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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珍兒中篇小說(上)

      2022-03-13 18:48:51宋進潮
      當(dāng)代作家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葛粉秋菊老爹

      第一章

      沮河是一條多情河,也是一條苦惱河,有人叫她沮水,有人叫她沮水河,都是她。就好比有人叫我金剛,有人叫我剛娃子一樣,都是我。我是吃沮河水長大的,所以,我說這話是有道理的。

      我高中畢業(yè)考大學(xué)名落孫山,回到家鄉(xiāng)松家灣,心里不服,做夢都想上大學(xué),因為農(nóng)村那又重又臟的活兒,我實在不愿意干,我體力不行,一聽說下地干活兒,就無名狀的惱火,可又有什么辦法呢?但我絕不是好逸惡勞的家伙,熱愛勞動,只是選擇勞動的方式與其他人有區(qū)別。按道理,我努過力,沒考上大學(xué)也就無怨無悔,但我又是一個偏偏與命運抗?fàn)幍娜?。好在那些年,田地早已下放,?zé)任田想什么時候耕,就什么時候耕,想什么時候種,就什么時候種,只要不錯過季節(jié)。

      說起葛粉,你就知道我是哪里人了。

      葛粉幾乎是松家灣的代名詞,我就住在松家灣。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故鄉(xiāng)的天鵝蛋》登在《襄陽日報》上,那是對我家鄉(xiāng)葛粉的贊頌。當(dāng)然,這是后來的事。我高中畢業(yè)那幾年是沒有那個水平發(fā)表文章的。

      松家灣的人對采葛、搗葛、做葛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仿佛血管里流著不是血液,是葛粉。那黃不溜秋,粗皮厚糙的葛根,就像灣子里男人的大腿和膀子,就連額頭上皺紋,也像縷縷葛麻。葛粉白得就像女人未見過陽光的大腿和胸脯,嫩得就像點漿的水豆腐。男人女人嚼舌根的話,也帶有葛粉的清冽味兒。吃的穿的,就不用說了,都是用葛粉換來的。

      挖葛根很有講究,先說季節(jié)吧!必須立秋之后開始,處暑進入高潮,到第二年驚蟄前后結(jié)束。立秋后葛藤停止生長,葛葉枯萎,葛根開始收漿,驚蟄后葛藤開始復(fù)蘇萌芽,葳蕤繁茂,葛葉在接受陽光照射的同時,葛根瓊漿飽滿,在地底下潛滋暗長。除了這段時間,你要是隨意上山采葛,背后一定會遭人暗罵。最惡毒的一句話是:“你個斷子絕孫的!”所以,除了這個季節(jié),是沒人隨便采葛的。

      松家灣人把葛運用到極致,葛葉是很好的豬草,豬很愛吃,可以給豬腸胃清火,避免豬瘟。

      一到盛夏,灣子里的媳婦們,挑起大籮筐,撅起小竹筐,上山打豬草刷葛葉。媽和姐姐經(jīng)常說,刷葛葉時常??吹綖躜偕摺ⅫS安蛇爬上葛藤架吃葛葉,老遠(yuǎn)就聽見吃得呼呼響,蛇很大,有幾庹長,小水桶粗,頭上有“王”字,口有兩個簸萁合起來那么大,能吞下一頭小牛,吞人就像吸進一個蚊子。蛇吸引力很大,只要一張口,十幾米外的人和牲口就被吸進肚子里。

      黃安蛇一旦發(fā)情,就發(fā)出很大的求偶聲,沉悶悠長,映過幾架山幾道崗,把整個村子喊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這種聲音飄忽不定,此時聽見在銀溝,轉(zhuǎn)眼聽見就在幾里外的花梨樹溝,是無法找到它在哪里叫喚的。

      松家灣的人眼睛比蛇毒,他能從葛葉葛藤判斷幾尺深的土下面是柴葛,還是粉葛。柴葛是不出葛粉的。只要看準(zhǔn)一根粉葛,用斧頭豁開場子,幾挖鋤下去,挖起的葛根就有百十來斤,一個小伙子力氣再大也挑不動。挖起的葛根,整體鋪在地上,過細(xì)瞧瞧,大多像人形,有點人參的樣子。這就是西方人說的“東方巨參”或“南參”?!澳蠀ⅰ毕鄬τ凇皷|北人參”而言。

      葛根挖回來后就要刮皮,刮凈后就得砸捶,也叫搗葛。

      搗葛的場面蔚為壯觀。男女老少涌向沮水河,女人刷起袖子,卷起褲子,踩進水里,用竹片、瓷片或鐵皮刮去葛根厚厚的一層皮,男人把刮好的葛根墊在石頭上,掄起木槌,一上一下“嘭嘭嘭”砸個不停,響聲映到對岸的紅巖壁上,回蕩著沉悶的“嘭嘭嘭”聲,聲音撕扯得悠長。男人累得上氣接不住下氣,鼻子和嘴巴里發(fā)出“黑哧黑哧”的聲音。那些騷女人們,對平時喜歡得不了的男人,這個時候就是她們發(fā)情求偶的好時機,趁男人不備,捧起一捧水,朝男人的胸前或大腿空猛澆,驚得男人瑟牙露齒。男人一把把女人抱住,踤進水里。這時候的男女瘋狂,是不容自己的男人或女人發(fā)火的,否則認(rèn)為你小氣。至于回家后,怎樣收拾自己的男人和女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總之,搗葛是男人或女人個性最釋放的時候。

      我的老爹也是一個瘋狂的男人,但這些事我不便對大家說。我只說我老爹,在砸葛根時的唱腔,真是丑性死了。他那哪是在唱歌,分明是哭喪。別的男人也是那么個腔調(diào)。我想,唱就唱,哭什么的?長大后,我才知道,這是楚國的腔調(diào),悲傷凄涼。

      我的老爹對我十分苛刻,因為我體弱,十七八歲了做不了農(nóng)活,尤其像砸葛根這樣的武力活兒,完全為難死我了。別人干活是越干越起勁,我是越干瞌睡越多。我砸著葛根,差點一頭栽進水里。我也不知道為啥,一干活就來瞌睡。

      老爹把葛根給我分了一小半,他自己一大半,他早早地砸完,挑著葛根回家了。老爹以為我會繼續(xù)砸下去,等他一走,我就一頭鉆進岸邊茅草窩里睡起來。秋天的太陽,暖和和的,帶一點燒烤的力量。估計瞌睡睡得差不多時,隱隱約約聽見河岸邊一陣一陣的槌衣聲。我使勁睜開眼睛,看見一位穿著綠色連衣裙的姑娘在對面洗衣服。她使勁地搓啊揉啊,河面漂浮一層層肥皂泡,順著水流慢慢消失。那姑娘洗罷衣服,把頭發(fā)打開,低下頭,浸在水里,雙手捋著頭發(fā),又在頭發(fā)上摸著什么東西,一會兒,水面上泛起泡泡兒,流到很遠(yuǎn)才消失。姑娘踩著軟軟的游沙,看樣子要陷入深潭,但她慢慢向后退卻,始終沒有陷入深潭。

      我這時忽生一種想法,要是陷入深潭多好,我還可以救她。

      姑娘洗罷頭,甩甩水分,拎著籃子走了。

      姑娘走后,我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她的白白的膀子和大腿,那該多誘人?。∫灾劣谖液髞碚J(rèn)為,那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們砸葛的水潭叫楊樹灣,河邊長滿楊柳,夏天的時候這里景色很美,秋天就不一樣,楊樹干枯毫無生機,茅草也是枯溜溜的。

      因為我不服命運,心里還惦記著考大學(xué),所以始終沒有離開課本。

      楊樹灣就是我溫習(xí)課本的地方,讀書困了,我就在茅草窩里睡覺。渴了,就到河里喝水。這真是讀書的好地方。

      記得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秋天的太陽,依然熱烈。我照常來到茅草窩里,剛剛打開課本,就見對面一個姑娘拎著籃子向河邊走來。

      我過細(xì)一看,還是那個姑娘。

      她把衣服從籃子里揪出,雙手捋捋槌衣石,用棒槌在槌衣石四周耗耗,蕩去青苔,接著嘭嘭嘭地捶砸衣服。她還是上次那個程序,洗罷衣服,把頭發(fā)放進水里洗洗,一扭頭披在后肩。只不過這次她沒穿鞋子。拎著籃子赤著腳,像剛出殼的小雞,在河面上一顛一顛地向回走。

      我沒有跟這姑娘搭話,不敢,準(zhǔn)確地說,沒有找到說話的理由。

      我天天到楊樹灣溫習(xí)課本,早惹得老爹發(fā)火了。他偷偷地拿著棒子,尾隨其后,看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的確像我說的那樣看書,那木棒才沒落到我身上。

      爹說,你到白虎山照印叔那里去學(xué)一下做葛粉!

      我二話沒說就去了。

      大家知道,我們松家灣葛粉出名,上河白虎山的葛粉名氣最大,白虎山葛粉,當(dāng)數(shù)照印叔葛粉名氣大。照印叔的葛粉一是色正,淡淡的草綠色,二是出粉率高。有人說照印叔的葛粉真楷,做出來的味道清冽。說他手藝好,但也有人說,不是他手藝好,是照印叔屋后面有一股泉水。也有說是他火兒好,有發(fā)財?shù)倪\。但不管怎樣議論,他的葛粉銷路好,遠(yuǎn)近聞名,四鄰八鄉(xiāng)來買葛粉的,照印叔家里沒有了,才到別人家買,這是不辨的事實。

      照印叔離我家不遠(yuǎn),只兩里路,沿著大渠往上走。

      我到照印叔家時,他大吃一驚,說認(rèn)不出我了,說年八子沒見長了一個腦殼,還說我長胡子了,一晃長成大人了。他問我來有啥事,我說我爹叫我來學(xué)做葛粉的。

      叔叔一聽哈哈大笑,學(xué)什么啊,你爹手藝比我好。既然來了,不教肯定過不去,就對里屋喊,葛娃,快出來,你剛哥來了。

      葛娃是小名,學(xué)名叫金葛,他沒有按派取名,照印叔有文化,做葛粉生意接觸人多,思想先潮。灣子里所有娃子稱父親喊爹或喊伯,唯獨葛娃喊爸。

      葛娃出來了,他嘴里嗚噥了一句,我也沒聽清楚,估計是喊我剛哥的。他帶我來到場子里,把一個大腰盆揭開,上面是一層黃乎乎的水,他用葫蘆瓢舀干凈,又挑來一擔(dān)水,連舀幾瓢猛地沖過去,又把腰盆掂起來,幾搖幾晃,把黃水舀干凈,如此反復(fù),上面是一層赭色厚殼。我正在疑惑看不見白花花的葛粉時,葛娃向里屋喊了聲:“綠珍兒,把細(xì)火灰端出來!”

      里屋很快傳出“我就來”的應(yīng)答聲。

      綠珍兒一手提火灰,一手拿著篩子,來到葛娃旁邊。

      我感到意外驚奇,又感到十分驚喜,這個叫綠珍兒的姑娘,正是我在楊樹灣看到洗衣服洗頭發(fā)的那個姑娘。

      后來我才搞清楚,綠珍兒跟葛娃是老表關(guān)系,按親戚關(guān)系論,是葛娃姨媽收養(yǎng)的女兒。葛娃姨媽沒有生育過孩子,綠珍兒姊妹六七個,家大口闊,又是女娃,就被葛娃姨媽收養(yǎng)了。

      綠珍兒住在高山斷韁村,在馬良中學(xué)讀書,個把月才回家一次。今天正好是星期天,綠珍兒就來到葛娃家,農(nóng)村孩子勤快,有眼睛縫兒,不容指派,看到什么做什么,叔嬸打心里喜歡她。

      葛娃雙手摳出盆里一層赭色厚殼交給綠珍兒。綠珍兒把它放在篩子里,這就是葛油,可以煎成餅子吃,味道精拽。在缺少糧食的那個時代,葛油是高級糧食替代品。

      揭開葛油就露出白花花的葛粉,葛娃用手摳出一坨遞給綠珍兒,綠珍兒像魔術(shù)師上下拋動,葛粉很快變成一個圓球。綠珍兒順勢往火灰里一滾,一下陷進去,只露出一點點。綠珍兒一連拋了好幾個,葛粉球十分整齊地排列在火灰里。

      葛娃挖了一坨葛粉遞給我,叫我照著樣子試試,我拋上拋下,葛粉就是不成圓形,癟東西歪,像蜂子蟄過的臉巴子。

      葛娃也不說對,也不說錯,把我做的全部毀掉。

      綠珍兒好像給我做示范,又拋成圓球。

      葛娃說拋個雞蛋,綠珍兒就拋個雞蛋。葛娃說拋個鴨蛋,綠珍兒就拋個鴨蛋。葛娃說,拋個天鵝蛋,綠珍兒就拋個天鵝蛋。

      我發(fā)自內(nèi)心對綠珍兒佩服的五體投地,心想葛娃一定要贊揚綠珍兒一番。葛娃不言不語,拿出幾個篾圈,讓綠珍兒把幾個雞蛋的葛粉球擺在一起,他用篾圈一個一個套試,篾圈刮出痕跡的放在一邊,篾圈空落落下去的放在一邊。葛娃接著用同樣的方法,試著鴨蛋、天鵝蛋,凡是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的都放在一邊。

      葛娃對低著頭的綠珍兒說,你自己數(shù)數(shù)幾個。

      綠珍兒數(shù)了一下說十九個。

      葛娃抓起這十九個葛粉球用力摔在坦簸里,摔成碎末兒。

      我一看驚呆了,葛娃咋這大脾氣,好好的葛粉球是綠珍兒一個一個拋出來的,我看她那么嫻熟的技藝,叫我驚嘆咂舌,葛娃卻不當(dāng)回事。

      綠珍兒站在那里也不吭聲,淚水在眼眶里爆滿。

      葛娃把雞蛋、鴨蛋、鵝蛋放在一條板凳上,重新從腰盆里抓起葛粉,上下拋動,形成三個大小不同的葛粉球,然后拿出一根篾條,圈成圓形,又把三個不同大小的葛粉球,放在板凳上,慢慢套下去,篾圈剛好套下去,篾圈內(nèi)邊葛粉沒有一點刮傷的痕跡,沒傷葛粉球的半點邊緣。

      我驚呼葛娃的拋葛粉球的神技。

      葛娃又拿出自己鐵板做的土天平,兩端分別放上雞蛋、鴨蛋、鵝蛋狀的葛粉蛋,重量一絲不差,真是神奇到無法形容。

      葛娃對綠珍兒說,要是像你這樣做葛粉,不把我們白虎山的牌子砸了,不把我們松氏葛粉牌子砸了。葛娃一點也不顧綠珍兒的面子,那口氣比榔頭砸地還實在。我不知綠珍兒是咋承受下來的,像這樣的訓(xùn)斥,我是待不住的。不就是星期天到他家吃一兩頓飯嗎?那飯吃的那么下作(窩囊),我無論如何是吃不下去的。

      嬸嬸兒茶飯手藝很好,平時家里熏、干、腌、泡、酸菜齊全,不大一會兒就上一桌子菜。叔給我斟了一杯酒,放在我面前說,來,陪我喝一杯。我說不會,叔說不會學(xué),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你學(xué)會喝酒,我到你家才有酒喝,你不會喝酒,我到你家至少少喝一杯吧!

      嬸嬸也說,少喝一點兒。

      我估計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

      綠珍兒不大說話,也不主動叨菜。葛娃就一筷子接一筷子給她叨,他從來不給我叨。

      叔邊喝酒邊說,松家灣的葛粉雖然有名氣,但葛粉生意他做的最好,要說秘訣有幾個,一是葛粉白,與后面水有關(guān),還要討得力,勤換水,多漂幾個來回,這樣的葛粉才會白生生的;二是純,不能摻假,做生意要講信譽;三是大小一致,斤數(shù)一般重,童叟無欺,公平合理。人不爭食眼爭食,哪個買都一樣,心里平衡,不給留下哪個大哪個小口柄,雞蛋有雞蛋的價,鴨蛋有鴨蛋的價,鵝蛋有鵝蛋的價。

      叔這一說,我明白了我們家的葛粉為啥沒有他家生意好的原因。

      我把酒喝完,嬸嬸過來又給我續(xù)了一點,我說不喝了,已經(jīng)醉了。嬸嬸說,那不行,剛才是你叔斟的,咋能只瞧得起叔瞧不起嬸嬸呢?

      我們?yōu)匙永飫窬频墓Ψ蛘媸菂柡Γ冶緛砭妥淼秒u子認(rèn)不了雞子,鴨子認(rèn)不了鴨子,嬸嬸還叫葛娃綠珍兒一人敬我一杯。我始終認(rèn)為,我的酒量是叔嬸給我開發(fā)出來的,以致于后來,我的“一公斤”綽號就是從這頓飯開始的。

      我一再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嬸嬸說,怕啥?葛粉是醒酒的。果真如此,雖然喝了那么多酒,我也沒覺得頭疼,更沒有嘔吐?;氐郊冶阍源簿退?,一睡就是十幾個小時,一直到第二天十點才醒。

      酒醒后,我在床上想來想去,回憶昨天在照印叔家說錯話沒有。我猛然想到,我給綠珍兒叨過一筷子菜。綠珍兒說不吃,我說不吃咋行呢?葛娃就從綠珍兒碗里,將我叨過去的菜叨到自己碗里,嘴里還說了一句,人家不喜歡就莫叨!

      我覺得葛娃這句話,話里有話,仿佛他已經(jīng)知道我對綠珍兒的那份好感。

      天??!我的心中那一點小九九竟然被不善言語的葛娃發(fā)現(xiàn),我頓感懊悔,不該喝那么多酒。我的言行一定被綠珍兒小看了,怎么那樣輕浮呢!我是越想越后悔,不該喝那么多的酒。我甚至有了以后再不敢見綠珍兒面的膽怯。

      我還想到,葛娃對綠珍兒太苛刻了,不就是做幾個葛粉球嗎?干嘛對綠珍兒那么苛刻,人家不就是到你家吃頓飯嗎?綠珍兒要是我的表妹,我不僅不會那么要求她,甚至不讓她做,那才是表哥對表妹的好。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許多問題想不明白,竟而想到把綠珍兒接到我家,不就是一個星期一兩頓飯嗎?干嘛要受葛娃那臉嘴子。

      我覺得我的想法很好笑。

      我的尿泡快脹破了,還是一個問題連一個問題不斷涌向大腦。我聽見樓梯“嘟嘟”的響,翻過身來就見老爹掄著木棒。我趕快翻身下床,一切都躲閃不及了,老爹下手很重,幾棒子下去,打得我屁股青杠杠的。

      我挨了老爹的木棒,才后悔不該替綠珍兒著想,綠珍兒關(guān)我屁事。

      第二章

      許多事都是鬼使神差,越是不去想,反而想的越激烈。

      到照印叔家去學(xué)做葛粉,我只是按照老爹的吩咐應(yīng)付老爹而已,思想上牙根都不學(xué),特別是葛娃那幾個葛粉球做得跟雞蛋、鴨蛋、鵝蛋那樣細(xì)致到絲毫不差,我是從心里上反對的,呆板癌板是我對葛娃的認(rèn)識,我做事一向講究靈活。

      我沒事拿著書本看,老爹和幾個鄰居在旁邊說起照印叔的葛粉是如何生意好。鄰居們有說好的,有說歹的,褒貶不一。

      其中有個姓都的鄰居就說葛娃將來辦不成大事,成不了大器。他說葛娃腦筋呆板癌板,做事不如我靈活。他說葛娃學(xué)習(xí)一般化,老師經(jīng)常嘲笑他,老師在黑板上做數(shù)學(xué)示范題,要求抄到作業(yè)本上,老師在黑板上寫多長多短,他在作業(yè)本上就抄多長寫多短。老師感到頭疼,這多費作業(yè)本?。∧憔筒荒莒`活一下?葛娃還是按照老師黑板上的樣子抄寫。

      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級是名列前茅的,只是差那么一點點分才名落孫山,對于葛娃這種成績和方法我是嗤之以鼻的。

      綠珍兒星期六下午放假,在學(xué)校住宿,就得把衣服洗好,星期天上午,才到照印叔家里去,吃罷中飯,趕到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我熟悉了綠珍兒每個星期六下午必到沮河邊洗衣服的規(guī)律,我除了去砸葛根,再就是裝模作樣在河邊看書,目的是看綠珍兒。

      沮河邊砸葛根場面十分壯觀,幾乎全灣子的男女老少都參與。我的葛根是老爹分給我的任務(wù),不砸完就不能收工,我除了自身的笨,再就是故意顯得更笨,專門不按時完成任務(wù),留到下午繼續(xù)砸,這樣就能順理成章的看綠珍兒來河邊洗衣服。

      綠珍兒洗衣服的姿態(tài)很美,尤其是卷起袖子和褲子,露出又白又嫩的胳膀和大腿,刺得我眼睛不敢正視,心里癢癢的,舒服極了。我多想綠珍兒一下滑進深潭,我去救她,可始終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

      綠珍兒看見我在對面砸葛根或看書,她也朝我這面邊看幾眼,也不跟我打招呼。我更不敢跟她打招呼。我們那個年代男女之間一旦對對方產(chǎn)生好感,不僅不主動接近,反而顯得離奇的生疏。我至今覺得,那時的戀愛才叫戀愛,現(xiàn)在的戀愛沒味道。

      我的老爹十分不服命運,把一生自己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通過我放大他人生光環(huán),實現(xiàn)他一生的不屈服。

      老爹不到一歲爺爺就死去了,奶奶后來又嫁給一個爺爺,奶奶給我生了一個姑,后來,奶奶又跟那個爺爺離了。奶奶就帶著爹和姑生活。

      老爹沒有上過學(xué),但老爹很聰敏,能認(rèn)識很多字,字也寫得很漂亮。我聽老爹說他小時候最艱辛的是砍柴,人還沒有柴架子高,他經(jīng)常打擺子,等擺子醒了再把柴挑回家。

      我媽說我老爹有兩次差點送命了,一次是不幸被釬擔(dān)戳進肚子,離肝子只差一點點就喪命。另一次是頭疼,在馬良衛(wèi)生院無法治療,醫(yī)生說只有等死。媽不服,因為我們姊妹五個,爹一死,媽咋過,我們姊妹五人咋活?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媽就到處說好話,備足干糧,請進國哥、進現(xiàn)哥,從馬良把老爹抬到縣城,兩百多里,足足走了一天半。老爹經(jīng)常說那個醫(yī)生膽子大,一針從頂命心(穴位)扎下去,就那一針止住頭疼,時間不長病就好了。

      我媽經(jīng)常講我老爹挖葛根的事,說天不亮就起床,到六七里外的牛欄凹、青龍槽挖葛根,回來還能趕上生產(chǎn)隊出早工。因為我家以葛粉為副業(yè),能賣零用錢,雖然姊妹五個,吃的穿的都比別人家強。

      那時的人不知咋的,都有嫉富的心理,你比別人穿得好一點,碗里比別人家多一塊肉,總會招來無名的嫉恨。生產(chǎn)隊大會小會總是點我爹媽的名字,這完全是羞辱我,以致于我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好,沒有當(dāng)上少先隊員,沒有戴上紅領(lǐng)巾。萬幸的是,我家成分是中農(nóng),爹媽沒有因此而批斗。記得媽在屋后栽了一窩南瓜秧,那個大隊長帶領(lǐng)割資本主義尾巴公社社員,在我家屋后召開現(xiàn)場會,硬是作為典型當(dāng)場扯掉,還叫我媽表態(tài),以后再不干這些屋前屋后栽瓜種豆的事了。我媽當(dāng)時表態(tài)很堅決,別人走后,委屈的大哭。

      爹想,唯一的出路就是挖葛根,葛根雖長,但絕不是資本主義尾巴。資本主義尾巴是現(xiàn)在產(chǎn)物,葛根可是自從盤古開天地就有了的。

      挖葛根十分辛苦,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只有經(jīng)歷,才知道辛苦,同樣,只有經(jīng)歷,才知道甘甜。

      幸福是創(chuàng)造而來的,松家灣的幸福是挖出來的。

      我家的幸福是偷偷摸摸得來的。天不亮,爹就帶著我上山挖葛根。天剛亮,爹就把挖好的葛根弄回家。我的肩上自然也有一根。我的童年,比村里其他孩子少睡幾個小時,以至于我長大后,瞌睡顯得精貴,一直彌補不了,在任何時候,任何環(huán)境都能安然入睡。

      關(guān)于挖葛根的事,我也不想多說,因為這是我一輩子的話題,說不完。

      老爹說起早貪黑挖葛根,目的就是為了讓我讀書,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也叫那些割我家資本主義尾巴的人看看,我家也能出一個吃輕省飯的人。但這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考學(xué),老爹也不想我繼承那挖葛根做葛粉的手藝,那活兒,真是太辛苦。

      老爹把耕犁從肩上放下,盡管是輕輕放下,牛格頭上的鐵環(huán)還是在搖晃中發(fā)出碰擊聲。我正在桌子上看書,聽見響聲,抬頭看看老爹,不打算給老爹說什么,一屁股沓在板凳上,紋絲不動。

      老爹就喊,剛娃子,你給我出來。

      我應(yīng)聲立馬合上書本,來到老爹身邊。

      老爹說,你把泥巴鏟掉。他順手把牛鞭子遞給我。

      牛鞭的另一頭隼著一個小鐵鏟,專門用來鏟犁鏵上的粘土。我用牛鞭戳掉耕犁上的泥巴,心里憋著一股氣,我哪是干這種活的料?心里這樣想,手里又不敢停,一哈一哈地戳泥巴。

      老爹說,吃了晌飯,你去把回水灣那塊地耕了。

      一聽這話,我腿子就僵硬了,老爹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嗎?

