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冬奧冠軍

張馨予

（左起）范可新、王濛、楊揚、孫琳琳。本文圖/IC視覺中國

1985年8月，楊揚剛進入七臺河體校速滑教練董延海的速滑班時，和其他孩子有不小的差距。

當時楊揚的父親剛因工作調(diào)動從黑龍江佳木斯湯原縣搬到七臺河，帶著有滑冰基礎的楊揚走進了七臺河體校。10歲的楊揚身高1.27米，體重24.5公斤，曾經(jīng)因為瘦小被佳木斯市體校拒之門外，但董延海讓她先來試試。董延海記得，第一堂訓練課，盡管楊揚使盡全力，但在30米加速跑里還是被人甩在后面。進入冬季，第一次上冰，董延海原以為楊揚能滑得不錯，可是楊揚腿蹲不下去，腳脖子也軟，幾乎只能站著滑。但楊揚比董延海想象中要強。一個多月后，原本踉踉蹌蹌的楊揚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在隊伍中滑行。

董延海留存的楊揚在1987年寫的作文，記錄了楊揚最初對于拿到冠軍的想象：“每當我看見那些獲得金牌的運動員站在領獎臺上激動得哭了的時候，我是多么地羨慕??！我想如果我也站在領獎臺上，胸前掛著用苦與累換來的閃著金光的金牌時，別人也會用羨慕的眼光來看著我的。那時我就會有一種自豪感，因為我感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p>

楊揚的另一位伯樂很快也出現(xiàn)了。1988年2月，楊揚隨七臺河市速滑代表隊到牡丹江市參加全省少年速滑比賽，楊揚是丙組的參賽者，與隊友在最后一項比賽男女混合3000米集體滑中拿到冠軍。那一場比賽之后，包括黑龍江省體校教練金美玉在內(nèi)的幾個教練都希望董延海把楊揚輸送到自己的隊伍，之后楊揚師從金美玉，改練剛剛興起的短道速滑。

楊揚。

在董延海的記憶中，楊揚對于放棄是不接受的。1993年，楊揚在全國短道速滑錦標賽500米比賽中，一起跑就被絆倒，頭部猛烈撞擊到擋板上。已經(jīng)受傷的楊揚爬了起來，朝起跑線滑去，滑出兩步后又摔倒在冰場上，十幾米的距離里摔倒爬起數(shù)次。楊揚后來回到了起跑線，但她很快又昏了過去，最終沒有完成比賽。

對于楊揚來說，整個1993年都是灰暗的一年。在那年年末舉行的奧運選拔賽中，楊揚未被選上，在國家集訓隊訓練結束后回到了哈爾濱。那一年，董延海從楊揚的來信中能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痛苦，以及對于滑冰運動成功的渴望。

楊揚隨后將狀態(tài)調(diào)整了過來。1995年，楊揚從黑龍江省隊進入國家隊，并在1996年獲得第三屆亞洲冬季運動會女子短道速滑1500米冠軍，并和王春露、楊陽、孫丹丹一起打破了女子3000米接力世界紀錄。到了1997年，楊揚已經(jīng)獲得多個全國冠軍、亞洲冠軍和世界冠軍。

但楊揚的第一個冬奧冠軍，比她想象中來得要晚。1998年長野冬奧會，在短道速滑女子1000米決賽中，楊揚第一個沖刺終點，在場觀賽的董延海原本以為中國隊終于實現(xiàn)了金牌零的突破，但裁判很快打出了楊揚犯規(guī)的手勢，稱楊揚“橫切犯規(guī)”，比賽成績被取消。

楊揚把希望寄托在長野冬奧會短道比賽的最后一項，也就是女子3000米接力決賽。那場比賽中，楊揚和王春露、楊陽、孫丹丹原本始終滑在第一位，但在僅剩最后兩圈時，王春露和楊揚交接失誤，被韓國隊趕超，楊揚幾次超越都未能成功，最終韓國隊獲得金牌。

