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新
我們共享厚嘴唇,共享倔強和孤僻,也共享禿頂的基因——他身體里的某些部分還在我身上活著,盡管已經積了不少灰。
他在我六歲那年去世。我只能用幾個微薄的片段拼湊他的形象,然后比照過分放大的遺像。所以始終有一個問題:到底是片段在不斷擦拭的過程中扭曲變形了,還是遺像捕捉并固定的那個瞬間不具備代表性?需要指出,那些片段同樣是在某次有意的整理中被固定下來的——一旦我們抓住某個粗具邏輯的情境,那些原始的模糊畫面便被大腦徹底放逐。我們不留空位。
我夢見過他一次,但只記得夢見這回事本身——就像你記著自己終于償還了老債,帶著成就感——形象和情境都模糊了。相反,我清楚地記得別人的夢,怎么才能像奶奶的夢一樣生動?爺爺向她訴苦,屋頂漏雨,好冷,是時候帶著兒子們培土了。
在保存他形象的諸種嘗試中,最生動的或許是一張照片,一張只有他和我的照片。他穿了件藍色背心,瘦及肋骨,但肱二頭肌輪廓清晰,筋肉凹凸有致。那是常年務農的結果。但我渾圓的肚皮更引人注目。我正哈哈大笑,他的笑容克制許多,但同樣興奮。
留存于我腦海的片段,大都乏味。他和奶奶曬制土坯的場景,他用來哄我的細長的藍色圓珠筆,夏日我們在庭院里吃飯的場景(疙瘩湯好燙),他倚在被卷上面無表情的樣子(是手術刀口在疼嗎?)……在有意識的層面,我弄不明白,他那一部分是怎么滲透進我身體里的。
相形之下,他死亡之后的種種,過于醒目,好像投入白開水的藥片,發(fā)散出褐色的絮狀物,難以消融。太多的經驗,感受和印跡纏結在一起,而許諾救贖的小馬德萊娜餅干從未出現,你只能不斷回想、尋找和思考。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奶奶不斷暗示著另一種可能:他不愿意給女兒添麻煩,醫(yī)生問他手術后吐沒吐,他騙人家;人參粉管用,他多吃點可能就好了;之前鬧過一次沒管他,早知道是血栓可能就沒事了。要經過多少次重復,那些幾乎要從指縫里溜掉的幻影才能變?yōu)楝F實?講起這些,她總是雙眉緊鎖,嘴角下彎——我們稱之為“拿著模樣”。不知道是什么點燃了她的怒火。
救護車確實去錯了村子,但120電話是誰打的呢?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奶奶怎樣驚慌又怎樣失措?她怎樣甩開脫漆的木門,怎樣在門口的水泥地上滑倒?她是先去村東頭喊大兒子,還是先到村南邊找“打針爺爺”?她是一路狂跑還是跨上了自行車?腳撐子是不是怎么踢都踢不起來?車鏈子是不是會卡住……
我沒有見到他臨終的場景,想象那個過程遠比從回憶中拼湊殘忍。
而吊唁的場景甚至不夾雜任何劇烈的情緒。那時候,我跟堂姐、堂弟三個人在老屋的土墻上玩呲水槍。街巷里漸漸停滿黑色轎車,西裝革履的人們穿梭其間,走進靈棚鞠躬,出來抽煙,喧嚷地交談。他們是姑姑的同事。我們居高臨下地望著幾十米外的一切,那是21世紀初的農村,轎車和西裝整飭、流暢的線條(攜帶著某種秩序感)征服了我們。
一種需要攫取的事物,以鮮明的具象——炫目的色彩,尖銳的聲響和隆重的儀式——闖入孩子們對外部世界的最初認知,但不泄露任何深意。直到某一天,我又一次檢視那些片段,忽然明白,與那些形象、聲音和色彩相連的,是某些抽象詞匯:權力、地位、人脈、聲望……原來它們的陰影早已悄無聲息地找上門來,向我詢喚一個于連或者高加林。這是我們都意料不到的遺產。
我們的頭腦很有趣,一旦認識到某個事物的存在,便會不斷捕捉其身影,豐滿其形象,直到完成某個堅固的塑像。我們便得以據其堅守,對所有后來者視而不見。從記憶中回溯,在爺爺死后可以拽出一連串關于死亡的片段。它們帶來更新鮮的認知或偏見:不能頻繁改變狗窩的位置;試圖馴養(yǎng)麻雀只會“氣死”它;某些死亡將產生可持續(xù)傳染的穢物,視覺和嗅覺均可傳播……