      我沒有回答老爹的話,一個勁兒在心里盤算,我下午咋搞?

      吃飯的時候,老爹喝著小酒,我也不敢看他,更不知道飯菜的滋味,味覺喪失的無影無蹤。

      老爹吃飽喝好,在褲子荷包里摸出十八塊錢,錢是紛亂的,有一個五塊的,其他都是兩塊五毛幾角的。他說,明天你去上學(xué),我已經(jīng)托人給校長說好了,這錢是你挖葛根的錢,你的命運能不能改變,就這十八塊錢說了算。

      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這是一冬一春起早貪黑得收入。我拿著十八元錢,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十八元對于我們這家庭來說,人人可以買一件衣服,還可以干更多的事。

      我拿著十八元錢到馬良中學(xué)報名復(fù)讀,校長把我安排在二班。班主任是光華人。他叫我站在講臺口自我介紹,接著又讓同學(xué)們鼓掌歡迎,安排我坐在中間第五排。

      我的復(fù)讀學(xué)涯開始了。

      第二節(jié)上課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后排竟然坐著綠珍兒,叫我意外驚喜。我看了綠珍兒一眼,她回了我一眼。我們什么話也沒說,在別人眼里,我跟她素不相識。

      我跟綠珍兒一直沒有說過話,她坐在我后面,感覺背后有一道荊棘,不敢回頭。

      我們在一個食堂吃飯,但分兩個打飯窗口,一個是吃大米飯的,一個是吃包谷米飯的。綠珍兒是山上人,自然吃包谷米飯。我覺得跟綠珍兒認(rèn)識一場,不能假裝不認(rèn)識到底吧?就在所有同學(xué)不在教室時,在她桌子上放了一斤大米飯票,綠珍兒頓時脖子都羞紅了。她又扔到我桌子上。這樣反復(fù)多次,生怕被同學(xué)們看見,那樣會在學(xué)校傳瘋的。我狠狠說了她一句,你想出我丑??!

      綠珍兒每天還是在打包谷米的窗口打飯,我心里就急了,難道她把大米飯票扔了?不會吧!

      終于有一次,我看見她站在打大米飯的隊伍中。后來的同學(xué)一窩蜂地沖進來,把隊伍沖的一片糟糕。那些身高體壯的男同學(xué),不顧排隊與不排隊,只要往食堂里一沖,不管你是哪個,非得搶到窗口不可。綠珍兒剛剛把大米飯打到碗里,正要離開窗口。身高體壯的王語炎“砰”地把綠珍兒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飯打翻在地。食堂里頓時哄亂起來,綠珍兒不知所好,忡在哪里。王語炎不僅不覺得慚愧,反而覺得英雄無比,顯得毫不在乎。綠珍兒也不敢反抗,在一片奇喊怪叫聲中走出食堂。

      我的第一個念頭,綠珍兒絕對沒有吃飯。

      我走進教室,看見綠珍兒坐在位子上,目光無神。我沒有安慰她,因為我怕其他同學(xué)看見我跟她說話,那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我看看教室里外沒有一個人,趕快從屜子里拿出一包葛油餅,扔到綠珍兒桌子上,像躲避鬼子追殺一樣,丟魂落魄似地逃出教室。

      我倉皇地逃出教室,回過頭看見綠珍兒眼簾,像沒關(guān)好的窗戶,猝不及防遇到狂風(fēng)驟雨,一關(guān)一開,淚水從窗戶里涌出。

      那個王語炎,我真是恨透了,做了錯事一點虧心的表現(xiàn)也沒有,反而認(rèn)為自己是大英雄。這種人,我必須揍他。

      我一定要揍他,我要為綠珍兒報仇,要打抱不平,我甚至在上課的時候都在策劃如何下手,狠狠滅掉王語炎的囂張氣焰。

      王語炎是另外一個班的,他的身邊時時圍著一幫兄弟。我過細(xì)觀察,那些兄弟有好吃的寧愿自己不吃,也要給王語炎吃。如果我真的揍他,我會招來殺身之禍。

      不怕,我得為綠珍兒報仇,我要為她討回一碗大米飯的公道。

      那一天,我搶先打好飯,站在回寢室的石階上,把飯放在石板上,等待王語炎路過此處。

      我完全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要與王語炎進行生死較量。

      我看王語炎端著飯和幾個同學(xué)洋洋得意走來,我憋足一口氣,等他來到我面前,我大喊一聲:“王語炎,看招!”他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一腳踢翻飯碗,又是一腳踹在胸口。王語炎失去重心,從石階上咕嚕咕嚕往下滾。為了不給他喘氣機會,上前朝他臉上就是兩拳。

      這時,整個場子都亂了,同學(xué)們都來圍觀。我知道,大多數(shù)同學(xué)們都贊成我。我私下調(diào)查過,好多同學(xué)都想揍他,只是沒人敢稱頭。

      王語炎真是被我打蒙了,也不敢問我為什么要打他。

      圍觀的女同學(xué)一個個喊道:“打得好,打得好!誰叫你欺負(fù)女同學(xué)的!”

      我還沒回到教室,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我猜想一定會處分我,我甚至做好立馬走人的準(zhǔn)備。哪知班主任問明情況后對我說,咋說你也是我班上的學(xué)生,也不能叫你受處分,你受處分,我也得挨批評,這樣吧,你好好寫個檢討,我再給校長說幾句好話,你畢竟是打抱不平,本意不壞。

      那幾天,我真是瞌睡都睡不著,時刻等待處理結(jié)果。

      我每次遇到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王語炎,心里就有愧疚感,當(dāng)時也只想教訓(xùn)他一下,沒有想到下手太重,甚至有些懊悔,綠珍兒我跟你啥關(guān)系?啥關(guān)系也沒有,為啥為你打抱不平?再說,就是打抱不平,也臨不到我,葛娃跟王語炎一個班,應(yīng)該葛娃揍王語炎?。?/p>

      我成天忐忑不安,有人傳說,學(xué)校要開除我,要給我記大過處分。我做好一切準(zhǔn)備,死豬不怕開水燙,要說對不起,就是對不起我老爹。

      課間操開始時,班長叫我把寫的檢討帶上。我們做好廣播操,校長走過來,操場一片安靜。

      體育老師說,同學(xué)們,校長給大家講話。

      校長開誠布公地說,同學(xué)們,我們學(xué)校目前很不正常,紀(jì)律渙散,打架斗毆層出不窮,最近發(fā)生的打架事件特別嚴(yán)重。他十分憤怒點我的名字,并叫我站到前面,責(zé)令我檢討。我認(rèn)真地念著檢討,帶有后悔無窮的哭腔哭調(diào),甚至假惺惺地流出眼淚。念完檢討,等待校長宣布處理結(jié)果。

      校長說我性質(zhì)十分嚴(yán)重,但態(tài)度十分誠懇,尤其是流出了后悔的淚水,所以對我進行口頭警告處分。

      我真是大難不死??!不僅沒給嚴(yán)重警告處分,還給我口頭警告,這校長是看了哪個人的面子,對我如此寬容???

      其實,好消息還在后頭。

      校長說,鑒于我檢討誠懇,有正義感,經(jīng)過討論決定,讓我擔(dān)任學(xué)生會生活部長,每天負(fù)責(zé)監(jiān)督食堂打飯紀(jì)律。

      這個處理決定,叫所有人不敢相信,我更是不敢相信。

      我擔(dān)任了學(xué)生會生活部長,吃飯?zhí)崆拔宸昼姷竭_(dá)食堂,監(jiān)督打飯隊列,要是哪個插隊或故意搗亂,我有權(quán)制止。說白了,就是可以揍他。

      自從我當(dāng)上學(xué)生會生活部長,我朝食堂里一站,沒有一個調(diào)皮的,食堂的紀(jì)律一下轉(zhuǎn)變過來。

      我所擔(dān)心的處分與開除終于沒發(fā)生,并且轉(zhuǎn)危為安,極度恐慌的心理逐漸平靜下來。我正在猜想綠珍兒會用什么樣的方式感謝我時,卻發(fā)現(xiàn)后面的她不在座位上了,一連幾天都沒看見她。我不敢打聽,擔(dān)心她害病休息了,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更或家里困難棄學(xué)了。

      我想問問葛娃,也沒那個膽量。

      星期天,媽準(zhǔn)備了一框子葛粉叫我提到街上去買。我早早地來到街上,人家的葛粉都快賣完了,我的只買了幾個。

      上街前,媽一再叮囑,買賣要喊,不喊沒人來,這里面有一個學(xué)問,就是喊價唱價。我是怎么也喊不出口,怎么也唱不出口。急得我渾身是汗。

      我剛剛喊出口,松家灣的葛粉,兩毛錢一個,就聽見一個人說,我買一個。我一看是綠珍兒。我真是喜出望外,但又不能表露的那么真切,反問了一句。怎么是你,你還買葛粉?

      她低下頭,拿了一個葛粉,丟下兩毛錢。

      我不要錢,她死活不讓。

      綠珍兒小聲對我說,我不讀書了,我到縣針織廠上班去了。

      我問她為什么?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她叔叔是縣針織廠會計,說有招工指標(biāo)叫她去的,考學(xué)是為了招工吃國家輕省飯,考學(xué)那么難,不如有關(guān)系招工,也能吃輕省飯,端國家碗。

      綠珍兒就這樣拿著葛粉走了。

      第三章

      我還是沒有考上大學(xué),只好認(rèn)命回到松家灣種地。

      種地是有季節(jié)性的,農(nóng)忙罷,我就上山挖葛根做葛粉,提著籃子到各鄉(xiāng)鎮(zhèn)去叫買,順便收購些他人的葛粉,到縣城去叫賣。松家灣的葛粉很快在縣城出了名,我的收入明顯增加起來。我過細(xì)算了一算,我一個月掙得錢,比那些在單位上班,尤其比那些從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安排工作人的工資要高出好幾倍。

      因為經(jīng)常到縣城賣葛粉,手里又有了一些錢,自然就想起綠珍兒,于是就產(chǎn)生了看看綠珍兒的想法。

      我來到針織廠,問門衛(wèi)綠珍兒住在哪里?門衛(wèi)說,就在二樓上,她剛剛下班,你站在這里就喊得應(yīng)。

      我試試嗓子,怎么也喊不出來。就像賣葛粉喊賣葛粉那樣難,甚至比那還難。

      “綠珍兒,綠珍兒——” 我用了十萬分勇氣與力氣,終于喊出口。綠珍兒剛剛洗罷換完衣服,頭發(fā)黑亮黑亮的。她在門前走廊里伸伸頭,見是我,感到驚訝,看得出她對我的到來感到意外與不可思議。她沒有高聲地答應(yīng),只是點點頭,便從二樓走到我跟前。

      她眨眨眼睛問,就你一個?

      我說,是!

      她把我?guī)У綄嬍依?,向同伴介紹說我是她表哥,接著就生起煤油爐子,煮飯炒菜。

      哦!原來農(nóng)村人向往的城市生活就是這個模樣。原來這種生活就是農(nóng)村人心目中的高人一等??!

      難怪我一進屋就聞到一種異味,原來是煤油燃燒后的氣味。

      吃飯時候,綠珍兒說喊一個人來陪我喝酒,我說不用。她說沒人陪我喝酒咋行,說著就出去了。

      等綠珍兒回來時,我看見陪我喝酒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揍過的王語炎。

      我感到十分尷尬,不知說什么好。綠珍兒顯得無所事事,一個勁兒地說,我叫老同學(xué)陪你,不好嗎?

      我連說好好好。

      我們一邊吃一邊聊。王語炎說他不是那種記恨心很強的人,并說自從我揍他以后,明白了很多道理。

      綠珍兒說王語炎在廠里很受領(lǐng)導(dǎo)器重,準(zhǔn)備馬上提拔為車間主任。在場的陪客,我看他們不是陪我,是在巴結(jié)王語炎,一直把王語炎灌得倒在桌子下。

      王語炎拍著胸脯說,你也到我們這里來上班,我說話算數(shù)。聽他那口氣,完全是廠長。王語炎悄悄對我說,綠珍兒的叔叔曉得我跟她關(guān)系,所以,哈哈哈,我就不往下說了。

      客人都走了,綠珍兒把收拾碗筷的事交給室友,說陪我走一會兒。室友說,你們?nèi)グ?,屋里事兒我來?/p>

      我和綠珍兒沿著清溪河大堤往前走,我們保持著一定距離,我沒想到綠珍到縣城上了一兩年班,改變那么大,在農(nóng)村是很少見到男女夜晚出來溜逛的,男女夜晚同行必定是結(jié)了婚的才能,未婚男女絕對不允許,否則就會被人恥笑,說閑話。這就是城市與農(nóng)村的差別。

      我說,你回去吧,別人看見不好!

      綠珍兒說,沒事,河堤上這么多人,哪個認(rèn)得我兩兒。說完,撲哧一笑。

      她這一笑是十分有含義的,仿佛故意讓人知道我跟她有那種關(guān)系。我卻不愿呢,因為在我骨子里,從沒把男女關(guān)系放在心上,莫看我是個賣葛粉的,但我有遠(yuǎn)大的理想,我還要通過努力招工招干。你綠珍兒現(xiàn)在也是一個臨時工,所以,我不會隨便說出我喜歡你。

      河堤很長,綠珍兒放得很開,我就問他,葛娃是不是經(jīng)常來看她。綠珍兒說葛娃不經(jīng)常來,只是來過三四次吧!每次來都沒在她那兒吃飯,留了幾個葛粉就走了,平時就是幾封信。我問信里寫了什么?綠珍說,有啥好寫的,不就是近來身體健康碼?生活愉快嗎?工作順利嗎?再就是,挖了多少葛根,賣了多少葛粉。

      我問,難道沒說別的?

      綠珍兒說,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是三棒子砸不出一個熱屁的人,還能說啥子?

      我說也是,葛娃有點怪,而且怪得很,就說葛粉做得大小吧,硬要那么一致,大一點小一點,有啥關(guān)系,一只母雞下的蛋,也不是絲毫不差啊!

      我又問起王語炎與她的關(guān)系。綠珍兒說王語炎經(jīng)常說那次把白米飯碰撒不是故意的,說我揍他完全應(yīng)該,只是我下手太狠了點。我一聽覺得好笑,但由此改變了對王語炎的看法,這種人心懷寬廣,不計前嫌,是個辦大事的料子。

      綠珍兒聽我這么夸王語炎,覺得男人總是怪怪的,剛才是仇人,轉(zhuǎn)眼就是兄弟。

      綠珍兒把我送到閃閃橋,指著人民廣場說,對面就是??德蒙纾辉僬f,要是不走,第二天還在她那里吃午飯。我說,不了,我還有一些葛粉,估計明天一早就能賣完,賣完就回松家灣。

      我回到松家灣,把到綠珍兒那兒去的事給葛娃說了。葛娃頓時眼睛一愣,仿佛我就是他的敵人。立刻反問,你咋去的?你為啥去?

      我說不就是你表妹嗎?咱兩是弟兄,是你表妹,自然是我表妹,人家要是聽說我到縣城了不去看她,反說我這個表哥不夠意思。

      葛娃沒有多反駁,還是專心致志地做葛粉,那葛粉球兒,真是大小輕重絲毫不差。

      我來到葛娃住的樓上,環(huán)視屋里一切,擺放的有條不紊,井井有序。抽屜桌上放著一些書,我打開一看,扉頁上寫著綠珍兒的名字。葛娃警告我說,不要動啊,那是綠珍兒的。我看看葛娃的表情,似乎我動了這些書,就如動了綠珍兒。我要是不罷手,葛娃肯定會跟我動真格的。

      抽屜旁邊擺著一張床,上面疊的整整齊齊被子,枕頭邊放一件豹紋的衣服,我一眼發(fā)現(xiàn),是綠珍兒經(jīng)常穿的那件衣服。

      葛娃對我說,這都是綠珍兒的,綠珍兒還會回來,任何人也不能動。

      不動不動,綠珍兒的,我不動!

      我覺得在這間屋里太窒息了,葛娃生怕我撓動了綠珍兒的一點一滴。

      看樣子,綠珍兒在葛娃心里,已不是表妹了,而是未來的妻子。

      我跟葛娃沒啥可說,自從我到縣城去過綠珍兒那兒一趟,他打心里防備我。我還是那句話,我打壓根兒,都沒想過給那個女人好,因為,我有自己的理想。我可以通過自學(xué)取得大學(xué)文憑,可以參加工作。一旦與人結(jié)婚或戀愛,我就不能參加工作了,我才不當(dāng)半邊戶呢!

      我對葛娃說,我挖葛根是暫時的,我還在自學(xué),在自修大學(xué),一旦拿到大學(xué)畢業(yè)證,我就到單位上上班。挖葛根做葛粉,多累人。葛娃,你就挖一輩子葛根,做一輩子葛粉吧!

      我比葛娃腦筋靈活,這是大家公認(rèn)的,也不需要我自我介紹。

      松家灣的葛粉“白虎山”最有名,這張牌子就是葛娃家的牌子,不用廣告,而我家的葛粉沒有什么名氣,我是做跑跑生意,葛娃是做坐地生意。為了取得很好的經(jīng)濟效益,我就給自己的葛粉取了個名字“松氏葛粉”,從概念上取代“白虎山葛粉”。我這牌子一打出,經(jīng)濟效益大為改觀。我默默地算了一下,我一年的收入不比葛娃差。

      不知道是年齡大了生理上的需求,還是迫于老爹的壓力,我開始暗暗地思念女人了。

      老爹說,你想當(dāng)和尚??!想當(dāng)和尚,我給你修座廟。媽勸解說,你咋能這樣說娃子,他還不是想招工?招他媽的閻老公,你看他那頭去腰不來的,哪個要他?

      說來也是,我家祖墳上就沒有彎楊樹,又沒后臺,招個屁的工!

      老爹發(fā)脾氣自然有他道理,我已經(jīng)二十二、三了,是結(jié)婚生子的年齡了,從上河到下河,算來算去就我和葛娃沒結(jié)婚了,但葛娃比我小兩歲。

      哪個女人合適?我突然想起綠珍兒了。綠珍兒在我印象里是個心情平和的女子,不遮不掩,有啥說啥,熱情大方,嫻靜文雅。越想越覺得綠珍兒,越想越覺得綠珍兒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姑娘。這愛情啊,就容不得你去多想,一想就出毛病,一直折騰你吃不下睡不香,只有用寫信的方式向?qū)Ψ奖磉_(dá)傾訴。

      我的第一封情書是給綠珍兒寫的。

      我在學(xué)校本來作文寫的就可以,一直沒用上,一旦發(fā)揮到寫情書,那真是情書的范文。我寫開始在葛娃家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覺,已經(jīng)怦然心動,后來在教室看到她坐在我后面的那種眼神,還有我送給她葛粉油餅時回過頭看到她流淚的眼簾,以及為她打抱不平,冒著被開除的危險,到縣城去專門看過幾次,這些舉動,都徹底說明愛上了她,只是覺得自己是個農(nóng)村人,害怕影響了她前程,所以才不敢表白,那種壓在心頭的愛,不釋放不表達(dá),就會悶死。我是一封連一封的寫,綠珍是幾封才回一封,也沒答應(yīng),也沒說不答應(yīng),就這樣朦朦朧朧,隱隱呼呼的。她越是這樣,我就越發(fā)不能收,越是認(rèn)為她在考驗我。

      我這時接觸了一個好朋友馬安華,他是鎮(zhèn)上郵遞員,包我們村,三天一趟。我看見他騎著綠色自行車進了村口,就趕快跑過去,問有我的信沒有,然后把我給綠珍兒寫好的情書端莊地遞給他。我甚至把馬安華當(dāng)做綠珍兒。

      估計綠珍兒很忙,所以回信就不及時,或許我寫信頻率太高,寫得太多,就合并回信。那種等待綠珍兒回信的心情,是無法用文字語言表達(dá)的。

      慢慢地,綠珍沒有了回信。

      逐漸地,綠珍兒再也沒有回信了。

      我急了,不知道綠珍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管怎樣,我得搞清楚綠珍兒為啥不給我回信。

      我明顯的消瘦下來,目光無神,兩腿發(fā)軟。第一次嘗到失戀的滋味,那真是要命,死又死不了,不死又難受,生不如死??!

      媽見我沒精打采的就問我咋回事,我說我給綠珍兒談戀愛了,事前說得好好的,不知咋回事兒,連信也不回了。

      媽說,那是人家變卦了。

      我說,不可能。

      媽說,這事我看不行,人家葛娃早就下定錢了,人家葛娃不跟你樣,辦事穩(wěn)沉,不驚不慌,人家葛娃葛粉手藝好,掙的錢比你多,哪樣都比強,肯定不會選你。

      媽這一說,我真是嫉妒死葛娃了,你個求本事,腦筋死的跟木頭樣,我哪樣不比你強。但轉(zhuǎn)念一想,綠珍兒并沒有說我哪些缺點,也沒有在信中告訴我,她跟葛娃戀愛。葛娃也沒有明確表達(dá)要跟綠珍兒結(jié)婚,不就是從小在他家借住讀書嗎?

