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視域下東干口傳文學中動物隱喻研究
——以《奶奶的古今兒》①為例

康小明，周 蕾

（1.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2.新疆昌吉奇臺中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 高中部，新疆昌吉 831100）

認知是指人們獲得知識、應(yīng)用知識的過程，或信息加工的過程，是人類最基本的心理過程，而隱喻是人類認識世界、思考世界的思維方式。根據(jù)認知語言學理論，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方式，也是一種認知工具。隱喻這一概念最初由Lakoff 和Johnson 提出，他們認為隱喻普遍存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它不但存在于語言中，而且存在于我們的思想和行為中[1]。Lakoff 認為，我們賴以思維和行動的一般概念系統(tǒng)，從根本上講是隱喻的。在概念隱喻的理論框架下，隱喻的理解涉及兩個認知域：源域和目的域。概念隱喻就是以一個認知域（源域）來認識和理解另一個認知域（目的域）[2]。正是由于人類概念系統(tǒng)的隱喻性，使得我們能夠?qū)⑷粘Ｉ钪性从虻奶攸c反映到目的域身上。例如“時間就是金錢”，時間抽象不可感知，金錢可被感知，我們將二者具有的有限性、珍貴性等同一性聯(lián)系起來，讓時間變得可被感知和量化。所以，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也反映出人們的思維方式和內(nèi)隱的文化特征，我們通過隱喻擴大了對世界的認知。

“古今兒”（也稱“古記兒”）是東干口傳文學的一種，具有鮮明的諷喻特點，其中的人與物都帶有顯著的隱喻特征。學者們將其分為社會生活故事、神話傳說故事和動物寓言故事三類[3]。這三類主題的作品前兩類居多，但動物寓言故事比較少。而《奶奶的古今兒》因多以動物為主角，而成為該類作品的代表之作②，該書的主角多為具有隱喻義的動物。如：“牛”代表勤懇誠實的人；“孔雀”代表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人；“狼”代表兇殘的惡人，“蛇”代表忘恩負義的人等。事實上，動物隱喻是人類語言中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霸S多人類行為可以從動物行為通過隱喻的方式來理解”[4]，“人本身也常常被說成是某類動物，這就是概念隱喻“人即動物”的根源”[5]。

迄今為止，國外有關(guān)動物隱喻的文獻并不多見[5]，而國內(nèi)關(guān)于動物隱喻的文章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文學調(diào)查領(lǐng)域[6，7]，從跨文化視角探討常見動物次的隱喻[8，9]，從概念隱喻的視角就某個或某幾個動物詞的引申義進行分析[10，11]。但尚未見到以東干口傳文學中動物寓言故事為語料來源，研究動物隱喻的文獻。中亞東干族因特殊的歷史原因，與我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而“古今兒”更是其族群內(nèi)部代代口耳相傳的文學。百余年來，“古今兒”中動物背后所體現(xiàn)的隱喻義哪些仍與漢民族中的同類動物相同，哪些發(fā)生了變化，發(fā)生了何種變化？這些都值得我們探究。因此，本文在概念隱喻的基礎(chǔ)上研究《奶奶的古今兒》中的動物隱喻，首先統(tǒng)計出其中高頻、常見的動物，并分析其隱喻義，以便進一步論證“象似性是隱喻的基礎(chǔ)”；進而以 《奶奶的古今兒》中所有動物的隱喻義為研究對象，橫向?qū)Ρ葷h語中的同類動物，找出不同文化背景下動物隱喻的共性與個性。以期更好地理解中亞東干族對動物的認知。

一、源域到目的域的映射——《奶奶的古今兒》中的動物隱喻

同中國民間寓言故事一樣，《奶奶的古今兒》結(jié)構(gòu)簡短，故事說理性和諷喻性較強。東干族的動物寓言故事大多來源于日常生活中的家禽、家畜或自然界的飛禽走獸。通過觀察動物的生活習性，結(jié)合代代口耳相傳的漢民族寓言故事，創(chuàng)造了特點鮮明的古今兒。在這些古今兒中，大多包含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方式和和對自身及周圍事物價值觀的認定。這就是概念隱喻中源域到目的域的映射，即人們將不同的源域映射到具體的目的域上。所有的動物或動物所具有的習性都是源域，相對應(yīng)的人或人所具有的品性是目的域。人是高級動物，那么目的域中的人高于源域中的動物，我們用低序列中的動物行為來解釋和理解高序列中人的行為或人的品性。由此一來，動物的特點也就被反映到了人的身上。表1 為《奶奶的古今兒》中出現(xiàn)的動物及其隱喻義②。

