?”
“爸的一個外地老同學來了?!?/p>
“外地老同學?哪個?男的女的?從哪兒來?為啥今天來?”
“哪個,我不知道,從哪兒來,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人家不是今天來的,應該是昨天到的?!?/p>
“昨天到的,為啥昨天不見面?故意的吧?”
“哪有那么多故意,”殷珠說,“爸的本地老同學好幾個,是大家伙兒商定的聚會時間?!?/p>
“聚會!”老媽一字一咬,把“聚會”二字從牙縫間咬出,“一大把年紀了聚什么會!為啥偏要今天聚?”
殷珠說:“不是偏要……行了,這是我的錯,爸本來不想去,是我鼓動他去的?!?/p>
“他真不想去的話,你鼓動也白鼓動。他就是巴不得要去,以后還會找更多的借口!”
“更多的啥借口?”
“不來醫(yī)院看我的借口!各種借口!一次不來兩次不來,最后永遠不來,把我撇在這兒一個人等死?!?/p>
“咋可能呢媽!”
“咋不可能呢!”老媽陡然提高了聲調,“我……”
后面的話,老媽沒說出來,眼淚轟然而出。
殷珠忙抽出兩張紙巾遞給媽。媽不接,她伸手給老媽擦淚,手被老媽打開,“你走,出去!走走走!下次也別來了,永遠都不要來了,就把我扔在這兒!當我不存在!”
殷珠不由得嘆口氣,竟然聽到隔壁床上的老太太也嘆息了一聲。這之前,老太太一直悄沒聲息,殷珠還以為她睡著了。但老太太嘆息了之后,并無半句話。殷珠腦子里呼喚井二:“我想發(fā)脾氣!”
井二制止:“你媽是病人?!?/p>
“誰不是病人?現(xiàn)在不是,總有一天是?!?/p>
井二說:“發(fā)脾氣不好,沒風度?!?/p>
殷珠哼了一聲,這地方還會有誰留意她有沒有風度,可愛不可愛。如今這世上誰留意誰呀。有??梢酝?,有難就不必同當了,大家都擔不起。這個道理,殷珠是早想明白了,所以她才要好好關照自己,做一個開心的人,做一個自保平安的人。
一念至此,她便不惱了,對媽說:“那我給我爸打電話,把他叫過來?”
老媽沒吱聲。
殷珠等了一陣,只好拿出手機,劃拉屏幕,老媽說:“打什么打!”
說罷,雙腳去地上夠鞋,穿了,起身往外走。殷珠跟上。她伸出胳膊,挽住媽的胳膊。
住院樓后面有個院子,約莫兩個籃球場大小,是這家醫(yī)院的戶外活動區(qū)。通往院子的門只在規(guī)定時間打開,這天下午是打開的。殷珠陪著媽走到院里,不少病人在院里透氣,有坐著的,站著的,有來回走著的;有的有家屬陪伴,有的沒有。一個男患者俯身于水泥桌面目不轉睛,不知在看什么;一個中年女患者獨坐樹下,雙臂抬到胸口,兩只手不停地動。“她在干嗎呢?”殷珠悄悄問井二,井二說:“織毛衣呀?!?/p>
殷珠偷笑:她可真忙啊。
殷珠陪著媽,找了條長椅坐下。一坐下,媽就說:“我隔壁床的那個老太太,你知道她在這里住了多久嗎?”
殷珠哪能知道。媽的話讓她大吃一驚,媽說:“快二十年了。”
“不會吧?”
老媽明顯不高興:“不會?你以為我是信口開河?人家老太太親口告訴我的,護士也證實了?!?/p>
可那老太太,不像病得很重的樣子。
“其實她已經好了,早可以出院了?!崩蠇屨f,“家屬不肯來接她出去。二十年啊!”
殷珠沉默。老媽在上一家醫(yī)院住院時,那里有個男病人,住院長達五六年,以醫(yī)院為家了。這回竟有個二十年的!
“這醫(yī)院里還有兩個住得長的,都十多年了,一個老頭兒,一個女的——就是那個,”老媽用手肘頂頂殷珠說,“看那邊!”
殷珠順媽的眼神看過去,只見一個白發(fā)女人站在連通院子和住院樓的門邊,半抬著下巴,眼睛向上,凝神看著什么,又似在躊躇要不要進院子。女人的白發(fā)長及雙肩,白如雪霜,可她的臉卻并非是十分皺縮的老人臉,當然也不年輕了,有五十歲沒有?頭發(fā)咋會白成那樣?忽然間,殷珠發(fā)覺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正思索著,就看到媽抬起手臂,向那白發(fā)女人搖動手掌,嘴里叫道:“小?。 ?/p>
被叫“小丁”的白發(fā)女人沒反應,可能是沒聽見。媽再叫,那小丁一個轉身,退回樓里去了。
“小丁?”殷珠看向媽。
“她年紀不算大的,五十多歲,我當然管她叫小丁啰。”
“頭發(fā)全白了?!?/p>
“剛五十三歲。在這兒住了十多年了。她的病也早好了,就是回不了家了,沒人接她回去,唉!”
殷珠突然明白了什么,對媽說:“哎,媽,你是不是擔心我們不接你回去?不要亂想??!”
“亂想?這不有現(xiàn)成的例子嗎,擺在眼前的例子!”
殷珠道:“那些人的家屬要么是工作太忙,要么有別的原因,我們不一樣,爸爸一個退休老頭兒,要時間有時間,要精力有精力,照顧你也心甘情愿的。還有我呢,我現(xiàn)在也比較閑……”
媽抓過這個話頭說:“你可別說你閑,休息夠了趕緊去找工作!你才四十歲,難道就不再上班了?時間怎么打發(fā)?生活怎么維持!不要以為有點兒積蓄就萬事無憂,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何況你哪有金山銀山。你離領養(yǎng)老金的歲數還遠著呢,再說像你們這種非體制內人員,將來領到手的養(yǎng)老金能有幾個錢?還沒有人家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殷珠裝出聽的樣子,實則在腦子里跟井二玩,直到媽說完。她丟開井二,笑著對媽說:“你不用操這么多心,我的事自己管,我都多大的人了!你就管自己安心養(yǎng)病好不好?”
老媽恨恨地說:“我現(xiàn)在還能為你操點兒心,你就好好聽兩句吧,等我哪天真的瘋了,沒了,你找誰為你操心去?”
“好好,我聽?!?/p>
本來“洗耳恭聽”幾個字要跟著出籠的,幸得井二提醒:“打住,咽回去,否則你媽又要惱火?!薄斑@幾個字能惹她惱火?”井二說:“能??!你媽會覺得你沒正經,覺得你是故意諷刺?!薄皶菢訂幔俊本o她剖析,老媽說話了。
老媽站起來說:“回去了。你也回去,該干嗎干嗎去。”
4
殷珠好長時間沒跟蔡恩靜聯(lián)系了,同樣地,蔡恩靜也不跟她聯(lián)系,兩人心心相印地保持著疏離。這事讓殷珠想想就納悶兒:啥原因呢,啥來由呢,她們之間出過啥事呢?沒有嘛。要說是她這些年上夜班給上的,可上夜班并不妨礙她動動手指撥個電話。井二給出的理由是:“你越來越不愛給她打電話,主要是她基本不主動給你打電話,從來都不惦記你似的?!?/p>
誰說不是呢。蔡恩靜又不上夜班,不僅不上夜班,啥班都不上。是不是正因為她殷珠電話打得少了,蔡恩靜才來個默契配合?
井二肯定是永遠站在殷珠一邊的:“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你打電話少了,她就該主動給你打個電話嘛,問問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遇到啥事了,一貫不聞不問的,高高在上的樣子,哪像一個好朋友。”
“估計她認為我不會遇到什么事。”
“她對你可真放心。”
“另一個可能就是,我們共同走進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
井二笑嘻嘻地說:“還是別那么淡為好,你倆的生活都已經夠淡的了?!?/p>
“那我給她打電話?”
“不打,誰叫她那么以自我為中心?!?/p>
“是不是她遇到什么事兒了,我沒有及時過問關注,她心里種下了疙瘩,所以才不理我的?”
“她吃穿不愁,養(yǎng)尊處優(yōu),孩子有保姆帶,家務有保姆做,還不用上班,能遇到啥事兒?”
“生活太好了也是問題,不是說北歐有好多抑郁癥患者嗎,日本也是,孤獨癥患者也有好多的,都是生活太好的緣故。”
“我們這里不是北歐,不是日本,我們這里人氣旺,我們這里大家相處就習慣你來我往、相互打擾?,F(xiàn)在不興隨便串門了,電話總歸要打的,飯總歸要約的。以前你不是隔段時間就給她打個電話嗎?她呢?除非她得了打電話障礙癥。”
“有這種病嗎?”殷珠笑問。
從去年開春到眼下,殷珠和蔡恩靜彼此一個電話都沒有。每當殷珠想撥個電話時,井二都不贊同。
但這天早上起床后,殷珠決定給蔡恩靜打電話。
這天早晨,在似睡非睡的淺夢里,她把那白發(fā)女子想起來了。她見過她,不但見過,還認識,不但認識,還跟她做過同事,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叫丁零。
一定是她。
絕對是她。
她怎么變成那樣了?頭發(fā)白成那樣,住在精神病醫(yī)院里,還住了十多年,老天爺!
殷珠唰地從床上坐起,伸手抓過手機,井二跳出來問:“給蔡恩靜打電話???真打啊?”
“真打,我有事要跟她說。”
“太早了吧!”
是早了點兒。此時早晨七點不到。殷珠放下手機,下床,理床鋪,到衛(wèi)生間解便洗漱,燒水沖咖啡,備早餐。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腦子里在想丁零。
殷珠入職這家報社——應該說前報社了——那年,她二十四歲。那時候丁零就頗有些名氣了,她是文化新聞部首席記者,稿子見報率極高,筆頭快,文字好,這個好,不是一般的好,是膾炙人口的好,是讓人拍案叫絕的好,她還出過兩本書。人也長得出眾,風度翩翩,帶點兒陽剛之氣。彼時丁零三十七歲,未婚,關于她的個人生活,傳說很多,版本各異,那些傳說又為她添加了一層神秘色彩。在當時剛入職的新人殷珠眼里,才華橫溢的丁零何止是前輩,更是標桿。
“一切等于零?!边@句話殷珠記得特別清晰,這是丁零說的,親口對她說的。那次,想不起是個什么由頭,報社一群人到一家酒吧喝酒。喝了一陣,殷珠換到丁零身邊的座位,跟她碰杯,向她請教一個問題,請教完又問:“丁姐的名字是本名還是筆名?”答:“筆名?!薄斑@筆名有啥特別含義嗎?”丁零微微一笑說:“特別說不上,含義嘛,就是到最后,一切等于零?!?/p>
丁零指縫間夾支煙,神情跟裊裊的白煙一般,是超逸的。殷珠記得自己當時說了句:“歸零沒啥不好,零也是起點?!?/p>
丁零說了個“這倒是”,嘴里一口煙吐出,說:“不過總有一天,歸零之后就徹底洗白,再不會是個起點了,想起也起不來了?!?/p>
這話題本可以展開談下去,但她們沒談。酒吧里談什么哲學。
后來,殷珠又因業(yè)務上的問題向丁零請教過,丁零既不裝樣兒,也不推搪,真給她做了一二指點。再后來,丁零離職,有說她去了北京,有說她出了國。究竟她去了哪里,其實沒人太關心。不久后,便不再有人提她了。
吃完早餐,殷珠打掃衛(wèi)生。這是臨時起意又不得不做的事,她討厭被灰塵霸占視線。至于制造這些灰塵的空氣,還無時無刻不在污染她的肺這一點,她倒沒去擔心。擔心有用嗎?習以為常才是明智之選。清掃完室內,她把窗戶玻璃也擦了一遍,累出一身細汗,往沙發(fā)上一躺,翻著書,竟睡了過去。
睜開眼,已是中午時分。不想做飯,換了衣服,到樓下小館子點了份快餐。吃完走出來,心里嘀咕,給蔡恩靜的電話打還是不打?
