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萬欽
“樹文化”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沿黃河、長江流域繁衍生息的中華民族,上古時期以為萬物皆有神靈。南朝《述異記》稱:“昔盤古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fā)為草木。”因著“山為大地脊梁,樹為大地毛發(fā)”的混沌認知,華夏眾生對樹木有著宗教崇拜情結(jié)。秦漢崇尚樹木,冠以“社樹”“社林”并奉之為神靈,桃樹被賦予“圣木”,具有驅(qū)邪功能。古籍中,扶桑樹被奉為“東方自然神木”,得到至高的仰慕,先秦古籍《山海經(jīng)》載:“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大汶口遺址出土了樹木紋樣陶尊,遠古陶器樹紋飾表達了先人對賴以生存的樹木的情感。樹為人類提供廣闊的生存空間,包括死后安葬,華夏各地逝者多用木棺土葬。以木“裹”體的殯葬,除了木材易得,也源于“樹”聯(lián)想的“葉落歸根”,先民視生命為孤寂漂泊的樹葉,回歸“大樹”之根。
華夏先人起居由席地至垂足而坐,有賴于木材的應(yīng)用,人改變了物,物改變了人。歷經(jīng)幾千年農(nóng)耕生活的先民,生命基因中有種對樹木難以割舍的樹木情結(jié),或叫作“樹木情意綜”(情意綜也稱情結(jié),精神分析學(xué)派的一個概念,指被意識壓抑而持續(xù)在無意識中活動的、以本能沖動為核心的愿望)。幾千年樸素情結(jié)的文化引領(lǐng)實現(xiàn)了中華“樹文化”的歷史構(gòu)建。
晉南朝墓出土的精美絕倫磚雕“竹林七賢”,在歷史、工藝、繪畫諸方面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七名士在竹林下休憩游樂,肆意酣暢。
幾千年來,“入世”與“出世”思想,仕途失意不失志的“進”與“退”,構(gòu)成中華樹文化的哲學(xué)內(nèi)核。當(dāng)代國學(xué)大師季羨林講:“講國學(xué)一定要講士人,賢士們鐘情的是竹,是樹,是林?!鼻О倌陙恚咳思那榱帜?,以為樂土,崇尚自然,將林木作為身體和精神的棲息地。
價值取向?qū)鋵徝烙绊懮钸h。古籍載:槐、柳、榆和梧桐樹最受青睞,以獨具功能與文化象征成為吉祥樹。國槐有“宮槐”別稱,衙門等政府機構(gòu)、學(xué)堂多種植;柳樹又稱楊柳,東漢佛教傳入,觀音手持柳絲以為祥樹;榆樹的皮、葉、花可食,荒年間可糊口充饑,成為救荒樹遍植門庭;梧桐樹有“梧桐引鳳”傳說,被視為“宜子孫”祥樹;松柏多植墓地等等。
儒道互補是中國士人的思想內(nèi)核之一,依道家“神仙思想”“仙境”建瓊島仙境,筑苑圃植仙花神木、挖池、疊石,營造山水交錯萬木爭榮意象,體現(xiàn)了國人的一種審美傾向。
古典園林循 “師法自然”文理,造景追求詩情畫境。“境”是中國藝術(shù)的重大貢獻,鳥瞰萬物的“心境”體現(xiàn)。不同樹種營造不同的園林特色,如蘇州留園的白皮松,揚州個園的竹子……樹以“入畫”為目標,庭園、苑圃栽植一棵樹、一片林,像在編織一個與物融合的夢。喬灌花草點綴在曲廊轉(zhuǎn)角、墻陰與檐角,與建筑相襯托。水岸古樹盤根錯節(jié),水榭柱旁檐角的枝杈疏朗,廳堂花窗下梅枝含苞欲放迎風(fēng)搖曳,古意盎然。
種植花木取名稱諧音吉利者,植玉蘭、牡丹喻金玉富貴;種棗樹、核桃樹、柿子樹取諧音“早合適”;種棗樹、石榴樹圖個“早生子、多子多孫”寓意;院角墻邊竹叢附石,圖個文人景致;桃、杏、梨栽種為著春天的繁花似錦;西府海棠植正房左右,海棠也稱太平果,圖個平安吉祥;建居所要精工,植樹選樹齡可超百年的,如北方的槐樹、棗樹和南方的樟樹等,這是人與樹“同日月”意象的營造。