      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綠珍兒沒說拒絕我,我得找她當(dāng)面問清楚是咋回事。

      我得找到她。

      老爹說,這才是男子漢,凡事都要搞個水落石出。

      這是老爹第一次表揚我,我轉(zhuǎn)變了對老爹的看法。

      第二天,我就搭班車來到縣紡織廠。我走進廠門,看見里面長著荒草,一只公雞追逐一陣母雞,一只黃狗子轟上去,把公雞母雞轟開,在糞堆上汪汪汪幾聲。黃狗見我進來,就朝我撲過來。我感到恐懼,順手撈起一根竹棍做著防護的架勢,準(zhǔn)備與黃狗一搏。

      這時從旁邊低矮的水泥屋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對黃狗吼了兩聲,黃狗停止了狂叫狂咬,怏怏地退去。我一看這老頭,怎么不見腰啊!一條褲腰帶把肚子系到腰椎骨上,一臉的皺紋,黑不溜秋的。他一手拿著趕狗棍,猴著背問我,做啥子,找那個?我說找一個叫綠珍兒的。老頭說,廠子早倒閉了,人都走光了,剩下幾個領(lǐng)導(dǎo),天天應(yīng)付銀行的,不見人影,我是看大門的。

      我回想綠珍兒最后給我寫信的日期問老頭,老頭說,你說的那個日期,廠子已經(jīng)關(guān)閉好長時間了。

      我向老頭打聽綠珍兒的下落,老頭說,你說的這個丫頭,我人都不認(rèn)識,她們穿的都是工作服,在我眼里都是一模一樣的,不認(rèn)識。

      我見老頭這么熱情,就給他放了幾個葛粉蛋,以示謝意,轉(zhuǎn)身走了。

      綠珍兒在學(xué)校成績很好,反正比我好,比葛娃更好,按當(dāng)時老師的預(yù)測,綠珍兒考大學(xué)是沒問題的。她中途輟學(xué),直接到針織廠上班,主要是想解決飯碗問題,脫離農(nóng)村,這里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的叔叔是針織廠會計,國家正式職工,如果綠珍兒到針織廠上班,一旦有了招工指標(biāo),綠珍兒就可順理成章被招工,那將是光宗耀祖的事,吃國家飯,端鐵飯碗,從此不再與泥巴打交道,至于說考學(xué),那是多么困難的事,費九牛二虎之力,不一定能考上。綠珍兒慶幸自己有個吃國家糧食,并且能說話,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叔叔,誰知進入市場經(jīng)濟后,有些企業(yè),此時大紅大紫,彼時就破產(chǎn)倒閉。綠珍兒就是這個時代隨波逐流的犧牲品。她們不僅犧牲的是理想,擊碎的是夢,犧牲的更是年齡,消耗的是青春。

      第四章

      我?guī)еMフ揖G珍兒,卻帶著失望回到家里。我已經(jīng)無心事挖葛根做葛粉了,躺在屋后的石條上,失神的目光望著蔚藍(lán)的天空,腦袋一片空白。

      媽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人家綠珍兒要是對你有意思,咋說也得給你說一聲,她到哪兒去了。

      老爹說,那可不一定,我娃子條件也不差,瞧不起我娃子不可能,估計還是遇到什么不好解釋的事。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心深。

      老爹啊,還是你了解我,我也是這樣認(rèn)為綠珍兒的。

      失戀的痛苦是生不如死,如果綠珍兒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就算給我說清楚,我也會解脫,關(guān)鍵她沒有說白,我欲罷不能。

      我每天都在盼望郵遞員馬安華騎著綠色的自行車進村,看到他來,我充滿希望,問罷沒有我的信,一次一次陷入更深的痛苦。

      我和葛娃雖說是遠(yuǎn)房,但走的很近,葛娃媽過生,老爹就叫我去嬸嬸做生。我拎著兩瓶楚翁泉、兩斤白糖、雞蛋糕沿著廟崗子后面的水渠埂子,搖搖晃晃地走去。叔叔嬸嬸見我去做生,嘴上責(zé)怪我爹媽瞎花費,心里卻樂滋滋的,端出的盡是好菜。我最喜歡嬸嬸的葛粉油餅,真是好吃,嬸嬸能做出很多花樣。我吃著葛粉油餅,又想起那次我給綠珍兒葛粉油餅的情景,想著想著,一下咬了舌頭,疼的鉆心,也不敢啃聲。

      吃罷喝吧,我來到綠珍兒曾經(jīng)住過的二樓,在這里我至少可以看到綠珍兒的影子,因為葛娃把綠珍兒的書放的整整齊齊,床上那件衣服還放在枕頭邊。葛娃生怕我挪動書和衣服,嚴(yán)肅地警告我,這是綠珍兒的,你不準(zhǔn)動。我說我曉得。

      葛娃說,你要是動了,綠珍兒回來一看會不高興的。

      我又說,不動,我不會動她的。

      葛娃始終相信,綠珍兒還會回來的,這間房子,就是綠珍兒的。

      我過細(xì)瞅了瞅,唯一多了一樣?xùn)|西,就是綠珍兒在縣城河堤邊上的彩色照片,背景是秋天,密密的法國梧桐樹葉泛著金色,綠珍兒穿著淡藍(lán)色的寸衫,自然地微笑,其實綠珍兒平常不愛笑,看上去也是微笑的表情,她的左邊有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虎牙。有人說女人長這種牙齒方人,不主貴,但我覺得特別好看。我甚至想,假如綠珍兒不長這顆虎牙,也許我不會喜歡她。這張照片很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葛娃把她放在鏡子的后面,要不是我想看看他最近買了些什么書,把鏡子拿開,是怎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的。

      我順手去拿鏡子后面的書,葛娃說不準(zhǔn)動。誰知他笨嘴笨舌的,他的話沒有我手快,我早已打開一本書,看見里面有五六個牛皮信封,我用手捏一捏,看見葛娃臉?biāo)⒌匾幌录t了,脖子上的筋一股一股地暴漲起來。

      我問是誰寫的,他說是綠珍兒寫的。

      我看看信封原絲不動,感到疑惑。

      我問他為什么不打開看。他說他曉得里面說的啥,不需要打開。

      我問他曉得說的啥?萬一不是他估計說的啥咋辦?

      他說他其實不敢打開看,萬一不是他想象的那樣,他受不了失望的那份打擊。

      我一聽覺得葛娃好笑又好氣,傻得可愛無比。我就對他說,打開看看吧,是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都無所謂,關(guān)鍵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免得害相思之苦。

      葛娃說相信綠珍兒會回來的,他還說,綠珍兒到針織廠上班后回來過一次,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走上小樓,看看這里的一切沒變,高興地對他說,哥,你給我留著,我回來就住這里。

      就是這一句話,葛娃牢牢地記在心里。他相信綠珍兒的話就是屋后的那個大石頭,永遠(yuǎn)不會改變大小,也不會改變顏色。

      我斷定,綠珍兒不會在信里說他需要說的那句話,只不過是把他當(dāng)表哥看待,沒有其他意思??筛鹜拮宰鞫嗲榱恕N艺f這話是有根據(jù)的,因為我親自問過綠珍兒。綠珍兒說跟葛娃在一起很急人,不善于交流,做事呆板,不說別的,就說他做葛粉,硬要大小輕重一絲一毫不錯。綠珍打了一個哈哈哈,這種人適合搞科研??!她順口還贊頌了我一句,老師經(jīng)常在課堂上表揚我,別出心裁。她說她喜歡我這樣靈活的人。

      我思前想后,我覺得有理由找到綠珍兒,替葛娃問個明白,不應(yīng)該叫葛娃承受單相思之苦,要是綠珍兒根本都沒想跟葛娃那回事,我也可以表白自己的內(nèi)心。因為我太喜歡綠珍兒了。我問清綠珍兒不喜歡葛娃,我向綠珍兒表白自己內(nèi)心,也不算奪人所愛,也不傷兄弟和氣。

      我看清了信封的落款地址:馬橋東河小學(xué)。

      馬橋很遠(yuǎn),離馬良有兩百多里,東河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打聽許多人,都說不曉得這個地方。

      從馬良到馬橋需要兩塊錢車票,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話下,可關(guān)鍵是,我到了馬橋再往哪里走,到東河小學(xué)還有多遠(yuǎn),憑兩條腿去找綠珍兒,那會累死人的。于是,我就大膽做出決定,買一輛自行車。買什么牌子的車?買“野馬”牌的?不行,這種自行車太普遍了,才一百二十塊,檔次低。綠珍兒會瞧不起我的,干脆就買部“永久”或“鳳凰”牌的。這牌子又好聽,又有含義。為了我和綠珍的愛情(別笑,我目前還不用這兩個字)永久,也可以說是一對鳳凰。

      我做出決定后,就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準(zhǔn)備出發(fā)。

      媽聽說我的意圖,說我腦筋有問題。

      老爹說,你讓他去,不問個水落石出,裝在心里一輩子不舒服。

      老爹真是個男人,懂得男人對女人是咋回事。

      既然老爹這么說,媽也不反對了。兒子要去找媳婦,當(dāng)媽就應(yīng)該支持。媽給我做了一袋子饃饃,還炸了一瓶子辣椒,對我說,你要是能一袋子饃饃換一個媳婦回來,我就天天做饃饃你吃。

      出發(fā)之前,我裝了幾百個葛粉,分裝在兩個麻袋里,要是累了,或是天黑了,或是遇到集市,我就可以賣葛粉,這樣找綠珍兒買葛粉兩不誤。

      我用了兩天的時間才到達(dá)馬橋。馬橋要比馬良經(jīng)濟條件好,一是那里有水電站,二是那里有磷礦,感覺比我們馬良有錢些。再就是沒有人賣葛粉,于是,我就因市論價,在馬良一個葛粉兩毛錢,我就一個葛粉三毛錢。不到兩天我的兩袋子葛粉全賣完了,算起來,總共賣了八十塊,哎呀,馬橋真是發(fā)財?shù)牡胤?。就是找不到綠珍兒,我也會經(jīng)常到這里來賣葛粉的。

      我一邊賣葛粉,一邊打聽東河。馬橋人說,你想到東河?。磕锹氛媸请y走,得一天時間,不一定你找得到。我說,再遠(yuǎn)再難我也得去。

      我好不容易到達(dá)東河小學(xué),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半。我走到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就聽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到了場子一看,學(xué)生排隊放學(xué)了。

      我的腿子已經(jīng)不行了,再往前走,我真的會打退堂鼓。我坐在場子里,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出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還是他先發(fā)話,你找誰呀?我說找一個叫綠珍兒的老師。

      他說,我們這兒有個叫綠珍兒的老師,可是不巧啊,她今天上午請了假回老家了,星期一才能到校。

      怎么這不巧?

      我說,我跟綠珍兒是同學(xué),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她。

      這位老師自報家門,說他叫廖永忠,是校長,等到綠珍兒回來有兩種辦法,一是等,學(xué)校其他老師放假了,有空鋪,我可以住,二是吃沒問題,小學(xué)有勤工儉學(xué),伙食費可以從里面開支,要是有錢自己也可以給一些補償,不補償也可按接待客人處理,畢竟與綠珍兒是同學(xué)關(guān)系。這鬼地方,平時很少有人光顧,作為接待客人也說得過去。

      我說,回是回不了,就在學(xué)校住一夜,伙食費自己掏。

      廖校長說,可以。

      廖校長對我很好,他殺了一只大公雞,問我是喜歡吃木耳,還是喜歡吃香菌,我說隨便。他沒有再問,一會兒就聞見雞湯的香味兒。

      我們慢慢吃,慢慢談。廖校長說他是民辦老師,一月才二十幾塊工資,而且不按月發(fā),家就在東河,上有父母、下有兩個娃子讀書,日子過得說不出口。我一說是做生意的,他立刻羨慕的不得了。他說他無數(shù)次想放棄教書,但這里條件差,沒人愿意來,也不忍心娃娃們沒人教。他說不知道綠珍兒這姑娘咋想的,跑到這么大的山里來教書,真是想不明白。

      我一語道破說,綠珍是想端國家飯碗,不然他不會跑到這里來。

      廖校長說,說心里話,我的覺悟不是很高,我后悔選擇了在這個地方,每次說轉(zhuǎn)正轉(zhuǎn)正,轉(zhuǎn)了一輩子,都是瞎話。當(dāng)然,我也值得,我教的學(xué)生,有幾個走出去了,他們沒有忘記我,過年過節(jié)還來看我,我也死了轉(zhuǎn)正這條心,干下去,不走了。

      我說,廖校長,這就是你的覺悟,你活在一個非常之高的精神境界。

      我不勝酒力,幾杯就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離開東河學(xué)校,打算再次去找綠珍兒。

      綠珍兒到馬橋必從馬良搭車,那幾天,我是天天在車站等待那趟通往馬橋的班車,想逮個正著。無奈,我等了一個多月,沒見綠珍兒搭班車,或許綠珍兒搭便車回到東河小學(xué)了。于是,又做出去找綠珍兒的決定。

      媽對我的行動這次特別支持,出發(fā)前給我蒸了包子,因為已是深秋季節(jié),天氣有些涼意,氣溫很低,包子餡兒不會壞,走在途中吃不需要菜。我把葛粉裝在兩個麻袋里,有三四百斤重,我打算這次賣個百八塊錢,見到綠珍兒,也得表示一下,給她四五十塊。

      我騎著自行車沿路叫賣,重量越走越輕,趕到馬橋已經(jīng)賣了一大半,所以,一路的行程也不覺得累。在馬橋待了一天,葛粉全賣完了。我把自行車借在旅社里,打算直奔東河小學(xué)。

      上次到東河小學(xué),廖校長對我那份熱情,使我感動,我得感謝他。我記得他說過,學(xué)校里煤油很精貴,一個老師一月只兩斤,為了節(jié)約煤油,大家睡得很早。還說,綠珍兒喜歡看書,幾個老師把煤油節(jié)省下來給她。想到這些,我買了幾斤煤油,兩瓶酒。綠珍兒喜歡看書,就在小攤上隨便買了幾本雜志。

      第二天一亮,我就向東河小學(xué)出發(fā)了。

      第一次因為路不熟,走了四五個小時,第二次,因為有了方向和目標(biāo),我飛也似的,到達(dá)東河小學(xué),才上午十一點多種的樣子。

      我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就聽見清脆的鈴聲,從密密的樹葉間望去,是綠珍兒扯動鈴繩,紅火的衣服,像一串瑪瑙掛在樹枝上,我差一點叫出綠珍兒的名字。等我跑過去,綠珍兒已經(jīng)進了教室了。我在教室外往里看,綠珍兒站在講臺上,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給孩子講課。他看見是我,就叫孩子們哇哇哇讀著,走出來迎接我。

      綠珍兒說沒想到我還會來找她,跑這么遠(yuǎn)的路,從心里感動,又問我是咋曉得她在東河教書的,我說是在葛娃那里信封上看到的,并說,她寫給葛娃的信,他從來沒打開過。

      綠珍兒聽了我這些話,停了好大一會才說:“他過于盲目自信,這人!”

      我說他是你表哥,對你很好,你應(yīng)該跟她說個明白話。

      綠珍兒說,我有什么好說的,他是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

      綠珍兒這樣一說,我心里就感到無愧了,如果綠珍兒不這樣說,接下來,我就不敢往深處說了。

      午飯是綠珍兒做的,包谷米洋芋丁兒干飯,好香好香。

      廖校長和幾位老師都來了,我把幾斤煤油交給廖校長,說是感謝上次熱情招待,其他幾位老師問我賣葛粉情況怎樣?我說還可以,生意好,一天一二十塊,四五十塊很正常。都說,大款大款,羨慕的不得了。他說他們一月才二三十塊錢,公辦老師一月才四五十元,他們這個小學(xué)沒一個公辦老師。但他們的夢想都是民轉(zhuǎn)公,那是比登天還難的事啊,這對他們來說,無異于一場美好的夢。如果沒有這些做夢人,山里的孩子誰來教他們讀書認(rèn)字??!

      我暗暗敬佩他們,認(rèn)為他們是中國當(dāng)代最可愛的人。

      在奉獻(xiàn)面前,他們毫不含糊,沒有奉獻(xiàn)是轉(zhuǎn)不了公辦的。但在個人面前,也是很自私的,為了一個民轉(zhuǎn)公名額,平時親如兄弟,關(guān)鍵時刻,各自拿出殺手锏,這很符合人之常情。

      我對綠珍兒說,我很喜歡你!

      她反問我,喜歡是什么意思?

      我不敢把“愛”字說出口。

      她說,僅有喜歡就足夠了,我們不可能再逾越“喜歡”,做純潔的兄妹更好。我一聽,如五雷轟頂,難道我的真誠就不能感動她。她拿出一沓沓書信說,喜歡我的人多得是,我看都不看。

      我問這是為什么?其他人喜歡你我不管,但我喜歡你是真實的。

      無論我怎么表達(dá),他都是一句“不行,你莫影響我前途?!?/p>

      綠珍兒一心想民轉(zhuǎn)公,這是他人生的目標(biāo)。

      因為她心中有目標(biāo),所以,我的到來,對她來說,僅僅只是一個同學(xué)來看望。我要是再說多的話,她肯定發(fā)火,我就不再在這個問題上老是糾纏了。

      我喝的有點多,天氣又很晚,回馬橋是不可能的。廖校長明白我的處境,又以主東的身份留我過夜。

      晚上,大家都睡了,我聽見門外有人輕輕敲門。

      我問,誰?。?/p>

      是我!

      我聽出綠珍兒的聲音,斷定是綠珍兒。

      這么晚了來干啥?白天不是什么都說清楚了?

      綠珍兒說,在她心目中,我永遠(yuǎn)是她哥哥,希望不要誤解,人各有志,各有追求。我咬咬牙說,我尊重你。我?guī)状未罄线h(yuǎn)來,充分說明我的誠意。她說她感激,要是自己愿望實現(xiàn)了,她會答應(yīng)我的。她說的很動情,眼淚就流出來了。我問她為啥針織廠破產(chǎn)后來到這個山溝溝里教書?她說她從小的志向就是當(dāng)老師,三尺講臺就是她的人生舞臺,她只要往講臺上一站,把講義發(fā)揮的淋漓盡致。她到東河小學(xué)教書三年,連續(xù)兩年獲得“優(yōu)秀教師”稱號,她的優(yōu)質(zhì)課在全鎮(zhèn)推廣,是出類拔萃的小學(xué)教師,對于民轉(zhuǎn)公,具有強大的優(yōu)勢。她在暗暗努力,準(zhǔn)備一旦有指標(biāo),就要進行角逐。她說東河小學(xué)目前有一個指標(biāo),按條件只有廖校長合乎條件,可他們表面上都好好的,暗地里使壞,說廖校長挪用了50元公款,結(jié)果上級來查屬實,廖校長民轉(zhuǎn)公可能會泡湯。廖校長已經(jīng)55歲了,再不轉(zhuǎn)就沒機會了。

      綠珍兒對我說這些話,意在提醒我,民轉(zhuǎn)公不容易,雖然只是四五個教師,但競爭的暗流不亞于大海。我很佩服綠珍兒競爭意識,只是一個勁兒的鼓勵。她說他有希望,針織廠倒閉以后,她的叔叔從廠里會計調(diào)到縣輕工局當(dāng)財務(wù)科長,叔叔人脈好,把她弄到這山溝里當(dāng)民辦教師不知討了多大力,叔叔表態(tài)說,只要她好好干,一旦有機會就民轉(zhuǎn)公。有了叔叔這句話,即使東河再苦,她也要待下去,一定要實現(xiàn)民轉(zhuǎn)公,當(dāng)上一名光榮的公辦人民教師。

      說到動情處,綠珍兒淚流滿面,希望我原諒她的拒絕,并且說不是有意拒絕,說我這人不錯,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她向叔叔發(fā)過誓,不轉(zhuǎn)正,就不談戀愛,她這樣拒絕我,完全是為我好,不耽誤我。

      她越說,我越感到綠珍兒善良,我越覺得天道不公,為什么這么好的姑娘不能與我相伴,我流淚了。

      她的淚一直流著,她說她很感激我給她買雜志,這上面什么都缺,尤其沒有書刊,郵政局一個星期送一趟報紙,又只有一分《襄陽報》。我給她買的雜志,她要看好長時間。

      我無意翻閱《博覽》雜志,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題目《我對綠珍翡翠手鐲的猜想》,趕快叫綠珍兒看。綠珍兒掃了一眼說,彼綠珍兒非此綠珍兒。我過細(xì)一看,是一位收藏家對慈禧太后一個翡翠丟失的猜想。慈禧太后有一對翡翠手鐲,一個帶有紅色的叫翠紅,藏在故宮博物館里,另一個叫綠珍,不知竊墓賊弄到哪里去了,已成為考古之謎,說綠珍這個翡翠價值連城。

      綠珍兒說,要是她能得到這個翡翠綠珍就不用受這個罪了。

      我疑惑不解地問,難道得到“綠珍翡翠”你就可以改變志向。

      綠珍兒說,你傻?。∈裁疵褶D(zhuǎn)公,不都是為了一張嘴,填飽肚子,有了錢,哪個還受這個罪,有了錢,民轉(zhuǎn)公也可以買??!

      我明白了,綠珍兒的內(nèi)心,糾結(jié)在一個“錢”字上,錢可以改變她的信念。

      我說,我們一起賣葛粉吧?賣葛粉很賺錢,你看,我現(xiàn)在有自行車,縫紉機,收錄機,還有手表。

      綠珍兒一聽破涕為笑說,挖葛根做葛粉賣多幸苦啊?人不能光有錢,還要有錢有地位,有面子??!

      我真搞不懂,綠珍兒價值觀是什么?反正,我不認(rèn)為她是一個思想境界很高的人。

      我對她說,若果我得到綠珍翡翠,再來向你求愛!

      綠珍兒說,好,我就是成為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我也嫁給你。

      我說好,但愿我能得到“綠珍翡翠”,希望上天恩賜我這個癡心人。

      綠珍兒說,雖然我們不能成為夫妻,但我可以陪你一夜。

      我說不行,我不能害你。

      綠珍說,你想的到美,我說陪你一夜,又沒說把給你!

      下半夜,氣溫急劇下降,我們都凍得打牙磕,她叫先我上床,接著脫掉鞋子,掀開我腳頭被子,坐在我的另一頭。他警告我,可不能胡思亂想,也不能動手動腳。她雙手抱著我的腳,我雙手抱著她的腳。

      慢慢地,我感覺綠珍兒渾身瑟瑟發(fā)抖,我問她咋回事,她說不曉得,又問了幾遍。她說,你把我抱住。我不敢。她就爬到我這頭說,我求你了,我只要你抱住。我就緊緊地抱住她,看見她臉色紅堂堂的,牙巴骨搓地直響,顫栗的跟篩篩子樣。她一個勁兒說,剛哥你把我抱緊些。我不敢再用力了,稍微加大點力氣,就會把她骨頭箍的粉碎。

      這樣持續(xù)了好長時間,綠珍說她好渴,我說我也是,胸口簡直很烤木炭樣。

      綠珍兒叫我放開她,我就松開了。

      綠珍兒從水瓶里倒了兩杯開水,我們喝下了,還是覺得干渴,又把水桶里水喝完了,還是覺得干渴難受。

      她說,我們還是睡兩頭,不準(zhǔn)碰我。

      我說,你還不信我???!

      我不知道綠珍兒什么時候從我腳頭起床的,天一亮她就喊我吃飯,面條里放有五六個雞蛋,她硬是強迫我吃完。

      綠珍兒把我送到堰埡山豁子處,我叫她不要再送了。分別時,我看見她一個勁兒的擦眼淚,對我說,剛哥,你是一個講信用有責(zé)任的男人,昨晚一夜你遵守諾言,沒有碰我,我很感謝你,希望你忘掉我,天下好女人多得是。

      我走了好遠(yuǎn),聽見后面有急促的腳步聲,回過身子,綠珍兒撲向我,緊緊地抱住我,悲慟地大哭:剛哥,你要有工作多好??!你要是有工作多好啊!