打吧。
她撥電話的時候,井二在一旁眨眼睛,做鬼臉。電話通了,鈴聲響了六七下,方被接起。殷珠喊了一聲“恩靜”,蔡恩靜的反應相當夸張,在電話那頭大大抽了一口氣,接著“哎呀呀”一聲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殷珠沒理會對方的譏諷,問道:“最近怎么樣?。俊?/p>
“怎么樣?還能怎么樣?你這個渾蛋!”
這女人在說啥?殷珠腦子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指已先行一步,按了結束鍵,把電話掐掉了。她瞠目結舌地問井二:“她為啥罵我?突如其來的,沒道理啊?!?/p>
“她也瘋了?”
殷珠皺眉道:“不對勁,我去看看她吧?!?/p>
這回井二沒反對,只是嘟嘴巴,做鬼臉。
去蔡恩靜家,有地鐵通達。往地鐵站方向走出幾步,殷珠又猶豫了,去還是不去?她悄聲對井二說:“越想越不高興,她也不回個電話解釋一下,根本不關心我是不是生氣了?!?/p>
井二咬著手指犯躊躇,殷珠自己拍板做了決定:“不去了,平白無故罵我,才不去看她呢?!?/p>
“你不是有事要跟她說嗎?”
“不說也死不了人。”
轉回身,剛邁步,手機響了。來電是個陌生號碼。殷珠按下接聽鍵,聽筒里出來一個溫暾綿軟的聲音:“殷珠嗎?我是江含波,還記得我嗎?”
殷珠很高興,說:“你還存著我的號碼呀!”
“存著呀,加你微信你也不理我?!?/p>
是嗎?有這事?就聽見江含波問她此刻在哪兒,還在上夜班嗎?殷珠說罷,江含波說:“自由了好啊!那你現(xiàn)在過來吧,我在蔡恩靜這里?!?/p>
“啊?”
“我和恩靜剛一起吃了午飯,現(xiàn)在要去恩靜家里喝茶。你來吧,好久不見了,我們聊聊天?!?/p>
5
早年,她們三人是做過同事的,也就是說,她們都曾與丁零共事,各在一個部門而已。
正好,跟她們兩人說說丁零。聽剛才江含波電話里的話,她和蔡恩靜好像很親密,殷珠不免納悶兒,這兩人是啥時候走近的?過去,殷珠和蔡恩靜才是無話不談的閨密,跟江含波則往來不多,說來她們是同事,可畢竟隔著不同的部門,何況江含波是個寡趣的人,說話溫暾水,動輒說她的小孩。那時候,尚無結婚之念的殷珠和剛結婚不久的蔡恩靜,哪有興趣聽她說小孩,還說得那么啰唆無趣,零零碎碎,一無重點二無高潮的。江含波是個四平八穩(wěn)的人。
她們共事了大約四五年,隨后分道揚鑣。蔡恩靜生了孩子后辭職,由職業(yè)女性轉型為全職主婦。江含波也走了,去了另一家媒體。
殷珠上一次見到江含波,是六七年前,路遇的。這回在蔡恩靜家里再次見到江含波,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變化好大,胖了,老了。江含波不過四十三歲,怎么就顯出了老態(tài)?可要用“老”的標準來衡量她呢,她眼角又沒有明顯皺紋,皮膚沒有明顯的松弛跡象,頭發(fā)也是黑黑的,哪兒哪兒跟老都不沾邊,問題是,她整個人看著就是顯老,像一塊棉布給揉疲了,像被什么泡發(fā)了。
這個不知被什么泡發(fā)了的人,見到殷珠喜形于色,“好久不見了!氣色比過去好!不上班就是好嘛?!?/p>
蔡恩靜問殷珠啥時候辭職了,又為啥辭的職。殷珠說:“本來想跳個槽,一腳跨出去,誰知踩空了?!?/p>
她簡述自己失業(yè)之事的過程中,江含波不斷在笑,好像她的話笑點很足。殷珠覺得沒啥特別好笑的啊,她主要是來跟她們說丁零的事的,三言兩語把失業(yè)這事交代完,隨即問她們,還記不記得丁零?蔡恩靜點頭,江含波說:“記得,但我跟她不熟,沒怎么說過話。”
當年,江含波入職報社比殷珠和蔡恩靜晚一年,她入職后不久,丁零離職。江含波好奇:“怎么問起她來了?”
“前兩天我見到她了。”殷珠道,“準確地說,是見到一個人,很像她?!?/p>
江含波問:“她怎么了?”
殷珠說:“她——在精神病醫(yī)院里住院?!?/p>
江含波“呀”了一聲:“精神病醫(yī)院?!”
蔡恩靜問:“你是在精神病醫(yī)院見到她的?”
殷珠說:“是?!?/p>
江含波問:“你去那種醫(yī)院干嗎?”
殷珠解釋,是因為自己母親如何如何,話未完,江含波感嘆:“唉,現(xiàn)在身心科也是人滿為患了。”便說起她一個朋友的妹妹,是身心科的忠實患者,常年吃藥,班也不能上,為了上班,反復給自己停藥,一停藥,犯病更厲害。從這個妹妹,又說到另一個人的什么親戚,這個親戚曾是做什么的,家庭背景怎樣,當年從哪所大學畢業(yè),學的啥專業(yè),正說得不亦樂乎,蔡恩靜的聲音擠進來,蔡恩靜說:“好了好了,別扯遠了,殷珠的話還沒說完呢?!?/p>
江含波的聲音并未停住,蔡恩靜說話時她仍在說,蔡恩靜話音已落,江含波的話語還在往前跑,好似一個跑得興起的跑步運動員,撞到墻也停不下來,會奮力地從墻上翻過去,繼續(xù)跑一程。
蔡恩靜忍無可忍般地喝道:“嗐!”
這一聲發(fā)出,江含波才戀戀不舍地停住話頭,對殷珠一笑,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馬上又沒事人似的問道:“你母親是什么狀況?”
“她是驚恐癥,是……”
江含波說:“驚恐癥很普遍的……”
蔡恩靜不客氣地說:“你聽殷珠說嘛!一會兒你再說!殷珠的話才開個頭,人家要跟我們說丁零的事,還沒進正題呢,你不要打岔了。”
“我不是打岔,”江含波端坐,辯解道,“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心理出毛病的人特別多,像丁零這一類的人生病住院一點兒也不奇怪,她以前不是被叫作‘才女’嗎,才氣高的人更容易患精神疾病,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就是這種情況,還有我一個大學同學的好朋友……”
這段話,江含波好像生怕被打斷,故而說得很急,她說話向來聲不高,語不急,現(xiàn)在這個急,是比她平時的語速快一些。雖不是語速如飛,可她說得一句跟一句,一句壓一句,句與句之間幾乎無停頓,給人感覺那些句子密得已然自己把自己擠扁,皺縮起來,相互重疊。句子這般密,仍被越扯越長,像扯不到底的棉線。殷珠想,她說得不累啊?她究竟要說個啥呀!
這江含波怎么了?以前她說話也瑣碎,但到底知道剎車,現(xiàn)在這個人,像剎車裝置失靈了似的。殷珠注意到,江含波說著說著便放松下來,恢復到平時的節(jié)奏,句與句之間的停頓正常了,不時地,還有個較長的停頓,當你以為她這是寫下了句號,她又繼往開來地說了起來。
殷珠看一眼蔡恩靜,蔡恩靜沉著臉,一口一口喝茶,誰都不看。江含波的目光在蔡恩靜和殷珠臉上來回飄移,得不到蔡恩靜的回應,便縮回來,盤踞在殷珠臉上。殷珠沖她敷衍地一笑,也不看她了??炊伎蠢哿恕?/p>
忽地聽到蔡恩靜再開口。蔡恩靜沖江含波苦笑道:“說完沒?你扯哪兒去了?遠得沒邊兒,離題千里?!庇峙e起雙手說:“好了別解釋了,聽殷珠說。”
殷珠卻不知道要說個啥了。
蔡恩靜提示:“說丁零啊,她怎么會住在精神病醫(yī)院里?這些年她都在哪兒干些啥?”
“這些年她都在住院,”殷珠說,“我媽說她住了十多年的院了……”
江含波又要插話,剛發(fā)出半個音,被蔡恩靜堵了回去。蔡恩靜看著殷珠說:“你繼續(xù)?!?/p>
殷珠說:“我算了一下,丁零大概是十五年前離開報社的,難道她離開不久就住院了?如果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咋沒聽到過一點兒風聲?就算她已離開報社,以她當年的名氣,多少會有點兒信息傳回來,你們當時聽到過啥嗎?”
那兩個人搖頭。
殷珠說:“要說她是漸變性地發(fā)病的話……”
江含波插話進來:“我覺得兩種可能性都有……”
即使蔡恩靜皺眉瞪眼,江含波仍把話語頻道奪了過去,奪到了頻道,她當然要往下說。又正因為有蔡恩靜在旁邊虎視眈眈,江含波說得愈發(fā)頑強、奮勇,再次說成了個剎不住車的局面。
一直沒吱聲的井二出來了,掩嘴笑,殷珠惱火道:“笑啥?你讓她剎車?!本u頭說:“做不到?!庇謩褚笾椋骸澳銓⒕椭犅犅?,反正平時也沒什么人跟你說話?!币笾檎f:“你聽她說的都是些什么啊,東扯一個人出來,西扯一個人出來,這些人與我們何干?我一個都不認識,我看蔡恩靜也不認識,她倒好,說個沒完?!薄澳銈儾徽J識,她才要詳詳細細介紹那些人嘛。再說了,不認識不等于沒關系。”“不要跟我說玄的,反正不想聽,說得太不好玩啦,悶死我了,累死我了?!?/p>
殷珠發(fā)現(xiàn)蔡恩靜早就不聽了,一味埋著頭,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劃著劃著,她站起身,把手機放到耳邊,“喂”著出去了。蔡恩靜的離場,絲毫沒影響江含波,她的目光咬住殷珠,上下嘴皮繼續(xù)開合不休,輸送話語不斷。
不知過了多久,殷珠的屁股、腰背都坐疼時,蔡恩靜進來了,說有點兒事要出去。這無疑是逐客令了。殷珠心知,蔡恩靜有事是假,想金蟬脫殼是真。
她們三人一同下了樓。江含波是開了車來的,她問殷珠要去哪兒,“我送你?!?/p>
殷珠說不用,江含波很堅持。一坐上江含波的車,殷珠便迅速悔青了腸子。江含波比在蔡恩靜家時說得更帶勁兒,不僅說,還雙手比畫著說,還側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殷珠說,殷珠膽戰(zhàn)心驚:“好好開車呀,這路上人多車多的,當心啊!”卻哪里剎得住她。
又懼又驚之下,殷珠給蔡恩靜發(fā)了條短信:“給我打個電話來,救救我?!?/p>
蔡恩靜很快響應,打來了電話。接完電話,殷珠謊稱有事,要立刻下車。也像蔡恩靜一樣,金蟬脫殼。
下了江含波的車,殷珠反向快走,閃進一條小巷,隨即撥打蔡恩靜電話。電話一通,蔡恩靜一陣笑聲傳了過來,殷珠道:“江含波咋回事???話癆得嚇人。”
蔡恩靜說:“你才聽她說了一個下午!你知道去年我聽她說了多少話嗎?到后來,一看到她嘴巴動,我就毛骨悚然,實在忍不住了,對她大發(fā)雷霆一通。好歹停了一兩個月沒來找我。后來又來了,照舊,一說便說個洪水滔天。全天下就她人生經歷最曲折,識人最多,感受最多,痛苦最多,要說的話最多,一說起來,剪子剪不斷,斧頭砍不斷,我怎么辦?又跟她發(fā)作了一頓,搞得我好像一點兒風度也沒有。有啥用呢,現(xiàn)在又開始了!”
