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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在水

      2022-03-07 14:11:09大象
      雪蓮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廠子二姐阿姨

      【作者簡介】大象,原名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東金鄉(xiāng)。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八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第五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發(fā)表小說、散文100余萬字。作品散見《十月》《作家》《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推介。小說集《金魚》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8年卷”。

      我沒想到,大年初三,母親竟然搖著輪椅,走了五六里路,到家里來興師問罪。那天,為搶救一個危重病號,我忙活了六個小時才下手術(shù)臺。拿起手機,看到十幾個未接電話。有的是母親打的,有的是妻子打的,我的心一下子毛躁起來。

      父親走后,母親便一個人在老城區(qū)的那個小院兒住著。往常,請一個農(nóng)村來的保姆香梅嫂日夜照看著。這幾天保姆回家過年,都是我們兄妹幾個輪流去母親那里。我上面有三個姐姐,我是老小。四個里面,數(shù)我最忙。我以前在一家公立醫(yī)院,外科大夫,也算是科室里的“一把刀”。因為醫(yī)院發(fā)展不溫不火,幾年前便來了一所私立醫(yī)院。這醫(yī)院建立時就有我的股份,剛來時任科室主任,現(xiàn)在干到了副院長。

      我想起按照排班今天應(yīng)該二姐照看母親,便給她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電話接通了,那邊聲音有些嘈雜。接著,我聽到二姐不耐煩地說:

      “這大過年的,不知怎么,娘又作妖呢!這回她故伎重演,又懷疑你動了她的錢!”

      我有些哭笑不得,聽二姐說,母親是上午出的門,這會兒還在我家沙發(fā)上坐著呢。正說著,我從電話里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母親說:“這小四不敢接電話,就是心里虛?!蔽蚁胝f什么,喊了兩聲媽,可興許是怕耽誤我工作,那邊話筒讓二姐捂住,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又是二姐的聲音,說:

      “媽就是無理取鬧,你該忙什么忙什么,不用回來?!?/p>

      我們都有些習(xí)以為常了,因為,母親懷疑有人動了她的錢,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最初,母親的銀行卡是大姐拿著。因為母親得了關(guān)節(jié)炎,腿腳不便,取錢時,銀行說可以錄一段老人授權(quán)的視頻。母親一開始答應(yīng)了,可第二天就不干了。她不光反悔,還因此懷疑大姐目的不純,心懷不軌,把卡從大姐那里要回來,交給了二姐保管。從那以后,每次取款,都是二姐用三輪車帶著母親去。

      有一次,母親偶然發(fā)現(xiàn),銀行卡上的取款人,每次都是二姐的名字。這下子她又坐不住了,為此,還召開了家庭會議。盡管大家都跟她解釋,說二姐是代領(lǐng)人,所以是她的名字。母親半信半疑,還是落下了心病。那次家庭會議,母親得出一個重要結(jié)論:女兒都是靠不住的。同時,把銀行卡從二女兒手里又要了回來,交給我保管。

      我還記得,當(dāng)時,自己把卡接過來裝進兜的時候,很多人都訕笑著。三姐撇撇嘴說:小弟,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這個差事,可不好干呢。我知道這卡是個燙手的山芋,但又不能不接。常言說,老小孩,母親七十多歲了,真是活成了一個孩子。誰能跟個孩子一般見識呢?

      大家預(yù)測,母親對我的信任,不會超過半年。果然,剛剛過去四個月,母親就唱了這一出。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一家人就差自己了。在沙發(fā)的中央,母親眼睛微閉,坐在那里。電視調(diào)的是她最喜歡看的戲曲頻道,她也不看。大姐、二姐、三姐、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都圍在她的周圍,或站或坐。我剛一進門,就看到大姐二姐朝我擠了擠眼,三姐則一臉壞笑,妻子一邊往暖壺灌水,一邊朝我使了個眼色。

      “媽,我原想下班就去看你,你怎么倒自己來了?”

