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jīng)習慣陌生人指指點點了。如果碰到有人嘀咕:“喂,快看,女保安呢!”她會自然、自信地轉頭對人家微笑。
問詢、檢查、登記、放行,這些事情如果換成男保安,進出小區(qū)的訪客大多不耐煩。而她所在客流最多的西門崗,卻非常有序。
工作有了成績,她向保安隊長丁威提出一個要求。一身黑色保安服挺神氣,可帽子太丑。丁威對她的要求重視得很。按照女警帽樣子,買了黑色卷檐帽。四五十個保安中,就一個女保安。這事靠的是她三叔。
三叔是物業(yè)公司維修組長。干這個之前,他在社會上單干管道工。他曾吹噓,這個城市最難排的污水管是他接好的,最堵的管道是他疏通的。二十多年,他一直在城市角落、溝渠里摸索,比居民更了解這個城市。他也比其他維修工更會打交道、做溝通。
她記得三叔帶她去見物業(yè)經(jīng)理那次,天氣開始轉冷。三叔手里拎著兩掛家里新灌的香腸,用牛皮紙包著,顯得原生態(tài)。經(jīng)理五十多歲,煙不離手,眼袋很深,估計酒也少不了。喝酒的一般喜歡兩樣菜:花生和香腸。三叔了解領導愛好。
經(jīng)理問三叔:“農(nóng)村剛來的小婦女,能干什么呢?”
三叔回答很巧妙:“她在我們那里算是個能人。如果不是因為丈夫突然生病死了,欠債要還,也不會出來做?!?/p>
經(jīng)理興趣上來了?!澳茉谑裁吹胤侥兀俊?/p>
三叔把她拉到辦公桌前,示意她自己說。
“我上學時成績好,但還是把上高中的名額讓給了弟弟,我自學了很多課程,平時幫村里寫材料、做統(tǒng)計,我寫的好幾篇文章都被縣報刊登?!?/p>
經(jīng)理笑著把煙蒂扔在舊茶葉罐里,然后把蓋子捂緊?!澳悄阍谶@里能做點什么呢?不見得一來就讓你坐辦公室寫稿子吧?”
三叔遞上一支煙。“您說得對,必須從最基層崗位做起。您看她這個形象,當個保安沒問題吧?”
經(jīng)理皺了眉?!肮颈0矎膩頉]女的。保安不光守大門,還要值班、巡邏、訓練,女的恐怕不合適吧。”
“我沒問題的,地里、山頭的農(nóng)活我都扛得下來,還協(xié)助村委會維護治安呢?!眮淼穆飞?,她跟三叔說好,最不愿做清潔工,實在不同意她做保安,跟著三叔做小區(qū)維修工作也行。
她沒告訴三叔真實想法。丈夫病重后,到北京大醫(yī)院治療。她在陪護過程中,外出過幾次,看到大馬路上指揮交通的女警,英姿颯爽,羨慕得頭都不肯扭回原位。
經(jīng)理答應可以試試的頭幾天,她差點沒撐下來。丁威還算照顧她,只安排上白班,那也得從早上七點做到晚上七點。
這是一個多房型小區(qū),從高層、小高層到多層、別墅都有。進出人員極為龐雜。
第一天,她光盯著不停抬頭、低頭的黃白色橫桿就頭暈。隨后幾天腰酸背痛、腿腳僵硬。但這些都不是最大問題。
問詢的人實在太多。開始時,她都保持嚴謹態(tài)度,盡崗位職責,無不認真地回答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好多都是搭訕,有些無聊得很。
丁威也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指示她,非工作問題,不必回答。然而,每個人提的問題,似乎都與保安工作有關。
“十二幢門前路燈不亮了,你通知維修人員來修?!?/p>
“小區(qū)南門轉角消防通道被一輛車占了,讓車主移車!”
“地下二層車庫有人把電瓶車開進去充電,立刻把電給切了,防止火災??!”