蔡恩靜和江含波,原本也是好些年沒交集,去年七月末,蔡恩靜一家去一個風景區(qū)避暑,不期然遇到江含波和她女兒。她女兒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江含波則剛剛跟丈夫辦了離婚手續(xù)。江含波告訴蔡恩靜,離婚的事是他們夫妻多年前就商議好了的,那婚姻早已終結,只欠一道手續(xù)而已??傊?,打那兒之后,江含波便頻繁地來找蔡恩靜。
殷珠說:“不想聽她嘮叨,就不要見她了嘛。”
蔡恩靜說:“我也這么想啊,一見她就后悔。可是……你是咋回事?這么長時間一個電話也沒有!”
這還成了她的錯了,殷珠哭笑不得:“行行,我有罪?!?/p>
6
又一個探視日。
去醫(yī)院前殷珠就想好了,要去見見那個白發(fā)女子。
不料老媽今天就要出院。老媽說,大夫說可以出院了。殷珠和爸去見住院醫(yī)生,醫(yī)生給開了出院單,取藥單,在病情說明書上簽了字,做了一攬子叮囑。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殷珠又到護士站,為媽辦了出院的一應手續(xù)。結算單得次日來辦,今天是周日,結算不了。
回到病房,媽的東西已收拾好。殷珠對爸媽說,她想耽擱一會兒,去看看那個白頭發(fā)女子,“我可能認識她?!?/p>
她媽看了她兩眼,說:“你要耽擱多久?”
殷珠說:“要不你和我爸先回去?”
白發(fā)女子住的也是三人間病房。房間里就她一個人在,她盤腿坐在病床上,頷首垂眼,像在打坐。殷珠略猶豫,輕輕走入,靠近她病床,去看床頭墻壁上貼著的信息卡,尚未看清,白發(fā)女子睜開了眼。
“你找我?”
殷珠一驚,隨即送上一笑,“是啊?!?/p>
她看著她。她也看著她。
湊近了看,殷珠又覺得她不太像丁零,哪兒不像,說不好;覺得不像的時候,又覺得像。移眼去看墻上的信息卡:丁嵐。女。五十三歲。
“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殷珠說,“丁零?”
白發(fā)女子臉上波瀾不驚,說:“以前用過那名字?!鳖D了一頓又說:“我見過你,但是想不起你的名字了?!?/p>
殷珠報了自己姓名,又說了她們曾共事的報社名字,又說了有一次她們在酒吧喝酒的事。
丁零聽罷,問:“你也要來住院?”
殷珠搖頭說:“不是不是,至少現(xiàn)在不是。”
她告訴丁零自己因何出現(xiàn)在這里?!拔覌尳裉斐鲈毫??!?/p>
“恭喜她。”丁零笑笑。
看她的神態(tài),聽她的言談,殷珠感覺她真不像是有問題的。老媽說得沒錯,她的病已經好了,只是出不了院。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為何不肯接她出院?可這問題咋問呢?過了一會兒,殷珠還是找到了機會,順著一句話,小心委婉地問了出來,丁零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命嘛?!?/p>
殷珠說:“你要不嫌我多管閑事的話,要不要我去幫著找一找你的家人,跟他們談一談?”
“談?”丁零淡淡一笑,“謝謝你啊,不用麻煩了?!?/p>
“不麻煩的?!币笾檎f,“你把他們的電話號碼給我就行?!?/p>
井二把嘴巴湊到殷珠耳邊說:“你確定不是在自找麻煩嗎?”
“閉嘴?!?/p>
井二不開腔了。
丁零眼睛看著前方空茫處,看了一會兒,垂下眼皮說:“我不知道,我沒有?!?/p>
好吧,護士站那兒會有的。殷珠兩手互捏,又道:“丁姐,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丁零抬起眼皮,眼神和悅。殷珠問:“你家里的人多久來看你一次?”
“多久?”丁零沉吟著,慢慢道,“他們沒空?!?/p>
“難道他們根本不來?過分了吧?!倍×愕剐α耍f:“他們有他們的難處,活在外面的人也辛苦啊。”她的坐姿一直沒變,盤著腿,雙手放松地搭在膝上。
殷珠心里感慨,張眼四處看看,這病房,雖說不算太小,可也是個籠子啊。守著一張簡陋病床,一個限時開放的乏味小院子,伴著一群精神崩盤的人,丁零是怎么挨過這些年的時光的?殷珠愣愣地問:“丁姐,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丁零清清楚楚地做了回答:“到十一月份,十年。”
這么說還不到十年,那也夠長的了?!岸〗?,你想出去嗎?”這一問是否冒昧?可都問出來了。
丁零微笑道:“想這個有用嗎?”
她是因為什么入的院?這問題又該咋問呢?這時候,探視時間結束,殷珠得離開了。走前她跟丁零說:“我下次再來看你,需要我給你帶點兒什么東西嗎?”
丁零眼睛亮了一下,轉瞬暗淡下去,淡淡道:“謝謝?!?/p>
“我真來,需要什么東西我下次給你帶來?!?/p>
丁零想了想說:“方便的話,帶幾本書來吧?!?/p>
“什么書?”
“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p>
殷珠說了再見,離開。尚未走出醫(yī)院,手機鈴響,又是江含波。前天中午江含波就打來過電話,殷珠沒接,怕那“話簍子”一說好幾個小時,折磨人。此刻她略一躊躇,決定還是不接。
打了個車到父母家,殷珠媽給開的門。殷珠換鞋的當兒,媽問:“怎么樣,是你認識的人嗎?”
殷珠說“是”,跟媽大致說了一下情況。媽說:“怪不得,我就覺得她是個高人,可惜了?!币笾閱枊專骸霸趺淳陀X得她是個高人?”媽說:“她跟我說過幾句話,我聽了心里一下子舒服很多,比吃藥都管用。”
“啥話呢?”殷珠問。媽卻愣一下,繼而搖搖頭說:“我復述不來?!?/p>
殷珠放棄這個問題,問媽:“你知不知道她家里有什么人?為啥他們不肯接她出院?”
媽說:“你問這個干啥?”
不等殷珠給個回答,媽說:“她好像一直沒結婚,母親還在,年紀很大了,說是身體不好,她還有個姐姐,跟老太太一塊兒住。其他情況不清楚。”
殷珠說:“她姐姐可以把她接出來呀,她的病已經好了不是嗎?”
“別人家的事兒,你少管,你管得著嗎?”
“不是管,我只是想幫她問一下她家里的人,他們是不是把她給忘了呀。”
“咋可能忘?她住院不得繳費?就算一年繳一次,這個費用不得她家里人幫她去繳?”
“把她接出來,住院費省了,她還可以去工作,掙錢。更主要的是,她能有自己的空間,自己的生活……”
她媽瞪起眼睛打斷她:“你懂什么,你了解什么?她患病這么長時間,現(xiàn)在看著是好人了,出去了誰說得準,萬一哪天又犯病了呢?”
“犯病了再說嘛?!?/p>
她媽臉色一變:“你是閑得慌嗎?你沒事干嗎?你自己的事情解決好沒有?”
引火燒身哪。殷珠心里大嘆。對媽說:“你不說她是個高人嗎?”
“高人咋了?”
“高人干嗎要被關在那種地方活受罪?”
老媽的樣子像是又要發(fā)怒,殷珠投降,躲開了。
次日,她又跑了趟佑安醫(yī)院,到結算窗口為媽辦結算。結算完,去了一趟住院部,想辦法在護士站要到了丁零的姐姐的電話,把號碼存在了手機里。
這個電話怎么打?
哪個時間打合適?
向晚,她給丁零的姐姐發(fā)去一條短信,征得對方同意,方撥出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疲憊、無精打采的聲音,殷珠把在短信里做過的自我介紹重復一遍,說了個“恕我冒昧”,才小心地問對方,可否把病愈的丁零接回家?
那頭回復過來的,是一句質問:“哪個叫你來跟我說的?”
“沒人。”殷珠忐忑。忐忑中,把昨天跟媽說的那番話端給對方:“丁零病好了應該出院,她應該回到正常環(huán)境中過正常人的生活。”
她話音一落,那頭道:“接出來,你能保證她不再犯???犯了病哪個照管她?我是沒那個精力了,我家里現(xiàn)在一個老年癡呆的老太太,就夠我脫兩層皮的了。我一個人分不出兩個身子來……欸——”
最后那個“欸”字,是驀然喊出來的,都沒“欸”完整,電話忽地掛斷。
7
又一個探視日。殷珠拿上給丁零帶的書,去佑安醫(yī)院。
挑選這幾本書,讓她很費了一番腦筋,最后擇定一套《水滸全傳》,一本康·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一本黃仁宇的《中國大歷史》。
丁零接過這幾冊書,雙手反復摩挲,摩挲完一冊,摩挲另一冊,摩挲得仔細、珍惜。她抬起頭說:“謝謝你!”眼眶里竟含了淚水。
殷珠心里不忍。
丁零說:“坐?!?/p>
上回,她是沒請她坐的。
殷珠坐在丁零床沿,丁零手里仍摩挲著書籍?!昂芫脹]有好書看了,”丁零說,“真好。真的謝謝你!”
“不用謝?!币笾檎f,“等你看完這些,我再給你帶新的來?!?/p>
丁零把書摟在臂彎里,凝神思忖,道:“我沒有什么可以回報給你的?!?/p>
“說哪兒去了,這不算個什么事兒?!?/p>
“你是不是要寫個什么文章,所以來接近我?”
“不是的,我已經辭職了?!?/p>
“你是想跟我探討什么問題?”
殷珠愣了愣。
丁零開清單:“生的問題?死的問題?孤單、無聊、恐懼還是說不出問題的問題?”
“我不讓自己想這些?!边@話其實有點兒假,叫自己不想就不想???她腦子又沒自帶開關。
“挺好,”丁零點著頭,“不想挺好,雖然能好到啥時候,誰也說不清,但不想是對的。不過再一想,這又能對到什么程度?”
她兀自笑起來,擺擺手說:“你當我沒說,免得被繞暈了?!?/p>
“丁姐,”殷珠終究沒忍住,“你當初是怎么……我記得當年你一切都好好的,怎么會……”
“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對吧?”丁零的反應平平靜靜,叫殷珠暗自松一口氣。丁零說,“沒有什么復雜的,這世界不就這樣嗎,既然有瘋人院,就得有人來住,不然這些房子荒掉多可惜啊,醫(yī)生們也要失業(yè)?!?/p>
“你已經好了呀,該把床位騰出來了,難道你不想出去?”