長野冬奧會慘敗后，楊揚曾一度考慮過退役。1998年底，楊揚在寄給董延海的信中寫道：“奧運會結束之后，我曾經(jīng)彷徨了一陣，原計劃打完冬奧會去上學的夢想，被現(xiàn)實中的種種原因以及我對滑冰的戀戀不舍給打破了（后者更為重要）。我決定繼續(xù)練下去，到目前為止，我仍然認為我的選擇是非常正確的?！?/p>

2002年鹽湖城冬奧會，楊揚以44.187秒的成績拿下短道速滑女子500米金牌，賽后，楊揚說，“四年前，我就期望得到這塊金牌，但卻沒有成功。今天這塊金牌我等了四年，今天終于如愿以償?！?/p>

2019年2月16日，七臺河短道速滑冠軍館開幕。開幕前夕，王濛坐上了回家鄉(xiāng)的飛機，帶上了她的所有金牌，在機場過安檢時，被工作人員攔下。當安檢人員打開王濛的行李看到100多塊金牌時，“大家都被震住了?！遍_館三年來，七臺河短道速滑冠軍館的講解員趙娜一直很喜歡向參觀者講述這個故事。

七臺河一共出了四位短道速滑冬奧冠軍，冠軍館是當?shù)氐谝粋€詳細介紹短道速滑發(fā)展史的展覽館。冠軍館的鎮(zhèn)館之寶，是張杰、楊揚、王濛等世界冠軍和冬奧冠軍的金牌，其中王濛的金牌全部都是真品。

北京冬奧會期間，王濛受關注的程度空前地高。人們剛開始是被她解說短道速滑賽時的金句所吸引，后來則是懷念她在十幾年前開創(chuàng)的那個“濛時代”，并且用反復回顧王濛奪冠賽事集錦的方式，回味中國代表隊在某項賽事上一騎絕塵的快感。

王濛在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上獨攬三金，共7次打破短道速滑女子500米世界紀錄，運動生涯共獲得104枚金牌，其中冬奧會4枚，世錦賽18枚，世界杯82枚。

在對滑冰技術、規(guī)則、器材的研究方面，王濛身上有七臺河第一代短道速滑教練孟慶余的影子。

王濛在1995年開始學習速滑，啟蒙教練是馬慶忠，孟慶余也是她的老師。七臺河的另一位短道速滑教練趙小兵曾短暫教過王濛，“小的時候，她就是一個很愛鉆研的孩子。當時訓練完，有時會帶著王濛和其他孩子去看省隊的運動員訓練，王濛就問我：‘這些人里誰滑得最好？’然后就盯著這一個人。”

王濛

趙小兵說，那時十多歲的王濛和其他隊員不太一樣，她會認真琢磨優(yōu)秀的運動員是怎么滑冰的，并且那時她幾乎不看女生訓練，只盯著男生怎么訓練，然后模仿、學習。

即便是王濛不再滑冰的現(xiàn)在，她對于滑冰技術與規(guī)則的研究，仍能在她的解說工作中體現(xiàn)出來。在2022年2月11日進行的北京冬奧會短道速滑男子5000米接力半決賽中，李文龍因與加拿大選手的冰刀發(fā)生觸碰，重心不穩(wěn)摔出了賽道。當時王濛在解說中，很肯定地說中國隊會被判進決賽，表示這是“踢刀”了，并且補充說她在任速度滑冰和短道速滑國家隊教練組組長時，曾向國際滑聯(lián)技術代表請教了兩個小時這種情況下的規(guī)則。

教練對于規(guī)則的熟諳和理解至關重要。在1980年代初，國內(nèi)滑冰通常都是滑大道，也就是“速度滑冰”，但孟慶余率先在七臺河決定改練短道速滑?！澳菚r候大家都在摸索，孟慶余在短道剛興起的時候就果斷選擇轉(zhuǎn)項，這個決策很關鍵。”七臺河市體育局副局長王猛說。

在冰刀等器材方面，王濛也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王濛曾公開說，其他國家的器材教練，整理器材都沒有她整理得好。在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王濛不僅負責打磨自己的冰刀，也負責打磨周洋的冰刀。到了2014年索契冬奧會，王濛也負責打磨李堅柔的冰刀。