表1 《奶奶的古今兒》中出現(xiàn)的動物及其隱喻義

（一）驢：自大、善良、機智

驢被東干族視為自大、善良、機智的象征。在《奶奶的古今兒》中，有3 篇以“驢”為主角的故事。第6 篇 《蜜蜂兒帶驢》④寫到驢為了飽腹，不僅吃了草，而且糟蹋了蜜蜂要采蜜的花，為此蜜蜂和驢產(chǎn)生了矛盾。驢自以為可以降服蜜蜂，可沒想到卻被蜜蜂叮得沒處躲。第8 篇《驢帶犍?！穼懙襟H和犍牛同處一槽，犍牛一天到晚做苦活，而驢卻享受著安逸日子。驢給犍牛出主意讓它裝病不要干活，結(jié)果驢被主人拉去犁地。在犁地時，驢聽到主人打算宰殺裝病的犍牛，驢又給犍牛出主意，讓它好好吃，好好喝，結(jié)果使犍牛免于一死。第21篇 《老虎帶驢驢子》講到驢偶遇老虎，用言語使老虎心生忌憚，免于一死。上述三個故事分別反映出“驢”自大、熱心腸、機智的一面。

（二）狗：忠誠、善良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與狗相關(guān)的詞語大都含貶義，而在東干族古今中，狗被視為“善良、忠誠”的象征，很少有反映狗低賤品格的寓言故事。這是由于清末陜甘回族在遷入中亞后，受西方價值觀的影響，對原有文化進行了改造。

在 《奶奶的古今兒》中，第24 篇 《貓帶狗》、27 篇《雞、狗帶人》和34 篇《貓帶狗》三則故事均反映了狗的善良和忠誠。第34 篇 《貓帶狗》寫到主人出遠門前囑咐它們好好看家護院，照顧好小羊羔，家里吃的喝的都有，不要打架鬧事。結(jié)果貓整天偷懶，還把家里吃的喝的都自己霸占了；狗勞心勞力，心里還惦記著主人。等主人回來時，貓惡人先告狀，說狗把吃的喝的都霸占了，結(jié)果主人聽了貓的話，教訓了狗。狗被教訓后就和貓打起架來，從那以后，貓和狗就成了敵人。值得一提的是，貓和狗若作為古今兒的主角，兩者的隱喻義常常相反。貓奸詐陰險，狗則心地善良；貓偷奸?；穭t忠誠不二。

（三）狼：兇惡、愚蠢

狼被東干族視為兇惡、愚蠢的象征。在《奶奶的古今兒》中有5 次寫到狼。第11 篇 《鹿、老哇帶狼》寫到鹿和狼結(jié)拜為兄弟，當狼落難時，鹿救了狼；而當鹿落難時，狼卻逃跑了，還想著如何吃鹿肉。但是烏鴉知道了狼的心思，想辦法救下了鹿，狼也因為自己的歹毒心腸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故事最后用了一句東干老人們常說的話“但把連手伙伴你找下，給他們把好心想，狼心狗肺不久長”。第13 篇 《狼帶狐子》寫到狐貍帶狼到人類設(shè)置的捕獸夾，讓狼吃捕獸夾里的肉，愚蠢的狼聽了狐貍的話，肉沒吃到，反而葬送了自己的生命。第14篇 《阿訇帶狼》寫到，狼要吃掉阿訇，阿訇告訴狼，我一個人你吃不飽，到前面的村莊，再找一個人給你吃，狼相信了阿訇的話，結(jié)果最后丟到了性命。第19 篇 《阿訇帶狼》寫到阿訇遇到一頭狼，狼要吃阿訇的肉，阿訇機智地說自己和獵人關(guān)系好，吃過這山里的許多動物，狼一聽這話，嚇得趕緊跑了。這三則故事均反映出狼的兇惡和愚蠢。

