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夏
中考錄取后的三天內,女神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我,目的是約我出去品嘗一頓下午茶,慶祝我和她被同一所高中錄取了。在這個發(fā)微信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時代,電話就顯得彌足珍貴和誠懇。我激動地發(fā)信息給老鴉,向她尋求建議的同時,也是一種炫耀。老鴉一個月后就要回老家念高中了,我最近一直在罵她沒良心,但她好像并沒有想要跟我好好道別一番的意思,連信息都是隔好幾天才回我一條。在她兩小時都沒有回我的信息之后,我毅然決然與女神相約在22日下午去喝下午茶。
女神能主動約我出來,實在讓我受寵若驚。她有優(yōu)越的家庭背景,卻從不驕矜;她為人高尚、舉止嫻雅,像童話里走出來的人物,班里許多女同學都想成為她的朋友;若她能賞臉一同出去逛街,得到眷顧的女生會覺得自己的人格魅力也得到了提升。我雖然對她仰慕已久,但是出于對自己粗俗外表的羞慚之心,一直沒有主動靠近她示好。這次,我特地換上剛買的法式鄰家女孩裙裝,以求在外形和心理上都能更接近女神。我在鏡子前照了又照,還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老鴉,問:“好看不?”
新鞋有點磨腳,我套著它一瘸一拐地走到目的地。女神不愧是女神,凡事想得極其周到。她早已先我到達星巴克,站在淺棕色的咖啡桌后沖我招手。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她精致的側臉上,模糊了臉和肩部的界限?!把?,這條裙子很適合你?!彼裏崆械刭澷p。但我看到她穿著普通的T恤和運動褲,突然想起她曾經說過“學生不適合過度打扮”,我又為自己的刻意瞬間局促了起來。
“你上次說這里的咖啡和芝士蛋糕好,我?guī)湍泓c了,你看看還要點什么?!迸窨鞓返乩鹞业氖?,她真是最適合做朋友的人——永遠關懷體貼。我看著面前的甜點和咖啡,不下百元,心里卻不識抬舉地想:這夠我和老鴉吃好多頓麻辣燙了。
這是我第二次喝星巴克,對學生來說,這玩意兒貴得嚇人。第一次是我強迫老鴉請我喝的,老鴉自己從來不喝,她說咖啡有一股雞屎的苦味,雖然她并沒有吃過雞屎。她還指責這么貴的飲料就是迎合我這種人的虛榮心的產物。但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愿望,那天,節(jié)儉的老鴉還是用獎學金給我點了咖啡和芝士蛋糕。為此我在班上宣揚了一番,大概那次被女神聽見了。
女神向來如此,善良得像個天使,能容忍你所有的缺點,處處為他人著想。不像老鴉,已經過去兩天了,她還沒有回我的消息。
其實老鴉并非樣樣都遜,她也擁有一副洋娃娃般的可愛容貌,只可惜實在是邋遢,我給她起了個老鴉的外號,意思是她跟烏鴉一樣討人嫌,“自暴自棄,暴殄天物”是我對她的評價。她三伏天也穿長袖校服,原因是這樣方便:在空調房里,袖子放下來擋冷氣,出門擼起來就會變成短袖。一到冬天,老鴉便跟冷血動物一樣,更懶了,整天躲在被窩里看書,懶得出來接受一點來自外界的陽光。她還會好幾天不洗澡,常常以沒有出汗為借口跟我對峙。我也跟她說過,我居然和她這樣的人成為至交,實在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她只是笑嘻嘻地吐出一個字:“滾!”