“你怎么穿男式保安服,我們業(yè)主出錢,換漂亮點的?!?/p>
三叔三嬸在小區(qū)附近租了老新村的一套兩室房,騰一間給她住。三嬸在小區(qū)做保潔工,特別了解住戶特點。
“離高層樓里的居民遠點,紙盒子、報紙什么的,他們都自己扛著出去賣給廢品收購站。聯(lián)排、別墅里的人爽氣,天天往門口放這些,有時一天放幾次。”
她感覺三嬸檔次不高,可又不好說什么。不過不久,果然高層樓房出了問題。
那天上午十點,丁威急急忙忙來叫她。
“快,把衣服換了。你!頂她的崗?!?/p>
她從更衣室出來,丁威已經(jīng)在門口換了便裝等她,還戴了副墨鏡。她剛想問,他嚴肅地做了個噤聲手勢,揮手讓她跟著走。
到七幢樓下,丁威示意她挽住他手臂進電梯。電梯里沒人,她想松開手,他壓低聲音對她說:“這是任務?!?/p>
她差點笑出來,同時覺得別扭。挽著一個不是很熟的男人,從頂樓三十二層一路逛下來,每層樓稍做停留觀望,再往下走。每家都關著門,碰巧有一兩家門開了,丁威瞄一眼也就走了。
七幢有三個單元,每個單元每層跑下來,時間過了十二點。
物業(yè)管理處二樓會議室擺了一大鍋飯、一大盤青菜、一大盆老豆腐燒肉,保溫桶里是蘿卜排骨湯。丁威盛好飯菜,舀了兩碗湯。給她的那碗排骨特別多。
“剛才累了半天,到底什么情況?”
“上午接到七幢好幾個居民反映,一個戴眼鏡、穿黑色西服白面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敲他們家門,說自己急著上班,忘帶鑰匙,把自己鎖門外了,手機也在里頭。請求他們給三四十塊錢,他打車去找鎖匠來開鎖。有些給了錢。有些沒給,向我們報告了。我們請示派出所,民警讓我們蹲守,抓他個現(xiàn)行。”
“真的?。 彼杏X自己眼睛射出光來了。同時,丁威形象也顯得高大起來。她不是沒感受到來自這個中年男人的關心。一來她來的時間還短,這口飯吃得短長還是個問題;二來城市復雜,主要在人際關系。三嬸對她態(tài)度就跟剛來時有明顯差異。她要是再卷入感情旋渦,花費精力不說,還難以預料結果。
“哎呀!”丁威突然喊了一聲,嚇她一跳。
他馬上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們策略有問題,他今天剛敲了七幢的住戶門,我們應該到周邊幾幢去查?!?/p>
果然,下午兩點左右,他們檢查到九幢二十層的時候,一家門開著,一個穿西服、戴眼鏡的小伙子站在門外跟一位老婆婆說著話。他們聽到幾個關鍵詞后,丁威按下早就準備好的信息發(fā)送鈕。
他們裝得很輕松,跟小伙子一部電梯下樓。電梯運行過程中,她手心出了很多汗,挽住丁威胳膊的手,抓皺了他衣服。
電梯到一樓,剛打開門,外面等候的四五個保安一哄而上,抓牢小伙子。五分鐘后,警車到,民警把人帶走。
丁威摘下墨鏡。她長舒一口氣。
之后一段日子里,常有居民經(jīng)過她身邊時會問:“哎!你就是那個化妝成情侶的‘女偵查員’吧?”
