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
厄爾尼諾現(xiàn)象確實存在,一個最明顯的例證是現(xiàn)在的冬天不如從前的冷了,前幾年的冬天那么馬虎地蜻蜓點水似的就過去了,讓人不知是喜是憂。冬季里我仍然負(fù)責(zé)在中午時分送女兒去學(xué)校,偶爾會看見地上水洼里的冰將融未融,薄薄的一層,看上去很脆弱,不像冰,倒像是一張塑料紙。我問我女兒早晨媽媽送她的時候冰是否厚一些,我女兒卻沒什么印象,事實上她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地上長出來的冰,那種厚厚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冰。
記憶中冬天總是很冷。西北風(fēng)接連三天在窗外呼嘯不止,冬天中最寒冷的部分就來臨了。母親把一家六口人的棉衣從樟木箱里取出來,六個人的棉衣、棉鞋、帽子、圍巾,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們必須穿上散發(fā)著樟木味道的冬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須走到大街上去迎接冬天的到來。
冬天來了,街道兩邊的人家關(guān)上了在另外三個季節(jié)敞開的木門,一條本來沒有秘密的街道不得已中露出了神秘的面目。室內(nèi)和室外其實是一樣冷的,閑來無事的人都在空地上曬太陽。這說的是出太陽的天氣,但冬天的許多日子其實是陰天,空氣潮濕,天空是鉛灰色的,一切似乎都在醞釀著關(guān)于寒冷的更大的陰謀,而有線廣播的天氣預(yù)報一次次印證著這種陰謀,廣播員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用一種心安理得的語氣告訴大家,西伯利亞的強冷空氣正在南下,明天將到達(dá)江南地區(qū)。
江南有諺語道,下雨下雪狗歡喜。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根據(jù),我們街上很少有人家養(yǎng)狗,看不出狗在雨雪天里有什么特殊表現(xiàn),我始終覺得這諺語用在孩子們身上更適合,孩子們在冬天的心情是苦悶的、寂寞的,但一場大雪往往突然改變了冬天乏味難熬的本質(zhì),大雪過后孩子們沖出家門、沖出學(xué)校,就像搖滾歌星崔健在歌中唱的,他們要在雪地里撒點野,為自己制造一個撿來的節(jié)日。我最初對雪的記憶不是堆雪人,也不是打雪仗,說起來有點無聊,我把一大捧雪用手攥緊了,攥成一個冰碗,把它放在一個破茶缸里保存,我腦子里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要把那塊冰保存到春天,讓它成為一個絕無僅有的寶貝。結(jié)果可以想見,幾天后我把茶缸從煤球堆里找出來,看見茶缸里空無一物,甚至融化的冰水也沒有留下,因為它們已經(jīng)從茶缸的破洞處滲到煤堆里去了。
融雪的天氣是令人厭惡的,太陽高照著,但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屋檐上的冰凌總是不慌不忙地向街面上滴著水。路上黑白分明,滿地污水悄悄地向窨井里流去,而殘存的白雪還在負(fù)隅頑抗,街道上就像戰(zhàn)爭剛剛過去,一片狼藉。
人人都說江南好,但沒有人說江南的冬天好。我這人對季節(jié)氣溫的感受總是很平庸,異想天開地期望有一天我這里的氣候也像云南的昆明,四季如春。我不喜歡冬天,但當(dāng)我想起從前的某個冬天,縮著脖子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突然聽見我們街上的那家茶館里傳來絲弦之聲,我走過去看見窗玻璃后面熱氣騰騰,一群老年男人坐在油膩的茶桌后面,各捧一杯熱茶,輕輕松松地聽著一男一女的評彈說書,看上去一點也不冷。我當(dāng)時就想,這幫老人,他們倒是自得其樂,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這個冬天里的溫暖場景,我想要是這么著過冬,冬天就有點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