佛祖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成佛,被國人熟知。佛教講:物欲是人間罪惡之源,遠離紅塵的林木才是凈土。林中修煉對佛門弟子、信徒影響彌深。寺廟與山水映襯,山野與古剎共處,林木與寺廟相依。寺廟處名山幽林,山峰、古寺、樹林、流水與殿堂、香火相呼應(yīng),人文建筑與自然地貌相融合,營造“以天地為廬” 超然境界。
菩提樹與七葉娑羅樹在我國少有種植,各地寺廟多采用耐旱澇、少病蟲害、樹形挺拔的銀杏樹替代。對稱植于殿宇前的雌雄樹、廣植于寺院的松柏與裊裊香煙、誦經(jīng)聲和佛堂相互映襯,肅穆,清靜。
林木和寺廟的形態(tài)、色彩與佛教的意境渾然一體,這樣的審美影響著國人對人居環(huán)境的綠色追求與仿效,因而城鄉(xiāng)居所、街巷皆植樹。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街巷栽植行道樹,河岸則遍植柳樹。據(jù)統(tǒng)計,全圖共繪有樹木170 余株,其中柳樹居多,姿態(tài)曼妙。東漢時,柳樹被視為祛病消災(zāi)吉祥樹。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述》中記載:“取柳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家?!绷鴺涑闪蓑?qū)邪物,故種柳得以推廣。明代仇英所繪《清明上河圖》中,有古宅院附近植柳樹,門前右側(cè)植兩株槐樹的場景。宋、明名畫傳遞國人予樹以遮陽蔽蔭,營造綠意相擁生活環(huán)境的追求。在中國各地城鄉(xiāng),樹木栽房前屋后、街頭巷尾和庭院,呈現(xiàn)一派“樹宅相守”景象。
中國城鄉(xiāng)宅舍皆喜種“鄉(xiāng)土樹”。植于房前屋后、街頭巷口和水岸的鄉(xiāng)土樹,是市井民居的綠色記憶。各地城市街巷種植的行道樹形態(tài)、色彩、情調(diào)各異,具有遮陽、加濕、減噪、美化環(huán)境的功能。成排成行的行道樹是天造地設(shè)的城市公共藝術(shù)品,構(gòu)筑獨具地域特色的城市風(fēng)貌,從而成為一方家園的“地標”。例如,北京的槐樹、廣州的木棉樹、海南的椰子樹、長沙的香樟樹、成都的銀杏樹……
泰山“望人松”、黃山“迎客松”,都為古今人所鐘愛。文人墨客筆下的“樹”,有“性格”:古松昂然,槐樹蒼勁,樟樹拙樸,柳樹飄逸,楊樹昂揚,椰樹高聳。樹作為精神載體,被人們賦予了情感,成為中華“樹文化”的美學(xué)基礎(chǔ)。
詩畫界有大量關(guān)于“樹”的詩詞歌賦和筆墨丹青傳世之作,“樹”成了文化藝術(shù)的主角。頌揚樹之美佳句、名篇代代傳誦:李白的“何當(dāng)凌云霄,直上數(shù)千尺”(松樹);賀知章的“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李流謙的“江頭垂楊樹,折盡供馬策”;陳與義的“槐樹層層新綠生,客懷依舊不能平”;納蘭性德的“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詩人托樹傳情明志。
元代繪畫大家倪云林的《梧竹秀石圖》,明代陳洪綬的《蕉林酌酒圖》、惲向的《秋林平遠圖》,清代金農(nóng)的《空香圖》、漸江的《秋林遠岫圖》,都是繪畫的經(jīng)典佳作。中國畫自宋元追求蕭瑟美,山野間、水岸邊三兩株或橫斜或顧盼的樹,枝干稀疏蕭瑟,傳遞著作者的心性。
詩、畫予樹之美的頌揚,令“樹”成為傳情明志的媒介。畫中孤寂疏朗的“樹”直抵高遠的意境,至今影響著人們審美情趣。歷朝歷代以樹、樹林為題材的名篇佳作無數(shù),“樹”成為藝術(shù)語言符號、山水詩與畫的不可或缺?!皹洹痹姰嬕殉蔀橹腥A“樹文化”的重要構(gòu)成。