      “你別嬉皮笑臉的,我可告訴你,這退休金,是被服廠給我的?,F(xiàn)在,被服廠沒了,就落下這么點兒錢。你也算計,他也算計?!蹦赣H沒有抬頭,嘴里嘟囔著說。

      “媽,他現(xiàn)在都是院長了,有必要動你那點兒工資嗎?”三姐說。

      “你爸爸一走,這個家就散了。這個家里,除了你爸,沒有一個人對我好?!蹦赣H說著,從兜底里摸出了銀行卡,盯著我問,“你說說,年前臘月二十二,這六千塊錢,你取出來干了什么?誰讓你取的?”

      我站在那里,努力回想著春節(jié)前的情景。我試圖像放電影一樣,把那段時間經(jīng)歷的一切事兒,都在腦中前前后后放一遍??墒牵驗樵谀旮?,迎接上級單位檢查,給職工發(fā)福利,開年終表彰大會,忙得我暈頭轉(zhuǎn)向。這時一扯,記憶竟然像散落的膠片一樣,“嘩啦啦”攤了一地,讓我越發(fā)找不出個頭緒。

      “小弟,你不會真的花了媽的錢吧?”三姐夫笑著說。

      我瞅一眼氣勢洶洶的母親,又看看大眼瞪小眼的親戚們,額頭上有些冒汗。我尷尬地笑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媽媽,你讓我們?nèi)″X,不是為了給你過壽嗎?”我妻子忽然說。

      我也一下子想起來了,不錯,過壽。這個要求當(dāng)時是母親在電話中給我們提起的。母親想做壽,也似乎有點兒心血來潮的意思。因為,這年本來不是她的整壽,只需要全家人聚個餐,小范圍慶祝一下就行了??墒牵赣H卻執(zhí)意要大辦。她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身體一天天不支,恐怕熬不過明年去了。按照母親的意思,不但辦,還要比去年辦得更加紅火熱鬧。

      我后來才知道,她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些農(nóng)村親戚都請來。請來后,除了吃飯,還要順便把她死后的安葬問題商量商量。父親一走,母親就整天在為這事兒憂心不已。這讓我感覺有些好笑。

      如果錢取出來,壽也過了,當(dāng)然就不會出今天這誤會。問題是我給母親送錢時,母親就讓給她娘家人打電話。母親離開農(nóng)村,嫁到城里都幾十年了。那些所謂的親戚,也都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她的同齡人中,有些已經(jīng)去世,健在的因為年老體衰,也都出不了遠(yuǎn)門。我打了一通電話,連碰了一陣釘子。

      她嘆了一陣氣,說算了算了,這個壽她不過了。我就說,要不就還是跟去年一樣,請被服廠你那些老同事——趙叔叔他們。母親就說,他們幾個,不做壽,平常大家一年也都得聚兩三次的。于是,我就在上班的路上,到銀行把錢從存款機存進去了。我把情況一說,大姐那邊就接過去說:“媽,聽見沒有?錢一分沒少,都存進去了。趕明兒讓弟弟去銀行,把記錄刷出來,你就放心了?!?/p>

      這樣一說,母親臉上的神情才和緩下來,甚至顯得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三姐也笑著說,他怎么敢偷著取你的錢?他生了幾個腦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大家就說,這下好了,趕緊吃飯吧。說著,姐姐們和妻子鉆進廚房,忙著把飯菜擺上來。我和大姐夫則扶著母親,讓老人家坐了上位。大家圍在一起吃著,聊一聊工作,說一說孩子,吐槽吐槽春晚??傊绻皇悄赣H又提起趙叔孫女工作的事兒,氣氛還是很和諧融洽的。沒想到,正吃著吃著,母親卻一放筷子,突然說:“你爸一走,我也想跟著走了。因為,他一走,就再沒人聽我的話了。”

      大家聽到這話,都吃了一驚,爭先恐后地說,此話怎講?我們都愿意服從指揮,聽你老人家的話啊。母親聽了笑笑,擺了擺手,說:

      “從前,我不論安排你爹什么事兒,他總是當(dāng)成最高指示。你們趙叔叔孫女曉琳的工作,我都說了好幾次,你們都當(dāng)做耳旁風(fēng),沒有一個放在心上。”

      母親的話音剛落,大家的目光都紛紛投向了我。因為,趙叔的孫女曉琳學(xué)的是護理專業(yè),母親的話分明針對的是我。不過,母親這樣一說,我倒也如釋重負(fù)了。原來,母親今天到家里來,真正目的不是為了錢,而是為曉琳的事兒向我興師問罪呢。這個趙叔,其實是母親在縣被服廠當(dāng)工人時,廠工會的主席。趙叔的孫女去年專科畢業(yè),學(xué)的是臨床護理。與其說一畢業(yè)就想到了我,不如說在當(dāng)年報專業(yè)之初,就是奔著我來的。我把她安排在院里實習(xí),可惜的是,她專業(yè)技術(shù)卻很差,轉(zhuǎn)了好幾個科,哪個護士長都不想要她。我想找機會先把她派出去進修一年半載,回來再說。所以,直到現(xiàn)在,都沒簽用工合同。之前,趙叔也打過電話,母親也問過。

      “我是院長不假,可是……”我為難地說。

      “你可知道,趙叔對我們家有恩呢!”

      我沒想到,母親拍了一下筷子,沒好氣地說。我覺得,趙叔家對我們的恩情,這些年簡直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我記得,小時候每當(dāng)過年,家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兒,便是給趙叔家準(zhǔn)備禮物。

      酒要趙叔最愛喝的金貴特曲,而且不能像其他親戚一樣一提兩瓶,得是一箱六瓶。酒之外,還要有二十斤油、二十斤面、兩條煙、六盒點心、一箱子帶魚、一包蘋果、兩掛香蕉、兩包花生奶糖。這些東西,簡直夠一家人過個年了。甚至連我們自己家過年,也沒買過這么多好東西。有一次,一個遠(yuǎn)房親戚從東北來,給了我一支英雄牌鋼筆。母親說等我長大了再用,幫我收了起來??墒沁^年時,母親卻把它送給了趙叔的女兒。

      我后來才聽說,原來,不僅趙叔是父親的師父,趙叔的老婆白阿姨,還是母親和父親的媒人。但是,我那時覺得,即便如此,過年送禮也似乎沒有必要這樣隆重的。后來,父母上了年紀(jì),去趙叔家拜年的活兒,自然落在了我們年輕人的身上。在我的記憶里,似乎一進臘月,母親每次見我們,都會提一遍,說別忘了到你趙叔和白阿姨那里去。而且,一到臘月二十幾,母親便把那些東西準(zhǔn)備齊全了。酒、煙、面、點心、帶魚……母親讓父親開電三輪車帶著她,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回來,整齊地擺在廚房里。我們姐弟幾個當(dāng)然不會看重這點兒東西,但是逢年過節(jié),我們自己也要走親訪友,有時就很難湊出工夫來。每當(dāng)這時,母親在電話里就會語氣很兇,很不耐煩。有一次,三姐說媽,他們不就你一同事嘛!何必這樣勞師動眾?母親就沒好氣地說:你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趙叔,他一家可是我們的恩人!

      我小時候就聽人說,母親王大花是個農(nóng)村女人。父親劉玉柱跟媽媽認(rèn)識時,是被服廠的裝卸工,年齡比母親整整大了一旬。當(dāng)時,母親老家受了水災(zāi),她又姊妹多,吃不飽。她看沒法兒過下去,便一個人到城里來找事兒做??墒?,沒有技術(shù),又沒有門路,自然沒人愿意收留她。趙叔在廠子門口遇上母親時,母親扛著鋪蓋卷兒,餓得直哭。或許,趙叔看到母親第一眼時,就是想要給自己的徒弟撿一個媳婦。他沒有跟母親說話,到了廠里,卻把白阿姨叫出來了。白阿姨也在被服廠上班,是廠子里的婦女主任。白阿姨問了母親的情況,到路對面給她買了六個豬肉餡的大包子。白阿姨看母親在門口吃著包子,便問她愿不愿意在被服廠干。母親有些猶豫,因為她并沒有縫紉手藝。白阿姨說,不會不要緊,咱可以學(xué)呀。綴扣子,剪線頭,女人在家里就做過的。