      我的喉嚨硬了,說不出話來。

      我在回馬橋的路上,一直想象“綠珍翡翠”的樣子,可以說,我的一生都在異想天開得到“綠珍翡翠”手鐲,只要有了它,我就能得到綠珍兒。綠珍兒是我一生最喜歡的女人。

      離開綠珍兒,我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兩腿發(fā)軟,脊背發(fā)涼,四五十里路,我是走走坐坐,走走歇歇,一直到下午四五點才回到馬橋旅社,做了一晚上的噩夢:我在一個老者那里看見“綠珍翡翠”手鐲,我用很多葛粉去兌換,“綠珍翡翠”手鐲得手了,怕他們發(fā)現(xiàn)是寶貝,撒腿就跑,后面一大群人追趕我,一刀劈在我臉上。

      噩夢一個連一個。

      我騎著自行車,腦袋里不斷出現(xiàn)綠珍兒的影子和“綠珍翡翠”手鐲的樣子,在黃梨埡向歇馬方向下坡處,一輛載著磷礦的卡車呼嘯而來,我剎不住胡思亂想的自行車,耳邊一陣轟鳴,一頭栽進公路邊溝。

      第五章

      等我醒來,我已躺在病床上,媽告訴我,已經(jīng)昏迷了三天。

      老爹說,醒來就好,醒來就好!他還說,這個女人是災(zāi)星是克星,不能要。一聽這話,我忍不住哭了。多好的女人??!老爹,我遇車禍與綠珍兒沒關(guān)系,就是我被車撞死,也與綠珍兒無相關(guān)。

      “打針,打針”我朦朦朧地聽見有人喊“打針”,睜開眼睛,看見戴著口罩的護士,露出一對閃電般目光的眼睛,水靈靈的,蓄含著汪汪綠潭,能淹死人似的。她掀開被子,在我屁股上輕輕扎進去,沒有絲毫感覺,她說打好了,麻利地收拾好藥品器具,走出病房。

      這個護士叫秋菊,就是我后來的老婆。

      我和秋菊發(fā)生好感,是在與綠珍兒斷絕關(guān)系后的一年里。自從跟綠珍兒分別,我不知寫過多少封信,她是一字沒回。我作出決定,下狠心忘掉綠珍兒。

      秋菊對我產(chǎn)生很好印象也是我賣葛粉,那年她要轉(zhuǎn)為正式護士,縣衛(wèi)生局管人事的李副局長帶領(lǐng)班子考核她,李副局長說松家灣葛粉好,省廳領(lǐng)導(dǎo)想要一些。秋菊一聽,認(rèn)為機會來了,趕緊給李副局長說,她幫忙買一百個。話音未落,就奔出門外,趟過沮水河,來到我家里。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我就給她拿了一百個葛粉,又加了十個,不管秋菊怎么說,我一分錢也不沒收。

      秋菊很快成為正式工。

      也許秋菊認(rèn)為她的招工,是我的葛粉幫了大忙,所以從內(nèi)心感激。這個我得否認(rèn),全靠靠她平時的努力,靠她實力。

      我家離鎮(zhèn)醫(yī)院不遠(yuǎn),只隔一條沮水河,也就是說,我一次發(fā)現(xiàn)綠珍洗衣服的地方背后就是鎮(zhèn)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隔馬良中學(xué)僅兩百米距離。

      秋菊是個熱心的心,一旦她的病號需要葛粉就熱心介紹,還帶病號家屬到我家來買。從醫(yī)院到我家有一條木板橋,橋邊有一棵上百年的闊葉楊柳樹,樹上拴著一根篾繩子,用來固定木船。發(fā)大水時,木橋被洪水自然分開,木船用來擺渡,運往兩岸的行人。

      如果要走近路,就可以直接涉過沮河水,夏天不行,這得冬天水淺的時候。如果沒有急事,大多都從木橋上經(jīng)過。

      秋菊到我家次數(shù)多了,自然隨便起來。爹媽對她很好,媽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她。秋菊還幫媽做飯,如同自家人。

      我做著葛粉球,葛粉在手掌里,上下拋動,慢慢形成圓球,往火灰里一滾,水分吸干后,就可以提籃小賣。她常??次覓伕鸱矍颍袝r也試試,開始葛粉球癟東西歪的,大大小小的。她看著葛粉球,自己就覺得好笑。我說沒事,慢慢來,就好像歐陽修詩篇里的賣油翁,熟能生巧。我不像葛娃要求綠珍兒那么嚴(yán)格,總是一個勁兒地鼓勵她。

      爹媽很喜歡秋菊,媽對老爹說,莫是秋菊對我剛娃子有意思?

      老爹一口旱煙沒吐出,嗆得直咳嗽,連捶胸,忙擦淚。

      媽再也不說這樣的話了。

      我也有朦朧的感覺,但多次否認(rèn)了,人家秋菊是正式工。我越是否認(rèn)這種想法,這種想法反而越強烈。

      冬天來了,正式挖葛根的季節(jié)。我白天上山挖葛根,到河邊洗葛根、搗葛根,秋菊和女護士們來到河邊捶洗衣服,搗葛聲和捶衣聲交相輝映,連成一片,把寧靜的沮水河弄得喧鬧起伏。

      秋菊并沒有向我這邊正視一眼,我曉得她怕同事們看出了她的心事。我也不朝她正視一眼,我怕別人說我自作多情,更害怕別人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是最惱人的話,我寧可愛死秋菊在心里,爛肚子里一輩子,我絕不會先說:“秋菊,我愛你!”

      冬天的夜晚,秋菊來到我家,她買了一條“丹江牌”香煙遞給我老爹。我老爹感到奇怪,問這是為啥子?秋菊說,叔,你今天生日啊!我看你平時吸旱煙,旱煙里面焦油多,吸多了容易得病的,紙煙焦油少,對身體傷害性小。

      老爹打了一個寒噤,連說秋菊心腸太好了!哪個要是娶到這樣的媳婦,真是大福。

      媽被秋菊意外的舉動所感動,把家里儲藏的好菜拿出來,做了滿滿一桌,秋菊一邊吃一邊夸贊,太好吃了,嬸嬸炒的菜太好吃了。夸的我媽心里美滋滋的。

      媽忍不住說,我要是有這樣的女兒真是太有福氣了。

      老爹怕媽說漏嘴,用腳踢了媽一下。

      我也不做聲,聽他們?nèi)齻€各懷心事的說三道四。

      吃到最后,秋菊說她吃的好飽好飽啊,從來沒吃過這么多,從來沒吃過這么好的口味。

      媽說,要是順你口味兒,以后只管來,都是些不成半器的菜。

      秋菊執(zhí)意要走,爹媽不好挽留,就叫我送她回單位。

      我問秋菊是從木橋上走,還是過河?

      秋菊不假思索地說過河。

      過河就得從我搗葛根、洗葛根、綠珍兒秋菊洗衣服的地方上端,那里水淺,最深也在膝關(guān)節(jié)。

      我打著手電,沿著田間小路向沮河走去。我讓秋菊走在前面,秋菊說看不見,我就讓她走后面,她說怕。我就跟她并排走。窄窄的田間小路,怎容下兩個人并排走。我讓她打手電,我在后面,她說不行,就要并排走。沒辦法,我只好依她的。她的肩膀不斷地磕碰我,故意搶占我的路線。我不敢碰她,怕她說我趁夜黑沒人看見舉止輕浮,更怕她說我品行不端,還怕她說我不知天高地厚,她幾次把我擠下田坎,我不敢吭聲。她還一個勁兒地責(zé)怪我,你咋的撒,你咋的撒!難道要專門給你把路擴寬不成。

      我不回答,還是掖著身,走完這段不到一里的田間小路。

      走完田間小路,就是布滿鵝卵石的河床,她把手伸過來,讓我牽著她。我頓時心口撲撲直跳,我是從沒有挨過女人手的,這種舉動對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她見我無動于衷,就拉硬語氣說,你不牽我,我就不走了。我只好把手伸過去,捏著她的兩個指頭,她很生氣地一把抓住我說,我手又沒得粑粑。她抓住我的手,來到河邊。

      我用手電照照,薄薄的水霧彌漫河面,河水輕輕地流淌,沒有一絲水響。毫無疑問,過河得脫掉鞋子。我遲遲站在那里,秋菊說好冷??!她做著脫鞋子的樣子,就是不脫掉,心里在盤算我到底怎么做。我說,你不要脫了,我背你。

      你背我?咋能只讓你一個人冷?

      我說我是男子漢,咋能讓你受冷。說著,就彎下腰去背她。秋菊毫不客氣地趴在我背上,雙手挎住我脖子。我感覺她暖暖的呼吸在我頸脖子縈繞,相互都沒有說話,一直走到河中心,她的嘴貼到我耳根,輕輕地說,哥,你停一會兒,我有話對你說。

      我一聽她喊我哥,頓時熱血澎湃,腳下腿上寒冷砭骨的河水,被我激動的血脈溫?zé)岢杀剂鞯臏厝?。我完全不知道站在冰冷的河中心。狂亂的心突突直跳,等待她給我說什么。

      你說,我聽!

      我愛你,哥!

      我的耳朵一陣炸響,神經(jīng)松弛,差一點失控,把她丟進河水里。

      我說,我沒聽見。

      她說,你沒聽見,你就站在水里。

      我停了一會兒,寒冷的河水,凍得我堅持不住了,很難向前邁出一步。

      她在我背后說,你不答應(yīng)我,你就站在水里不動,要不,我自己過河。說著又要從我背上溜下去。我趕緊用力反托著她。

      我愛你,哥!

      我說,聽見了。

      你還沒回答我,不回答,我自己過去。我生怕她犟脫掉進河水里,反摟得更緊。

      我此時的雙腿如同兩根電極棒,通過強大的電流,把沮水河燒得滾燙,把河里魚兒煮熟。

      我把她背到河對岸,把手電交給她,看到她手電的光柱在黑夜中搖曳,在衛(wèi)生院那端消失。

      我也不知為什么寒冷的河水一點寒意也沒有,甚至感到胸口如同燃燒的窯洞,喉嚨干裂。我干脆撲到河水里,把窯洞的火撲滅。

      我回到屋里,媽見我渾身濕透,頭發(fā)上冒著煙子,心疼地問,兒呀,你這是咋啦?

      直到第三天,我才給媽說了實話。

      老爹在旁邊也聽到我說是咋回事,他把秋菊給他買的紙煙放到嘴邊,好像舍不得吸,又插進煙盒,吧嗒吧嗒地吸起旱煙。

      老爹說,婚姻是天注定,但愿這丫頭不是鬧著玩的。

      人家不是看中我兒,咋會來來往往的這么長時間。

      我心里依然充滿矛盾,依然相信我哪一天會感動綠珍兒的,她一定在某個時候等我,一定在某個地點等我,以致于我老是不能下決心,把秋菊娶到家。

      兒是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媽最懂兒的心思。

      老爹更懂得男人的心,男人想得到的女人,要是沒得到,一輩子不死心。

      轉(zhuǎn)眼又到了老爹的生日,媽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飯,我早已饑腸轆轆,天黑定了還不吃,我就催著要吃。

      老爹說,你慌啥!

      媽說,秋菊一定會來的!

      老爹、老媽算得沒錯,秋菊提著禮物敲開門進來,她連連說不好意思,今天是晚班,還是請人頂了一下班,不然得十點才下班。

      媽趕緊把熱騰騰的菜端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去叨菜。

      老爹嚴(yán)厲地說,你慌啥,我今天有個重要儀式。說著拿起一只碗,倒進白酒。他說秋菊既然把終生托付給剛娃子,剛娃子就得對秋菊負(fù)責(zé),歷史上有歃血為盟的,我們今天也來過歃血為婚,要是哪位不愿意,或者有改變,就不刺破指頭滴血,不喝這碗酒。說著,老爹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瓷針刺破指頭,殷紅的血液滴進碗里。

      秋菊一看老爹刺破指頭,二話沒說就刺破指頭,殷紅的血液滴進碗里。媽也如此進行。臨到我,我猶豫不決了。我生怕我的血一滴進碗里,綠珍兒突然闖進來。我的大腦浮現(xiàn)的是綠珍兒,并不是秋菊。但是,這多年來,我也下過無數(shù)次決心,就是忘不了綠珍兒。面對秋菊這種毫不猶豫的舉動,我是深深地感謝她,因為她畢竟是第一個向我表白愛情的女人。我作為一個男人,沒有理由拒絕她。

      老爹對我說,你想吧!想好了再滴血,我們等著你!

      秋菊望著我,眼淚就要出來了。

      我這時拿起磁針猛地扎破指頭,一股血液滴碗里。

      老爹端起酒碗說,從今天起咋這家就多了一個人,喝下這碗酒永不改變。老爹喝了一大口,媽接過酒碗拼命喝了一大口。

      秋菊接過酒碗跪下了,她泣不成聲地說,爹媽,我真是有福,剛哥是好人,腦筋空,會做生意,我不嫌棄他是農(nóng)村人,不會拖連他闖事業(yè)的,只要剛哥愿意娶我,我會一輩子忠于他,我會孝敬二老的。

      老媽見我無動于衷,用眼睛狠狠地賊我挖我。

      我被秋菊所感動,我的眼淚奔涌而出,我一仰而盡,把碗扔碎。我大聲地說,秋菊,我愛你,我娶你!

      秋菊一下抱住我,幾乎是嚎啕的喊出,剛哥——

      我和秋菊的婚期很快確定下來,是我那半仙三舅看的,當(dāng)時他捻著幾根稀毛胡子說,兩個人的屬相八字都般配,就是結(jié)婚稍微早了一點,剛娃子五心未定??!

      媽問有啥法擺治一下?

      三舅說,那就夏至正中午吧,太陽照在桿子頂上,一點邪影都沒有的時候,舉行典禮。

      我到現(xiàn)在都痛恨三舅,他那理論完全是扯求淡。夏至那天真是熱得讓人背氣,巫音喇叭昂昂地吹打不停,更加煩躁。流水席一波接一波,客人們都喊熱熱熱,哪里吃得下飯,喝得下酒,剩了很多飯菜,浪費了不少。

      知客先生領(lǐng)著我一桌挨一桌稟席,忙著給家門、舅娘家、姑姨家長輩磕頭、敬酒,渾身汗水?dāng)Q得下水來。

      典禮入洞房正是太陽當(dāng)頂時分,不曉得有多熱。按照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新娘入洞房是要鬧房的,因為太熱,就只有幾個人推搡了幾下。洞房就留下秋菊和伴娘。

      姑舅老表完全不是東西,他們在涼棚下打滾轱轆子(打撲克),鬧了一個通宵,讓我陪了一通宵,我不知道秋菊晚上是怎么度過的。

      我的爹、媽算是要足了面子,風(fēng)光無限。秋菊是吃商品糧的正式職工,而自己的兒子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哪個正式工看得上農(nóng)民,尤其是哪個女正式工看得上農(nóng)民,而且跟農(nóng)民結(jié)婚?只有男正式工跟女農(nóng)民結(jié)婚的,才是正常的。女正式工跟男農(nóng)民結(jié)婚,這是極少極少的。我老爹、老媽感到無比榮耀。

      秋菊很漂亮,嗓子很好,歌唱的很好,落落大方,一說一臉笑,在馬良那一方,數(shù)得上一二的美女。

      眾鄉(xiāng)親都議論說,我老爹用一百個葛粉換得一個媳婦,真是上輩子積了大德。更有人夸我的,說我會做生意,賣葛粉比葛娃賺的錢多,葛娃太呆板。

      我和秋菊結(jié)婚后,感情發(fā)展的很好,因為秋菊很會體諒我,吃喝拉撒不用我操心,我是一門心思挖葛根、做葛粉、賣葛粉。我這才認(rèn)識到,愛情是不用追求的,不需要地位,不需要錢。你下得力越大,成功的機率反而越小。綠珍兒就是反例子,我沒有工作,沒吃上商品糧,她就不跟我戀愛結(jié)婚。

      到二年秋天,秋菊就給我生了一個寶貝女兒,我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翠翠”。大家都說好聽。

      結(jié)婚不久,我就沒有賣葛粉了,理由是這活很累,起早貪黑,二是經(jīng)濟形勢發(fā)生很大變化,葛粉的價格老是起不來,三是人們的消費觀念發(fā)生變化,對葛粉發(fā)生了偏見,無論你怎么推介葛粉的好處,都無濟于事?!按浯洹鄙眢w又不太好,經(jīng)常打針吃藥,靠賣葛粉已經(jīng)不能滿足家庭經(jīng)濟需要了。于是,我就跟秋菊商量,找個其他的活路干。秋菊想了很久,說她舅舅是搞工程的,可以跟他干一陣子。

      我就跟她舅舅上工程了。

      有天晚上,秋菊跟我說了一件事,她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她能招工還得感謝衛(wèi)生局李副局長,如果不感謝,人家會說我們無良心的。我問咋感謝?她說人家就是喜歡葛粉,還不是送點葛粉。我說可以。

      我們來到縣城,敲開李副局長家門。我們說明來意,李副局長說,不用感謝,招錄職工都是按政策按條件辦理的。他說他一直關(guān)注秋菊,鎮(zhèn)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說秋菊是個好苗子,口碑好。然后就說,你們來得正好,縣里有幾個到省里進修的指標(biāo),我把秋菊推薦去進修。

      我們一聽這話,真是喜出望外,感覺這一趟是天老爺安排的。

      臨走時,我們給李副局長留下兩百個個葛粉。李副局長說啥子也要付錢。我和秋菊死活不收。這時,李副局長的老婆拉下臉說,你們不收錢,我們就不要葛粉。無論我們怎樣解釋,李副局長還是堅持給了錢。

      離開李副局長的家,我和秋菊說,世上還有這么清廉的官?。?/p>

      時間不久,秋菊接到“重癥護理”進修的通知,到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去了。臨走前,她把老爹、老媽的衣服洗好疊好,還給我老媽買了幾份保健藥。老媽流著淚把她送到車站,直到班車走了好遠(yuǎn),老媽離開車站。家里沒有秋菊,老媽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吃飯也沒了香味兒。老爹更是感到不自在,翠翠哭鬧不止,老爹就說,媽媽在給病人打針,喜歡哭的娃子,也要打針,這樣翠翠就不哭了。

      我跟著她舅舅成天在工地上跑,衣服灰突突的,又臟又臭。老媽說,你看你這邋遢樣子,要是秋菊看見了,不好好收拾你。事實上,我曉得老媽的意思是,要是秋菊在家,一定會把我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的,疊得板板整整。

      賣葛粉時,人家都稱我為“師傅”,現(xiàn)在,我在工地上轉(zhuǎn)了幾圈,舅舅又給了我一點小小的權(quán)力,有話語權(quán),所以,我的身份很快就成為“老板”了。

      第六章

      廖校長的民轉(zhuǎn)公終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結(jié)果一出來,廖校長就打算不在東河小學(xué)堅持下去了,他經(jīng)不住長時間耗下去,這樣是對家人的不負(fù)責(zé)。他本人也經(jīng)不起再耗下去,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民轉(zhuǎn)公已成為渺茫,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了希望。他經(jīng)過認(rèn)真思考,做出決定:回家種田。

      廖校長把綠珍兒叫到一起,弄了幾個菜,邊吃邊喝邊說,沒想到四五個人共事一場,平時看上去都好,關(guān)鍵時背后捅刀子。他借單位上的五十元錢,已經(jīng)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只是單位也不差這幾十元錢,自己也沒當(dāng)回事,一直沒還,不知哪位同事拿這事說事,自己也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小石頭打破大缸,走了一輩子山路沒跌過跤,這一步卻踩虛了,摔得頭破血流。

      廖校長說雖然他不干了,但自己的做人為人威信威望還是有的,已經(jīng)跟鎮(zhèn)教管會領(lǐng)導(dǎo)建議,讓綠珍兒把校長的擔(dān)子挑起來,希望綠珍兒不要辜負(fù)了他和領(lǐng)導(dǎo)的希望,山里孩子需要綠珍兒。

      綠珍兒一聽廖校長的話,真是意外,連說我不行,我不行,你叫別人當(dāng)校長吧!

      廖校長說,像你這樣的高中生,我們學(xué)校只你一個,還有,哪個外鄉(xiāng)鎮(zhèn)的跑到這山旮旯里來吃這個苦,工資低的黑人,只有骨子里熱愛教育事業(yè)的人,才會這樣,我當(dāng)校長是因為我是當(dāng)?shù)厝?,你?dāng)校長完全出于你熱愛教育事業(yè),你不當(dāng)這個校長誰當(dāng)?

      綠珍兒深深地意識到,廖校長是不得已才辭去民辦教師的,假如他經(jīng)濟條件可以,就是受再大處分,只要不開除,他都不會選擇離開教育事業(yè)。同時,她也感到恐怖,就只這四五個人,是誰干得卑鄙無恥的事?想到這里,她打了一個寒噤。但憑她對同事們的留心觀察,沒有一個顯現(xiàn)出對廖校長有意見的,說說笑笑,一團和氣。

      廖校長在離開學(xué)校的頭一晚上,自費請大家吃飯,由綠珍兒擔(dān)任主廚。大家圍坐在一起,說些舍不得廖校長之類的言辭,極盡廖校長的為人做人工作能力事業(yè)心,凡是能夠表達(dá)贊美的好詞好句都說出來了,贊美之辭,都是書上根本沒有的,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

      綠珍兒細(xì)心觀察,每個人都說的真情實在,淚流滿面,沒一點虛心假意,這倒令綠珍兒感到不可思議,惴惴不安。

      廖校長離開學(xué)校一個多月時間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tài),上面也沒人表態(tài)誰人負(fù)責(zé),大家按部就班,以鐘為令,上課下課。課時結(jié)束,都龜縮在寢室里,誰也不去招惹與議論哪個當(dāng)校長。

      四個人的小學(xué)沉寂的跟墓室樣。綠珍兒雖然表面沉靜,但廖校長臨走時的表態(tài),不能不說深深地打動她,那個“校長”的位置,她在孤寂中等待,有時甚至想,兄弟姐妹們,到時候可要支持我工作?。?/p>

      國慶節(jié)后,米蘭來到東河小學(xué),大家以為她只是調(diào)來的一名普通老師,也沒當(dāng)做一回事兒。到了放學(xué)時,她叫綠珍兒通知大家開個會。綠珍兒就有些反感了,一個黃毛丫頭哪來這大口氣,叫我通知開會?綠珍兒說,不就是幾個人嘛,要我通知何不你自己喊一聲。

      米蘭就逐一通知。

      人到齊了,米蘭說開會。她拿出一張介紹信說,原本教管會副主任張超帶她來報到的,剛出門就被人追回去,說是縣里來檢查希望工程,這樣就讓她一個人先上來。她念了鎮(zhèn)教管會文件,米蘭任東河村小學(xué)校長。

      大家頓時口禁了。

      綠珍兒脖子一硬,口水咽在喉嚨里,但她反應(yīng)快,米蘭把文件一念完,她立馬鼓掌說:歡迎新校長!