然而有種東西,像鐵棍一樣,硬生生地梗在那些混雜、綿軟的認知之中。它那樣閃耀,光亮且粗硬,抵御著任何磨損——因為它,我一直沒能完成屬于死亡的塑像。那是對死亡本身的恐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它開始在那里虎視眈眈,把無憂無慮的童年變得憂心忡忡。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在家里折騰到興頭上,不知感應到了什么,突然開始大哭——一口氣打開眼睛、鼻子和喉嚨的閥門,趁著家里沒人,試圖排泄出某種頑固的情感?,F在看來,那場面莫名滑稽——小孩子哭是為了索取愛和關注,偷偷哭泣又能得到什么呢?——但不必為此心酸,我認定那也是一種對于存在的莊嚴思考,只不過開始得太早。
時間的消磨、生命終點的遙遠和欲望的暫時滿足,使我習慣了生活的麻木,卻難以損害我面對死亡事件時的敏感。于是,鐵鉤上尚未分解的大塊豬肉,有了近似人類胴體的弧形和曲線;被車輪壓扁的小鳥,用骨頭和羽毛交織起繁復而神秘的幾何圖案;系列電影里不老不死的超級英雄,終于再也無法自愈傷口,我忘不了他第一次擁有的瘸腿和花白胡子,忘不了他最后一次擁有的墳塋和十字架——每一次死亡都生成其獨特的形象,都向我投來光暈或陰影,使我想起自己和正在老去的親人或愛人。
爺爺死后的十幾年里,我不斷拾起各種觀念或想法,依賴它們的合力對抗死亡帶來的恐懼:采取存在主義觀點,盡量享受,或者相信“持久性和洞察力是這場荒誕、希望和死亡相互辯駁的不合人情的游戲中享有特權的觀眾”;攫取財富,冷凍自己的尸體,以便來日的復活和永生;判定自我意識為幻覺,將其解構為肉體和器官的機械反應——自我不過是“掌握支配權的‘諸細胞’的一種貴族政治”;迷信“忒修斯之船”的悖論,新陳代謝之下,并不存在一個持續(xù)的自我;把目光放遠一點,“總有一天,宇宙變成一個點,你和我都在里面”;用另一種方式延續(xù)生命,投身于某個永恒的信仰,或者傳下自己的造物,某個理論學說,某些親愛的子孫,或者就是此刻正在進行的寫作。
另一個深刻的場景發(fā)生在爺爺出殯前后,在奶奶家的“西里間屋”。椅子、凳子、木沙發(fā)和炕上坐著或倚著奶奶、姑姑、大爺、大娘和我的父母,他們全部面色凝重,又都沉默不語。十幾平的小房間里擠滿了人,也擠滿了他們攜帶的壓抑。表哥跟我站在炕邊,偏偏嬉鬧不止。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試圖向我傳遞他的快樂,甚至發(fā)出不合時宜的笑聲,歡快、純真且尖銳。我在窘迫中不知所措,茫然觀望長輩們的表情,隱隱覺得這是一種需要懲罰的行為——他們竟毫無反應。表哥大我一歲,但成長于城市,天性純真。他還沒學會察言觀色,尚不知死亡為何物,何況所謂的姥爺于他只是個陌生人。那時我并不明白這些,只是任由窘迫和不解綁架這一場景,占據記憶里的顯要位置。
或許可以想得更多一點——填滿那個房間的不是沉默也不是壓抑,而是對語言、情緒和思考的吞食。表哥的笑聲,必然了無波瀾。對我們來說,爺爺不是永遠更換了居所,也不是去往了另一個世界,而是變成了一個負數,一個鮮明的凹陷。曾經窘迫的場景原來是意味深長的暗示:無底的黑洞將迫使我們不斷回憶,不斷填充,不斷尋覓。