      這樣,母親便進了被服廠,做了一個散工,住在臨時宿舍里。母親在那里做了沒一個月,白阿姨約她去家里吃飯。母親一進門,就看見一個一米八多的大漢,也就是我的父親劉玉柱。據(jù)母親后來講,父親當(dāng)時有些扭捏。從他臉上的表情,這頓飯的意圖,母親就猜出了個八九分。那頓飯,母親沒怎么抬頭,除了偶爾瞟兩眼趙叔和白阿姨。中間,兩人都說了生辰八字。母親屬虎,父親也屬虎。母親笑笑,說:常言道,兩虎相斗,必有一傷。父親說:好男不跟女斗。

      當(dāng)時,母親就笑了,抬頭盯了父親一眼,看見他中山裝的上衣兜里,別著一根鋼筆,便問:“你上過學(xué)嗎?”

      “我……沒上過學(xué),也上不起!”父親說。

      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正眼相對,也是第一次說話。

      這些事兒,大部分都是我小的時候,大姐悄悄告訴我的。其中,說不定也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那年春節(jié),母親就嫁給了父親。父親是城里人,但因為爺爺死得早,姊妹們又多,家里卻窮。其實,父親跟母親撒了個謊。父親是有文化的,他上學(xué)上到高中,又去農(nóng)村插過兩年隊?;貋砗?,幾個姐姐還沒嫁出去,也沒人來得及給他操持,就把他的婚事兒給耽誤了。大姐還跟我說,如果不是趙叔和白阿姨,或許媽和爸早不在一起了。我說,不在一起才好!大姐便瞪了眼,說不在一起,還能有個你!

      在嫁給父親后,母親總共逃跑過六次。有時候,是跑到車站,買了車票在候車廳等車時,讓父親領(lǐng)著廠子里的人,把她攔下來。有時候,是剛剛翻過家屬院的墻頭,卻發(fā)現(xiàn)趙叔、白阿姨領(lǐng)著幾個人,正蹲在遠(yuǎn)處十字路口等她呢。那時,被服廠家屬區(qū)是一個個的四合院兒。冬天夜里睡得沉,為了在母親逃走之后,及時向大家報告情況,父親還專門準(zhǔn)備了炮仗。只要夜里聽到三聲炮響,被服廠里的人就都知道,一定是劉玉柱的女人逃跑了。

      每一次,大家把母親攔回來,都會放她幾天假,讓父親關(guān)她幾天。在最后一次攔母親時,大家拽著母親,父親去抱她上車,卻沒想到,母親手里是拿著一個秤砣的。母親的胳膊一揮,就打掉了父親兩顆門牙。父親從那到死,就是缺兩顆牙,張嘴像笑,說話漏風(fēng)。

      大家都感到奇怪,這個叫王大花的女人自從來到了城里,是日漸白胖起來了,玉柱也對她好,可她為什么一門心思地跑呢?白阿姨一開始問她,她總是不開口。在第六次被逮回來之后,白阿姨對她說:

      “你是咱廠里的工人,咱廠子就是你的家。你說你還要往哪兒跑呢?我又是婦女主任,是咱女職工們親姊妹。你有啥話,不跟我說,跟誰說呢?你拿定主意不說,以后再跑,誰也不攔你,你考慮清楚!”