      大家還在睡夢中,跟著鼓掌,說著歡迎新校長。

      米蘭在東河學(xué)校年齡最小,但口齒伶俐,眼睛與眾不同,忽閃忽閃地,給人的感覺好像隨時就有暴風(fēng)雨來臨。她的組織能力很強,思路清晰,說話不重三變四,具有親和力,完全是個領(lǐng)導(dǎo)胚子。

      對于誰當(dāng)校長,綠珍兒事先從沒考慮過,但廖校長臨走時的一番表態(tài),把綠珍兒的野心挑起來了。她冥冥之中嫉恨起米蘭來,你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有關(guān)系嗎?你有關(guān)系,我也有關(guān)系。

      綠珍兒的叔叔現(xiàn)在是輕工局湯副局長,在縣里是有頭有面的人物。綠珍兒說自己業(yè)績十分突出,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考核評為“優(yōu)秀”等次。叔叔說,繼續(xù)努力,只要你連續(xù)三年考核評為“優(yōu)秀”,我就找人把你轉(zhuǎn)為公辦教師。綠珍兒確實努力,即使東河小學(xué)這么遠(yuǎn),鎮(zhèn)上還組織了全鎮(zhèn)老師在這里聽了她的優(yōu)秀公開課。

      綠珍兒連續(xù)獲得三年“優(yōu)秀”等次,穩(wěn)操勝券,指日可待。

      但人際關(guān)系是十分微妙的,以前廖校長對綠珍兒愛護有加,大家至少看領(lǐng)導(dǎo)的一份面子,現(xiàn)在不同了。米蘭說今年的考核要嚴(yán)格按照德能勤績,不能看某一方面。大家從米蘭的事先鼓動中聽出了弦外之音,米蘭說尤其要照顧老同志。所以,綠珍兒的這次考核不僅沒得“優(yōu)秀”,反而倒數(shù)第一,只評了個“合格”檔次。這逆天的大轉(zhuǎn)變,綠珍兒確實接受不了,眼看三個“優(yōu)秀”到手,民轉(zhuǎn)公指標(biāo)一來,命運就可以改變,這下全完不算,一切從頭開始。

      綠珍兒遭受的打擊太大了,她打算找叔叔徹底擺平這件事,不然,她今后的日子不好過。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鈴聲一響,綠珍兒就離開學(xué)校。她一口氣跑到鎮(zhèn)上郵政局,撥通叔叔的電話。她說,叔叔,你得給我?guī)蛡€忙,我本來考核應(yīng)該得“優(yōu)秀”等次的,可不知新來的校長米蘭咋搗鼓搗鼓地,竟然得了最后一名,這不是全部的努力等于白費,要是有轉(zhuǎn)正的機會也會喪失。叔叔說,算了吧,明年好好搞,尤其跟領(lǐng)導(dǎo)搞好關(guān)系。她說不,就是要爭這口氣,這口氣不爭回來,說不定以后倒數(shù)第一還是她的。叔叔只好說,那你安心上班吧,這事我來給你擺平,下不為例。綠珍兒說,好,我等著。

      綠珍兒打罷電話,忽地想到?jīng)]有給米蘭請假,要是耽誤了明天的課程,那不等于把指頭伸進米蘭嘴里咬。

      從東河學(xué)校到鎮(zhèn)上是白天,可現(xiàn)在天一黑,就是冒再大風(fēng)險也得趕回學(xué)校。

      她的肚子已經(jīng)餓了,好不容易在一家飯館買了幾個包子,一邊吃一邊往學(xué)校里趕。

      四五十里山路況且不說,現(xiàn)在是大冬天,路上有積雪,沿途還有豺狼等傷人的野獸,莫說一個大姑娘,就是一個精強力壯的小伙子也不敢走這段夜路??!不知是哪來的勇氣,綠珍兒硬是硬著頭皮,大約凌晨兩點多,她就返回了學(xué)校。

      綠珍兒來無蹤去無影,誰人也沒算到,她到鎮(zhèn)上去搬叔叔了。

      第二年春天,全鎮(zhèn)教師考核等次以文件形式下發(fā)到各學(xué)校。那個被評為“優(yōu)秀”的老師,被綠珍兒代替了。米蘭為之震驚,老師們瞠目結(jié)舌。大家沒有一個說不是,綠珍兒敏感地察覺到,她跟大家疏遠(yuǎn)起來。米蘭很少安排她工作以外的任務(wù),用不理睬冷落的態(tài)度對待綠珍兒。綠珍兒感到空氣都是凝固的,空氣里有毒。但她內(nèi)心很滿足,畢竟把三個“優(yōu)秀”撈到手,這是誰人也不能改變的。

      “優(yōu)秀”對于米蘭來說,真是無所謂,因為她沒有連續(xù)的經(jīng)歷,其他人也無所謂,就是民轉(zhuǎn)公,沒有關(guān)系也臨不到自己名下。

      這樣,綠珍兒與米蘭別別岔岔過了三年,心里磨煎了三年,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上面突然來了政策,民辦教師一刀切。米蘭從下學(xué)到現(xiàn)在剛好搭界,符合民轉(zhuǎn)公政策。綠珍兒因為工齡不夠,尚未到達(dá)民轉(zhuǎn)公的邊界,被一刀切除教師隊伍之外。

      面對突如其來的政策,綠珍兒無回天之力。她一下陷入深潭,她是多么熱愛教育事業(yè)??!她的最大理想就是為教育事業(yè)奮斗終身,就是再苦再累,待遇再低,她也毫無怨言??涩F(xiàn)實的無情,她不得不順從。

      米蘭的情緒明顯地高漲起來,成天不是笑就是唱,她甚至背后說:跟我斗,也不稱自己是幾斤幾兩,心有天高,命有紙薄啊!

      因為一刀切的并不是綠珍兒一人,米蘭就專把那次考核提出來,屎不挑不臭,一挑就臭氣熏天。這時人們就開始議論綠珍兒為人。綠珍兒聽到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跟聽到炸雷似的,他多想早日逃離學(xué)校?。?/p>

      在離開學(xué)校的那一天,綠珍兒站在自己夢想的講臺上,眼淚都哭干了。

      米蘭過來勸阻,叫她不要傷心,一刀切又不是你一人。

      綠珍兒不知米蘭是真心勸慰,還是貓哭老鼠,假意慈悲。

      綠珍兒沒有多的行李,一個月工資,能糊嘴就不錯了,衣服就那幾件,一床被子,還有我給她買的那幾本雜志。她本想把雜志也扔掉,但《博覽》雜志中有一篇關(guān)于“綠珍翡翠”的文章,因為我說過,要是得到“綠珍翡翠”買了大價錢,已經(jīng)幫她改變命運。他只保留了這本《博覽》雜志,其它的雜志都扔掉了。

      從東河學(xué)校到鎮(zhèn)上這條路,她不知上上下下走過多少趟,但這一趟,她走得特別戀戀不舍,也許這條路,以后不會再走了。路上的一草一木,一個石頭,一條小溝,都刻進腦子里,閉著眼睛也知道在哪兒。

      她第一次從鎮(zhèn)上到學(xué)校,雖然不知目的地在哪里,走了大半天,也不覺得累?,F(xiàn)在,她覺得腳如灌鉛,走一小步就覺得疼。

      她還想起為了那個“優(yōu)秀”,一個下午和大半個晚上的來回。想起這趟路,他覺得跑得太冤枉了,早知如此,她怎么也不會那樣不要命去瞎奔波。這是命運跟她開了一個沉重的玩笑。想到這兒,她又想起米蘭那似笑非笑的臉。

      她恨這個世界上,沒有后悔藥。

      第七章

      我的情況很好,都說秋菊是個相夫的命。我的葛粉生意徹底不干了,那是賺不了大錢的。

      我跟秋菊舅舅干了幾年工程,從中學(xué)到了一些掙錢的門道,就開始小打小鬧起來,包些小工程,是名副其實的“老板”了。

      翠翠已經(jīng)三歲了,在鎮(zhèn)上幼兒園里,有老爹老媽早送晚接。

      秋菊從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回來,直接分到縣衛(wèi)生院上班。

      我們家里事暫時不說,還是說說綠珍兒吧!

      綠珍兒被一刀切以后,沒有直接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山村,那樣會丟盡面子的,她直接來到叔叔家。叔叔說,你來得正好,我們單位正差一名打字員,你就打字吧!

      綠珍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想安安心心的打字。

      叔叔說,等有了招工的機會,我給你想辦法。

      綠珍的叔叔是輕工系統(tǒng)的老領(lǐng)導(dǎo),姓湯,都叫他湯局長,“副”字就免去。他說話很有分量,可謂德高望重,跟縣里領(lǐng)導(dǎo)混得人熟,跟同事關(guān)系處理的很融洽。他給手下人辦過許多好事,招工轉(zhuǎn)正對他來說,真是小菜一碟。他后悔當(dāng)初把綠珍兒弄到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瞎折騰這么多年。

      全縣正處在單位改革的關(guān)鍵時刻,單位撤并在即,老局長調(diào)到財政局當(dāng)局長去了,輕工局還沒有局長,全縣上下都議論老湯要當(dāng)局長,湯副局長時刻準(zhǔn)備著文件下發(fā)。

      可事與愿違,湯副局長依然是湯副局長,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局長。湯副局長對他很不感冒,說他嘴上沒長毛,辦事不牢靠。新來的局長叫錢強,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很有一套嘴麻子,麻,就是麻人,麻醉,會糊弄人,不辦實事。

      綠珍兒到了輕工局,工資要比當(dāng)民辦教師高幾倍,為了適應(yīng)縣城生活,她不像在村里那樣拘儉,開始打扮起來。綠珍兒身材很好,皮膚又嫩又白,眼睛水汪汪的,當(dāng)過教師,口齒伶俐,單位上對她印象不錯。他手腳麻利,打字速度快。辦公室起草文件中往往寫錯很多常用的字,她在打印的時候糾正過來,辦公室的人從內(nèi)心感激她。她偶爾還講解有些字的正確用法。

      錢局長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才能,還專門把她叫到辦公室,了解她的履歷。錢局長聽了只咂嘴,這是咋搞的,把這樣的人才埋沒了。他當(dāng)即拍胸說,你的問題我給你包了。

      綠珍兒興奮地不得了,就把錢局長對她拍胸的話說給給叔叔聽。

      湯副局長一臉的水波不興,臉色跟熏臘肉塊子那么沉重,上眼皮很少拉開,始終拉耷著,仿佛十幾個大小伙子用鋼釬也撬不開,用吊車也吊不開。

      湯副局長說,聽他日你!

      錢局長經(jīng)常為文件中的幾句話拿不準(zhǔn)把綠珍兒叫到辦公室一起探討,還有事無事的到綠珍兒打字室,說這說那,有意無意贊揚綠珍兒幾句。錢局長走出去后,綠珍兒就有了失落感。

      湯局長與錢局長矛盾很快公開化,傳說錢局長主動要求到來的,輕工局局長的位子本來就是湯局長,錢局長這一來,湯局長就沒有當(dāng)上一把手的希望了,湯局長已過五旬。錢局長根本沒把湯局長看在眼里,大事小事,一人做主。

      湯局長對很多人說,有機會看老子不把你整死,個狗雜種。

      綠珍兒住在門衛(wèi)值班室里,開門關(guān)門值守,錢局長借此給她加了一些工資。

      錢局長鬼使神差地意戀上綠珍兒,有了想接近綠珍的感覺。人家送給他的茶葉、木耳、香菌等土特產(chǎn),還有更多禮品,錢局長晚上送到門衛(wèi)值班室,還故意拖長時間坐一歇。錢局長每次送給綠珍兒這些東西,她總說不要不要。錢局長說,你不要,煞我面子??!

      有一個星期天,錢局長打電話叫綠珍兒到她辦公室說有重要事,綠珍兒就去了。

      天氣很熱,綠珍兒穿著緊湊的短襯衣,胸脯顯得異常飽滿堅挺,短裙到大腿的一半,看得到白生生的大腿,短裙把屁股貼得嚴(yán)嚴(yán)的。十分的迷人,萬分的性感。

      綠珍兒走進錢局長辦公室,錢局長正在給人打電話嘮嗑。他見綠珍兒進去,仰躺在辦公桌椅上,兩腳放在辦公桌上。一邊打電話,一邊用手勢叫綠珍兒把煙遞給他,又用手勢叫她把火機打燃,給他點煙。

      綠珍兒短裙剛好齊辦公桌,錢局長把腳從辦公桌上放下來,一下碰住了短裙,嚇得綠珍兒趕快后退。錢局長還在打電話,語言有點浪,而且浪的很。錢局長用手指指旁邊椅子上的一幅畫,示意綠珍兒幫忙掛起來。綠珍就轉(zhuǎn)身站到椅子上去掛畫。錢局長假裝中芯筆掉在地上,彎腰去撿,眼睛從短裙里看進去。

      綠珍兒聽見錢局長筆落在地上,趕快去撿。錢局長順勢捏著綠珍兒的胳臂說,沒事沒事,我自己來。

      綠珍兒有些忍不住了,就問錢局長還有什么重要事?

      錢局長說他打算把她調(diào)到辦公室,另外找一個打字員。

      真是喜從天降,誰說錢局長說話不算數(shù),我沒來幾天,就在落實他的話了?

      綠珍兒把這話告訴給叔叔湯副局長。

      湯副局長臉色更凝重,還是那句話:聽他日你!

      錢局長說的那個打字員始終不見到來,叫她到辦公室去,始終沒去。錢局長對她灌迷魂湯,照常進行。

      湯局長給司機說,你給老子盯死,死盯!

      司機說,沒問題。

      到了年終考核的時候,各單位都要對下級單位考核。錢局長對司機說,通知綠珍兒明天到龍坪鎮(zhèn)參加考核。

      司機說,好!

      這就不正常了,局里人早就開始議論了。

      綠珍兒對錢局長說,我又不是辦公室人員,下鄉(xiāng)考核我不去。

      錢局長有點嚴(yán)厲地說,我不是給你說過,把你調(diào)到辦公室里,怎么還沒落實?你雖然不是辦公室人員,但早已把你當(dāng)辦公室人員用了。

      錢局長完全是個沒責(zé)任的領(lǐng)導(dǎo)。

      哪有犟得過局長的?綠珍兒就隨錢局長到龍坪鎮(zhèn)去了。

      這是一趟艱難的旅行,也是危險的旅行。龍坪被稱為荊山“拉薩”,進入十月就大雪封路了,不是特殊情況,沒人開車往龍坪跑。

      錢局長坐在車?yán)镎f,現(xiàn)在很多人當(dāng)不得半點官兒,貪生怕死,不認(rèn)真完成黨交給的任務(wù),你看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到龍坪鎮(zhèn)去考核。他對綠珍說,考核完畢,你要好好發(fā)揮你的寫作能力,寫一篇匯報材料,我把匯報材料親自交給縣委書記,要他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才,啟用你這樣的人才。他還感概萬千地說,我看有些人啊,完全在單位瞎混,真正有本事的事,不招工不提干,體制有問題,體制有很大問題,要加強人才改革力度。

      綠珍兒一言不發(fā)。

      司機技術(shù)真過獠,車子幾次打滑差點栽進邊溝。

      司機說,錢局長我看還是不去了,這么大的雪,結(jié)這么厚的冰。

      錢局長說,開,你給我往前開,越是艱險越向前。

      到了龍坪鎮(zhèn),他們住進高山賓館,一人一間。

      龍坪街上積雪有尺八厚,根本看不到一個人,雞子走在上面就板爬叉,都呆在屋里煨火籠,莫說到單位考核。

      錢局長出去有時帶司機,有時不帶司機,干啥?打牌去了。

      綠珍兒一人待在房間里,坐在床上,捂著被子,成天看電視。她猜想局長這次帶她下鄉(xiāng),絕對不是考核,一定另有文章。

      綠珍兒沒有跟錢局長和司機出去吃過一頓飯,飯菜都是鎮(zhèn)上人員送到房間里的。她心里很躁急,要是再下一場雪,恐怕要在龍坪過年了。

      第三天晚上,錢局長醉醺醺地回來了。他輕輕地敲了綠珍兒一下門。綠珍兒問是哪個?錢局長說是我,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了。綠珍兒問有事沒有?錢局長說,沒事我半夜敲你門,到我房間來有任務(wù)交代。

      綠珍兒拗不過,就來到錢局長房間。

      錢局長叫綠珍兒到床上坐,順手把門反鎖上了。

      綠珍兒說,局長我怕你這樣做不妥?。?/p>

      錢局長說,啥不妥,這龍坪鎮(zhèn)是死街一條,沒人曉得我們會做啥事,說實話,我是真心的喜歡你,不然,我不會帶你到龍坪,這一趟是冒著生死,足以證明,我對你忠心耿耿,我用生命,還說明不了問題,那什么是最好的證明。

      局長,你不能這樣,你的前程不應(yīng)該毀在一個毫無成就的女子身上,你喝酒了,我希望你冷靜,我不會把這件事說給任何人。

      局長,哈哈哈,算啥子,我就是要得到你。

      說著,錢局長已經(jīng)脫光衣服,醉醺醺地就往綠珍兒身上撲。

      綠珍兒突然改變語氣說,好,我給你,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條件。

      錢局長說,你的條件我能答應(yīng),不就是招工嗎?只要我能得到你,我給你辦!

      綠珍說,這個是必須的,我一輩子都想出人頭地,可是,我還沒有成家,沒有碰過男人,你這樣毀掉我,我會一輩子被人瞧不起。

      錢局長問,那你還有什么條件?

      綠珍兒把一張字條交給錢局長說,只要你在上面簽字,我綠珍兒也值得,給你做小的,也不冤枉,你想玩,七十二種玩法,我叫你玩過夠,叫你玩?zhèn)€大出血,叫你膿變血。

      錢局長一看,二十萬?

      對,二十萬?

      錢局長有點咆哮起來,你個臭女人,你值二十萬嗎?又不是處女。

      我就是處女,如果不是處女,我一分不收,我要是處女,你不給我,我殺死你。

      綠珍兒拿出水果刀。

      我沒有二十萬,就是兩萬我也拿不起,我是一個清官?。?/p>

      那就不要往下說了,你想好,這字條放你這兒,想好了,我過來陪你玩。

      綠珍兒開門出了房間。

      錢局長被一捧冰雪熄滅了欲火,無可奈何,氣急敗環(huán)地將杯子摔碎,咬著牙說,死逼女人,老子不整死你。

      綠珍兒回到房間,臥在床上,不急不躁,靜觀其事。她已做好準(zhǔn)備,萬一錢局長答應(yīng)給她二十萬或招工,她就豁出去,女人嘛,不就是女人,值得。沒什么名譽與不名譽的,人的一生,只有錢能夠解決一切,只有錢,能夠擺平一切。不說給他做老婆,就是做小也值得。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有了二十萬,一輩子可以享清福了。為了保全名譽,我可以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生存。

      綠珍兒迷迷糊糊地左思右想,到后半夜就慢慢睡著了。

      錢局長這一夜是怎么也睡不著,他精心設(shè)計的高原雪域之歡,夢碎坍塌。但由于長期在官場歷練,遇事冷靜,不變顏色。所以,次日一大早就喊醒司機說是到一個老朋友家問候一下,交代司機把防滑鏈檢查一下,安裝牢固。

      司機說把一個杯子忘記錢局長房間了,錢局長說,你趕快拿來。

      司機拿了杯子,按照錢局長的要求做好出發(fā)準(zhǔn)備,上車時,司機問錢局長帶不帶綠珍兒?錢局長說,帶她干啥,我們?nèi)ヒ粫突貋怼?/p>

      從龍坪鎮(zhèn)往東行幾十里就是南漳縣,那里公路可以直接與襄陽通往??档墓废噙B。越往東海拔越低,積雪就慢慢消退了。錢局長沒有叫停車,快要到與襄陽通往??档墓窌r,司機問錢局長綠珍兒咋辦?錢局長說,我當(dāng)初沒有考慮到走這條路能回??悼h城啊,你也不提醒我,你看你?我們要是再返回去接她,這冰雪路太危險了。他停了一會說,她又不是沒長腦瓜子,她自己想辦法吧!

      錢局長就這樣回到單位,人們感到很奇觀,上龍坪時是三個人,回來怎么就兩個人?

      綠珍兒睡得腰酸背疼,也沒見有人送早餐,她就來到前臺問是咋回事。服務(wù)員說,他們早已走了,帳已經(jīng)結(jié)了。

      綠珍兒敏感地意識到,那個披著人皮的色鬼錢強把她撂下了。

      綠珍兒在街上吃了早餐,收拾行李準(zhǔn)備搭車回縣城,問過所有人都說,龍坪山高雪大,班車已經(jīng)停了半個月了,就連貨車也不上來,要想回縣城,只有憑兩條腿。不然就得等到開春雪化再走。

      綠珍兒一聽雙腿就軟了,她怎么也沒想到錢強是這樣一個男人,他心目中敬慕的局長就這樣沒有風(fēng)度和涵養(yǎng)。

      綠珍兒決定步行,不能因為沒有車就寸步不行,不能在龍坪過年。她買了幾根油條和幾個饃饃,踏上了返回縣城的路。

      沒膝的雪,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氣力。她走了大約二十多里,已經(jīng)走不動了。她回想在東河小學(xué)時放寒假往馬橋鎮(zhèn)走過的那次雪路,也是十分艱難,但那雪小的很,而這次確實深的很。她幾次臥在雪地里,不想動彈了。她又往前走了十幾里,發(fā)現(xiàn)皮鞋進去了雪水,襪子已經(jīng)濕透,又往前走,感覺腳就在雪地里,穿的鞋子跟沒穿是一回事。人從腳冷,狗從嘴冷。她現(xiàn)在凍得渾身戰(zhàn)栗,倒下去就有再也站不起來的可能。龍坪山大人稀,公路邊的人家門戶緊閉,她敲了幾家門也沒有人。到了龍坪林場,她以為有人值班,就過去敲門,順眼一看,旁邊有一個木板,寫著放假日期,她算了算,已經(jīng)放假半個月回家過年去了。她并沒有灰心,不想凍死在路上,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往前走。

      由于腳下冷,渾身的體溫逐步下降,抵御風(fēng)雪的本能自然消退。到了荊山山脈最高處的埡子口,尖利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夾雜著雪花雪子鉆進脖子,鉆進袖口,鉆進腰部。她打了一個寒噤,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她在路邊排泄一通,肚子里什么也沒有了,兩腿像面條軟而無力。她這時才感到絕望,天色已黑,如果遇不上人相救,不會被野獸吃掉,也會被凍死,二者必居其一,死亡在向她招手。

      她艱難地走過埡子口,一絲力氣也沒有了,雙腳已不是自己的了,只有大腦還是她的。她開始思索人生,每一步追求都是為了到單位上班,端一個鐵飯碗,吃一碗輕省飯,讓所有人羨慕自己,讓村里人高看自己一眼,這個代價太大了,也太不值了。

      綠珍兒猛然想到,要是跟葛娃拋葛粉球,咋會有這回事!

      綠珍兒還想,要是跟我結(jié)婚了,也不會有這次經(jīng)歷。

      她認(rèn)定自己,不能得到的東西,就不能勉強,否則就會得到天意和人為的懲罰?,F(xiàn)在明白了這個道理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

      該死的天老爺,又紛紛地下起雪來,注定要將她埋葬在無人知曉的雪地,即使有人知道她的尸體,也得明年開春以后的三月份,等正式恢復(fù)通車。她還想到,自己是個十足的美女,天生麗質(zhì),當(dāng)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尸體時,早已腐爛,或面目全非。想著想著,她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壓倒了呼嘯的寒風(fēng)。

      綠珍兒一寸一寸往前走,她鼓勵自己,一定要走到最后一步,要站著死,要嚇到野獸,要讓錢強明白,我綠珍兒是英雄好漢,死不倒威。

      她拼命往前走,往前爬,到了低山處,積雪逐漸少了,地上有了人和狗的腳跡。她又生一種希望,大雪天正是打獵的好時機,說不定遇上獵人,有了獵人她就能獲救。

      她隱隱約約聽見汽車的喇叭聲,但很快消失了。她認(rèn)為這是幻覺,感到好笑。

      汽車?yán)嚷曈猪懥艘魂嚕J(rèn)為這不是幻覺,完全是真的。她放開嗓子喊,有人嗎?救命?。?/p>

      車聲越來越近,從密林深處一條橫路上過來的。她奮力爬過去,撲到在橫路口。

      她看見車搖搖晃晃地開過來,想喊救命,已經(jīng)無力喊出口了。她心里鼓勵自己一定要奮力一搏,讓車上的人看到自己。她趴在雪地里,靜聽車聲,估計車的距離,又估計不被車壓住。當(dāng)汽車從身邊開過時,她奮力站起來,大喊救命啊救命!由于霧氣濃重,她奮力一搏,等于白費。車身眼看過去一半,如果再不抓住機會就要死定。她又一躍而起,抓住車廂,汽車給她拉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因體力不支,倒在雪地里。

      車內(nèi)坐著兩個人,副駕駛的小伙子從后視鏡,看到車后隱隱糊糊的東西,以為是野物,連忙叫司機停下。他下了車,朝后看去,見一個東西在地上爬行,說了一聲是野豬,槍就響了。

      打中了,打中了!