“冰刀非常重要。每一個運動員，對于冰刀的要求都不一樣，冰刀的長度、冰刀的弧度、冰刀的位置都很有講究，例如刀弧是要根據(jù)你的身高體重、滑行速度、滑行技術來調(diào)整的?！壁w小兵說，孟慶余做教練時，每晚都會為隊員磨冰刀，也一直在研究冰刀怎樣磨會更好。

2022北京冬奧會官方轉(zhuǎn)播商中國移動咪咕近日宣布，王濛將與黃健翔組建“濛翔組合”，進軍解說界，未來王濛將不僅為冰上運動解說，還有可能解說其他體育賽事。作為一個習慣于研究體育運動技術與規(guī)則的運動員，王濛很可能不會重新回到冰場，體育評論員或許也會是適合她的新角色。

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決賽異常激烈。比賽中，中國隊與統(tǒng)治該項目16年之久的韓國隊交替領先，韓國隊兩次超越中國隊，又被中國隊反超。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比賽的倒數(shù)第五圈，韓國隊金玟廷交接后從內(nèi)道超越，與孫琳琳發(fā)生碰撞，孫琳琳踩到了金玟廷的冰刀，險些摔倒，不得不減慢速度。中國隊失去優(yōu)勢，令韓國隊率先沖過終點線。

時任中國短道速滑國家隊主教練的李琰隨后提出申訴，裁判觀看錄像回放后，判定金玟廷技術犯規(guī)，韓國隊被取消成績，中國隊則以4分06秒610的成績打破世界紀錄獲得冠軍，拿到中國代表團在冬奧會歷史上首枚團體金牌。

孫琳琳。

賽后，時任中國短道速滑隊領隊的楊占武在接受采訪時說，中國隊能夠奪冠，孫琳琳功不可沒?！百惽拔覀冊?jīng)提醒隊員，在極端情況下不能丟速度，而孫琳琳自己滑得很干凈，被擠出跑道和路線之后始終保持著身體平衡，然后又回來，很不容易?！币驗檫@場比賽，王濛、周洋、孫琳琳和張會開始被冰迷稱為“四朵金花”。

孫琳琳后來對自己的啟蒙教練趙小兵回憶過那場比賽。“她和我說，當時就想著一定不能倒。如果摔倒了，前三名肯定沒有希望了，但只要不倒，也許我們就能是冠軍?！壁w小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這樣一場比賽上，可能很多運動員都會出現(xiàn)和孫琳琳一樣的想法，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說到做到。

沉穩(wěn)，是孫琳琳的啟蒙教練趙小兵對孫琳琳滑冰風格的概括，也是孫琳琳成為那場比賽功臣的關鍵。

1995年4月，8歲的孫琳琳被七臺河市少兒業(yè)余體校教練趙小兵選中，當時孫琳琳沒有任何滑冰的基礎?！爱敃r選拔，有一項是讓孩子們在200米跑道的操場跑一圈。剛出發(fā)的時候，孫琳琳跑倒數(shù)第二，但是跑著跑著，很多孩子都跑不動了，慢慢放慢或者放棄了。到了沖刺終點的時候，孫琳琳成了小組第一。”趙小兵說，滑冰選材時，要看孩子在陸地上跑跳的協(xié)調(diào)性、靈活性，意志力也非常重要。趙小兵對孫琳琳的努力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努力有時指的不是量大，而是認真。就像訓練深蹲跳50次，做到第40次時，超過70%的孩子就會偷懶，跳不高蹲不下，但像孫琳琳這樣的孩子，會把每個動作都做標準?！?/p>

在溫哥華冬奧會后退役的孫琳琳曾想過不再滑冰。2010年下半年，孫琳琳與王濛一起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語言班學習，2011年轉(zhuǎn)入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長灘分校進修語言。但之后，她又開始在空閑時間義務教當?shù)睾⒆踊厥八倩?018年，孫琳琳以美國國家短道速滑隊助理教練的身份參加了平昌冬奧會，并在2019年應昔日隊友王濛邀請，成為中國短道速滑隊領隊。2020年，王濛和孫琳琳卸任。

2022年2月5日，29歲的范可新與隊友以0.016秒的優(yōu)勢，奪得北京冬奧會短道速滑男女混合2000米接力金牌。孟慶余的遺孀韓平云在電視前看了這場比賽的直播?！胺犊尚抡娴娜缭噶恕Ｃ侠蠋熞踩缭噶??！表n平云說。