      那天,母親低頭考慮了一會兒,才悄悄跟白阿姨說,她跑,是因為父親逼她天天洗腳。

      父親和母親之間的矛盾,總是這些雞毛蒜皮雞零狗碎。用母親的話說,她當(dāng)時覺得城里雖然好,卻不屬于她。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跟她們農(nóng)村人太不一樣了。母親感覺跟父親在一塊兒,過不到一起去。父親愛干凈,每天晚上除了洗腳,還要用溫水洗屁股。他的這些習(xí)慣,就讓母親受不了。據(jù)母親說,原來,村里人夏天洗澡洗腳都是常有的事,可天一冷就不洗腳了。整個冬天,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才燒一鍋熱水,全家人輪流洗一洗。

      除了洗腳,父親還讓她每周去單位澡堂子洗一次澡。母親在農(nóng)村時,也洗澡,但那是用大盆弄一盆溫水,躲到?jīng)]人的地方去洗。如果一群女人脫光了,跳進水池子里,你看我我看你,母親覺得實在是尷尬死了。父親不僅逼她去,還每次都會給她五分錢,讓她洗完澡后,再找人搓一搓身上。她就更不樂意,說洗澡是免費的,每月發(fā)澡票,不去白不去。搓背又不免費,還花錢讓人搓?整天搓,不把皮給搓掉了?

      對父親的要求,母親雖然照做,可心里總是老大的不情愿,覺得受到了歧視。

      那時,廠子里的女人們剛剛開始流行燙頭。父親就慫恿著母親,去理發(fā)店燙個頭。為此,倆人又發(fā)生了幾場戰(zhàn)爭。母親說,燙那玩意干啥,弄得個腦袋像綿羊羔子。另外,城里女人們穿著也時髦。闊腿棉褲是沒人穿了,一般冬天里面都是毛褲,外面穿著卡其布的褲子。褲子楞兒熨得直挺挺的,腿顯得挺拔,也顯瘦。上半身呢,好多人都是穿自己打的毛衣,各種花里胡哨的針法。在毛衣的外面,套上小開領(lǐng)的褂子。在整個廠里,似乎只有母親是個異類。她仍舊穿著自家做的黑棉褲,上身是小碎花的棉襖。每當(dāng)出門的時候,頭上還要用一塊從農(nóng)村帶來的綠方巾包了頭。

      父親在母親身上舍得花錢,但給她買了,她穿在身上,卻感覺渾身像是有螞蟻在爬。有時候,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母親,也讓她像別的女人一樣,側(cè)身坐著,一手摟住他的腰??赡赣H坐是坐,手卻伸到下面,緊緊地抓著車座上的鐵梁。如果是走著,母親喜歡跟在父親后頭,一兩步遠(yuǎn)的地方??墒?,父親不僅要她跟他走并排,還要她挎著他的胳膊。她不愿意,他就扯她的手。她忸怩地挎上去,覺得整個街上的人都在看自己,回來到家,就跟他鬧別扭。

      那時,在國營廠子里當(dāng)工人,還是個人人羨慕的職業(yè)。當(dāng)時,廠子里那些城市戶口的婦女們提起農(nóng)村來的母親,眼睛里總會閃動著些鄙夷的神色。母親嫁到城里后,也總覺得哪里不得勁。用她后來的話說,就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從心里沒辦法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

      但是,在我記事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儼然是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她早上如果不做飯,就提著飯壺去街上打豆?jié){,買早點。她每天早晚,都要用濕拖把把家里的水泥地面拖一遍。她晚上吃完飯后,打開收音機,就開始給全家人打毛衣。她會編,會勾,還會許多稀奇古怪的針法。她跟其他女人一起,用廠子里的洗衣機洗衣服,晾干了,還要把褲腳熨平。她不僅常年燙發(fā),還經(jīng)常打理,家里梳妝臺上有發(fā)膠和發(fā)蠟。甚至,在每天出門前,她還習(xí)慣性地打點兒粉底,涂涂口紅,畫畫眉毛。

      這些巨大的轉(zhuǎn)變,白阿姨都功不可沒。

      這些本事或者說習(xí)慣,都是白阿姨慢慢帶出來的。有時,為了說服母親接受某一個新事物,她要連續(xù)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還不能保證,母親第二天一早起來,會不會立馬反悔。別的不說,就說家里墻上掛著的相框里母親那張燙著頭發(fā)的照片吧。那照片是白阿姨拉母親第一次去燙發(fā)后,又拉她去照相館照的。為了讓母親燙這個發(fā),白阿姨連續(xù)做了母親一個星期的工作,就連燙頭和拍照花去的那二十塊錢,也是白阿姨出的。