      司機和持槍者趕快跑過去,結(jié)果傻了眼。是人??!這可不得了,出人命了。

      持槍者說,快跑!

      司機說,跑過球,你跑得了,不如把尸體扛回去,投案自首。

      持槍者嚇倒在雪地里。

      司機上前搬動綠珍兒,發(fā)現(xiàn)并沒有受傷,細(xì)細(xì)一看是綠珍兒,驚叫的喊道,老天爺??!你咋給我送了一個媳婦!

      第八章

      那個司機不是別人,正是綠珍兒的同學(xué)王語炎。

      綠珍兒醒來,一股眼淚澎涌而出,打濕了被子,她不知道身在何處。

      王語炎的媽媽走過來說,姑娘別哭,你沒事,醫(yī)生說你是累慌餓慌昏過去的,吃點東西就會好的。

      綠珍兒想動彈,渾身僵硬不聽使喚。

      綠珍兒問她現(xiàn)在在哪里?是哪個救了自己?

      王媽說,你有一個同學(xué)叫王語炎的嗎?

      綠珍兒說,有!

      王媽說,他是我兒子,是他救了你。

      綠珍兒搖搖頭,表示懷疑。

      王媽說,我咋會哄你?你的腳凍傷了,要不趕快治療就會成殘廢,醫(yī)生說用熱酒糟子焐,好的最快最有效,前山有戶放酒的,他去給你弄酒糟子去了,估摸快回來了。

      媽,綠珍兒醒了嗎?王語炎推開大門,直奔房屋。

      王媽還未來得及回答,王語炎就來到床前。他一舉起包裹說,熱糟子,趕緊焐。

      綠珍兒一見這陣勢,心里憋著的一根棍子嘩地抽開了。不知哪來的力量,從床上下來,抱住王語炎痛哭,這是無語的痛哭。好在王語炎反應(yīng)快,沒有讓綠珍兒雙腳落地。

      王語炎讓綠珍兒哭個夠,才把她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把熱騰騰地酒糟子焐住雙腳雙腿。

      王語炎不聲不響地來到屋檐下,扯過一把椅子,撓著頭哭了。

      王媽對綠珍兒就像對自己的親生女,伺候地?zé)o微不至。她還做了一盆米糟子,供綠珍兒出內(nèi)寒,叫王語炎買來鞋子衣褲,從里到外給綠珍兒全部換新。

      綠珍兒能下床的時候,隨便在屋里走走看看。王媽就用心地說,我們語炎很爭氣,會掙錢,你看雙卡收音機,自行車,手表,縫紉機,電視機都有,還有汽車,我這一輩子,要說想要的都有了,唯獨差一樣??!

      綠珍兒說,就差兒媳婦!

      王媽點點頭,希望綠珍兒親口說出是她。

      王語炎每天都要用艾蒿水給綠珍兒泡腳,艾蒿是除內(nèi)風(fēng)濕的,對于恢復(fù)凍傷也有療效。醫(yī)生說,到了后期最好是用體溫焐熱,王語炎就抱著綠珍兒的腳焐。

      一開始綠珍兒拒絕,后來見王語炎沒有輕浮的舉動,也就不推辭了。

      一天晚上,王語炎在外喝了酒,她聽見王媽訓(xùn)斥他,說他根本沒把正事放心上。王媽吵罷,就回寢室睡覺去了。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綠珍兒心里直蹦跳,她想喊王語炎進來,替他分解委屈。幾次想喊出,又喊不出口。

      王語炎雖說喝了酒,但為誰喝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今天沒有給綠珍兒焐腳,心里放心不下,就悄悄在房屋外聽綠珍兒的動靜。

      綠珍兒輕輕說,進來吧!

      王語炎沒有做聲,也沒有任何舉動。

      綠珍兒又輕輕地說,進來吧!

      王語炎再也控制不住,推開門,一下?lián)湓诰G珍兒身上。綠珍兒好像早有準(zhǔn)備迎接這一刻,早就把衣服脫得的精光,當(dāng)王語炎還在被子上挪來挪去時,綠珍兒一把扯去被子,把王語炎抱在懷里。

      綠珍兒顫栗琴瑟,在王語炎一聲“爽啊”后結(jié)束了。

      綠珍兒想,要是剛哥那樣對我,我渾身咋會琴瑟顫栗一夜。你個剛哥啊,你不是男人。

      這一切,對于王語炎太突然了。

      王媽并沒睡,她在門外偷聽到這一切,嘴里不斷地鼓勵兒子說,使勁使勁,給我弄個孫子。

      下半夜,王媽就把老母雞殺了。

      天一亮,王媽把雞湯端給綠珍兒和兒子,但不見王語炎在綠珍兒屋里。

      王媽頗有心計,她轉(zhuǎn)念使出一招兒,便對綠珍兒說,單子早就應(yīng)該換了,說著就去扯床單,綠珍兒不讓,說腳已經(jīng)好了,感謝王媽這么多天的照顧,把床被糊臟了,起床后幫忙洗衣洗被,干干凈凈過年。

      王媽說,哪里能讓你洗。她硬是生扯活拽抽出單子,然后故作驚訝地叫道:天啦!這是咋回事?。?/p>

      沒等綠珍兒說話,王媽就直捶胸口,連說逆天大罪,逆天大禍?。∞D(zhuǎn)身喊道,炎娃子,炎娃子,炎娃子呢?

      王語炎慌慌張張,醒眼朦朧地走進來問,媽,有啥事?

      有啥事,你自己看。

      王媽把單子往他臉上一扔說,你說,你們在屋里干了啥見不得人的事。

      王語炎支支吾吾。

      王媽就大聲說,怪我管教不嚴(yán),王家完了,王家完了,我對不起王家祖宗?。?/p>

      綠珍兒就問,王媽,王家咋完了?

      野婆娘上床,家破人亡,難道你不知道?王媽鐵青著臉。

      綠珍兒一聽“野婆娘”三個字,受到奇恥大辱,一下激怒了她,刺傷了她的自尊性,像東郭先生筆下的狼,眼睛射者藍(lán)瑩瑩的光,據(jù)理反駁。

      她忿忿地回?fù)粽f,你說我是野婆娘,我可以告訴你,我是真正的處女,沒挨過男人,但今天,是你兒子跟我自愿所為,不是大逆不道,不是傷風(fēng)敗俗,我曉得,一個家庭,是不允許其她女人來發(fā)生關(guān)系的,但我不一樣,我可以,因為我要報答王語炎的救命之恩,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窮二白,只有一個女人干凈的身子,一個供男人愉悅的肉體,這就是我的全部,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與我的救命恩人共度一生,難道我們歡愉的瓊漿,就是玷污風(fēng)俗的證據(jù)?

      王媽聽罷,心里已經(jīng)落停一大半,這些所謂的憤怒,都是她早已布置好的。她為了不給未來的兒媳留下軟把柄,要永遠(yuǎn)控制她,百依百順,必須在潛移默化中打消她將來虐待婆子的念頭,所以今天的話一定要狠。

      王媽瞪瞪眼說,我那曉得單子上是鼻涕還是米湯?

      綠珍兒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毫無防備王媽的詭計,就從床下拿出血糊糊的枕巾衛(wèi)生紙。

      綠珍兒往地下一扔說,老人家自己看。

      王媽看都不看跪下說,天老爺啊,感謝你給我白白送上一個兒媳婦!

      綠珍兒趕快去扶王媽說,你給我跪下,是咒我照雷打,我給你跪下才是天經(jīng)地義??!說著,就跪下了。她見王語炎癡愣愣地站在那里,就說你還不跪下。

      王媽說,好吧!我認(rèn)了,有天作證。

      綠珍兒把在龍坪驚險的一幕和死里逃生的經(jīng)過全部給王媽說了。

      話已至此,王媽也不再說了,她心中的那點小詭計也就情有可原了,她更不想把未過門的兒媳與兒子的隱私張揚下去。說到底,她把女人的名聲死死拴住綠珍兒。

      王媽最后罵道,你個龜日的局長,感謝你給我送來一個兒媳婦。

      春節(jié)逼近,王媽商量綠珍兒到哪里過年,綠珍兒說當(dāng)然還是回自己的家,王媽點點頭表示贊賞,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沒有結(jié)婚是不能到男方過年或過夜的,那樣會說女方的父母沒家教,女人無教養(yǎng)無傳授,或騷女人。

      綠珍兒當(dāng)緊的有兩件事要辦,一是把她在輕工局的所有家當(dāng)取回來,二是要求王語炎親自送她回娘家。

      王氏母子表示同意。

      王語炎開著華川車進了輕工局,說是替綠珍兒取行李的,一個個感到驚訝,哇,大老板啊!

      單位上的人個個怕?lián)?zé),不敢撬開綠珍兒寢室門鎖。王語炎就氣沖沖找到湯局長。湯局長瞇起那個眼睛問他與綠珍兒啥關(guān)系,他說綠珍兒是他老婆。湯局長不相信,王語炎就炮筒子似地說,難道還得叫我把血糊糊的東西拿來證明?湯局長一聽是一個不講理的蠻貨,就叫辦公室人砸了門鎖,取出綠珍兒衣物。

      王語炎看看綠珍兒室內(nèi),干凈整潔,沒有一樣像樣的東西,鞋子衣服被子他都扔掉了,只拿了《博覽》雜志和幾本書。把水瓶、缸子、碗盆全砸掉,并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王語炎拿回《博覽》雜志和幾本書,綠珍兒感覺他是一個粗中有細(xì)的人,是一個理解自己的人,因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需要男人了解自己,比如她很喜歡看書,所有的東西都扔掉,她一點也不可惜,惟有取回雜志和書,她因此對王語炎增加了良好感覺。

      王媽對王語炎說,送綠珍兒回家不能小氣,要叫人家看到起。王語炎說,不是要過年了嗎?殺一頭豬,送半頭,買上煙酒不就行了。王媽說,這還像我的兒子。

      王語炎開著華川車,馱著半頭豬肉,買了一些春節(jié)用品,沿著鄉(xiāng)村土路,顛顛簸簸來到綠珍兒家。

      綠珍兒給爹媽介紹說是自己的男朋友,爹媽一看開著華川車,還帶這么多禮物,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綠珍兒許給他。

      王語炎是個十分豪爽的人,說話直言快語,不含不糊,表達(dá)感情易于到位,舍得大方,趕上要過年的時候,農(nóng)村又沒有大事,綠珍兒爹媽就專心一意招待未過門女婿。綠珍兒爹酒量跟王語炎差不多,頓頓不離酒,往往是每頓必須干倒一個。王語炎又有禮貌,對綠珍兒爹媽畢恭畢敬,雙手裝煙,雙手點火,站起來敬酒,后上桌,后動筷。一邊吃一邊夸飯菜做的好。綠珍兒爹媽是咋看咋順眼,心里美滋滋的。特別是王語炎會掙錢,能買華川汽車,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來說,又有幾個?

      綠珍兒媽問是咋認(rèn)識王語炎的。綠珍兒就從頭到尾講來,先說是同學(xué),還打翻過她一碗白米飯,挨過我的打。后來又同時在針織廠上過班,那時就想跟自己談朋友。這次在風(fēng)雪里逃生,被王語炎救了命。綠珍兒媽聽了連說,緣分,緣分??!

      綠珍兒媽還說要告那個錢強局長,不是個東西。綠珍兒說,反正他又沒占到便宜,多行不義必自斃,讓他逢別人去吧。她還說了一個道理,就是叔叔是副局長,要是把這事捅出去,說不定錢強給叔叔小鞋穿?綠珍兒媽說,那就吞下這口氣吧!

      事實上,綠珍兒叔叔不是個人,他為了搞垮錢強,把綠珍兒當(dāng)棋子,綠珍兒一直被蒙在鼓里。就說那次上龍坪,叔叔交代司機,一定要搞到錢強的證據(jù)。司機在安排房間時,把自己和錢強安排在一層樓,把綠珍兒安排在另一層樓,便于錢強跟綠珍兒發(fā)生關(guān)系。司機在錢強房間里安放了錄音筆,錢強跟綠珍兒所說的一切錄的清清楚楚。

      司機把錄音筆交給湯局長。湯局長咬牙切齒地說,你給老子耍,老子不叫你五馬分尸。

      錢強和湯副局長權(quán)力之爭,鬧得班子不團結(jié),沒有戰(zhàn)斗力,沒有凝聚力,沒有執(zhí)行力,輕工系統(tǒng)分成兩派,明爭暗斗,烏煙瘴氣。錢強與綠珍兒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街談巷議。錢強活生生地被湯副局長攆出輕工系統(tǒng),降職使用。湯副局長以為會名正言順坐上輕工局第一把交椅,但組織上咋敢啟用這樣心術(shù)不正,盯梢他人,私心嚴(yán)重的干部?組織上給了他一個年齡大的理由,提前改非,賦閑回家去了。

      錢強與湯副局長,兩敗俱傷。

      錢強與湯副局長明爭暗斗的事傳到綠珍兒耳里,綠珍兒回憶湯副局長說的一句話:聽他日你!她才明白叔叔不是個人?

      我們當(dāng)?shù)匕选叭铡庇袃煞N理解,日你的“日”就是“哄”你,“騙”你。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日你”就是搞你,說白了就是性交,具有被動性。綠珍兒把它理解為第二層意思。你說說看,湯副局長是不是人?哪有叔叔對自己的侄女說“日”的?個王八蛋!

      綠珍兒叔叔卑鄙齷齪之舉,使她痛恨疾首,不忍想起,從此斷絕往來。

      綠珍兒跟王語炎相處的這幾天,使她感到有錢的愉快和有車的愉快,想要什么,油門一蹬,就可以在商店買什么。王語炎給她賺回很大面子。她認(rèn)為一個女人在世上生存,生活的質(zhì)量,取決男人。她感到經(jīng)過了這么多磨難,是天老爺故意安排的。她想,跟王語炎過一輩子舒坦。

      我們這里風(fēng)俗是不準(zhǔn)男女在娘家同床的,那是大逆不道的事,傷風(fēng)敗俗,但由于綠珍兒對王語炎太滿意,就顧不上祖宗傳下來的陳規(guī)陋俗,睡到半夜就忍不住了,躡手躡腳地推開王語炎的房門,鉆進被窩,瘋狂地干起來。

      綠珍兒爹媽,聽見自己的女兒進了王語炎的房間,不僅不覺得不應(yīng)該,反而高興不語。綠珍兒爹媽正是四五十歲年紀(jì),想到女兒與未過門的女婿干得正歡,引發(fā)了他們的興趣,也就拼命干起來。

      寂靜的山野充滿的男女之愛,狂歡之愛。

      天一亮,綠珍兒媽打好荷包雞蛋,給女婿端一碗,給自己男人端一碗。

      綠珍兒爹疑惑地說,還給我一碗?

      綠珍兒笑著說,下力了就應(yīng)該補補身子?。?/p>

      兩個男人吃著荷包雞蛋,相互擠眉訕笑。

      兩個女人更是會心偷笑。

      綠珍兒王語炎很快進入結(jié)婚論嫁階段,雙方父母沒有任何異議,就選擇良辰吉日,王語炎吹吹打打把綠珍兒娶到手。

      綠珍兒大腦里再沒有想招工端鐵飯碗的念頭了,一門心思做個賢妻良母,安安心心過好日子。

      第二年秋天,綠珍兒給王氏家族生了一個胖小子“鵬鵬”。

      綠珍兒就像王語炎的生財翅膀,就是書上說的如虎添翼,哪里有活兒只要她一出面沒有搞不定的。

      “要想富,先修路”成為改變中國落后農(nóng)村的戰(zhàn)略口號,中央國務(wù)院拿出巨額,投資修建村組公路,達(dá)到村村組組通公路,這下給王語炎帶來新的發(fā)展機遇。他的華川車為他發(fā)家致富立下了汗馬功勞。

      我也是修建村組公路發(fā)了財?shù)?,徹底擺脫了貧困,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老板。那些拉沙運石拖水泥的司機,是人托人寶托寶找我謀點運輸活兒。

      我能在馬良鎮(zhèn)攬一些工程活兒,全靠我那當(dāng)鎮(zhèn)長的侄兒,別人攬不到的,我輕而易舉拿下,有時還轉(zhuǎn)包給別人,這個社會,有關(guān)系真好,關(guān)系就是生產(chǎn)力,關(guān)系就是發(fā)財密碼。斷韁村的公路很多人覬覦攬到手,都沒有得逞,我給侄兒打了個電話,輕而易舉就搞定了,這使得很多人刮目相看。

      我知道綠珍兒就住在斷韁,但一直沒有綠珍兒的消息,也不知道綠珍兒現(xiàn)在在何方,心生打聽綠珍兒的念頭。我這人跟其他人可能不一樣,越是心中急于得到的事,反而顯得無所謂,所以就暗暗打聽,而且不動聲色。

      我把村級公路指揮部設(shè)在斷韁村委會,一間房子擺著幾把破椅子,一張破桌子,還有幾個水瓶。我叫民工收拾了一下,增加了一些必備的辦公用具,就開始辦公。

      村書記是個酒麻木,一有機會就喊我喝酒,商量把他媳婦搭進去,也好賺點錢,我答應(yīng)了,安排他媳婦做飯。他的媳婦茶飯確實無法挑剔,做的飯菜味道特別順我口味,每每一頓飯,我不是被村書記媳婦飯菜脹得鼓鼓的,就是被書記的酒灌得醉醺醺的。

      我吃罷喝罷,躺在指揮部長條木椅上休息,突然闖進一個人,把兩條中華煙往桌子上一篤說,松老板你兄弟來求你了!

      我真是醉得不想睜眼睛,想躺一會兒,聽見這么一叫喚,不起來理人家肯定說不過去。我坐起來揉揉眼睛,定睛一看是王語炎,我大吃一驚。

      我跟王語炎從沒有聯(lián)系,不知他從哪里冒出來的。

      我問,你找我干啥?

      他說他有一輛華川車,聽說我在斷韁攬了一段工程,想投個方便賺點錢。我一聽就明白了。我說你不就是想拉沙拉石拉水泥?他說,不是這?是球!我說可以,同學(xué)不照顧,照顧哪個?

      他說我爽快,把兩條煙往我面前一推說,這你先拿著,等我賺了錢再補償。我死活不要,他說跟哪個找活都這樣,如今興這個,如果不收下,寧愿不在我工程里干活。我只好說,你可莫說我同學(xué)之間也搞這個。

      他說,咋會!

      生意一談成,接下來就談喝酒。他說,這樣吧,既然生意談成,又是同學(xué),總不能沒有表示,晚飯他管。

      我說不成,晚飯我管。

      我拗不過他,只好答應(yīng)。

      王語炎住在趙家山,離斷韁只有十幾路,他叫我坐上他的華川車,一路顛簸來到他家。

      我一進門就傻了眼,迎接我的是綠珍兒。

      綠珍兒一會兒喊我哥,一會喊我同學(xué)。我問這是咋回事兒?綠珍兒竟然跟王語炎結(jié)了婚,并且生了娃娃?

      王語炎就簡單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個明白。他還自鳴得意地說,我曉得你,還有葛娃特別喜歡綠珍兒,但你們都沒緣分,按道理綠珍兒跟我、跟葛娃最般配,可天意不可違??!這不是人們常說的,鮮花插在牛糞上?