孟慶余是包括范可新在內(nèi)的眾多七臺河短道速滑運動員的教練，他在2006年8月2日因車禍意外去世。同一年，范可新由七臺河市輸送到黑龍江省冰雪運動分校。

七臺河市業(yè)余體校短道速滑教練趙小兵記得，孟慶余生前常對自己說“范可新以后肯定是世界冠軍”，盡管那時范可新看起來比其他孩子都要瘦弱。類似的話，孟慶余不只對一個人說過。十幾年前，作為七臺河當?shù)赜浾叩捻n冰曾到哈爾濱冰上訓練基地采訪孟慶余，“當時他就和我說，‘快給范可新多拍點照’，說她以后最有可能是冠軍?！?/p>

范可新的第一個世界冠軍，在她17歲時就來了。2010年10月，蒙特利爾短道速滑世界杯，范可新和周洋、劉秋宏、張會一起奪得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金牌。隨后的幾年里，范可新在2011年謝菲爾德世界短道速滑錦標賽、2012年上海世界短道速滑錦標賽、2013年上海短道速滑世界杯等多場賽事中得到短道速滑女子500米冠軍。

只是在冬奧會賽場上，范可新的金牌運始終不夠好。2014年索契冬奧會，范可新在短道速滑女子500米半決賽中意外摔倒，在女子1000米決賽中獲得亞軍。2018年平昌冬奧會，范可新在女子500米半決賽中被判犯規(guī)，盡管第三個撞線，但成績無效，在女子3000米接力決賽中也因犯規(guī)被判成績?nèi)∠?/p>

平昌奧運會犯規(guī)爭議后，范可新罕見地發(fā)出言辭激烈的微博：“直到現(xiàn)在這個結果我們都沒辦法接受。我愛的短道，那個值得我堅持這么久的短道真的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七臺河市體育局原副局長、現(xiàn)任該局三級調(diào)研員的王宏斌回憶，平昌奧運會比賽期間，范可新的父母受不了壓力，無論誰上門都不再接待。

即便是在北京冬奧會上終于拿到的這枚金牌，對于范可新和幾位隊友來說也頗為驚險。男女混合2000米接力半決賽中，中國隊僅獲得小組第三，是裁判通過回放判罰美國隊和俄羅斯奧運隊犯規(guī)，中國隊才進入決賽。決賽后半程，中國隊的優(yōu)勢一度被不斷縮小，最后以微弱優(yōu)勢取勝。

七臺河市體育局副局長王猛曾是楊揚在七臺河短道速滑隊時的隊員，他說，短道速滑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實力與運氣必不可少，“所以短道速滑的比賽才這么精彩?！边\氣在范可新第三次參加冬奧時才最終光臨。

等待運氣來臨時，范可新幾乎從沒有放松過。范可新的哥哥范恩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范可新已經(jīng)12年沒有回家過年，“每年4月份放春假，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每年就是那個時候能夠看到她。”

參加了三屆奧運會，從小將熬成隊內(nèi)支柱，范可新的堅持其實夾雜著更復雜的情緒。七臺河是東北煤城，不少短道速滑運動員是礦工子女，家庭條件不算差。父親是煤礦工人的七臺河市體校重點班主教練張利增回憶，2000年前后，煤礦工人的工資能達到2000元左右，遠高于當?shù)仄渌殬I(yè)。而范可新的父母是在七臺河開了一家修鞋鋪，一家人的吃、住、生意集中在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教練免去了范可新學滑冰的學費，是父母同意讓她學滑冰的原因之一。

韓平云回憶，孟慶余過去很少對范可新說“你一定要拿獎牌”“你一定要得冠軍”之類的話，但會對范可新說“你要好好訓練，出了成績以后，改善你的家庭狀況，讓父母能夠生活得好一些”。

北京冬奧會男女混合2000米接力決賽后，范可新拿到了第一枚屬于自己的冬奧金牌?！拔矣X得，我等這塊金牌太久了?！狈犊尚略谫惡蠼邮苊襟w采訪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