“去哪里?”丁零問。
殷珠想問:“你自己有房子嗎?”井二及時噓了她一下,井二說:“她的房子肯定給賣了,她住院這么多年,即使有醫(yī)保,有民政的補助,也不夠繳住院費,肯定得賣房子。”
“我有房子啊?!币笾榍穆晫f,“我把租出去的那套小房子收回來,借給她住?!?/p>
井二還沒回答,丁零問:“你可以幫我找個住的地方嗎?”
“我試試。”
丁零看看她,沒說話。
從醫(yī)院一出來,井二就勸殷珠:“三思而后行哪!這事你最好去跟蔡恩靜商量一下?!?/p>
她是要找蔡恩靜的。找到后,蔡恩靜果斷否決:“你不要太天真!房子借給她住,借多久?兩三個月?半年?往后呢,她還是沒錢付房租呢?你要不要繼續(xù)借?不借趕她走?真到那一步,你就是個惡人了!”
這個問題殷珠是想到了的,正要說話,蔡恩靜又說:“房租還在其次,她住在你的房子里,萬一發(fā)生什么事情,誰負責?她是病人,眼下看著好了,萬一哪天又不好了呢?”
這話跟殷珠媽說的幾乎一模一樣。殷珠說:“畢竟她是我認識的人,她這個狀況,總得有人幫幫她啊?!?/p>
“幫,得量力而行?!辈潭黛o說,“不能把自己給搭進去。對了,”蔡恩靜問,“她犯的啥???咋得的?”
“抑郁癥吧,應該是。她跟我說,她在報社的最后一段時間已經出毛病了,寫不出東西來了,突然有一天,一個句子都寫不出來了?!?/p>
“然后呢?”
“然后她就辭了職。然后看書也不行了。她說一拿起書就頭疼,從頭疼到胸,從胸疼到背,是那種說不出來的、彌漫全身的疼,會疼得她滿頭大汗。”
“那就不要看書了嘛?!?/p>
“遲了。她說很快狀況就更嚴重了,不能看到文字,一看到她就要想:我為什么會看得懂?是什么讓我看懂的呢?啥叫懂呢?”
“走火入魔了。”
“是啊,后來就自殺,自殺過好多次?!?/p>
蔡恩靜點點頭說:“嚴重抑郁癥。據說抑郁癥是不能徹底治愈的,有些人,貌似好穩(wěn)當了,藥不用吃了,也不用人守護了,但不能遇到事兒,遇到了事兒,哪怕事情都過去了,這些人也可能像火藥桶一樣爆炸?!?/p>
“那他們就該永遠待在精神病院里,有得進沒得出?”
“我也同情丁零,”蔡恩靜說,“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家里人不接她出來一定有他們的苦衷,你就不要沒事找事了?!?/p>
“丁零怎么辦?”
“人各有命,”蔡恩靜道,“先管好自己吧。別人呢,能幫則幫,幫不了的就放下,丟開。我們幫不了的人、管不了的事多了去了。”
向蔡恩靜告辭出來,殷珠對井二說:“我們幫不了的人、管不了的事多了去了,這點我同意;對別人能幫則幫,幫不了只好放下,這點我也同意,但為啥我就覺得蔡恩靜好自私?她以前不這樣的啊?!?/p>
井二笑得眼睛彎彎:“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她成熟了。”
“我也自私,可有些事情哪能說放下就放下——難道我比較虛偽?”
“哦?”
“比如我不接江含波電話,不就是自私嗎?怕她煩我?!?/p>
“那你給她打個電話吧,問問她有啥事,免得自責。要是她絮叨個沒完,你就掛電話好了?!?/p>
撥出江含波的號碼,殷珠心里正琢磨著江含波會不會賭氣不接電話時,電話就通了,江含波拖聲拖調地“喂”了一聲,殷珠開門見山地說抱歉,說先前的兩個電話沒接,是因為自己狀態(tài)不好——這該不算說謊,“你別生我的氣啊?!?/p>
“理解,”江含波好脾氣地說,“我也經常狀態(tài)不好、心情不好,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
殷珠心說不好,這不又是大河奔流的前奏?趕忙打斷她:“先前你給我打電話,是有什么事嗎?”
江含波頓了一下,說:“我想問問丁零住在哪家醫(yī)院?”
“你想去看她?”
“我想去看看那家醫(yī)院。上次在蔡恩靜家里,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這×××是什么人?殷珠壓根兒沒印象,江含波則流水般往下說:“他妹妹是我朋友,他吃藥也三四年了,也住過院,但是……”
“佑安醫(yī)院,”殷珠說,“全稱佑安精神衛(wèi)生醫(yī)院?!卑训刂氛f給她。江含波跟著問了兩個問題,問完,又說開了,重述前面提到的×××,然后跳到另一個某某。殷珠之所以耐著性子聽下去,是想聽她會不會提到丁零。當然,江含波跟丁零不熟,沒理由重視丁零,可她一個勁兒說的那些人,一大半她也不熟嘛,都是間接關系。殷珠失算了??礃幼樱ň褪钦f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提一嘴丁零,于是殷珠強行插她的話,說抱歉自己有事情了,“我們下次說好不好?”
殷珠把這話說了兩遍,江含波才停頓下來,真不容易。殷珠說:“我們另找時間?!?/p>
江含波說行,說了行,又期期艾艾地添一句:“你們這些人,都挺計較的?!?/p>
這是什么意思?
江含波說:“你們是我的朋友,跟你們多說幾句話,你們都不耐煩。”
8
再次去佑安醫(yī)院看丁零之前,殷珠還是想跟丁零的姐姐談一談。
打丁零姐姐的電話,這一次,對方接了。
到了商定好的見面時間,殷珠去對方家里。丁零的姐姐頂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丁零的母親也頂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老太太頭發(fā)雖未全白,但一準有八十歲往上,胳膊里抱著一只老式黑色提包,坐在一把椅子里。殷珠進門,向老太太問安,老太太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丁零姐姐把殷珠讓到沙發(fā)上坐,自己也坐下,沒給殷珠倒水。殷珠先寒暄,寒暄未完,老太太起身走了過來,黑色提包摟在胸前,一雙眼睛兇巴巴地盯住殷珠說:“你是壞人,滾出去!快滾!”
殷珠嚇一跳,丁零姐姐說:“她不是壞人,她是妹妹以前的同事。”
老太太焦躁跺腳,喉嚨里呼嚕呼嚕直響:“壞人!壞人!”起身近前,就要去抓扯殷珠。
丁零姐姐一把按住老太太,安撫道:“她不是來找你的,她不會害你,不會拿你的東西,不會逼你吃毒藥,不會打你,不會告你的刁狀、叫人來抓你,人家是來跟我談事情的?!?/p>
老太太一松胳膊,懷里的提包落地,兩只手向腰間亂抓,丁零姐姐反應極快,一把捉住老太太胳膊說:“別在這里!這里不行,我們去衛(wèi)生間?!?/p>
又扶又拽地把老太太弄進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出來,老太太忽地甩開丁零姐姐,幾步走到客廳窗前,大力去扯拽窗簾,丁零姐姐沖過去阻攔:“莫拽了,窗簾軌道都給你扯松了,昨天我才找人修好的……你等著,不許再扯??!”
快步走進里屋,轉瞬拿出一件拆了一半的舊毛衣,遞給老太太說:“你扯這個,給!”
老太太不理會毛衣,低頭看自己的手問:“我的包呢?”
殷珠彎腰從地上撿起黑提包,丁零姐姐接過去,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抱著包,一轉身,進里屋去了。
丁零姐姐看一眼殷珠,意思是,看吧!
殷珠原以為,老年癡呆就是癡癡呆呆而已,不想這么鬧騰。她問:“有沒有給老人家吃藥?”
丁零姐姐說:“吃過。吃了藥是不鬧騰了,但身體會出別的毛病,一樣折騰人,而且那些藥吃得她像木頭人,身體再難受她都說不出來,可憐巴巴的,不如不吃?!?/p>
說話間,老太太從里屋走了出來,黑提包被塞得鼓鼓的,拎在手上,丁零姐姐見狀即擺手說:“不行,現(xiàn)在不出去啊,等我跟這個妹妹把事情說完?!?/p>
“老太太這是要到哪里去?”殷珠問。
“誰知道?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時跑到樓下去兜圈子,兜圈子還好,有時她是亂走,一亂走就要走丟,所以我得跟著?!?/p>
殷珠暗自嘆氣時,老太太舉步進了廚房,隨即傳來吧嗒吧嗒點煤氣爐的聲音。殷珠喊:“老太太在點火!”
丁零姐姐倒鎮(zhèn)靜,說:“煤氣閥門我關上了。”
殷珠把胸腔里那口氣慢慢吐出來。丁零姐姐說:“我們家的情況你看到了,我哪有條件把我妹妹接出來?”
是啊,還說什么呢。
走出丁零姐姐家的小區(qū)院子,在街邊掃碼打開一輛共享單車的時候,殷珠猛地想起,有件事情忘記問了:丁零以前的男友呢?他在哪里?他知不知道丁零的情況?
井二的看法是:“他們肯定早分手了?!?/p>
“這個我相信,我是想,要是他有能力幫到丁零呢?請他出個手嘛。”
井二搖頭說:“他要能幫的話,早幫了,還等著你去通知?再說了,丁零以前到底有沒有男朋友?也許所謂的男友都是傳說呢?即便有,她姐姐未必知道?!?/p>
跟井二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電話了,是老媽打來的。老媽劈頭問:“你這兩天在干嗎?”殷珠剛說個“沒干嗎”,老媽即問:“你開始找工作沒有?”跟著說,還是得找個工作去上班,找個輕松些的,不熬夜的,“要么你找人談朋友、結婚,不要老一個人在家閑著,會閑出毛病的?!?/p>
找個輕松些的工作?哪兒去找?啥輕松工作可以憑“找”而找得到?找人談朋友結婚?更是千難萬險。說險,不夸張,殷珠前同事中有個叫小甘的,從二十幾歲開始相親,相了十多年,相過的人,不說上千,也有數百,啥結果呢?被騙過錢,被騙過身,還遇到過程度不同的變態(tài)者,說起來怪嚇人的。
小甘倒是還在相親。殷珠離職后,小甘鼓動殷珠學英語,練口語,英語練好,走相親的國際路線。殷珠閑著也是閑著,真把丟了多年的英語重新?lián)炝似饋?,買了幾本書,下載了兩款學英語軟件,剛起個頭,老媽犯病,學習中斷。
回到住處,殷珠撲到沙發(fā)上,琢磨是繼續(xù)學英語,還是去找工作?她自己也想上班了,閑久了也煩,可是一想到進入打仗似的上班狀態(tài),更煩。井二溜達出來,坐到茶幾上問她:“丁零的事你不管了吧?”
“為啥不管?”
“管不了嘛,你盡力了?!?/p>
“我也這么想,問題是這么想的時候,我咋覺得自己有點兒可恥呢?”
“不要苛求自己,你只是凡人一個?!本袼?,“你得過你的生活,生活要向前看。”
“你還一套一套的說辭!”
“你出去旅行一趟吧,”井二說,“走遠些,去俄羅斯,或者以色列,回來之后找工作,上班,找男朋友,進入正常生活狀態(tài)?!?/p>
“丁零呢?”
“有空的時候去看看她,這就很不錯了?!本f,“別人誰把她放在心上?”
殷珠猛地想到一招兒,拍著手說:“我要去見丁零!今天禮拜幾?下一個探視日是幾號?”打開手機就查。
井二問:“干嗎?”
殷珠說:“我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見,看她同不同意我把她的事貼到網上,要是她同意,我就寫個帖子,這帖子被大家伙兒關注到的話,說不定就有人能想出什么好主意,眾人拾柴火焰高,對不對呀?”