      我說,你哪能這樣作賤自己。

      我和綠珍兒在這種情況下見面極為尷尬,好在王語炎辦事求我,否則,我真是丟面子不淺。

      王語炎指指家里擺設(shè)說,目前也就這個樣兒,能混,沒大本事,綠珍兒跟我也享不了什么大福,但我這人不花花草草,真心對綠珍兒好就是。

      我連說表示祝賀,遺憾當(dāng)初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

      綠珍兒真是一個好女人,能干女人。不大一會兒,飯菜就上桌了,每碗菜都順我的口味。綠珍兒也來敬我酒,還說感謝我對她好,這生無法報答。王語炎聽了嘿嘿嘿直笑,有一種勝利者的滿足感。綠珍兒還感謝我替她揍了王語炎。王語炎就接過話頭說,假如他以后欺負(fù)了,綠珍兒,我還可以幫綠珍兒揍他。

      他們心里到無所謂,我的心里卻五味雜陳。

      我也說起了我和秋菊的事,并且說了在看綠珍兒回家途中遇到車禍車禍,認(rèn)識了秋菊,后來就結(jié)婚生女了。

      我們共同的結(jié)論是,緣分天定,是自己的就會輕易得到,不是自己的,費盡周折也無濟于事。

      綠珍兒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愧疚,流出眼淚。王語炎就伸手去擦,笑呵呵地說,你要是當(dāng)初不抱著轉(zhuǎn)正死腦筋,哪有我今天,早就跟金剛結(jié)婚了,還臨得到我?王語炎問我是不是?我說,不一定,還有她的表哥葛娃,葛娃直到現(xiàn)在連朋友都沒談。

      王語炎毫不掩飾地說,除非我死了,他跟綠珍兒結(jié)婚,我們?nèi)齻€之間,他媽的最不行,腦袋瓜子笨的跟他媽豬樣。

      我點頭表示同意。

      綠珍兒說,葛娃哥對人最誠實,有追求,有毅力。

      王語炎說,算個鳥毛,沒有錢就不能過日子,我和金剛都是賺錢的好手,他到如今還在捏他的葛粉球,那能養(yǎng)活老婆孩子,能蓋房子買車子,我是打心里眼里瞧不起他。

      因為談到葛娃,我們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了,化解了我心中的淤積。但我隱隱感到,綠珍兒跟王語炎的婚姻太奇葩,王語炎根本配不上綠珍兒,天下唯有我配得上綠珍兒。在這種場合,我是一點都不能表露的,更不能顯示我的沮喪。

      王語炎真是海量,他一人喝了一斤多酒,我說不喝了,他說遠(yuǎn)近都叫他“王公斤”。綠珍說他見酒比見媽還親。王語炎又搬來啤酒箱,啟開就喝,這叫“吹喇叭兒”,到結(jié)束時,一清啤酒瓶,他一人喝了十三五瓶。無愧外號“十三太?!薄?/p>

      綠珍兒說他早晚會死在酒上。

      斷韁村級公路有了王語炎的參與進展很快??煲Y(jié)束時,王語炎又?jǐn)[了一場酒,他說綠珍兒家就在這個村,離公路不遠(yuǎn),能不能讓我和他墊資直接修到她家里?我一聽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我出錢,他出車。在我的心里,莫說給綠珍兒修一條通往家門口的水泥路,就是上天我也會給她當(dāng)梯子,說得更實在點,只要綠珍兒需要我的命,我就給她,我也借此機會展示自己的能力比王語炎強。

      從村公路到綠珍兒家水泥路修通了,綠珍兒給我買了一個小收音機。她說,寂寞的時候,可以聽聽音樂。

      有時候王語炎不在家,綠珍兒就喊我到她家玩,弄上一些好吃的,我盡量不談以往的事,那些事想起來就傷心。

      綠珍兒說,這些年來,搬了不少家,很多東西都扔了,唯獨我送給她的雜志沒舍得扔。她翻開《博覽》雜志說,你要是找到“綠珍翡翠”,說不定我會改嫁。

      我連忙阻止她,不要說這些話,尤其王語炎不在場的時候。綠珍兒聽了我的話,黯然落淚。她說如果當(dāng)時有一筆錢,招工的事一定能實現(xiàn),當(dāng)時只要有一萬元,就可以買城市戶口,也不至于遭那么多周折。她說到這里,我就說,可惜你不來找我,一萬元我有,而且把給她用,不用還。

      我不想給綠珍兒再談些感情上的往事,只是建議,她應(yīng)該去看看葛娃,給葛娃說個明白話,不要癡漢等丫頭。

      綠珍兒說,葛娃早已曉得她結(jié)婚生子了,他癡心不改,與她無關(guān)。

      我開始害怕起綠珍兒來,一見面她就談起往事,王語炎又不大在家,我怕控制不住,干些對不起王語炎的那種事兒。

      我發(fā)誓不見她,也不想她。

      第九章

      秋菊進修回來,就調(diào)到縣醫(yī)院,還是那個李副局長幫的忙。

      秋菊跟我商量,把翠翠轉(zhuǎn)到縣實驗小學(xué)讀書,叫我也到縣城,便于照顧孩子,租一間房子住。我說你咋說我咋辦,你的文化比我高,又是單位上的人。秋菊聽我這么一說,內(nèi)心很高興。

      李副局長已經(jīng)擔(dān)任一把手,聽說我們租房子住,就給縣醫(yī)院領(lǐng)導(dǎo)打招呼,單位房子再緊張,也要解決我們的住房問題,不能在外租房子。

      縣醫(yī)院就安排了兩室一廳一廁一廚的房子,我們就這樣住下了。

      人的命運往往是順的時候如順風(fēng)行船,我渴望已經(jīng)成為城市人,只用了八千元,就買得城市戶口,我成為體面的城市人。就此,我回馬良的機會就少了。

      在離開松家灣之前,我特意到葛娃家里去了一趟,一是勸他不要再堅持挖葛根,賣葛粉了,吃力不討好,掙不了大錢,應(yīng)該找個新門路整點泡錢;二是勸他放棄對綠珍兒的幻想,人家是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人,必須徹底打破幻想。我甚至還說,我也放不下綠珍兒,但我很理智,任從命運。該放手就放手,放手是對別人的尊重,也是對自己負(fù)責(zé)。如果綠珍兒知道你還惦記她,抱有一線希望,綠珍兒就會有負(fù)罪感,影響她現(xiàn)實生活,打亂她平靜的心情。

      葛娃好像沒聽見我的善意奉勸,從嘴里擠出一句話:“我只會做葛粉,我只喜歡綠珍兒。”

      葛娃說,他現(xiàn)在的葛粉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綠珍緣葛粉”,請人設(shè)計了宣傳資料。我說“松氏葛粉”,“白虎山葛粉”不是怪響亮的嘛,為啥要叫“綠珍緣葛粉”?他說他要賣葛粉,干出名堂來,干給綠珍兒看看,他要蓋一棟樓房,還要給綠珍兒留一件,哪怕她不住。

      我的葛娃弟?。∧阏δ敲此滥X筋!

      我來到綠珍兒住過的那個小樓,綠珍兒原來的什物絲毫不動地擺放在那里,我不是感動,而是心痛。

      照印叔,嬸嬸兒走過來,好像向我求助,叫我開化葛娃,放棄虛幻,早日結(jié)婚生子。我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我到隔壁給張叔、張嬸說了一些客套話,我們到了縣城老爹老媽求他們關(guān)照,一再囑咐,到了縣城一定到我家去玩。張叔張嬸說,我們身上有異味,不好不好!我說,我們不都一樣,身上要是變了味,那就是變了人情味。

      我給老爹老媽買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囑咐不要跟前塊芏(附近)磨舌嚼牙,不要以為兒子在縣城住,媳婦在單位上班就高人一等,特別是灣子里過紅白喜事,一定要電話給我說一聲,回家捧捧場,不要讓灣子里人說我們大里大氣的。老爹老媽都說,現(xiàn)在他們還走得動,紅白喜事不是特殊情況,不通知我們,由他們趕情。

      到了縣城住下,我感到一切都新鮮,但也感到一些不習(xí)慣,尤其是什么東西都要上街買。在老家的時候,園子里有菜,田里有糧,有點小收入,就能過體面的日子,在縣城就大不一樣了。慢慢體會到,這就是吃商品糧吧!商品商品,一切都得買。這就是當(dāng)初綠珍兒一直追求向往的生活。而我的老婆秋菊憑借實力很容易實現(xiàn)了正式工,端上鐵飯碗,我打內(nèi)心佩服老婆秋菊,總感覺秋菊勝過綠珍兒無數(shù)倍。

      我的任務(wù)就是早送晚接翠翠上學(xué)放學(xué),給秋菊做一日三餐。做飯,我還可以,秋菊也不挑揀,我做啥她吃啥,有時還表揚我飯菜做得好。我明白她的用意。她吃罷飯,就鉆進書房,學(xué)習(xí)業(yè)務(wù)書籍。我不習(xí)慣的是,早送晚接翠翠,我們鄉(xiāng)下孩子就是十幾里上學(xué),也無需大人管,到了城里就立馬嬌養(yǎng)金貴起來。秋菊說,這就是城里和鄉(xiāng)下的區(qū)別,城里車多,鄉(xiāng)下螞蟻多。

      我過了一段日子,心里毛躁起來,就跟秋菊商量,想找事做做。包小工程我是不打算干了,那些在別人眼里賺錢的工程,背后不僅賺不到錢,反而把自己名聲給賣了。一個工程從接下來到完工,首先是找關(guān)系請客送禮,有的胃口很大,吃吃喝喝,玩玩耍耍,到工程結(jié)束時,結(jié)賬特難,在桌子上表態(tài)說搞搞搞,下了桌子就說,我給你已經(jīng)安排了,遙遙無期,反反復(fù)復(fù)。尤其是哪些搞工程驗收的,胃口更大,吃飯打牌玩女人,都得我付賬,一個工程又有幾個卵子錢?到了春節(jié),民工討工資,有的堵在路口,有的堵在家門口,電話不敢接,只好換電話號碼。這還是文明的,有的還公開威脅我,你不給我錢過年,我要你娃子命,搞死你老婆。

      你說說,我還當(dāng)那小包工頭干嘛!

      秋菊跟我這多年,啥事她都清楚,我的提議她沒反對,讓我自由選擇,老爹老媽娃子我可以不管,但要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我說行,感謝老婆!

      我給老婆買了一輛嘉陵牌女式摩托車,供她上下班和接送翠翠,轉(zhuǎn)身來到礦區(qū)馬橋。

      馬橋我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打聽到廖永忠,他在黃龍觀私營礦上。我找到廖永忠,他感到驚訝!他沒有問我的情況,卻一而再,再而三問綠珍兒的情況,我就細(xì)細(xì)地給他說了。

      廖永忠說綠珍兒是個人才,有理想有抱負(fù),可惜命運不濟。

      廖永忠把我當(dāng)做老朋友,喊來幾個民工,在窩棚里給我接風(fēng)。

      此后的幾天,他逐漸給我介紹礦上的情況。他跟礦老板是同學(xué),一直友好。談起老板發(fā)家,他感概地說,人啊都是命,人家投資幾百萬,挖了好幾年,沒挖出一塊礦石,就用五十萬把礦賣掉。他的同學(xué)聽說后,把房子賣掉,到銀行貸款,向親戚朋友借錢,硬是買下礦洞。當(dāng)時很多人說,他的同學(xué)傻,找時背。結(jié)果,挖了不到半個月,就挖出礦石,品位極高,一年賺了幾千萬。廖永忠辭去民辦老師不久,就投奔到同學(xué)手下,因為年齡大,就干些輕省活兒,安排在辦公室里寫寫材料,幫他出些管理上的點子。所以,我投奔他,他完全有建議權(quán)收留我。只等老板回來定奪。

      我終于見到期待已久的張虹老板,他一臉的沉靜,不言茍笑,穩(wěn)重泰然。他遞給我一支煙,我說謝謝不會,他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來。叫我把自己的經(jīng)歷說給他聽,我生怕把自己得意之處說掉了,又怕把自己夸大了。聽完我的自我介紹,叫我出去。

      一天多時間,沒有張虹老板回復(fù),我心里沒底,忐忑不安起來。

      午飯過后,廖永忠說張老板叫我過去。

      我看張老板站在場子里,就走了過去。

      張老板說,既然你修過公路,以后專門修礦山公路,公路是礦山動脈,你得給我搞好,要是搞得好,我可以給你一個副經(jīng)理位置,工資自然比其他人高。

      我說感謝張總器重。

      張總說,我沒文化,以后說話放直接些,把分配的事搞好,我不會虧待你。

      我說,我一定盡力。

      張總很忙,應(yīng)酬很多,礦山公路修建我獨自承擔(dān)起來。他每次檢查,我看得出他很滿意。他領(lǐng)我到礦山走來走去,指指點點,把心中的藍(lán)圖描繪給我聽,然后聽我的想法。我就直言不諱地說,按照張總的謀劃,目前公路施工標(biāo)準(zhǔn)過低,使用壽命短,造成資源浪費,一是考慮車載噸位會越來越高,二是車流量會越來越大,解決這個問題,要從長計議,一是提高水泥標(biāo)準(zhǔn),加深厚度,二是擴寬路面,三是降低坡度。我特別強調(diào),降低坡度,增加安全系數(shù)。我用了農(nóng)村最常用的一句話比喻,打了一冬柴,不要被一火籠烤了!

      張總聽后也沒說什么,我有些忐忑不安了。

      廖永忠對我說,張總不輕易表態(tài)。

      沒過幾天,廖永忠通知我參加會議。

      我走進會議室,看見張總坐在中間,有五六個人。

      張總還是問我吸不吸煙,我說不會,他就一支接一支吸起來。接著向大家介紹我的基本情況,指著大家說,這些都是跟我創(chuàng)業(yè)的兄弟,吃過的苦,你是無法想像的。

      我趕緊站起來向大家行鞠躬禮,希望各位多關(guān)照。

      張總說,以后這套不必再搞了,拍起肩膀都是兄弟,不過以后開會要帶筆記本,開會要有記錄,會后到財務(wù)室領(lǐng)一本。你上次對我說的幾件事,很好,很有見解,很有眼光,經(jīng)過經(jīng)理辦公會商量,決定采納你的意見。

      我一聽,心里不知道有多舒服。

      張總停了一會兒說,經(jīng)過經(jīng)理辦公會討論,決定增選你為副經(jīng)理,負(fù)責(zé)工程建設(shè)。

      我的命運就在張總宣布之日起,發(fā)生逆轉(zhuǎn),向著一個好的方向發(fā)展。

      我把這一消息,在電話里告訴給老婆秋菊。

      秋菊說,有權(quán)有錢不一定是好事,要好好把握,像我們這個家庭,不需要太多的錢,要的是穩(wěn)固。

      說實話,我早把綠珍兒忘了,可廖永忠總是經(jīng)常提起她。他還說綠珍兒對我那兩次去看她很感動,假如那天晚上,我對她實行了強暴,她會百依百順的跟著我一輩子,說不定跟我下山不教書了。那種環(huán)境中的女人,只要有一個可靠的男人,一定會改變她的苦行僧追求的。

      你個王八蛋廖永忠,你現(xiàn)在給我說這些有啥用?你不是叫我后悔嗎?

      我真的后悔了,我怎么那么不自信,難道我還是一個男人嗎?既然綠珍兒已經(jīng)上了床,你還偽君子一個,假裝正經(jīng)?你男人可以,但對女人來說,則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她需要你猛烈地去碰撞,去粉碎去破壞少女時代。

      好幾天,我都在懺悔中,我傷痛地說過無數(shù)次,我錯了,我失去綠珍兒,我不配做一個男人,沒有雄性。

      我真正的才能是在張總的信任中發(fā)揮出來的。他給了我位置和平臺,我才明白,真實的工資只是賬面上的事,真正的收入是不為人知曉的,某一項工程消息一發(fā)出,找我的人踏破門檻,煙酒太平常了,錢都是用信封包的,工程包給誰都一樣,驗收質(zhì)量的時候,當(dāng)然看誰對我好,我也得夠哥們意思。這里我得強調(diào),吃歸吃,拿歸拿,要歸要,質(zhì)量一定要過得去,不然這個管工程的經(jīng)理早晚會垮臺,因小失大,得不償失,我不愿得到這樣結(jié)果。所以,一些承包工程的老板說我“狠”。

      女兒翠翠轉(zhuǎn)眼上了高中,秋菊一心撲在翠翠和工作上。老爹老媽依然住在松家灣老屋,秋菊很少回老家,經(jīng)常打電話叫我回家看看,吃的穿的,她都買的好好的,還有一些營養(yǎng)品。我每每把這些東西送給老爹老媽,兩老人家感動地直流淚,還一再扎咐我,要對她的爹媽也要好一些。我按著爹媽的要求,秋菊爹媽的生日,我買上一些衣服煙酒糖去賀壽,丈人丈母逢人就夸我孝順,夸我會掙錢。

      我負(fù)責(zé)的礦山公路修建工程,張總很滿意,于是就把其它工程也交給我,我成天泡在酒桌上,淹沒在麻將里。廖永忠提醒我,不要跟那些小包工頭混在一起,吃了別人口軟,拿了別人手軟,我說我曉得。

      有一次大雨過后,我發(fā)現(xiàn)路上有一個彩色鮮艷的石頭,撿起來一看,紋路奇特,心生愛慕,時常拿出來瞻玩。大家看到以后,都說這是一個寶石,價格不菲,我不信。有人建議我拿給行家們看看,我就拿到一家奇石根藝?yán)习迦タ磦€究竟。那個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問我出手不?我想,山上肯定還有這樣的石頭,我賣了說不定還能撿到,就動了出手的念頭。

      我說,出手!

      老板問,打算多少錢出手?

      我說我不知道,你說個價吧!

      老板說,兩萬五。

      我一聽大吃一驚,一個石頭這么值錢?我看他真的想買下,就抬高價位說,三萬吧?

      老板說,這樣吧,要得發(fā)不離八,兩萬八千八百八。

      我猶豫了一會說,成交!

      老板當(dāng)即付了帳。我拿著沉甸甸的票子,心里怦怦直跳,我是平生第一次得這么多的錢的,而且是撿來的。

      老板留我吃飯,還說以后只要撿到這樣的石頭,就賣給他,有多少買多少。

      老板說了叫我終生不能忘記的一句話:世界上石頭最貴,女人最便宜。

      他還如數(shù)家珍講出親身經(jīng)歷,用事實說話。我揣摩他的話,確實有道理。

      打此后,我就愛上了石頭,經(jīng)常找那個老板交流。我也學(xué)他的意,買上一些,價錢也硬。我的辦公室里,寢室里,堆滿了石頭。除了那個奇石根藝?yán)习遒I以外,沒一個人到我這里買。我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

      但我為此學(xué)到了很多珠寶玉石知識,對中國上下五千的玉石有了深刻的了解,對世界珍寶奇石掌握的透透徹徹。我仿佛自己就是珍寶玉石專家。

      一個叫黑子的民工無意間挖到一個黑色的扁形石頭,上面布滿顆粒狀,像鉆石,在太陽下熠熠閃光,比重很大,沉手。黑子把這個石頭把我看,我為之一震,這不是狗頭金嗎?我差一點說出口。為了把這個狗頭金弄到手,我故意說不值錢。但黑子明顯地缺錢,執(zhí)意不給我。我說,三萬?黑子說,這些寶貝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生也可能這么一次,他說五萬。我心里明白,這個石頭,如果是貨真價實的狗頭金,至少上億價格。對于我來說,也是可遇不可求,錯過時機,我就會失去發(fā)財?shù)臋C會,何不賭一把。在黑子的再三央求下,我以五萬元的價格買下。

      黑子得了五萬元,怕我反悔,第二天就辭工遠(yuǎn)走高飛了,電話打不通了。

      我把這狗頭金拿去奇石根藝?yán)习蹇矗习宄虺蛘f,東西倒是好東西,但拿不準(zhǔn),不敢下手。我暗自譏笑老板孤陋寡聞,連狗頭金都不認(rèn)識。

      我手里錢不多了,女兒讀書我完全沒有錢供應(yīng),老爹老媽更不用說照顧了。

      秋菊知道我玩石頭投入了很多錢,不顧家庭,就單刀直入地說,你要是再玩石頭,不顧家,你就跟石頭過日子吧!

      我成了石癡,見到好的石頭就買,跟秋菊的矛盾越來越深了,幾乎到了破裂的邊緣。

      秋菊來到礦山,她看了我滿屋石頭,嘆息地說,你把所有的錢都用在石頭上,老婆娃子不顧不說,你的兩個老家伙總應(yīng)該顧吧!

      我對秋菊說,我有一個狗頭金,一旦出手,我們就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買房子買豪車,也不需要她上班了,做一個專職的媽媽,老婆。

      秋菊說,一個人不要探求不勞而獲,要忠于事業(yè),干好本分工作,異想天開會讓人陷入泥潭,需要用理智去剎車。她問我曉不曉得她最敬佩的人是誰?

      我搖頭說不曉得。

      她說,葛娃!

      我一聽,感到不可思議,葛娃有啥值得敬佩的,苦守著挖葛根做葛粉賣葛粉,一輩子發(fā)不了財,榆木腦袋,傻豬一頭。

      秋菊說,你不要小看葛娃,人家那是工匠精神,對待事業(yè)矢志不渝,追求到底,雖然收入很小,但葛娃名聲很大,一旦迎來發(fā)展機遇,他很快就會發(fā)大財,他的寂寞換來的是事業(yè)的巨大成功。

      我不信,我打內(nèi)心里瞧不起葛娃。

      秋菊最后告訴我,她這次來主要是告訴我,她被批準(zhǔn)去援非,時間為期兩年。

      我問為什么要去援非?

      她說理由很簡單,一是跟我關(guān)系緊張,暫時分離一下,可以緩解緊張關(guān)系,二是我沒有顧及家庭,經(jīng)濟上出現(xiàn)困難,她去援非可以得到兩份工資,彌補一下經(jīng)濟損失。她一再強調(diào),希望我剎住車,回歸正路,搞好本職工作,穩(wěn)定家庭收入,肩負(fù)起當(dāng)一個兒子、丈夫、爸爸的責(zé)任。

      秋菊說著哭起來,她說她上班很忙,沒有照顧好翠翠,也沒有經(jīng)常回家看望我老爹老媽。翠翠馬上面臨高考,要我多照顧,不然會耽誤她的前程。

      我把秋菊送到馬橋車站,看到她眼淚汪汪地上車走了。

      第十章

      秋菊走后,我就打算把狗頭金出手,但聽很多人說,狗頭金是國家管控的寶物,私人不得隨便交易,只有通過拍賣才能獲得收入。我成天想著如何拍賣成功,獲得高額回報,緩解資金困難。

      我把狗頭金照片放在qq相冊里,很快引來得拍賣公司的注意。上海佳麗拍賣公司“柳柳”打來電話,要我把實物送過去鑒定,我考慮很久,終于搭上通往上海的火車。

      柳柳一見到我,就十分親呢,大哥長大哥短的,喊得我肉麻嘛的。柳柳看了一眼狗頭金,說她拿不準(zhǔn),要叫鑒寶專家鑒定。

      我隨柳柳來到專家鑒定室。專家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穿著紫色唐裝,一眼看去就是知識淵博的老究,深不可測的樣子。他見我過來,微微起身,問柳柳有什么事?柳柳指著我說,顧老師,這是我的新客戶,請你幫鑒定一下這是什么寶貝。顧老師看了我一眼,讓我把東西給他看。顧老師拿起放大鏡詳細(xì)看看,又用手電筒照照,然后站起來,揉揉胸,長出一口氣。我害怕這是一個一錢不值的石頭,發(fā)財昏了頭腦,被人譏笑,誰知他一揮手說,兄弟,你真是有眼力,你真是上輩子積了大德。他故作玄虛停頓下來,接著說,我驚喜地告訴你,你的這樣?xùn)|西,是稀世珍寶,狗-頭-金!

      真是狗頭金,我抑制住興奮,沒有隨聲附和。

      狗頭金,不可能吧?我故意假裝不明白。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恍拍憧?。

      顧老師拿出圖譜集冊,連連說你看你看,這一塊跟你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我干了大半輩子珍寶鑒定,是第一次目睹狗頭金真面目??!你讓我大開眼界。

      既然顧老師說是狗頭金,圖譜中有參照,我就確信無疑了,我渾身開始發(fā)抖。接下來就開始談交易。

      柳柳問我,只是鑒定,還是出手?

      我說,當(dāng)然想出手。

      顧老師說,兄弟,你想出手?你曉得這個狗頭金值多少錢嗎?

      我說不知道。

      顧老師又拿出一本圖冊指著說,你看你看,這個還沒你的個頭大,拍賣紀(jì)錄一點五億元,這個一點二億元,這個九千萬元,你的都比他們個頭大,成色好啊,那將是一個天價,創(chuàng)造世界紀(jì)錄。

      我問到底能值多少錢?

      至少一個億。

      我吃了一驚!

      顧老師說,當(dāng)然這是一個極限數(shù)字,起拍沒有這么高,給你一個合理價,也就是參考價兩千萬。

      我還要許多問題要問,一個業(yè)務(wù)員帶著另一個客戶走進來。顧老師對我和柳柳說,我說完了,你們走吧。

      我和柳柳退出來。

      柳柳把我引到市場營銷部,負(fù)責(zé)人是一個精悍的小伙子,舉手投足,十分專業(yè)。他看了看我的石頭,問柳柳顧老師是怎么鑒定的,又問給一個合理價是多少?柳柳如實而說。

      負(fù)責(zé)人說,好吧,松先生,我們按兩千萬給你起拍價,傭金是百分之五,那么你得交十萬元傭金。

      我說,我沒得那些錢啊!

      柳柳說,一看松哥就是大老板,深藏不露,松哥要是磨來磨去,把起拍價降得低低的,一旦出手,可是吃大虧??!

      我說,傭金不能低一點?

      負(fù)責(zé)人說,低,可以,只要你覺得不吃虧,我們就把起拍價降低。

      起拍價,對我有巨大的誘惑力,我不想把既得的利益就這樣失去,我是想一口吃一個胖子的人,因為我太急需錢了,我想通過這個狗頭金徹底打個翻身仗。

      但我也是一個警惕性非常高的人,我也要考察一下他們是不是斗籠子。

      我說,我考慮一下。

      柳柳說,松哥,你可能不了解我們公司的實力,這樣吧,我下午沒客戶,不妨我?guī)銋⒂^參觀。

      我說,好?。?/p>

      我剛走幾步,柳柳就對我說,松哥,既然我叫你松哥了,你也不能對我直呼其名。

      我問,那你叫我咋稱呼你?