“你嘗嘗這塊蛋糕?!迸裰鲃訉⒁粔K白色的芝士蛋糕推到我的面前,幫我拆開蛋糕外層的塑料膜,將小叉子順手遞給我。我嘗了一口便放下了,其實我上次沒有說,這蛋糕太甜膩,味道和老鴉帶給我的幾塊錢蛋糕差不了多少。但我還是拍了一張茶點的照片發(fā)給老鴉,告訴她我跟女神正享受著精致的下午茶時光,友誼之光籠罩在我們的頭頂,此刻是多么莊重美好。而老鴉,依舊沒回我的信息。
我還記得半年前,12月19日,老鴉吵嚷著要去吃麻辣燙,我只好一放學就陪她出來。麻辣燙店里沒有其他顧客,我們一溜煙跑上樓,挑了二樓靠窗的一個位子坐下。二樓的空間小而窄,天花板幾乎壓在我們的頭頂上,冷風從窗縫中灌進來,最后一撥客人遺留下來的淡淡油膩味還沒有跑光,桌面是永遠也擦不干凈的黏糊糊一片,老鴉的校服便立刻發(fā)揮了抹布的作用。
老鴉不但貪吃,還懶,無論是碗筷還是勺子都要我去拿。她像一個指揮官坐在位子上對我指手畫腳,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我的“服務”。聽到我的“咒罵”,她就咯咯地傻笑。她一邊低頭嗦了一大口面,然后又從我的碗里夾走了兩塊雞胸肉。熱氣使她張口快速地呼著氣,布滿褐色小雀斑的雙頰變得通紅??蠢哮f吃東西實在是一種享受,她十分專注,紅油濺到身上也不管,你會感覺自己也餓了起來。
我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碗里混著幾片綠色,綠到有些不懷好意。我伸出筷子挑了一片出來,嘲笑老鴉:“你居然開始吃素了?!?/p>
“這是萵苣?!?/p>
“哦?小時候讀萵苣姑娘的故事,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東西好吃到令一個母親愿意用女兒來換。所以我也得嘗嘗?!?/p>
我將這片綠色的東西放進嘴里,大概煮得太久了,味道木木的。我咀嚼了兩口便吐了出來,和老鴉吐槽:“看來童話真的不可信?!?/p>
“我高中要回老家讀了。”老鴉的臉埋進了白霧里。
“???”我拿起筷子又放下,“你不是說好了打算考市一中的嗎?”
她抬起頭把眼鏡戴上,我注意到她幾乎就要吃完了,唯獨剩下那幾片顯眼的綠色。好家伙,敢情拿我試毒是吧。
“我是外地戶籍,在這邊是沒有機會讀一中的定向生的,回老家上重點高中的機會大一點?!彼a充道。店里的人越來越多,不斷冒出的熱氣也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來不及用手揩一下,老鴉是絕對想不到幫我拿紙巾的。她突然又像一個剛驚醒的傻瓜一樣,說:“完了,科學題沒寫完,我先回教室寫作業(yè)。你再吃一點。”她付了錢,然后沒心沒肺地丟下我跑了。我坐在位子上一點點咀嚼著面條,一分鐘吃了一根,直到滿碗的麻辣燙都涼下來,油脂開始凝固在湯面上。
我往學校走,戶外的冷空氣使我不得不把單薄的棉襖捂得更緊。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終究要與老鴉分別,將近三年的友誼,會以怎樣慘烈的場景結尾,或者需要我痛哭一場,還伴有老鴉的一句“滾”。但是當我回到教室的時候,我發(fā)現老鴉正坐在我的位子上,一邊寫科學題,一邊偷吃我抽屜里的曲奇餅干。她嘴邊的餅干渣都沒擦掉,于是我上前,非常合理地和她打了一架,難分勝負。
我和女神的聊天過程輕松且愉快。我們當然不會拌嘴,但時間比我想象的要過得慢。我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想念著老鴉以及麻辣燙。為了套上合身的裙子,我忍了一天沒吃飯,現在肚子餓得實在是難以忍受。