井二說:“會有幾個人關注?。咳缃裨俅蟮氖聝?,一眨眼就過去了?!?/p>
“不管。去見她之前,我先琢磨琢磨帖子怎么寫,先準備些資料?!?/p>
卻是白辛苦,丁零完全不同意,不容商量地說,“不行!我不想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殷珠歉然。丁零口氣嚴厲起來:“你是不是已經發(fā)了帖子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永遠不許發(fā)!”丁零臉色不好看,“你走吧,以后也別來了?!?/p>
殷珠舌頭有些打結:“我沒有冒犯的意思?!?/p>
丁零說:“你走吧,你帶來的書也都拿走。”
殷珠想了想說:“這些書就放在這兒吧。再見?!?/p>
9
遵從井二提議,殷珠去了趟俄羅斯。
同樣遵從井二提議,回來后她著手找工作。一個月后,她又開始上班了。
三個多月過去,秋天穩(wěn)坐大地之時,她竟然找到一個男朋友。準確地說,不是找到,是遇到,再準確地說,是不期然遇到。
男朋友叫陳展,跟殷珠以前就認識,只是當年并無深交。這次重逢,殷珠差點兒沒認出他來。按常規(guī)劇本,她想起他是誰之后,跟他客套兩句也就罷了,彼此擦身而過,該干嗎干嗎,但他倆互留了電話。本來電話留了也就留了,可能誰都不會打,但陳展收起手機時突然來了一句:“我說,我們到底認不認識?”
殷珠詫異:“認錯人了?”
陳展下面一句話叫殷珠笑了起來,他說:“要不將錯就錯,從現(xiàn)在開始認識?”
殷珠呵呵笑道:“你好像一點兒沒變哪?!?/p>
陳展如釋重負:“看來你確實記得我,不是假裝記得我。”
這話信息量很大。后來殷珠才知道,這話不是沒來由的。過去的十一二年,陳展一直在外地。在外地干嗎呢?工作,賣命掙錢,一度他還跟朋友一塊兒辦過公司。他的奮斗史,是一部妥妥的失敗史,公司辦垮了,家也沒保住,老婆跟他離了婚。錢呢,大錢沒掙到,小錢付之東流。掙到的,無非江河日下的身體狀況,以及日漸灰冷的心境。
他是今年春節(jié)前夕回來的。過去的十多年,他每年回老家,都要路過這個他曾經待過好幾年的城市,可是路過和回來安居,感受大不同。這次回來,他最強烈的感受是:物是人非。也不是“物是”,物不再是過去的“物”,啥都變了,“人非”倒是真真切切的“非”,老朋友找不到幾個了,找到的也隔膜了,有的甚至干脆把他清理出了大腦內存庫。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看表情就知道了,”陳展說,“這又不是什么復雜的事?!?/p>
井二對陳展不太滿意,一個年紀奔五十的男人,沒房子,沒穩(wěn)定工作,銀行卡上的存款可憐兮兮,“啥都沒有,還顯老?!?/p>
“真是啥都沒有的話,怎么可能顯老?”
井二表示不明白。
殷珠笑嘻嘻地說:“他有他自己呀,他是個活人啊,如果他是你,就不會顯老了。”
“你的要求也太低了。”
另一些時候,井二又表示了首肯:“畢竟他跟你還是對路的。”
殷珠說:“你總算明白了,這就很難得了啊,現(xiàn)在人跟人的差別多大!比人跟猿的差別都大,找到個對路的多不容易?!?/p>
“也就你這種傻女子,”井二化身為閨密,“不在乎他連房子都沒有?!?/p>
“我有房子不就得了?”
跟陳展交往的事,殷珠沒有馬上告訴媽,她想的是,跟陳展的關系拴得牢固些再說。她把母親的抑郁癥告訴了陳展,陳展自然要問:“怎么會得這個病?”
“按說不應該,又沒誰惹她。”殷珠聳聳肩說,“不過這世上有些事情,沒道理就是道理?!?/p>
陳展笑:“以后我去給你媽做工作,化解她的心魔。”
殷珠哂笑:“你以為你是神仙哪?”
“神仙算不上,高人吧?!?/p>
“高人”二字,讓殷珠陡然想起丁零。想起了,順嘴說給陳展。陳展聽罷,道:“我知道這個人,應該在什么場合見過她。”
殷珠不奇怪,世界說大很大,說小也小。
陳展為丁零的事感慨,這世上何止一個丁零呢,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丁零?由丁零,說到別的他認識的人,一些下落不明的人,一些再無交集的人,一些壯年早逝的人,殷珠也加入他的回憶;又談到一些過得好的人,那些呼朋喚友,聚會不斷,歌舞升平的人。談著談著,兩人做了個決定,一起去看看丁零。
臨到出發(fā)前,殷珠卻又猶豫起來,要是丁零還記著上回的事,仍不高興見她呢?陳展說:“有我在啊?!?/p>
“有你在,不妨礙我覺得尷尬啊。”
“那就不去了?”
殷珠沒吱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我們會經常去看她嗎?”看著面露不解的陳展,她說:“如果只去一次兩次,以后再也不去了,她會不會很失落?”
陳展道:“那就沒辦法了,你想以后一直去看她?”他又搖搖頭說:“那只是你的理想。等我們年紀再大些,日子過疲了,你就沒那份心了,即使有心也沒那份力了。何況我們將來也可能生大病,如今這種環(huán)境,誰能幸免于病?萬一生了大病,誰來看我們?有兒有女也白搭,他們自顧不暇。多攢些錢才是真的?!?/p>
陳展的意見是,想去看,就去看看。以后的事以后說,莫想太多。
接踵到來的周日,他倆在午飯后,挽著胳膊一塊兒去了佑安醫(yī)院。不想撲了個空,丁零床位上住著別的病人。丁零換床位了?到護士站問詢,得到的回答是:丁零出院了。
殷珠十分意外,可是除了了解到丁零是在六月份出的院,其他信息全問不到。丁零的資料已經歸檔,要知詳情,得到檔案室去提檔。
他們哪有資格提取丁零的檔案。
接丁零出院的人,只可能是她姐姐。她姐姐不是照顧不過來嗎?怎么又能夠了?陳展說:“我估摸著是她們的老母親過世了?!?/p>
走出醫(yī)院,殷珠猶豫再三,終是撥打了丁零姐姐的手機,無人接聽。
沒接電話的丁零姐姐也一直沒回撥電話。
往后的兩三個月,殷珠又開始關注報紙了,在街上遇到讀報欄,總要停下來看一看。不是她愿意讀報,就算想看點什么,如今的她也沒啥興趣讀報了。也不是她有意回歸老行當——她才不想吃二遍苦。她潛意識里期待的是,會不會某一天在哪張報紙上,看到丁零的名字?出了院的丁零會不會重返職場呢?
沒有。
從沒看到。
再往后,她和陳展一頭栽進了風吹雨打的磨合期。她帶陳展見過了自己爹媽,本來擔心老媽會挑剔陳展,鄙視他遠不達標的經濟狀況,看不起他沒個穩(wěn)當飯碗,反對她和他相處同居,卻是沒有,老媽難得地采取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只背地里對殷珠說:“先不要急著去扯證結婚,觀察幾年再說,反正你不打算要小孩,結婚的事不要急。”
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老媽也想通了,或許早就想通了。
陳展的父母對殷珠更沒意見,那對住在小鎮(zhèn)上清靜度日的老兩口兒,見到殷珠簡直是喜上眉梢。
即便如此,最初歡天喜地的階段過去后,兩人還是開始了磕磕碰碰。磕碰皆由小事引發(fā),例如殷珠提出去旅行,陳展說沒錢不去;例如她買了啥東西,他總說她亂花錢;還有她想重新裝修房子,他一口否決并說她腦神經短路,等等。后來的爭吵同樣是為了小事,饒是為了小事,兩人間的對抗也唰唰升級,一升級就是登峰造極。這時候就不是一般的磕碰了,不再是一個說“你有病啊”,另一個說“你有藥啊”這樣的橋段,而是不折不扣、傷筋動骨的怒吵。
殷珠向來痛恨吵架,有啥可吵的,吵啥吵??!可是陳展不許她沉默,他的不許、他的凌厲言辭和霸道態(tài)度,讓她火冒三丈。吵得傷心時,殷珠相當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不久之前動輒妙語連珠說笑話、花樣百出做怪相的那個人,懷疑兩人有過的情投意合根本就是一場幻覺。
每次吵過,陳展都要大聲長吁短嘆,仿佛受了莫大傷害,而殷珠的拒不道歉則會使他忽地又暴跳如雷,挑起第二場爭吵。
兩個各有一把年紀的人,歷經千山萬水走到一起,好像就是為尋吵架來的。圖個啥呀!殷珠心說。她沒想到自己的火氣這么大,憤怒起來也能河東獅吼,陳展更不要說,兇神惡煞之狀好似肚子里埋著一千發(fā)炮彈。
還不能說分手。如果她提出跟他一刀兩斷,他會愈加狂怒。可她不說這話,他自己卻要說:“不過了!我走!”說了又不走,惹殷珠更惱怒。
算起來,他倆在一起才七八個月,彼此的感情竟從陽春一步跨越到隆冬。難怪有人說糟糕的婚姻比一個人挨日月更糟。當然他倆尚未結婚,但畢竟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啊。
殷珠把井二召喚了出來。她已經很長時間沒理會井二了,井二是個貼心人,揮之即去,招之即來,沒一點兒意見。井二跟她分析:“他是不會離開你的。你不也說過嗎,找到個合適的人多難。他難,你也難?!?/p>
“問題是他跟我不合適!原來的合適都是假象。難道我倆吵架合適?吵得棋逢對手能湊一對兒?多悲催!”
“你們不是總在吵,也有和好的時候嘛?!?/p>
“那更糟糕,坐過山車似的,我要得心臟病的!”
井二雙手撐膝說:“要不你還是養(yǎng)條狗吧——不,你們?!?/p>
10
狗,殷珠到底沒養(yǎng)成。
一說出這個想法,陳展立即不假思索地反對:“人都養(yǎng)不活,養(yǎng)什么狗!”
以前殷珠對井二說過類似的話,眼下陳展這么說,她卻是一萬個不愛聽。她奇怪的是,這個在她印象中(雖說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印象)不乏瀟灑的人,如今搖身一變,好像一個剛從大饑荒時代過來的人,一個從集中營里出來的人,日復一日,以最儉省的生活方式,以對一切花錢的事情采取最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著力詮釋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含義。
另一頭,他又十分渴望盡快集聚財富。人窮百事哀,老了必更慘,趁著精力尚存,必須搏一把。他自己那點兒積蓄,投資了基金,殷珠那筆存款,他也打主意,反對放在銀行里,白白任其貶值,他批評殷珠:“你就是個沒腦子的人?!币笾閷χT如此類的話已然脫敏,只當沒聽見。為免他聒噪,干脆拿了一半存款出來,交給他去擺弄。這人怎么擺弄的呢,千尋思,萬考察,投給了一個據說背景深、實力強,并號稱信譽很高的小貸公司。
也就半年多,不出意料地,那小貸公司出問題了。先是發(fā)不出利息,再就是找不到管事的人,又過幾天,一個人也找到不到了。公司關張了。
陳展如遭雷擊,夜不能寐,白天四處奔走,四處呼喊。折騰三個禮拜,一氣之下病倒在床。
殷珠也惱火,她的血汗錢哪,上夜班熬骨血掙來的錢啊,莫名就灰飛煙滅了??墒清X都沒了,罵他何用,或許在某種神秘意志里,那筆錢她本就花不著。如此一想,就想通了,反倒安慰他說:“破財免災吧,幾萬塊錢,算了。”
井二不樂意:“啥算了,好幾萬塊錢,省著花夠你過兩三年呢!”
