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上下班換乘地鐵,我每天兩次經過一條巨幅燈箱廣告圍成的通道。廣告內容逐月變換,最多的是幾大手機廠家的投放。流量明星捧著新款機型,他或她的面孔經過電腦精修,連毛孔也不見。那一張張完美的臉,將匆匆走過的上班族襯得面如土色。明星的換代也和機型更迭一樣頻繁。偶爾,廣告內容會換成手機以外的主題,招聘網站、購物網站、在線兒童教育。人們售出勞動,換取報酬,又將其投入廣大的消費洪流。我們買,我們養(yǎng)兒育女,我們腳步不停。
大部分地鐵乘客不會有我這樣的無聊感慨。人們漠然穿行于廣告通道,有些人邊走邊打字聊天,堪稱一心二用的典范。
最近新?lián)Q上的是公益廣告,以ABAB的順序展示兩幅畫面。一個手捧課本坐在書桌前的男孩。一群孩子簇擁著他們的年輕女老師。留守兒童。教育。愛心。高飽和色的藝術字揭示出廣告的主題。在我看來,男孩的眼神不夠真摯,不像多年前流行的希望工程海報上那個女孩,她執(zhí)著的盯視讓人有奇妙的負疚,仿佛自己不愁溫飽的尋常日子沾了罪惡。
對了,那樣的視線,我不僅在海報上見過。
到底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呢?
剛過四十,記憶力時常不足。直到擠進悶罐頭般的地鐵車廂,我才想起,老版本希望工程海報女孩的眼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我叫她欣欣。
欣欣與我的交集僅三年多,主要在我的中專時代。她像一只從窗外飛來的鳥,闖入我的生活。
那是中專第一學期。放學后,我和同學在操場打了半個小時籃球,騎自行車回家。到家時一身汗臭。穿過廚房進了客廳,沒見我媽,卻看到一個黑瘦姑娘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比起愕然,我首先有種不適,類似小狗發(fā)現自己的地盤被入侵的條件反射。我不認識她。陌生人捧著的漫畫書是我的《幽游白書》。沒錯,茶幾上還有兩摞。左邊最上面一本的封面是飛影和藏馬,右邊是他倆和浦飯以及桑原的四人組。我對整套書爛熟于心,即便看不清封面數字,也知道那是第七卷和第九卷。她手中想必是第八卷。
我猶疑地擠出一聲“你好”。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看向這邊。
“你好?!蹦吧媚镎f,“我是小雪的同學,她帶我來的,說你有很多漫畫?!蓖nD片刻又補充道,“小雪看牙去了。你母親讓我從書架自己拿書看?!?/p>
就像漫畫里的浦飯幽助和螢子,我和小雪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都是同學。我們兩家住在前后門挨著的兩個小區(qū),可以算作鄰居。中考讓我們的道路出現了分歧。我沒考上第一志愿的重點高中,進了會計中專,她被某所職校錄取。我問她,你那個學校到底是學什么的?她茫然道,好像是什么中層管理。進校后她發(fā)現,所謂的中層管理其實是商場營業(yè)員。我猜小雪有些上當的感覺,志愿是她父母填的。
小雪長得美,且愛美。職校的課業(yè)輕松,她將大把時間花在對美的探索上。近來她忙于整頓微微外翹的犬齒。我喜歡那顆虎牙??晌艺f了沒用。
這家伙把同學帶來,自己走了。小雪一貫的風格。對她來說,我家就等于她家。我在心里嘆了口氣,沒話找話地問小雪的同學:“你看到第幾本了?”
她合起書看封面?!皠偟桨??!?/p>
“你從第一本看的?”
“嗯?!?/p>
“……你來了多久了?”
“大概一個小時吧?!?/p>
“你看書好快!”我忍不住說。
我進屋坐到沙發(fā)上,離她一個人的距離。我們先聊了會兒漫畫。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樣喜歡少女漫畫,總的來說愛看熱血成長系。沒錢買書,總去租書店。她感慨道,你家的漫畫好多啊,簡直可以開租書店了。我當然不會告訴這個剛認識沒幾分鐘的人,每次考試前,我媽都威脅說,要是分數不夠滿意,就把我的漫畫全燒了。這時我終于想起來問,對了,我媽怎么不在?她茫然道,不在嗎?剛才還在啊。
正聊著,我媽從外面回來了。原來她見這位同學看漫畫的勁頭一發(fā)不可收拾,說不定會留下來吃晚飯,特意去買了半只烤鴨。當我媽熱情地說“留下吃飯吧”,姑娘像是收到某種暗示,立即起身說,不了,謝謝,我該回去了。我暗自嫌我媽多事,對客人說:“你下次再來看書好了。我給你我家的號碼,來之前給我打電話?!?/p>
她抿嘴一笑,說:“我聽小雪講了,你的書不能出家門。連她也不給借?!?/p>
我尚不知道名字的這位,身上有種介于焦灼和心不在焉之間的氛圍。換了我看漫畫看到一半被人打斷,可能也不太平靜。但她這一笑,忽然像個成熟的女人,眼眸中透著少許洞察和嘲諷。可能僅僅是我的錯覺。就外形而言,她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身材和小雪沒法比。連帽T恤的材質單薄,透出里面是件背心而非胸罩,鎖骨以下如男生般平坦。
隔了幾天小雪過來玩,我說,你那個看書很快的同學叫什么?就你前幾天帶來我家的,當時忘了問。
戴牙套的小雪牽動嘴角,形成一個不露齒的笑。
“她的名字你念不了?!?/p>
“什么意思?”