也許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爺爺的虛影滲進了我的身體。畢竟,在成年人的陰影下,年幼也是一種需要填補的缺陷(不同于凹陷)。(某些東西將被一次次喚醒——如果在我們生命交疊的短暫時光里,他真的留下了什么。)當我寧愿少洗一件衣服,也不愿借室友衣架的時候,奶奶不斷重復的“他不愿意給女兒添麻煩……”是否發(fā)揮了作用?當奶奶又愛又恨地說起我像爺爺一樣“老家寢”的時候,我是否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向我點頭示意?孤僻并不一定帶來孤獨,不存在的人用他的不存在教會我生活的另一種方式。
當然,并非所有的填充都屬被動,我也會主動詢問。在傾聽和講述中,我們一起固定,也一起扭曲某些搖搖欲墜的東西。那是一次家族口述史的嘗試,奶奶從自己的故事講到爺爺的故事,某些早有耳聞的細節(jié)得以聚攏,生長出全新的意義。上世紀四十年代,我的老爺爺,一個貧窮的老光棍,終于在年近四十的時候娶了從外省乞討而來的十幾歲姑娘。我設想他們婚后幸福、美滿,飽存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六十年代,奶奶嫁到爺爺家的時候,老爺爺已經因饑饉而死。老奶奶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家里窮得只有三間平房。但改變也從此開始:拉腳,種甜瓜、西瓜,編筐,種桃樹、蘋果樹……艱苦謀生的種種細節(jié)不容在此贅述。從不再挨餓的1969年到分開地的1978年,再到圍起果園的1987年,我落入家族的創(chuàng)業(yè)史,又隨之被共和國的成長史包圍。探索這段歷史使我感到興奮,也使我感到肉身的沉重和不可違背。
此間更有一種微妙的感受——十幾年了,我突然發(fā)現,自己居然始終都背負著那種被藝術作品反復渲染、被人們不斷追認、使我傾慕許久的東西。家族的故事雖然稱不上史詩,但也是小小的傳奇。當奶奶踩下滯重的腳鐙子,馱著半人高的柳條筐去赴她八十公里的前路的時候,當爺爺連車帶人摔進河溝,戳傷了腿,擔心的卻是車上的土碗的時候,如果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們,他們的女兒會成為村子里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們全家都能擺脫體力勞動進入城市,他們會流下怎樣的熱淚?在奶奶模糊的回憶和凌亂的敘述中,城市里漂泊許久的靈魂終于發(fā)現了自己粗壯而深遠的根系——身后的影子仿佛因此而凝重,腳下的土地似乎因此而踏實。
更重要的是,我居然從來都不知道,爺爺是個跛子。我記得他用過的手推子,記得他用毛巾擦背的樣子,卻忘了他是個跛子。(是忘記了,還是六歲的孩子根本沒注意到這一點?)緩緩拼湊起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岌岌可?!揖烤挂茉炝硕嗌僮砸詾槭堑募毠?jié),又忽視了多少顯而易見的東西?我終于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抵達那個不存在的爺爺。我無法向親人們一一驗證個中細節(jié),他們更不可能進入我的腦海,直截了當地指出被遺漏的東西。唯有寄希望于偶然。
但奶奶不一樣。她擁有一個完整的爺爺。
對她來說,死亡不過是一次漫長的拉腳,爺爺終究會回來?;蛘哒f,在不斷地重復之下,那些夢境和幻影,終于變成了現實,爺爺回來了。你甚至能聽到,從只有奶奶的房間里,傳來他們交談的聲音——“俺從跟了你,這輩子吃了多少苦哇……”