殷珠輕聲說:“閉嘴。”
井二不閉:“讓他把自己的錢拿出來賠給你。”
“那不要他的命了?他更沒安全感了。何況,他那點兒錢也不夠賠?!?/p>
“賠多少算多少。”井二憤然,“他不是高人嗎,不是啥都無比正確無比高明嗎!”
她跟井二對話之時,陳展皺著眉,檢視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反省自己的大意失策,抨擊騙子的狡詐,狠批行政管理的漏洞,遍查這次馬失前蹄、陰溝翻船的內因外因。惱恨不休,痛悔不已,他對殷珠說:“你打我?guī)紫掳?!?/p>
“打你干嗎呀,又不能把錢打回來?!?/p>
“我心痛啊!”陳展深深痛嘆,“不是小數目啊!我們得掙多久才掙得回來!”
“沒就沒了吧?!钡竭@時候,殷珠真不太在意那筆錢了,撈不回來了嘛,她說,“反正不至于影響我們過日子?!?/p>
偏偏井二跳出來反對。殷珠不聽井二的,井二不甘心地還要說,殷珠說行了吧你,不要說了。井二搖頭嘆氣,殷珠正要再訓井二,陳展說話了,他說:“你在干嗎呢?”
“什么干嗎?”被陳展發(fā)現(xiàn)了秘密,殷珠首選裝傻。
“你在跟誰做表情?”
“沒跟誰呀,除了你?!?/p>
“不對,”陳展明察秋毫,“你的表情不對,我發(fā)現(xiàn)好多次了?!?/p>
他居然發(fā)現(xiàn)好多次了,殷珠沒忍住,哈哈笑了起來,笑得收不了場。陳展疑惑:“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挺好?!彼孕Φ弥共蛔?。
陳展不安:“你真沒事?你這是怎么了?”
殷珠笑得愈發(fā)厲害,井二跟著一起笑。陳展有點兒被嚇住的樣子,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攬住她的肩,“你不要嚇我啊?!?/p>
他摟緊她,重復一遍:“你不要嚇我??!”
殷珠把頭靠在陳展頸窩,慢慢地停下笑,把手指插進他的手指,另一只搭在他腹部,沒頭沒腦地,一下一下按壓他的肚皮。跟絕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樣,他腹部凸出,充滿彈性。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有體溫,有呼吸,有一個軟乎乎的肚皮,他的手指緊緊握住她的,握得那樣緊,好像他們是長久失散后重新接上頭的親人,好像他們是站在世界盡頭的最后兩個人,必須抱團取暖。
愛惜他吧,她心想,愛惜這個她本該討厭的人,這個脾氣暴躁、固執(zhí)己見的人,這個正以他的臉輕輕蹭她的臉的人,這個在人海中跟她迎頭相遇的人,好好過日子吧。否則還能怎樣,她又沒有“備胎”,即便有,未必就勝過“原胎”。
他們之間的爭吵、他拿她的錢去投資而被騙的事,殷珠都沒說給父母。她母親自上次出院后,一直沒再犯病,難得??!可喜呀!不過殷珠也不敢太歡喜,怕轉眼歡喜成空。每個周末,她都和陳展去一趟她父母那兒,跟爹媽一塊兒吃個飯。每次見面,不是她,倒是陳展,跟她媽談得多些。
又是一年深秋季。陳展一頭栽進了手機網絡中,早晚跟手機形影不離,下班回到家,沙發(fā)上一躺,拿著手機玩到上床。上了床還玩。殷珠說他,白說,搶他手機,搶不過來,讓他去運動,喊不動。殷珠一怒之下又跟他吵,陳展倒成了好脾氣,友好地說:“不要吵嘛,我頭暈。”
“活該你頭暈,這樣下去你眼睛也會瞎的!”
“遲早都要瞎的?!?/p>
“成天躺著,你要變成廢人的!”
“我已經廢了,錢被騙了只能干瞪眼?!?/p>
“你拿點兒精神出來,做點兒事嘛!”
“一把年紀了,還能做啥?事情我原先做過,不如不做?!?/p>
“規(guī)劃一下我們的未來!”
“規(guī)什么劃!少花錢,多節(jié)約,就是最好的規(guī)劃?!?/p>
說來說去說不過他,不跟他說了。氣惱之下,殷珠給蔡恩靜撥電話,想約蔡恩靜喝個茶,卻意外地從蔡恩靜嘴里聽到了丁零的消息。蔡恩靜先說的不是丁零,是江含波。她倆約好喝茶之后,蔡恩靜忽然問道:“這段時間你跟江含波有聯(lián)系嗎?”
沒有,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江含波也沒再打來過電話,可能生氣了。有時殷珠會略感不安,畢竟江含波對她挺熱情的,可能還有意跟她親近抱團,她卻不客氣地推開了她,而且在微信朋友圈設置了“不看她”,屏蔽了江含波在朋友圈發(fā)的所有信息。
蔡恩靜也設置了“不看她”。蔡恩靜說,看著煩,“從早到晚總在發(fā)朋友圈,轉的那些帖文,秀的那些圖片,看著讓人哭笑不得,好像她多么博聞廣識,多么有見地,生活得多么花團錦簇,騙什么人哪!”
殷珠笑了,她跟蔡恩靜是一樣的心態(tài),不過這理由說出來,到底有些刻薄。
蔡恩靜下面的話,叫殷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蔡恩靜問:“你知道江含波現(xiàn)在經常跟誰在一起嗎?”殷珠答:“不知。”蔡恩靜說:“丁零?!?/p>
“丁零?”
“對啊,她倆好像結成了一個組合?!?/p>
“組合?啥組合?我咋聽不明白?”
“混圈子的組合。”蔡恩靜說,“如今兩人經?!?lián)袂’在一些有錢女人的圈子里出沒。干嗎呢?給那些有錢女人上課,帶領她們打坐。”“啥意思?上什么課?”蔡恩靜說:“好像跟那些人談談老莊,講講《易經》什么的。”蔡恩靜是怎么知道的呢?蔡恩靜說:“是不久前偶爾從一個熟人那里得知的?!?/p>
“太神奇了?!币笾楦袊@。
蔡恩靜笑說:“這世界無奇不有?!?/p>
11
再次見到江含波,殷珠發(fā)覺她氣色明顯變好,一掃原先的暗黃委頓,神情也比過去要舒朗幾分,也愈發(fā)胖了些。
先前打電話的時候,殷珠以為江含波要拿腔調。沒有。江含波隨和熱情如故,慢悠悠道:“哎呀殷珠,好久沒聯(lián)系了,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江含波是獨自來赴殷珠之約的,丁零沒一塊兒來。江含波說,丁老師如今不輕易出面,“她現(xiàn)在是名家?!?/p>
殷珠注意到,江含波提到丁零,稱的是“丁老師”。盡管近些年在本地,“老師”日漸成了一種流行稱謂,相當于先生女士,但從江含波嘴里說出的“丁老師”,顯然遠超一般的尊敬,相當鄭重,極為隆重,仿佛丁零是一尊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神。江含波說,現(xiàn)在丁老師有不少崇拜者。殷珠說:“以前也有呀?!苯蜃煲恍Γ骸澳遣灰粯印!?/p>
茶水端了上來。江含波笑瞇瞇地說:“你是想知道丁老師的事兒吧?”
殷珠點頭說是。
江含波又抿嘴一笑。仿佛是說,如果不是為丁老師,你也不會跟我聯(lián)系。殷珠暗覺慚愧,忙找話說:“丁零是你從醫(yī)院里接出來的吧?”
江含波顯然對殷珠直呼丁零的名字不滿意,責備地看了她一眼,道:“是我想的辦法,讓丁老師出來的?!?/p>
這人果然有變化,要是過去,她早就唰唰說個不停了,眼下呢,說一句,停一下,這是丁零的作用?這人是出于什么意圖,又是怎么把丁零給接出來的?
事情是這樣的。江含波說,她先是去拜訪過丁零幾次?!暗谝淮我娝?,我就覺得她很不一般,她是那種少有的氣場強大又有親和力的人,是能傾聽的人,你說話的時候,她不會隨便打斷你,不會假裝在聽,不會站起來走開,她會一直保持耐心。我感覺跟她交流特別放得開,特別舒心?!?/p>
老天爺,原來江含波對別人的反應并非無感,而是啥都明白。只不過她說出的“交流”二字,讓殷珠頗不以為然:哪有你這樣的“交流”?你一個人說個沒完也算“交流”?罷了,指出這點有何意義。殷珠推測,江含波一定是在丁零那里找到了長期缺失的被認可、被重視的美好感覺,她那在歲月的湯湯長河中長久不得靠岸的精神漂浮物,總算有了著陸點,她一準為之倍感安慰與歡欣。
“第二次我去看她,看完離開之前,她跟我說了兩句話,只是短短兩句,讓我瞬間醍醐灌頂,當時我就決定,要幫她走出那個地方?!?/p>
丁零說了哪兩句話?殷珠嘴未張開,江含波已經馬不停蹄地說了下去,說她如何找到丁零的姐姐,如何看到了丁家姐妹的老媽,心里生發(fā)出怎樣的感受。由那感受鋪排開去,講述到別的事件、雜七雜八的人,再回到漫漶無邊的感受。殷珠暗自嘆氣,還是原來那個江含波嘛,沒啥本質改變。
是手機鈴聲把江含波泥沙俱下的講述打斷的。接完電話,她重拾先前的話頭,總算繞回到丁零的事情上來。她說約丁老師的姐姐認真談了一次,承諾把丁老師接出來后,由江含波來照料?!罢梦矣幸惶追孔涌罩?,離我的住處不遠,那套房子我拍了一組照片,分頭拿給丁老師和丁老師的姐姐看,她們都滿意?!?/p>
就這樣,丁零從佑安醫(yī)院出來了。
“她現(xiàn)在還住在那兒?”殷珠問。
“多數時候住那兒,有時候住別的地方,我不說了嗎,她如今很火呢,愿意請她去住的人多了?!?/p>
“她是怎么火起來的?”
“大家口口相傳嘛。最早一段時間她不出門的,早晚只待在房子里,看書、打坐。吃飯呢是我下班后買了菜,去她那里做的。每次都多做一份,留給她第二天中午吃。那段時間我們天天晚上聊天,聊了很多,很多?!苯ㄎ戎槪貞浿?,像是回到了那段夜談不絕、深可懷念的往昔?!斑@么過了大概兩個來月,我請了年假,我們一塊兒去旅行了一趟,回來后,接連見了我的幾個朋友?!?/p>
江含波風格依舊,說到人,不管什么人,都恨不得從出生那天開始說起,說得既啰唆,又乏味。殷珠怕就怕這個。幸好江含波手機又響了。因為電話的打擾,江含波不得不加快講述速度,饒是如此,也拉拉雜雜講了幾十分鐘。殷珠好歹從那熱帶叢林般的話語叢中,清理出一條線索。江含波有個女友,是比較有錢的,雖有錢,卻過得焦慮而苦悶??鄲炁迅×阋娒媪倪^兩次,甚覺受益。那女友的一個女友,更加有錢,見過丁零之后,同樣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就這樣,一個串一個,有錢女人源源不斷走近丁零。那些女人,或三五組局,或單獨設宴,輪番請丁零去聊天,并以禮金相贈。
如果說打入闊太太的圈子,受到她們的禮遇,是出院后的丁零博得聲名的第一個里程碑,那么第二個里程碑就是她開始做講座了。在一個高檔會所和近郊一個類似山莊的地方,先后開講。自然是有人安排的。用江含波的話說,有資源的人很多,愿意聽講的人更多。是啊,多少人養(yǎng)尊處優(yōu)而心有荒原啊;有多少人,生活里問題層出而焦頭爛額啊。
丁零,不,丁老師都講些什么呢?