她有點不好意思,要糾正“情侶”這個詞,實在想不出合適說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微笑不說話。
那件事后,丁威跟三叔混得更熟,讓她心里有了疑問。三嬸最近對三叔的責罵多了起來,原因是晚上經(jīng)常去喝酒。從三叔解釋的話來看,沒少跟丁威喝。
有意無意地,三叔三嬸在飯桌上聊起丁威,口徑極為難得地一致:山東人,講義氣,重感情。部隊退伍,人品好,素質(zhì)高。大齡未婚,也就比她小三歲。
三嬸說著說著把話挑明了?!叭思彝腥鍐柲阍覆辉敢猓铱凑媸遣诲e,換位想想,人家圖什么?你年紀不小,老家還有個馬上要上學的女兒?!?/p>
說到女兒,戳到她內(nèi)心最柔軟處。她跟三叔來城里,賺錢還債不假,還有個心思,自己再難也要把女兒弄進城讀書。當初被迫放棄上縣高中的一幕,她不愿在女兒身上再演。
據(jù)三叔說,丁威在城里已經(jīng)買了一套二手房。如果跟他結婚,女兒就不用待在鄉(xiāng)下,夏天一過,可以在城里小學入學。
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凡事考慮,她總是把自己放在比較靠后的位置。她答應三叔,愿意跟丁威相處起來。
不料自己表明態(tài)度后,丁威反對她疏遠了。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后,丁威一般每隔兩個小時都要到各門崗檢查??吹娇爝f物品放置雜亂、人員進門驗碼測溫隨意、外賣送餐不登記等,他都會嚴肅批評。近來,她明顯感到,他來的次數(shù)少了,每次過來也就掃一眼。平日里總是變著法跟她搭話,現(xiàn)在卻竭力避開她投去的目光。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暗自思忖。
一個階段下來,她甚至想主動約丁威談談。不料,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丁威受重傷住院,生命垂危!
忽然之間,她覺得是自己“命”太硬,凡是與她搭界的,都被她“克”得很不好。
三叔匆忙跑到門崗的時候,她正認真地請一位從有確診病例城市來的訪客出示行程碼和四十八小時核酸檢測報告。聽了三叔說的消息,她手拿人家遞過來的報告,一兩分鐘認不出一個字來。
也不知道三叔怎么在外宣傳的,物業(yè)經(jīng)理讓她去辦公室。
“想必你也聽說了。不過,你不要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丁威是下中班的時候,碰到那群醉鬼的。當時那幾個醉鬼在馬路上纏住一位夜跑的姑娘不放。他上去把醉鬼們推開,讓姑娘快跑。姑娘是跑了,可醉鬼們對他下了手,還用石頭砸他腦袋。幸虧姑娘打電話報了警,警察趕來把醉鬼們逮住,把他送進醫(yī)院。我剛從醫(yī)院回來,他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只是……”
她急切地問:“只是什么?您說?。 ?/p>
“只是腦子里有淤血,部位不好,影響了一部分功能?!?/p>
“哪些功能呢?”
“主要是語言功能。醫(yī)生說等他身體恢復點,還要做開顱手術,可這風險比較大?!?/p>
三叔讓她趕快去醫(yī)院看丁威。三嬸拎著掃帚阻止:“他又不是你什么人?去的話,也要跟隊里的人一起去。不然人家還認為你跟他有什么特殊關系呢!”
三叔這下嗓門倒大起來了?!皼]有像你這樣勢利的!”隨后從腰包里掏出一疊錢塞到她手里?!叭ィ】烊?。你去了,我這里就舒服了?!彼牧伺男馗?。
進病區(qū)需要二十四小時核酸陰性檢測報告,她拿到報告后,取了日用品進病房。連續(xù)一星期沒出來。丁威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先是用驚詫目光看她,后來又常常對她溫柔地笑。她把手機上關于他的報道讀出來,還念讀者們的評論、留言。讀著讀著,她時常哽咽。這個男人真不容易,太不簡單了。
時間越長,留在她心里的那個疑團也越增大。一周后,丁威已經(jīng)能夠自己吃飯了。她收拾碗筷去清洗,特意留了一張紙條一支筆在床頭柜上。等她回來,她的問題有了答案。
“我答應你之后,你為什么反對我疏遠?”
“我內(nèi)疚。因為欺騙了你三叔。我結過婚,又離過婚。有一個兒子,前妻在帶,我每隔兩周去看望他。當初一個沖動,對你們說了謊,后來想想非常慚愧,實在不敢面對你。對不起!”
風溫柔地拂過她臉龐。今天是春分,萬物正在春風里生長。丁威腦外科手術很成功,再過一兩周,那個生龍活虎的保安隊長就要返崗工作了。她聞到了甜蜜的氣息。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