“新生入學第一天,你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看書,我就想,我們班竟然有這樣氣質超群的同學?,F在我們能到同一所高中,真是太好了?!迸竦哪樥\懇真摯。說實話,這份賞識應該使我倍感榮幸,但是我實在不記得我倆第一次見面時是怎樣一個場景。我只記得第一次和老鴉真正認識是在新生入學一個月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沉浸在第一次月考的失敗中,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躲進被窩里啜泣。突然我感受到下鋪有些動靜,黑暗中,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溫暖的觸感停留在我的手心,她的手還出了汗。我也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這個過程大概持續(xù)了一分鐘的時間。她在黑暗中甕聲甕氣地補充了一句:“別難過了,還有下一次考試,你這樣吵到我睡覺了?!甭犅曇?,我才知道原來是平時不和大家交流的老鴉,一個怪人。
那次,老鴉向我伸出了最簡單不過的援手,盡管在這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交流。一點善意就能輕易地建立起信任關系,這是我們友誼的開始。
第二天,老鴉照例不理人,好像她對我的鼓勵只是我某個晚上的一個夢而已。但是從此之后,我每天留意著這個短發(fā)的女孩。她討厭與人交流,臉紅起來的時候雀斑會變得很明顯,就像某種小動物一樣怯懦。陽光照向她的側臉時,她的臉上會有一圈淡淡的金色絨毛,嘴唇偏深紅色,側臉線條完美。我們熟識起來后,我又發(fā)現了她的肆無忌憚。她敢當堂指出老師的錯誤,不給老師留任何顏面,我才知道她是害羞和霸道的結合體。我們常玩笑似的打架,理直氣壯地拌嘴。
女神繼續(xù)說:“其實,我很早就想和你交朋友了?!甭犃怂脑?,我有點不好意思了。眼前這個女孩是多么優(yōu)秀、多么善良,她愿意主動和我交朋友,我該有多么榮幸。因為她,我可能也會成為老師眼中的完美學生。
我們面前那張棕色小方桌上的甜點,都只動了幾小口,女神是吃得不多,我是不敢多吃,怕自己的吃相太難看,毀了形象。兜里的手機振動了,是老鴉發(fā)來的信息。她終于回復我了:“哦,這兩天沒開機?!边^一會兒,她又補充了一句:“你這條裙子太欠了?!?/p>
我打算起身回家,女神看到我一瘸一拐的樣子,又善解人意地表示還是她扶著我回家好了。
我拒絕了她的好意,說只是鞋子有點不合腳而已,回家換了就好了,并且告訴她我覺得夏天太熱了,兩個人一起走就更熱了。天慢慢地暗了下來,我獨自走了一段路,商店已經亮起了霓虹燈。我站在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店門口,看見大堂里的米白色大理石,還有那亮閃閃的銅柱,映射出人影。五光十色中,我照見了自己的樣子,那是老鴉眼中的我,就算穿著身上這條淑女裙,骨子里也還是那個喜歡套著油膩校服和她一起在小餐館里吃麻辣燙的老邱。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想念老鴉。我回家換了一套衣服,并掏出手機給她打了個電話:“趕緊地,給我滾出來吃麻辣燙?!?/p>
我寫的小說多數是校園小說,它們基本都是圍繞老鴉展開的。老鴉的原型是我的初中同學,為了讓故事更加豐滿,我不得不給她貼上諸多標簽。幸虧她對我的作品不屑一顧,才沒有發(fā)現我對她形象的各種涂鴉。
老鴉是我青春歲月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和老鴉相處的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些算是有趣的事情,也失去過一些東西,但是總體來講風平浪靜。這其中包括盤踞在腦海中的意識,還有那些確切存在于墻角的霉點。我嘗試著寫作,希望用文字在真實世界和寫作的烏托邦之間架起一座平衡的橋梁,而藝術加工則是我直面現實的倔強。所以我用文字表達情感,在一個環(huán)狀封閉的圖形邊緣不斷地來回試探,嘗試著留下那平淡、易逝,卻又閃閃發(fā)光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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