江含波說:“主要講禪宗?!?/p>
不是老莊?不是《易經》?
江含波說,起初也講過一點兒老莊。殷珠問,丁老師(她也順著江含波,以“老師”來稱呼丁零了)對禪宗有研究?江含波嗔了殷珠一眼:“那是肯定的?!?/p>
“禪宗不是講頓悟嗎?”
“那也得有人引領啊,”江含波說,“丁老師就是我們的引路人?!?/p>
“引路人”,這么大的詞兒,江含波舌頭一彈就出來了。殷珠正暗暗詫異,江含波接著說:“其實丁老師的講座是不拘一格的,她經常會讓聽講者先提問,根據問題再作解答。她有時也講歷史,講儒學,還有你剛才提到的《易經》。如果是被請到什么人家里,她就主要讓對方說,最后她自己提點一兩句,就那么一兩句,總能讓人茅塞頓開。丁老師非常博學,她是高人?!?/p>
不知為啥,殷珠內心驀地騰起一種怪怪的感覺。
江含波說:“還有別的城市的人請丁老師去講?!彼f,她和丁老師上周才從一個二級城市回來,邀請方是一個女老板,相當富有,別墅都有好幾幢……話未說完,又來電話了。接完電話,江含波對殷珠一笑,身體語言表明,她準備結束談話撤退。主動結束談話,這在以前也是沒有的事。
“有空你也來聽聽丁老師的講座吧,會有收獲的?!苯ㄕ酒鹕碚f,“回頭我把時間表發(fā)給你,地址上面也有?!?/p>
“對了,”殷珠想到一個問題,“你還在上班嗎?”
“辭職了,上個月辭的?!苯ㄎ⑿Φ溃骸皩嵲诿Σ贿^來,我得全力為丁老師服務?!?/p>
12
去不去聽丁零的講座?陳展笑呵呵地說:“去什么去,我看那幫人都瘋了?!?/p>
“你跟我一塊兒去不?”
陳展斷然拒絕道:“開什么國際玩笑?!币膊辉S她去,“當心被她們帶瘋。”
陳展不說這話,殷珠尚還猶豫,陳展這么一說,她倒下了決心,要去看看到底什么人在追捧丁零,丁零又是如何收獲那些人的崇拜的。
為此她特地請了一天事假。
這天的講座地點在一個高檔樓盤的會所。從殷珠住處到那里,沒地鐵直達,乘公交車得倒車。不是倒車耽擱了時間,是路遇一樁車禍,給堵了二十來分鐘。下了車,步行過去的時候又繞了彎子,等她到達目的地時,已經遲到近半小時。
會所在樓盤大門右側,門臉、墻面都很堂皇。殷珠登上二樓,一時間以為走錯了地方,廳堂里空空蕩蕩,非但沒有講座,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這廳堂有如一間大型會客室,窗簾高吊,美式長沙發(fā)椅和描金茶桌在鋪了地毯的地上圍成一圈,上座是一只寬大的老虎椅,看來是主位。主位背后,靠墻是一只復古書架,擺放著書與陶器,中式字畫裝點墻壁空白處。整個房間儼然是中西合璧的風格。
殷珠估算,這些椅子大約能坐二十來個人。看這廳的布置,她覺得沒走錯,這里應該就是一個聚會講座的場所。是講座結束了?不可能吧。想找個服務員問問,蹊蹺的是連服務員也看不到。
她掏出手機想打給江含波,忽又改了主意,先去看看書架上擺了些什么書。剛走近書架,一個人影閃出,把殷珠嚇了一跳,那人道:“欸,殷珠??!”
是江含波。
原來書架旁邊有一道門,江含波就是從那門里出來的。
“嚇我一跳!怎么沒人呢?”
“噓!”江含波把殷珠拉到一張沙發(fā)上坐下,慢悠悠一笑,低聲說:“今天丁老師狀態(tài)不好,講座臨時取消了?!?/p>
為什么要小聲說話?這兒不是沒人嗎?有。丁零還在。在哪里?江含波下巴沖剛才她出來的門那兒抬了抬,“在里面?!彼嬖V殷珠,里面有一間丁老師的專屬休息室。
好吧,那就下回再來,殷珠剛要告辭,江含波主動提議:“要不你去跟丁老師說幾句話?”
“不打擾她嗎?”
“試試吧,說不定見到你她會高興的。”
殷珠跟在江含波后面,穿過書架側面的門,又進了一道門,其實殷珠沒進,只是站在門口,打量著。這是一間充滿了各種物什的房間,沙發(fā)、美人榻、書架、花架、落地燈、寫字桌、茶桌,茶桌上擺滿茶具,杯啊壺啊之類;書架上的書不多,倒陳列著各式茶餅,還有些木質的盒子,陶制的罐子。丁零躺在美人榻上,眼睛半睜半合,仍是一頭白發(fā),卻白得不那么干凈了,但又不像染過褪了色。頭發(fā)樣式古怪,半聳半披,像是剛剛把發(fā)髻打散,又沒梳平。
江含波躬身對她說:“丁老師,您的一個老同事來看您了,殷珠,還記得嗎?她是來聽您講座的,遲到了,現(xiàn)在她在這兒呢,想拜見您一下?!?/p>
拜見?隨便吧。殷珠看到的是,丁零根本無動于衷,既無言語,亦無表情。江含波身體再躬下去些,嘰嘰咕咕又說了些什么,沒一會兒,她直起身,轉身走到殷珠身邊,對殷珠使個眼色,附耳道:“你等著,跟她說幾句?!?/p>
江含波走了出去。殷珠瞠目,咋把她一個人撂這兒了?她跟丁零說啥?沒來由地,她覺得眼下的丁零不再是過去那個丁零了,好像,咋說呢,改頭換面成了一個高坐云端的人,一個騰云駕霧的人。她下意識清清嗓子,帶著謙卑喊了一聲“丁老師”。
丁老師沒反應,殷珠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局促間,丁零起了身,是慢條斯理坐起來的,這個過程中,她斜了殷珠一眼,仍無言語,端起茶桌上一只骨瓷蓋碗,錯開蓋,啜一口,又啜一口。殷珠不知那碗里是茶還是什么補品。
得找話說呀,她逼著自己再喊一聲“丁老師”:“丁老師不記得我了嗎?”
丁零這才抬頭瞄她一眼,說:“你有點兒變樣了?!?/p>
“老了吧?”殷珠笑,覺得自己這笑有點兒謙卑得可恥,她何必這么卑下?嘴里卻徑自往下說:“今天過來想聽聽丁老師講課,可惜來得不巧?!?/p>
“今天我累了。”
“丁老師得注意休息。”
丁零把茶碗放下,眼睛在茶桌上逡巡,也不知要找個什么。殷珠肚子里搜不出該說的話,打算告辭開溜,便聽得丁零淡淡一問:“你有啥事?”
“沒事沒事,”殷珠訕訕,只見丁零眼皮仍向茶桌垂著,拿起一串手串,盤在手心。殷珠說:“我就是來看看丁老師。很高興丁老師從……呃,在開辦講座了,丁老師多保重,我告辭了?!?/p>
從房間退出,穿過廳堂出來,沒看到江含波,殷珠也無意再跟江含波說話,加速走到樓下,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當晚陳展下班回來時,殷珠歪在沙發(fā)里看雜志。陳展問:“咋樣?。靠吹蕉×懔??聽了講座了?”
“別跟我說話,”殷珠拿眼睛瞪他,“別煩人?!?/p>
陳展倒來了精神:“你不會也瘋了吧?”
“我干嗎要瘋???少廢話。”
陳展給自己泡了杯茶,這是他的老習慣:下班到家第一件事,泡茶。茶泡得釅釅的,一邊喝,一邊嘆兩聲,也是他的老習慣。喝一陣,喝舒坦了,喊一聲殷珠:“走,做飯去?!?/p>
殷珠不去,“沒興趣,天天吃飯有啥意思?!?/p>
“沒叫你吃,叫你一起去做。”
“不吃我干嗎要做?”
“咦,”陳展說,“不對勁兒,那個丁零到底跟你說了些啥?”
“她啥都沒說。這需要她來說嗎?天天為吃三頓飯活著有啥意思!”
“那你想干嗎?”陳展笑起來,“我們也確實該找點適合我們的娛樂,能長期消遣又不太花錢的?!?/p>
殷珠撲哧笑出來。
陳展說:“去跳廣場舞?”
殷珠大笑不止。笑,不是為“廣場舞”,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成天為沒錢擔心,也算一種精神生活。還不容易“解套”。
井二咋不出來評一評這個事?又是好久沒跟井二打照面了,井二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兩天后,江含波打來電話,告訴殷珠,丁老師恢復了狀態(tài),可以重新開講了,“下次的講座你來聽吧。”
殷珠毫不猶豫地撒謊,說自己患了感冒,聽講座的事再說。江含波像是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說另一個事:“丁老師和我在組織一個旅行講座團,坐游輪,一邊旅行一邊開講座,時間定在十二月份,已經在籌備了。”
呵,還整大發(fā)了。江含波告知她這事是啥意思?是含蓄的邀請?那可不是白白去的,肯定要花不少的錢。且不說這錢殷珠花不起,花得起也不去。
13
那天去見丁零的情形,殷珠還是說給了陳展。說的過程中,她自己回過神來,那天丁零的輕慢態(tài)度,不是故意針對她的,那是丁零的一種自我保護,一種防御策略,用適度的冷淡,為自己劃出一個邊界,免得別人長驅直入,免得眾人一擁而上,把她整個掏空。說不定,她已經空了。
“她再是一個高人,畢竟是人,不是神,被那么多人仰視,還不是遠遠地仰視,是湊到她身邊,聽她講話,向她請教,恭敬追隨,我覺得只要是個人,心里都會惶恐的?!?/p>
陳展說:“你咋知道她是惶恐不是滿足呢?”
“有滿足,也有惶恐和厭煩,但是她擺脫不了?!?/p>
“她想擺脫的話,抬腳一走不就得了?之所以不走,說明她是滿足的?!?/p>
好吧,也可能丁零真的就是那種先知般的人物,這種人從古到今都有,他們的存在,就是給蕓蕓眾生做指引做榜樣做燈塔的,用江含波的話說,引路人。走在隊伍的前面,自我燃燒,成全別人也成全自己。只不過,丁零這么個引路人,竟然是江含波發(fā)掘出來的,至少,是江含波從精神病醫(yī)院里拉出來的,而且還是被江含波一心一意維護的,有意思啊。
不管怎么說吧,丁零從那牢籠般的地方出來了,總歸是個幸事,總比在那種地方郁郁而終好吧。這個事情即便沒完,還有續(xù)篇,也是新篇章了,反正,這一篇是結束了。陳展也不再說丁零,一低頭,又跟手機沆瀣一氣去了。
不用井二提醒,接下來,殷珠該好好想想她和陳展如何打發(fā)今后的日子??傄尹c兒他倆共同感興趣的事來做吧,總不能兩個人的生活就是一塊兒吃個飯,上街買個東西,然后就是各自看手機吧!陳展卻丟不開他的手機,一機在手,昏天黑地,他說他在關心天下事,說他在學習,最后說:“你就當我在休眠吧?!?/p>
“我為啥要找個休眠的人一塊兒過日子?”