      這些事兒,現(xiàn)在講起來就像一個個笑話。他們老人們逢年過節(jié)坐在一起,還會提起來,且每每都要笑上一陣子。母親常說,奇怪的是,在有了這些轉(zhuǎn)變之后,她似乎一下子從心里覺得,被服廠像是自己的家了。她從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廠子、這個城市。

      當(dāng)然,這也并不是說,從此以后就沒了風(fēng)波。父親上面有四個姐姐,是家里的獨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母親能盡早給他生個胖小子。母親自然也想給父親這個面子,可是,她一連生了三個,卻都是女孩兒。在生第一個的時候,父親換著口味兒地給她買各種好吃的。母親常常感嘆,說那時候真是把好多東西都吃夠了。什么豆腐、肉花、丸子,母親看見就想吐。母親懷第二個的時候,正是夏天。母親常常說,別的不說,市場上的水蜜桃,她是不知吃了多少。要不,老二長大了能有這么水靈,能有這么白里透紅的皮膚?但是,生第三個的時候,接生婆還沒來,母親就生了。父親提起來看了一眼,就放在那里,轉(zhuǎn)身出去了。這樣,過了大半晌,村里的喬三來了。喬三是個獸醫(yī),單給牲口接生的。

      母親把臉轉(zhuǎn)向墻那邊,眼淚就下來了。

      許多年之后,母親曾經(jīng)提到過那段日子。母親說,不知為什么,那時又開始想家,想農(nóng)村那個家。她說:城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地盤,我最終還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就像整個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個殼兒。那時,因為生不出男娃,父親給臉子。奶奶兇悍,仗著是老城里人,兒媳婦又是農(nóng)村人,鬧起別扭來,都敢動手打她。她沒有辦法,只能跟奶奶鬧分家。她想請農(nóng)村老家的人來給她撐腰,用廠子公用電話給村里打過電話,也給家里拍過電報,結(jié)果農(nóng)村一個人也沒來。

      用母親的話說,“我沒有家,他們不當(dāng)我是親人?!弊詈?,還是白阿姨給母親撐了腰。她跟母親說,你不是舊社會的婦女,你有單位,單位有婦聯(lián),婦聯(lián)就是你的娘家。白阿姨到家里,把奶奶和父親都好好地教訓(xùn)了一頓。

      在跟奶奶分家后,母親覺得自己越發(fā)離不開廠子了。而且,在白阿姨的勸說下,母親再不把給老劉家生娃當(dāng)成自己的責(zé)任。她從散工組調(diào)到了縫紉組,開始學(xué)著做被褥,做成衣。在她調(diào)到縫紉組半年后,她懷孕了,后來就生下了我。

      我最初的記憶里,母親在被服廠,似乎是最勤奮的一個。每天下班,都要把剪好的布料帶回家里來,熬夜做完。過年時,她也在廠里加班。我記得,家里的那兩間小屋,似乎總是時刻彌漫著縫紉機的潤滑油味兒,響著“咔噔咔噔”的縫紉機聲。

      有時候,我跟姐姐們睡了一覺醒來,縫紉機還在響著。母親在昏黃的燈下,還在弓著腰,蹬著縫紉機哩。

      在被服廠倒閉的時候,母親是縫紉二組的小組長。她干了好多年的小組長,最后還是跟其他一些工人一樣,分了廠子里沒用完的幾匹布料,就被掃地出門了。在廠子的最后一次全廠職工大會上,母親是被人抬走的。搶救過來后,她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回到家,還迷迷瞪瞪。那時,我正上高三。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就看見父親請來了一個跳大神的。跳大神的跳了一陣兒,說母親的魂兒沒有回來,母親的魂兒還在廠里。當(dāng)時,趙叔和白阿姨也在,就一起去廠里,把母親的那臺縫紉機拉到家里來了。我再放學(xué)回家,老遠(yuǎn)就聽見家里傳出縫紉機的聲音。我回家一看,母親好了,母親正用廠子里的縫紉機和廠子里分給大家的布料,給我做一個書包。