      柳妹兒?。?/p>

      我說好,柳妹兒。

      柳妹兒帶我參觀藏品陳列室,從上古的陶器,到唐代三彩,元明清的瓷器,有上古的玉石,到清代的玉石,還有青銅器,名人字畫硯臺,刺繡,家具,雜類,品種繁多,琳瑯滿目,有民間的,也有宮廷的。我大開眼界,每一件藏品價格昂貴,令我無法想象。

      她還把公司拍賣紀(jì)錄詳詳細(xì)細(xì)介紹給我,讓我對她們的公司充滿信心。

      她給我講了很多關(guān)于收藏的故事,拍賣時驚心動魄的場景,尤其介紹她的一些客戶傳奇經(jīng)歷。我知道,柳妹兒的這些用意,是要感動我,讓我動心,示意我不要放棄這次機會。

      柳妹兒問我是不是第一次到上海,我說來過多次,都是出差,沒有停下好好玩玩。柳妹兒就說帶我到小吃一條街走走,領(lǐng)略一下上海的吃味兒,我便答應(yīng)了。

      柳妹兒是東北人,說話腔調(diào)很好聽,她說她會唱二人轉(zhuǎn),說著便唱起來扭起來,時不時拉扯我一下,我頓感柳妹兒很可愛。

      我們在一家小酒館坐下,柳妹兒上前點了菜,一再扎咐她買單,能認(rèn)識我這個大哥太榮幸了,人海茫茫,相識無數(shù),能入眼舒心的又能有幾?我覺的柳妹兒說得很對,我給人的印象就是實在,不虛不晃。

      我們邊吃邊聊,喝得盡興。開始柳妹兒喝半杯,我喝一杯,到后來,就是我一杯,她一杯,到最后就是我半杯,她一杯。我說不喝了,她還要喝。劉妹兒說,松哥,我們東北人,把白酒就是當(dāng)水喝的。

      我上當(dāng)了,我酒量不如她。

      柳妹兒買了單,我們相互攀攙著走出酒店。

      我不知道是怎樣走進賓館的,我只是朦朧地記得或看見,柳妹兒把我扶到床上,給我脫掉鞋子,脫掉外衣,給我解開褲腰帶,拉掉我褲子。我看見她剝?nèi)ド弦?,像霧里看花。我所看見的她,完全是幾個人,兩個腦袋,兩個下巴,無論眼睛怎么保持定力,都像照相時,調(diào)不準(zhǔn)焦距一樣。我看見她高聳堅挺的乳房,猶如看到家鄉(xiāng)白皚皚的雪峰,想起小時候,為了砍一根柴禾,即使再陡的雪山,也要爬上去,不要命。可惜,我今晚喝的醉如泥,這雪峰,我是爬不上去了。

      我聽見沙沙地沐浴聲,睜開艱澀的眼睛,看見窗外的陽光,聽見馬路上的車聲,才明白天已經(jīng)亮了,但我的整個身子都是軟的,動彈不了,慢慢回憶昨晚和柳妹兒喝酒的情景,猜想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內(nèi)心一陣緊張,立馬反彈起來。

      柳妹兒從浴室走出來,雙手捋著秀發(fā),戴著乳罩兒,像我小時候拋動的半個葛粉球,鼓鼓的。我說,你把衣裳穿上。她在我床頭拿起衣服,故意在我鼻子前扯幾下,問我香不香。我沒有回答,她穿好衣服,坐在床弦,溫情脈脈地說,松哥,你昨晚說了一夜的夢話。

      我馬上問,我說了啥?

      她莞爾一笑說,你說的地方話,要不說的英語,我聽不明白。

      我笑了,我說我說的是俄語,你當(dāng)然聽不懂。

      柳妹兒說,我好像聽你喊綠珍兒,綠珍兒,是不是在喊一個人啊?

      我內(nèi)心又是一緊,人啊,不能喝酒,一旦喝酒就會把心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我連說,我不曉得綠珍兒是啥子,夢話都是胡說的,胡說的,肯定不是真的。

      柳妹兒也沒多問,她說咱們?nèi)コ栽绮桶桑?/p>

      我說好!

      剛剛拔掉房卡,柳妹兒突然拽住我衣服說,你到公司里了可不要胡說啊,那個市場銷售部負(fù)責(zé)人可是我男朋友。

      我差點背過氣。

      昨天晚上,我到底跟柳妹兒發(fā)生或沒發(fā)生什么,真是不知道,但看她那一副認(rèn)真的眼睛和表情,我又不敢否認(rèn)。

      我說,不就是我兩在一起一晚上嘛,走,吃飯去。

      吃罷早飯,我們來到市場銷售部簽訂合同。我的腦袋恢復(fù)了清醒,時刻警惕自己,不要被他們兩的二人轉(zhuǎn)轉(zhuǎn)進去了。我沒有按照他們的建議,起拍價兩千萬,選擇起拍價一千萬,我交了五萬元的傭金。

      辦完手續(xù),柳妹兒對我說,松哥,按道理我要陪你吃午飯的,來了新客戶,我還要見面,就不陪你了。

      我回到礦山,夢想一夜暴富的等待真是度日如年,以前,我沒有到上海時,柳妹兒一天好幾個電話,現(xiàn)在是幾天一個,有時打過去都不接,我開始覺得上當(dāng)了。

      但柳妹兒勸說我不要心急,激動人心的那一刻終會到來。

      我想也是,凡事都有一個過程,著急也沒有用,要是拍賣成功,不是一千萬,經(jīng)過競拍,可能就是兩千萬,或是一個多億。我想,我要這多錢干嘛?首先,還賬,把損失彌補回來,養(yǎng)活老婆娃子,孝敬老爹老媽。還有,最重要找到綠珍兒,把錢給她分一半,讓她跟我過一樣的氣派日子。

      想著綠珍兒,我又想起那個王語炎,他媽的算老幾,把綠珍兒搞成自己的老婆,葛娃傻等一輩子,我想到愛情咋這么不公平。

      我終于等到柳妹兒打來的電話,她說很遺憾,狗頭金流拍了,但還有一個建議,就是還有一次拍賣機會,讓我再交五千元元。我說不行,這完全是騙局。她說,哥,可不要這樣說,我們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拍賣公司,有資質(zhì)有營業(yè)執(zhí)照,專家都是故宮博物院的,成交率占百分之三十以上。我說算了吧,你去哄別人吧!柳妹兒說,松哥,我可是非常信任你的,難道你忘了那晚上。說著她哭了,哭得很傷心。我說,你的眼淚不值錢。轉(zhuǎn)而一想又說,你的眼淚很值錢,騙了我五萬元。那天晚上,我與你沒任何關(guān)系。柳妹兒哭得更厲害了,她說她瞎了眼睛,被我誠實的外表欺騙了。不管她咋說,我都不會再交五千元了。最后,她說,狗頭金是寄過來,還是我親自去取回來。我說,給我快遞回來吧!

      狗頭金的事也就結(jié)束了,我損失了五萬元,我也不在乎,關(guān)鍵要剎住車,不能再繼續(xù)下去,否則,秋菊真的會跟我離婚的。

      我把拍賣狗頭金的事給廖永忠說了,他說要看看狗頭金是啥樣子的,我就把給他看。廖永忠接過狗頭金一看,差一點笑暈過去。他說小弟啊,小弟,你是窮瘋了,還是想錢想瘋了,這是啥狗頭金?。∈橇椎V渣,礦結(jié)核,一錢不值,礦石里面多得很啦!

      我恍然大悟,難怪黑子一出手,就溜之大吉了。他坑了我五萬,柳妹兒坑了我五萬,防不勝防,高手在民間啊!

      公司效益很好,我收斂一下,生活節(jié)約,帳還得差不多了,無論在什么地方看到古玩玉石銅器陶器,都不動心,賬上開始有余。我給老爹老媽,翠翠,還有丈人丈母給一些禮物。我給非洲的秋菊打電話說,我把所有的石頭都扔掉了,只留下幾個像樣的,不管咋說,這樣石頭很好看,等發(fā)了大財,做個別墅擺在里面也高檔,古人說“寧可居無肉,不可居無石”。秋菊在電話那邊說,只有你心中有父母有翠翠就行了,一個要求就是,愛好石頭,不能影響家庭經(jīng)濟。她還告訴我,翠翠馬上讀高三了,對她前途很重要,要我盡到當(dāng)爸爸的責(zé)任。我說,我一定做得到。

      我半個月回縣城一次,陪翠翠吃飯,給她買衣服,陪她看電影,陪她到河里撿石頭。翠翠說,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石頭這么有學(xué)問啊!

      我放棄了對古玩石頭的癡迷,但每每到武漢襄陽大城市去跑業(yè)務(wù),總喜歡到古玩市場溜達(dá)一下,時時告誡自己,再好的東西,絕不下手。

      襄陽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古城,北街有一條著名的古玩城,我早想到哪里看看,一直沒機會,這次公司安排我參加礦山安全培訓(xùn),終于有了機會。

      吃罷晚飯,我一人去溜達(dá),古玩店一個挨一個。我東瞅西看,老板們和顏悅色地說,看上那件?可以坐下來談?wù)?。我顯得不屑一顧。老板們都是有耐心的,都說,不買可以喝喝茶。

      喝茶就喝茶吧!我的眼睛在古玩上搜尋,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翡翠,引引脖子。老板笑著說,看上哪件?我說,沒看見。老板就站起來,把那件翡翠手鐲拿過來說,是不是看上這件?我點點頭。老板說,有眼力,一看你就行家,心動了,心動就順一下,交個朋友。我搖頭表示沒錢。

      回到寢室,我是怎么也睡不著,那個翡翠手鐲在我腦殼里飄來飄去,我曾下過決心不再沾惹這些古玩奇石了,我的意志決不能再被擊垮。

      說是這樣說,想是這樣想,白天上課已心不在焉。我在回憶,我在哪里曾經(jīng)看見過這副翡翠手鐲。我想起來了,是在我送給綠珍兒那本《博覽》雜志里。當(dāng)時,綠珍兒說,要是能得到這個手鐲,賣個天價,何必到山上受這等苦,理想有多種,也有多種實現(xiàn)法?。?/p>

      我當(dāng)時想,綠珍兒這么喜歡這副手鐲,我要是有,一定能娶到她。也不至于她受那么多挫折??!

      我穩(wěn)定下來了的心開始動搖了,要這真是《博覽》雜志記載的那副手鐲,我舍命也要買下,雖然她不是我老婆,但可以證明我對綠珍兒的真愛??!我送給她,一分不要。

      我又連續(xù)幾次到那個古玩店去溜達(dá),無論老板怎么勸我,我都一臉的不屑一顧,裝作毫不動心的樣子。

      我終于說出口,我想要,但不知老板出個啥價錢?

      老板笑瞇瞇地說,我干這一行幾十年了,你來第一趟,我就斷定你看中了,凡事都有個緣分,這翡翠手鐲擺在這里也有幾十年了,可沒有人正看一眼,既然有緣,我也說個合理價,八十萬。

      我站起來就走說,我哪是那種有錢人?何況我對收藏不在行。

      老板說,那你留個電話。

      我把電話給老板留下了。

      說實話,我是真買不起,我的腦袋不能再發(fā)熱了,我要冷靜。

      那個古玩店老板,一天打幾個電話,約我品茶,我應(yīng)邀而去。

      老板說,說實話,他當(dāng)初買下這個翡翠手鐲時,也是一時心動,心想能賣個好價錢,要說它有多大來頭,他也說不清。我的到來,總算遇到知音,還要當(dāng)面討教我。

      我心里有個故事,不能對他說,一是怕他笑話我,二是怕他乘機漲價。

      我心想,要是綠珍兒在場,讓她幫我認(rèn)識一下就好了,還有,她把我送的《博覽》雜志拿來比對一下多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到綠珍兒了,也不曉得《博覽》雜志還在不在?雜志肯定不在了,我敢斷定。

      經(jīng)過幾個回合,老板說,還是那句話,凡事講個投緣,你開個價,中,咱兩就成交,不中,咱兩認(rèn)識一場不虧。

      我把我心中早已想好的數(shù)字說出來:三十萬!

      真三十萬?

      真三十萬!

      老板把我的肩膀一拍說,高人,真高人??!

      我以為老板是故意夸我的,這一夸,我必定又重陷人家設(shè)的陷阱,立刻感到失口了。

      老板拿出皮包,慢慢拉開,把一張陳舊的發(fā)票“啪”的放到桌面上說,兄弟你自己看。

      我過細(xì)一看,上面寫著三十萬,日期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說,這不會是真的吧?

      老板說,干咱們這一行的,自古就有一句話“投緣”,“投”就是石“頭”的投。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騙局還是巧合,既然我說出來,就得兌現(xiàn)。要真是《博覽》雜志上那個“綠珍翡翠”,我毫無怨言,就是傾家蕩產(chǎn),我也在所不辭。

      老板還說,二十年前的三十萬,以現(xiàn)在的價格,至少三百萬吧!或許一千萬,你是聰明人,你換算得到,我沒騙你吧?

      我說,理是那個理兒。

      老板拍拍我的手說,你現(xiàn)在可以反悔。

      我說,投緣無悔!

      老板說,成交!

      我傾其所有只有十多萬,但我有朋友,我大小是個公司經(jīng)理,湊二十多萬沒問題。我就動用朋友關(guān)系,逐個打電話籌錢,等培訓(xùn)班結(jié)束時,我籌夠了三十萬元,順利把“綠珍翡翠”攬入私囊。

      面對開支這么大個數(shù)字,我如何向老婆秋菊交代?

      第十一章

      我把“綠珍翡翠”放在家里,內(nèi)心又感到不安起來,我怎么會用三十萬買一個翡翠手鐲呢?這說明我心中并沒有忘記綠珍兒,他像幽靈一樣主宰著我的靈魂。

      ??悼h城經(jīng)過整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再不是我當(dāng)初到縣城針織廠看望綠珍兒時破破爛爛的景象了,閃閃橋早已不見蹤影了,法國梧桐也被香樟替代了,一米多寬的河堤面,已改造成寬闊的堤面,沿河公園奇花異草,四季替放。跳廣場舞、打太極拳、跑步散步,休閑娛樂,五花八門,盡享其樂。

      我是一個懶家伙,河堤上人群散盡,我才到河堤上去溜溜。

      我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覺得是綠珍兒背影,就加緊兩步超過去?;仡^一看,不是綠珍兒是誰?。?/p>

      我喊了一聲綠珍兒,她定睛看了我一眼說,是金剛?

      我說,十幾年沒見面了吧?

      綠珍說,有了吧!

      我看見綠珍兒扶著王語炎,就趕緊跟他打招呼,要不王語炎會多心會起疑心的。

      我問,老同學(xué)你哪兒不舒服?

      王語炎一臉蒼白,瘦成衣架子了,弱不經(jīng)風(fēng)。

      王語炎笑而無神地回答說,我不行了,快死了!

      你說尻球了吧,咋動不動就說死,啥病這么嚴(yán)重?

      綠珍兒背過臉又回過臉說,是的,他沒說假話,糖尿病后期。

      我心里一愣,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我不能往下問,就問了綠珍兒電話,說有時間去看他們。

      我離開他們時,王語炎向我揮手,因為無力舉起,是綠珍兒幫忙他抬起膀子的,他的那只手,像一匹風(fēng)吹落下的葉子。

      我怎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綠珍兒,她的命運咋會這么不順?老天不公?。?/p>

      我給綠珍兒發(fā)去信息,要求見上一面。

      綠珍兒出來了,我們在楚文化公園見面。

      我還沒問綠珍兒,她就哭起來,哭得縮成一團。我等她哭夠了才問她,到底是咋回事?

      綠珍兒說,按說他們兩個人感情上沒什么,日子過得很好,王語炎就是改不了猛吃猛喝的習(xí)慣,怎么也勸不了,他說小時候從沒吃飽過,現(xiàn)在有了錢要補上,寧愿撐死也不愿餓死。眼睛一掰,不是黃酒就是啤酒,中午晚上,不是白酒就是啤酒。我說你開車,不能喝酒。他說閉起眼睛就能開車,怕個球。

      說到這里,她又放聲哭起來,我的兒呀!就是死在他喝酒上。

      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那天他和兒子鵬鵬一起出車,車輪打滑,他叫兒子鵬鵬墊個石頭,誤把前進擋當(dāng)成倒車擋,兒子活活地被壓死在車輪下。當(dāng)時,他還醉醺醺地罵兒子不長眼睛。天下哪有這樣的老子啊!我那可憐的鵬鵬呀!

      任何人失去了自己親身骨肉,那種痛切之心,只有本人知道。但我可以想像綠珍兒如割肝如絞肺,痛不欲生的心情。

      綠珍兒泣不成聲地說,失去了兒子,她就不想活了,就是活,也不想跟王語炎過了??墒菦]過多久,王語炎查出得了糖尿病,得了就得了吧,沒什么可怕的,可他不信醫(yī)院醫(yī)生,卻迷信街頭藥鋪江湖郎中,一來二去,耽誤了治療時間,得了糖料病綜合癥——尿毒癥,為了給他治病,只好到市醫(yī)院治療,一住就是幾個月,四五年了,病情越來越惡化,市醫(yī)院不收了,才轉(zhuǎn)到縣醫(yī)院治療,為了節(jié)省住院費用,租了一間房子,三天一次透析,我們現(xiàn)在是傾家蕩產(chǎn),該借的都借了,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五六年了,這日子能熬到啥時候啊?

      綠珍兒留著的長發(fā),風(fēng)吹之時遮住臉面,眼淚打濕了頭發(fā),頭發(fā)粘住綠珍兒的嘴巴。

      我怎么也沒想到王語炎會這樣對待綠珍兒,綠珍兒的命運如此悲慘。

      綠珍兒說,我真后悔,當(dāng)初你到東河看我的時候,我沒有把給你,我要什么民轉(zhuǎn)公??!一切都是虛的,只要真愛才是真的。

      綠珍兒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她把我抱得緊緊的。

      我輕輕地解開她的膀子說,一切都成了歷史,不要說這些傷心的話,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給王語炎治病,盡到一個妻子的責(zé)任。

      我看到推著小車賣烤紅薯烤玉米棒子,就上前買了一些,綠珍兒說,你給我多買一點不行???我就又買了一些。

      我回到家里,坐臥不寧,轉(zhuǎn)輾反側(cè),腦海里浮現(xiàn)全是綠珍兒悲戚的樣子,可憐的樣子,我多想幫她??!可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是分文沒有,連自己吃飯都成了問題。我為了買下“綠珍翡翠”債臺高筑,找我還錢的人,天天打電話,我的信用受到朋友的質(zhì)疑。

      這幾天,我經(jīng)常接到綠珍兒的求助電話,她說身上沒錢,買菜買米,吃飯買藥成了大問題,天天催房租。我真是一籌莫展,聽到綠珍兒在電話里哭訴,我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給她送去,讓她度過危難。

      我決定把“綠珍翡翠”送給她,也許能夠幫助她。

      我們還是在老地方見面,我把不多的錢遞給她。綠珍兒說,這一點塞不到一個牙縫啊,我需要很多的錢,我不吃不喝,也要給王語炎治病,一直到他最后一口氣,我不想當(dāng)寡婦。

      我把“綠珍翡翠”交給她,她問這是什么?這能當(dāng)飯吃?

      我說,難道你忘記了,我當(dāng)初到東河小學(xué)看你的時候,給你買的那本《博覽》雜志,上面有一篇關(guān)于“慈禧太后綠珍翡翠遺落在民間”的文章,當(dāng)時你興奮地對我說,要是能得到這個翡翠手鐲,立馬下山不教書了,這事,我銘記在心,作為一個夢想,一定要得到這個翡翠手鐲,也許是精誠所至的原因,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跟那篇文章記載的一模一樣的翡翠手鐲,我鬼使神差花三十萬買下的。

      鬼話吧!這值三十萬,請你不要用謊言欺騙可憐,不要用虛假掩飾憐憫,我真的需要錢,我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到了絕望的時候,到了無人理睬的地步,沒錢,我就會死掉,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拯救我,只有你才會拯救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弱者??!待我把語炎后事辦完后,再來報答你,你叫我怎么對你,我就怎么對你。。。。。。。

      我不知說什么,所有想好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綠珍兒說,你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方式欺騙我。她奮力舉起“綠珍翡翠”就往地上扔去。我以從未有的敏捷,上前迅速抓住她的手腕說,你就是認(rèn)為我欺騙你,你絕不能將手鐲摔碎。她問我為什么?我說,我把“綠珍翡翠”就當(dāng)做你,你兩是身心合一,只為了你那一句話,我下了賭資,可怎么也沒想到,當(dāng)你需要三十萬的時候,我卻以不值一錢的“綠珍翡翠”幫助你,這是上天故意在玩弄我。假如我不買這個“綠珍翡翠”,我用現(xiàn)錢完全可以幫助你,錢,是最好的證明。

      說一千到一萬,你給我的是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奪下“綠珍翡翠”,又把購買的原始發(fā)票統(tǒng)統(tǒng)交給她。我說,不管這個翡翠真與不真,你千萬不能摔碎,說不定它能改變你一切,請鄭重收下吧!

      綠珍兒憤怒之后,冷靜下來,小心翼翼地把“綠珍翡翠”裝入小包包。

      我給了她一點零用錢,她在哭泣中遠(yuǎn)去了。

      我怕綠珍兒給我打電話,因為一開口就是錢。

      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接綠珍兒電話,我咋向她解釋,還說愛她,真是扯淡。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的侄女在銀行上班,她在街上遇到我,向我推銷“信用卡”,說了信用卡許多好處。我雖然假裝不辦,但內(nèi)心求之不得。一個星期內(nèi),她給我辦了一張信用卡。我隨即取出現(xiàn)金,給綠珍兒打去電話,說給她弄了一點錢先用著,還說,給她送一點吃的,看看王語炎,畢竟同學(xué)一場啊!

      我燉了一鍋山雞湯,送到綠珍兒的租房里。

      王語炎見了我,十分客氣地站起來,說了一些客套話。

      我說,同學(xué)咋能這樣說,有困難互相幫助嘛!

      王語炎站起來給我雙手作揖,我趕忙扶他坐下。他渾身冷汗直冒,汗水發(fā)出一股異樣的臭味,叫人嘔吐,綠珍兒趕忙用濕毛巾揩擦。

      我說老同學(xué),我也沒能力幫你,我老婆在援非,這是我親自給你熬的山雞湯,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兒。

      王語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聞到香味了,不錯不錯。

      我不走,真的要嘔吐了,借口說有事告辭了。

      我走后,王語炎就一改和藹的面目,暴露出死亡將至猙獰的面目。他說所有的人來看他,他都高興,唯獨我來看他,會加速他死亡的進程。他說綠珍兒一心牽掛著我,既是她跟他做愛,還是想著我。我送給他的雞湯,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是看他笑話,是希望他早點死。

      綠珍兒強忍著,不計較他,把雞湯遞給他。

      王語炎一腳踢翻雞湯,大聲喝道:“你曉得我不能吃葷,你想我早點死,我不死!”

      綠珍兒餓極了,誘人的雞湯,她的身體是多么需要?。【G珍兒不顧一切地抓起雞肉往嘴里塞,那種深陷下去的眼窩,就是再多的雞肉也無法填滿。

      綠珍兒餓狼一般地往嘴里喂,不斷地說,你死你死,我還要活,我還要活,我還要活?。∥乙撬懒耍l去給你老爹老媽送終?我要是死了,過年過節(jié),誰到我兒子鵬鵬墳前送亮壓紙放鞭……

      綠珍兒把潑灑在地板上的雞肉連同污泥垢穢一起吃進肚子里。

      作者簡介:

      宋進潮,??悼h文化館副館長,縣民協(xié)主席,中國民協(xié)會員,省民協(xié)會員,省作協(xié)會員,省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省荊楚文化研究會會員,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秘書長, 《荊楚報告文學(xué)》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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