這并不意味著奶奶老了,也不意味著她糊涂了。在我們身邊的時候,她還是那個三句話離不開臟話的粗蠻但和藹的奶奶。在多少個黑夜和白天,她一次次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想起他的跛腳和藍色背心,想起他蹭過自己脖子的胡茬,想起他額頭上流下的汗水和氣味,想起他們的爭吵和歡愛……終于,思念填滿了凹陷,而溢出之物被無形之手賦予生命。他陪她騎電動三輪,去給孫子買菜,陪她在樓下乘涼,搖動蒲扇,感嘆城里星星的晦暗,陪她做飯、看電視和午睡。在空蕩的房間里,他們低聲交談。奶奶看到他的表情,聽見他的聲音,向他傾訴他們一起度過的半生(那些他生前沒來得及說的話),向他講述他們沒能一起度過的半生(那些他死后才發(fā)生的事情)。永恒的安寧在等待他們。
(我也想見他一面。)
而當深夜降臨的時候,不存在的爺爺是否會感到一陣陣眩暈?這是黑暗不斷包圍一切,而萬物得以恢復本色的時刻。世界的存在獲得了確認,不再依賴于人們的察覺。隨著奶奶的困意襲來,爺爺的形象逐漸透明,漸漸模糊。也許只要打個瞌睡,哪怕是一瞬間,爺爺就會神智消散,失去自己。雖然奶奶一旦清醒,爺爺的形象就會重新浮現,但他將失去一切記憶,奶奶必須再次重復前一天的溫情和交談——怪不得奶奶總是失眠,每天只睡一小段時間。
那么,不存在的爺爺是否會隨著我們離開她,是否會窺視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換句話說,死去的人將如何看待自己的不在場,又將怎樣看待我們?他不存在,所以他無處不在。
“我十四歲的時候,在黑夜里發(fā)現了一個神秘的舉動,從而讓我獲得了美妙的感受。那一瞬間激烈無比的快樂出現時,用恐懼的方式來表達歡樂?!痹谕瑯拥哪昙o,我發(fā)現了同樣能帶來快樂的舉動,也生成了同樣的對生理的恐懼。我把這種毫無代價便可以得到的快感視為犯罪,但又無力抵抗其誘惑。那時候,在無人的房間里自瀆時,我會想起爺爺:他是否正在房間里游蕩?他凝視的眼睛是否就在那里?面對孫子的齷齪,他將怎樣無奈又失落?(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恐懼中,釋放出了最大的刺激。)逝去的人獲得了無限的正義,也獲得了無限的能力。在那些時刻,我希望自己永遠忘掉他,卻因此更深刻地記住了他。
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自瀆無罪。那時,爺爺已經不再是時刻審判我的他者。或者說,我已經變得足夠冷漠(或是堅韌,或是自信,或是不再幼稚)。如果他來到我身邊,沉默將是我們最好的交談。游蕩的亡者,他得接受自己孫子的樣子,就像我會欣然接受他的形象。畢竟,我的現狀來自他十幾年不存在的教育,他的形象來自我十幾年的填補和拼湊。
在這篇文章即將結束的時候,他會不會恰巧站在我身后,搖頭?他會不會覺得,我賦予了往事太多意義?我也想剖開意義的繩子,讓那些故事像氣球一樣輕盈地浮動,呈現它們原本的面目:得考慮氣球的材質,云層的厚度,陽光傾斜的角度,溫度、氣壓以及空氣濕度,以便向你精確描述它們的顏色、光澤和弧度。但氣球將隨之毀滅。是意義——尚有太多意義沒有泄露自己的秘密——凝結了一切,凝結了每一點微末的弧線和陰影,凝結了每一處散落的聲音或氣味,凝結了它們破碎模糊的面目……小學四年級的題目已經喪失了吸引力,我不必再像占有謊言/虛構一樣占有它們。
早逝的爺爺,錯過了很多美好的事物,但我們將永遠記得他年輕的樣子。不像大伯,我們只會記住他的禿頂。如果我不能永遠年輕,我祈求,那有著四分之三概率現身的禿頂的基因,不要過早地在我身上顯示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