中國古代,以樹名作為國名或地域名的有許多,如春秋時代的“杞國”“棠”“桃”“北杏”,國名多是時代賦予神性的“社樹”和廣為種植的鄉(xiāng)土樹樹名。以樹名作為地名保留至今的,有四川的綿竹市、江西的樟樹市、黑龍江雞西市的梨樹區(qū)、吉林省的榆樹市和梨樹縣等?!耙环酵恋匾环饺恕?,樹成為榮耀的地域文化符號。
隨著時光的流逝、社會的變遷,曾有的城鄉(xiāng)、街巷、府邸、庭院也消失不見,人文內(nèi)涵隨之迷失,但是,只要原本植于其間的樹還在,故事就在,歷史就在。古樹給了我們尋覓城市變遷史實和地域文化脈絡(luò)的依據(jù)。
《百家姓》中亦多有以樹名作為姓氏的,如梅、林、柏、柳等。以樹名作為宗族姓氏,應(yīng)該是先民“樹木情結(jié)”文化基因的傳承。華夏大地的樹在先民心目中作為一個個獨具內(nèi)容的“文化符號”,傳遞故事,講述歷史,傳承血脈。
幾千年來,華夏大地多姿多彩的樹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四川廣漢出土的三星堆“神樹”,高3.95 米,共三層,加上頂部缺失部分總高應(yīng)不少于5 米,恰與《山海經(jīng)》中記錄的“扶桑樹”樣式相符合。如此高難度的青銅構(gòu)件,足見遠古先人對擎天大樹的仰慕與敬畏?!吧駱洹痹煨蜆O致,是以樹為圖騰“樹意象”的產(chǎn)物。
河南濟源泗澗溝漢墓的“桃都樹”,與3000 年前三星堆“神樹”的造型結(jié)構(gòu)相似,共同書寫中華“樹文化”歷史的“樹藝術(shù)”篇章。
盆景在我國有2000 年的傳承,被供奉于庭院、廳堂、幾案供人們觀賞把玩。盆景樹樁有山野大樹、古樹的意境美,依“樹意象”經(jīng)攀扎、修剪、養(yǎng)護呈多姿多態(tài),是“樹木情結(jié)”的精神訴求的物化。
盆景首稱為“樹供”,是“樹木清供”的簡稱,人與盆景關(guān)系的文化本質(zhì)釋義。盆景與遠古“社樹”“神木”“神樹”等樹藝術(shù)有類同的文化內(nèi)涵。
美學(xué)家朱光潛講:“自有史以來,漢民族主要是一個農(nóng)業(yè)民族,而且長期處在封建社會形態(tài)。無論研究中國文藝還是研究中國美學(xué),都不能忘記這兩個特點?!?000 年傳承的盆景,不僅是樹藝術(shù)造型,更是漢民族“樹木情結(jié)”的傳遞,中華“樹藝術(shù)”文化史上可觸摸的鮮活枝葉的“活化石”。
擁有不同時空印痕的古樹,分布在華夏大地山野城鄉(xiāng),為當(dāng)?shù)卦鎏砹藲v史的厚重與人文色彩。被賦予民族精神的人文古樹,承載著獨有的文化內(nèi)涵。
相傳,黃帝建立橋國,洪水來襲時災(zāi)情嚴重。他發(fā)現(xiàn),凡樹木被砍光的山嶺,水患嚴重。于是,他帶頭栽樹種草,親手種下一株柏樹。此樹便是有5000多年樹齡的“黃帝手植柏”。山西洪洞大槐樹承載了一部沉甸甸的北方人口移民史,從而成為 “尋根文化”的符號。
人文古樹景觀,成為中華“樹文化”的講堂。
北京城蔥翠拙樸的古松、柏樹簇擁著紅墻黃瓦,構(gòu)建了皇城“明柏清松”景觀,書寫了“樹文化”歷史明、清代內(nèi)容。歷朝歷代政權(quán)對樹種的推崇與廣植,成就“樹文化”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
老話說:“三樹不能砍,福貴來相伴”,因為“柳樹祛病,插柳成蔭”“中門有槐,福貴三世;宅后有榆,百穢不近”。在生活艱苦的年代,柳樹、槐樹、榆樹有很大的用處,這三種樹的美好寓意也表達了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千年習(xí)俗,有人們對陰陽兩界文化的認知,也有對不同樹種的審美傾向,這就是辯證相生的中華“樹文化”。
幾千年來,精神之樹與自然之樹共同構(gòu)建的中華“樹文化”,亦可作為建設(shè)美麗中國的精神內(nèi)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