      在以后的日子,母親和趙叔、白阿姨他們每年都會聚一聚。三聚兩不聚的,人就慢慢老了。當(dāng)初倒閉時,大多數(shù)職工買斷工齡,但單位一部分自己一部分的,還都交著社保。這就意味著,他們到了退休年齡,還能領(lǐng)上錢。這個錢,他們習(xí)慣性地愿意叫做“退休金”。先是白阿姨領(lǐng)上了退休金,接著是父親、趙叔和母親。有一次,他們過年一起吃飯,趙叔說:“誰說廠子沒了?廠子不是還給咱們發(fā)著錢嗎?”

      那么一句話,竟然把母親給說笑了。

      “那就是廠子還有?”母親問。

      從那時開始,母親似乎就把那張發(fā)放退休金的銀行卡,看得很重。這樣領(lǐng)了一些年的退休金,白阿姨便走了。白阿姨的葬禮上,母親哭昏了好幾回。

      我從小知道姥姥家在農(nóng)村,想去姥姥家看看,但是,母親那時候卻幾乎沒有回過娘家。大家只知道,她的娘家在紅旗村。母親再次提起農(nóng)村那個老家,是在父親死了之后。

      父親是去年走的,父親走得很突然,腦梗。父親是老市民,可由于城市改造,墓地早沒了?,F(xiàn)在父親的骨灰,是存在骨灰堂里。那骨灰堂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念佛堂”。這讓母親又有了剛剛來城里時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母親前后問了我好幾回,她說:我死后,也要爬到那高高的小格子上面去嗎?

      從前,有困難是找單位,可現(xiàn)在,單位變成了一個卡?;钪鴷r候有錢,死了的,像父親,領(lǐng)了一次性撫恤金,連卡也被收回去了。母親明白,這些事兒,單位管不了了。別的不說,從前,被服廠是有一個治喪委員會的。凡有退休職工老了,大家就會幫著操持??墒?,從送走了白阿姨,這個組織也就自動地解散了。因為,里面有好幾個都走了,沒走的,也顧不了自己,更不用說費心操持這些事兒。為此,母親想到做壽,想借機請來老家那些人,跟他們商量商量,之后她跟父親能不能都埋到農(nóng)村去。

      讓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過壽,還鬧出丟錢這檔子事兒,還讓老太太追到家里來。通過這事兒,我們姐弟幾個也發(fā)現(xiàn),因為母親老家在農(nóng)村,沒有可以交流的親戚朋友;工作時候的同事在各自退休后,聯(lián)系又越來越少。老太太似乎有些老年抑郁的傾向。

      我在下一次去看母親的時候,二姐已經(jīng)給她買了一大缸金魚。二姐這樣做,是采納了心理咨詢師的建議。據(jù)說,金魚需要精心照料,飼養(yǎng)金魚需要投食,清潔水質(zhì),不僅是一種審美活動,還是一種體力的鍛煉。老年人在飼養(yǎng)、觀賞的過程中,可以保持與增進情緒的愉快,減少憂慮情緒和悲觀心境。用二姐的話說,是“金魚一缸,勝服參湯”。

      我那次去時,母親正趴在缸邊看魚。魚是錦鯉,紅的、黃的、金的、花的……在人工設(shè)置的水草、假山、蓮藕之間來回穿梭。增氧泵“突突”地響著,一個個水泡從水底浮上來,在水面上散開,發(fā)出一陣“刷刷”的聲音。

      “媽,你還好嗎?”我問。

      “馬有馬廄,虎有虎穴,鳥有鳥巢,狗有狗窩……你倒是說說,這魚的家在哪里啊?”

      我看見,母親抬起頭一邊看著我,一邊問。她的眼睛閃亮,像一個對這世界充滿好奇和不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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