“我也不是全休眠,不也在跟你做伴兒嗎?陪你吃飯、睡覺、說話,還不惹事?!?/p>
“你要休眠到啥時候?”
陳展嘿嘿笑。
殷珠說:“你能不能活得積極點兒?”
“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不要反復嘮叨?!标愓拐f,“我只求這樣沒病沒災地到終點,你就別張羅我了?!?/p>
這不太自私了嗎?只考慮他自己。殷珠把井二叫出來評理,井二說:“你要他做什么呢,就讓他自我麻痹吧,不然他會焦慮的,一焦慮,難說會不會發(fā)展成精神病患者。”
“他這么下去,精神也可能出問題啊?!?/p>
“那你不正好又有事可做了嗎?”
殷珠氣得發(fā)笑,卻不得不承認井二說的有道理。陳展這么個挨邊五十歲的人,她能改變他什么?能把他拆散了重裝?其實她從沒想改變他什么,她只是看不慣??床粦T也得看慣,此外還能怎樣?
她對井二說:“本以為你可以隱退了,看來還得有你陪著才好?!?/p>
井二拍手掌,翻筋斗,伸舌頭,嗚嗚哇哇的??粗蝗缂韧孽r活生動,殷珠又開心起來。
或許是因為陳展成天抱著手機,殷珠反倒不愿看手機了,除了看看手機報,看看朋友偶爾推薦給她的文章,朋友圈很少進。有啥可看的呢,不過是誰誰到哪兒去玩了,誰誰吃了什么美食,看了什么電影,見了什么朋友,買了什么首飾衣物,有啥可看的!至于那些風起云涌的新聞事件,地區(qū)性的、全國性的、國際性的,陳展自會告訴她的。他不是以關心天下事為己任嗎,不是把看手機當學習嗎,發(fā)生了什么他都知道,這一點,他比井二強。
不過那些被這個心懷天下的人關注的事件,不管多不得了,多波瀾壯闊,在他腦子里都儲存不了多久。大事太多,他哪消化得了,何況還日漸健忘。
倏忽間又一年過去,又到了深冬。殷珠不喜歡冷颼颼灰撲撲的冬天,卻喜歡冬夜,吃過晚飯,泡一壺奶茶,備兩樣干果點心,空調開著,身上是軟軟的珊瑚絨家居服,大筆記本電腦上找一部電影來看。如果不是陳展隔三岔五嘆一聲“這么一晚晚的開空調,多費電哪”,這樣的夜晚在殷珠看來,便是無可挑剔的了。
陳展當然陪著她看,可即便是看情節(jié)緊張的好萊塢大片,他也看不安穩(wěn),看一看,就去摸手機看手機,在電影和手機之間來來回回切換。殷珠習慣了他身在曹營心在漢,饒是習慣了,有時也會抓起手邊的雜志或書,敲他兩下。
這天晚上,她拿雜志敲打陳展,陳展說“別鬧別鬧”的時候,她手機響了,竟然是久違的江含波。
江含波約她次日晚見一面,“有事跟你商量?!?/p>
關于丁零?但江含波沒提“丁老師”。
14
跟一年多前相比,江含波又變了,她瘦了,腰身皮膚有了緊致感,頭發(fā)盤了一個髻,顯得雅致了。
殷珠沒想到,江含波只約了她一個,沒有蔡恩靜或其他人,看來她真有事要說。江含波說的事,又讓殷珠沒想到,江含波說:“我和幾個朋友在籌備做一個女子書院,書院呢就是一個叫法,其實沒那么高大上,就是一個大家時不時聚在一起,培養(yǎng)點兒情趣的地方,學學琴棋書畫,分享點兒讀書心得,做做交流,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我知道你喜歡買書看書,到時候來跟我們聊聊讀書?”
她說的是“我和幾個朋友”,沒有丁零?邀她殷珠去聊讀書,丁零不做講座了?等江含波又說了一大段話,殷珠才抓到機會問出問題。江含波臉上靜靜的,說:“丁老師走了,走了有大半年了?!?/p>
走了?去了哪兒?為啥?
江含波依然臉色平靜:“可能是去什么地方云游了吧?!?/p>
云游?她自己?
“對,”江含波說,“她自己?!?/p>
殷珠看著江含波,江含波則看向側前方,像在追憶,像緩緩沉浸在了追憶的云霧里,輕聲道:“她執(zhí)意要走,我們都勸不住,其實……”她突然頓住,一直停頓,殷珠等了又等,正想召喚井二出來的時候,江含波才繼續(xù)說:“她后來,脾氣變得古怪了,越來越怪。”
再次頓住。
殷珠心里喊天,這一說一頓地,要說到何時?這是江含波的又一變化。好歹,費勁拔力地,殷珠聽出了個眉目,就是從殷珠去見丁零的那次開始,丁零的脾氣突飛猛進地變怪,不僅怪,還出爾反爾,不僅出爾反爾,還易怒,定好的講座,不講了;說好見什么人,不肯見了;籌備得差不多的團隊游輪旅行事宜,一推再推。江含波說,單是郵輪旅行這一樁事,就把她折騰苦了,那樣地折騰,事情終究還是泡了湯。她詳說如何折騰,殷珠似聽非聽,江含波講得越長,殷珠越不聽了。好歹這樁公案講到頭,江含波長長一嘆,說:“再往后,丁零狀態(tài)越發(fā)不好,很多事都沒法做了,我想,她是不是犯病了???”殷珠心說:這么想就對了。江含波說,她把講座什么的停了一個月,讓丁零休息,靜養(yǎng)。
“我想她一個人成天被關在屋里肯定悶嘛,總得說說話啊,但是我去看她,不開口則罷,一開口,她馬上不耐煩,甚至大吼大叫?!?/p>
她又停頓好一會兒,道:“我為她著想,就隔幾天去看她一次,平時打電話叫人給她送外賣。那些想見她的人,我都給攔著;打聽她啥時候再開講座的,我編各種借口,替她遮掩,其實挺累的?!?/p>
她又停頓了下。“差不多一個月后,我去見她,想跟她談一談,話沒說兩句,她勃然大怒。”
殷珠想象江含波當時的情狀,卻是想象不出??傊?,江含波一準苦惱極了,開導丁零?她哪夠資格;勸丁零去看心理醫(yī)生?豈不是摸老虎屁股!丁零厭憎心理醫(yī)生,丁零說過,那些人自己就是精神病患者,只有患者最清楚如何對付患者,而且特別無情。問題是,江含波怎么辦呢?丁零這么閉門不出,百事不做,任何人都不見,叫她江含波怎么辦?她是為了丁零把工作辭了呀,即使經濟上短期無憂,她也不能老是閑著呀。
事后,即跟江含波分開之后,殷珠反芻江含波在她倆座談的后半段抖落出的那些事,覺得江含波到底是個老實人,有些事,她可能想瞞的,到底沒瞞住,到底原原本本講了出來。比如,丁零對她的滿口譏諷,把她說得一無是處的極端評價,甚至說過“過得不痛快,去死嘛,又沒誰拽著你”“你們這些人,跟螻蟻一樣,死不足惜”“你不是痛苦嗎?怎么連死的勇氣都沒有?要不要我?guī)湍阊健敝惖脑挕?/p>
說出這些時,江含波眼里帶了淚光。可不等殷珠找出詞來安慰,她竟又兀自一笑:“等緩過勁兒來之后,我自己想通了,沒跟她計較?,F(xiàn)在我明白了,那種病,真的是好不了的。”
停一停,再一笑,江含波說她之后再去見丁零,因跟丁零吵了起來,激憤中江含波不顧一切地說出了心里話:“你是病人,我才三番五次將就你的!”而丁零呢,她哈哈一笑道:“你才是病人!你們才是病人!不管你們裝得可憐兮兮還是幸福滿滿,全是喪心病狂的人!”
“你說她這是什么話!”江含波說,“這不是……最后她還說,她要回醫(yī)院。”
“是嗎?”殷珠詫異地問,“她回去了?”
江含波再度停頓良久,而后又說:“不知道,有一天我去她那兒,她不見了。”
丁零曾說過,她要獨自去找一個覺得心安的地方,待下來。
那會是啥地方?
誰知道呢。
而江含波竟然能夠在丁零消失后,獨自重整旗鼓,把丁零落下的攤子再鋪排開來,甚至要弄一個書院,叫殷珠不由得刮目相看——人,果然是不可貌相啊。
她對江含波說:“等你的書院弄好,我來學習吧。”
江含波表示滿意:“不要謙虛,你來講課,我們每個人都講,大家互幫互學。一言為定??!”
15
老媽驚恐癥不發(fā)作之后,開始生別的病,耳鳴、腦鳴、甲狀腺代謝亢進、心律不齊,肝也不好,胃也潰瘍。老媽胃潰瘍這病,殷珠以為病得古怪,一日三頓在家吃得規(guī)律又均衡,咋平白無故弄出個胃病?不過,人體這個東西,真是說不清楚的。
陳展也生病。他那種生活方式,不病才怪。病了,他倒有事可做了,頻繁跑醫(yī)院,看疼痛科、呼吸科、消化科,看內科、外科、心血管科。每跑一趟醫(yī)院,回家必抱怨看病受的罪——病患多,大夫忙,花錢兇。這還不說,一個病,跑幾趟都看不好,他嘆道:“真生不起病?。 ?/p>
既知如此,他做了什么以增強體質嗎?他也算有所行動,買了些運動器材,啞鈴、拉力器、羽毛球拍,都是玩兩下,便扔到一邊,再不摸一下。買了支長笛,跟著視頻學了兩次,再無興趣。買了套篆刻工具,摩拳擦掌要學篆刻,熱情也沒維持一個禮拜。唯有手機,他永不厭倦。
殷珠和井二冷眼旁觀,彼此說,由他去吧。畢竟,誰都不容易。
江含波的書院,確實說不上是個書院,就是丁零住過的那套房子,江含波把它重做了裝修,客廳里擺上書架、座椅和大板茶桌,哪像個書院?江含波也改了口,說就是一個聚會的地方,“先聚著吧,養(yǎng)養(yǎng)人氣再說?!?/p>
殷珠去了一次,不是去講讀書,也沒人要求講什么讀書,當時在場的幾個人,七八個吧,全是女的,大家一邊吃零食,一邊聊各自的情感經歷,成了情感創(chuàng)傷者互助會了。這么聊,也聊得高潮迭起,有傾訴,有對話,有淚點,有笑點。江含波呢,是沙龍女主人的姿態(tài),含蓄,溫雅,話不多,把每個人都照顧得很周到。
殷珠告辭出來,坐到出租車上,才想起忘了問問江含波,她另找工作了嗎?她靠什么維持她那沙龍?她打算維持多久?
沒問也無所謂。這世上多少事,即使問,也沒答案,比如陳展,他到底要這么下去到何時?比如她殷珠,會不會哪一天也像老媽那樣莫名患?。?/p>
還有丁零,她去了哪里?她在干什么?她現(xiàn)在過得如何?甚至,是死是活?
十有八九,這樣的問題問都沒人問了。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袁遠,現(xiàn)居成都。有多部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出版中篇小說集《一墻之隔》《單身漢董進步》《純屬巧合》,長篇小說《親仇》。曾獲第六屆、第九屆四川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