（四）貓：機敏、惡毒、狡猾

中國古代，人們對貓的描寫一般都含有貶義，如：“貓哭耗子、貓膩”等。東干族對貓的認知更接近中國古人，貓在他們眼中象征著“機敏、惡毒、惡毒、狡猾”。

貓在《奶奶的古今兒》中出現(xiàn)了5 次，在第7篇 《貓帶老虎》中，貓教給老虎各種生存的本領(lǐng)，但老虎卻忘恩負義要吃了貓，這時貓機敏地爬上樹，逃脫了老虎的魔爪。這表現(xiàn)出貓機敏的一面。在其后的《貓帶狗》《貓帶老鼠》《貓帶狗》中，貓都被描寫為歹毒、狡猾、奸詐的形象，這和中國古人對貓的認知有很大關(guān)系。第24 篇 《貓帶狗》以東干老人常說的一句話開頭：“狗是人的連手兄弟，它的心腸也好。貓到人上沒有疼心：它不公道，歹的很”，之后，故事寫了貓掘墳毀人、忘恩負義的事，表現(xiàn)出貓的惡毒。

（五）老虎：兇惡、愚蠢、自大

老虎被東干族視為“兇惡、愚蠢、自大”的象征。在《奶奶的古今兒》中，以“老虎”為內(nèi)容的故事出現(xiàn)了6 次。第7 篇《貓帶老虎》寫貓給老虎教技能的故事。貓教給老虎抓動物、奔跑、躲藏的本領(lǐng)，但沒有教如何爬樹的本領(lǐng)。老虎心腸歹毒，學會了本領(lǐng)卻想吃了貓，好在貓會爬樹，救了自己的命。第21 篇《老虎帶驢驢子》寫到驢遇到老虎，知道老虎是猛獸不好惹，但還是放大了膽子挑釁老虎說：“我的頭大。耳朵長，我在山呢為哩王?！焙髞眢H怕老虎識破自己的計謀，便夸口說自己摘取太陽，老虎聽后更加害怕，轉(zhuǎn)身逃跑了。第26 篇《老虎、貓帶打柴人》和第30 篇《老虎帶兔子》等都表現(xiàn)出了老虎的愚蠢。

但在第17 篇 《老虎帶打柴的》一文中的老虎卻成為了“知恩圖報”的形象，但這僅是一個特例，和其常見的“兇惡、愚蠢”的典型隱喻義并不沖突。

由上述5 個高頻、常見的動物所謂隱喻義為例，我們發(fā)現(xiàn)東干族在仔細觀察該動物，并了解其習性之后，繼而基于象似性，通過聯(lián)想，并結(jié)合其宗教信仰和地理環(huán)境，完成了由動物到人的隱喻。隱喻理解是一種特殊的語義理解，其理解的過程是兩個域之間的映射，而映射的心智方式是聯(lián)想，聯(lián)想的基礎(chǔ)就是象似性[12]。正是因為某種動物或其所具有的習性和人的品性具有象似性，才能實現(xiàn)該隱喻。但象似性也有程度的強弱之分，象似度的強弱更會影響隱喻映射的強度，象似度強的便形成了典型隱喻義，象似度弱的便形成了邊緣隱喻義。因而同一個動物會形成不同的隱喻義。

二、動物隱喻在東干族古今兒和中國寓言故事中的共性與個性

前文梳理了《奶奶的古今兒》中高頻、常見的動物的隱喻義，接下來我們羅列出該書中出現(xiàn)的所有動物及其隱喻義，并橫向?qū)Ρ戎袊⒀怨适轮谐霈F(xiàn)的動物及其隱喻義（詳見表2）。就表2 反映出的內(nèi)容來看，24 類動物所代表的隱喻義可分為三種情況：隱喻義相同或典型隱喻義相同、隱喻義相異、東干族中獨有隱喻義三種情況?？偟膩碚f，東干族古今兒中保留了大部分中國原有的動物寓言故事中的動物，但其所代表的隱喻義有些卻發(fā)生了變化?，F(xiàn)就上述三種情況做一簡單梳理，以期更好地說明東干族對動物的認知。

表2 東干族古今兒和中國寓言類故事中動物的隱喻義對比

（一）兩地動物隱喻的共性

由于歷史上的特殊淵源，東干族部分保留了中國文化，所以東干古今兒和中國寓言故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東干族古今兒和中國寓言故事都屬于農(nóng)耕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古今兒中的主角不但大都為與農(nóng)耕息息相關(guān)的動物，而且部分動物的隱喻義基本與中國寓言故事相同。如牛的隱喻義，都為“勤懇、善良”；狼的隱喻義，都為“兇惡、愚蠢”；老虎的典型隱喻義也為“兇惡、自大”?？傮w來說，東干動物寓言故事中出現(xiàn)的動物及動物隱喻義有50%與中國動物寓言隱喻相同。

（二）兩地動物隱喻的個性

中國傳統(tǒng)動物寓言故事有取自于古代散文、議論文的，也有來自于民間傳說的。而《奶奶的古今兒》37 篇故事中，僅有5 篇故事與中國寓言故事基本相同。它們是東干族在遷入中亞后通過口耳相傳，后又用東干文記錄下來的，其余32 篇故事皆是東干族在遷入中亞后，受當?shù)氐乩憝h(huán)境和人文風貌影響創(chuàng)作的，因此很多故事都帶有濃郁的宗教色彩和地理特色。因此“狗、猴、喜鵲、蛇、老鼠、青蛙”等在東干族古今兒和中國寓言中的隱喻義差別較大；也出現(xiàn)了“鴿子、鵪鶉、燕子、鷂子、麋鹿”等東干族古今兒中獨有的動物。

（三）小結(jié)

綜上所述，東干族古今兒和中國動物寓言故事中動物的隱喻義既有共性，也有個性。首先，人類的基本認知體驗具有普遍性。其次，東干族部分保留了中國文化，這是二者動物隱喻共性的基礎(chǔ)。東干族在遷入中亞后，與俄羅斯文化以及中亞其他民族文化融合，塑造了獨特的東干文化，除此之外，中亞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自然風貌以及人文特色也深刻地影響了東干族人們的思維模式和心理機制。在外因和內(nèi)因的共同作用下，東干族在仔細觀察該動物，并了解其習性之后，繼而基于象似性，通過聯(lián)想，完成了由動物到人的隱喻。

結(jié)語

東干族古今兒是東干人對本民族精神文化的總結(jié)，其中的動物隱喻和中國傳統(tǒng)動物寓言故事中的同類動物隱喻相比，既有共性，又有個性。其共性體現(xiàn)出東干族部分保留了中國文化和人類的基本認知體驗，具有普遍性。個性表現(xiàn)出動物隱喻的實現(xiàn)，除了受文化、思維方式、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影響外，還與象似度的強弱有關(guān)，象似度強的便形成了典型的隱喻義，象似度弱的便形成了邊緣的隱喻義。探究東干族古今兒中動物的隱喻，一方面論證了象似性是隱喻的基礎(chǔ)；另一方面，橫向?qū)Ρ葷h語中的同類動物，可以找出兩者之間動物隱喻的共性與個性，更好地理解東干族對動物的認知。

注釋：

①瑪沁哈耶娃·法蒂瑪.奶奶的古今兒[M].林濤，崔鳳英，譯.中國出版集團，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本文中所有的例子均引自該書.

②為便于行文，后文出現(xiàn)的“古今兒”專指《奶奶的古今兒》，后文不再贅述.

③具筆者統(tǒng)計該書中共出現(xiàn)24 種動物，有的多達6次，有的只有1 次，該部分只討論該書中出現(xiàn)的高頻、常見的動物，故只選取出現(xiàn)頻次為3 次及以上的常見動物，如麋鹿（表聰明、機智）、鷂子（表兇惡）等低頻、不常見的動物不在該部分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

④為便于行文，本文所有篇名中的“帶”字都當“和”理解，如《蜜蜂兒帶驢》即為《蜜蜂兒和驢》，后文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