她從我的書桌拿了紙筆,寫了三個字。劉寧玲。這名字我確實念不了。我小時候在南京的爺爺奶奶家長大,導致“n”“l(fā)”不分。
后來我們三個就經常一起玩了。說是玩,多半是在我家。我和小雪一起看VCD和聊天,劉寧玲坐旁邊翻閱漫畫。家附近有個漫畫書吧,我?guī)齻z去過一次。那家店只要點個吃的喝的就可以坐里面一直看書。小雪要了草莓鮮奶蛋糕和紅茶,我選了咖啡,劉寧玲把菜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我懷疑她都能把內容背下來了。我說,我請你吧。她搖頭,然后點了最便宜的蛋糕,八元。等蛋糕上來,我發(fā)現那是食品商店稱斤賣的品種,黃瓤褐皮,表面撒了幾片寒磣的杏仁碎片作為裝飾。小雪的蛋糕上堆著雪白的鮮奶油和紅艷艷的草莓。兩相對比,不知怎的讓人想到灰姑娘和白雪公主。
我仍然無法正確地念出她的名字,所以喊她“喂”。幾次之后,是小雪而不是她本人抗議道,怎么總喊人“喂”啊,人家有名字。她笑笑說,沒事,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小雪說,你有小名嗎?或者讓他喊你小名。她遲疑片刻才說,小時候,家里人喊我欣欣。欣欣向榮的欣欣。
即便知道了她的小名,我也沒怎么當面叫過。用到這個名字,通常是我和小雪一起談論她的時候。
小雪說,欣欣是知青子女,初中來到上海,住在舅舅家。我隨口說,那不成了《孽債》?
《孽債》是當時流行的電視劇,講的是上海知青為了回城與他們在云南的丈夫或妻子分手,并拋下了親生兒女。十五六年后,那些多半有少數民族血統(tǒng)的孩子長成了少男少女,到上海尋親。我媽一集不落地追看,我沒看卻記住了片尾曲。“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小雪說,不不,沒有《孽債》那么夸張,她爸媽都在江西上班,戶口回不來,所以讓她一個人回上海。
我問,她家不給她零用錢嗎?感覺她好像特別節(jié)約。
小雪嗤笑了一聲,說,她有錢的,她捐助了兩個山區(qū)貧困生呢。
我眼前頓時浮現出希望工程著名的海報,失學女孩充滿渴望的眸子。我心想,她自己倒像個失學兒童,又黑又瘦,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我沒把想法說出口。小雪從小到大沒什么同性朋友,欣欣算是第一個。當著她的面貶損她的朋友,總不大好。我換了個話題問小雪,你們學校都在學些什么?
會有這個疑問,是因為我們學校的課程設計很實際,學生畢業(yè)后即可成為會計或出納人員。而小雪和欣欣那所職校頂著個“中層管理”的名頭,培養(yǎng)的是未來的營業(yè)員。站柜臺需要學什么呢?
小雪沒好氣地答,看不起我們學校是吧?我們課程可多了。
我趕緊表示,自己沒半點不敬的意思。細問之下,課程確實多。除了語數英政,還有珠算、打字、計算機應用、商品包裝。從珠算到計算機,也在我的課程表里。我忍不住又問,商品包裝是什么?
她乏味地答,可傻了。用塑料繩捆酒瓶。把兩瓶酒捆起來,留一截拎繩。得快。老師掐秒表看時間?,F在哪怕去老國營店也沒人這樣做了,到處不都是馬甲袋?你說傻不傻?
小雪有諸多優(yōu)點,但她從來不是個手巧的人。我就她可能的狼狽做了短暫的想象,又問,你說欣欣成績很好,那她這些動手的成績也好嗎,珠算或者包裝?小雪說,除了體育,她哪樣不是第一名?體育她是真不行。你別看她個子小小的,仰臥起坐只能做三個,太好笑了。
仰臥起坐的成績什么的,其實根本不重要。甚至其他成績也不重要。再過兩年多,我們將會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隨風飄散到名為社會的廣大世界中。不過在當時,我們對此只有模糊的概念,學校課程的名次和其他一些小事,仍然足以左右我們的情緒。
雖然未來肯定不會用到,小雪她們的課程還有一門“櫥窗設計”。為此,我陪著她倆在周末去了美美百貨,三個人站在商場外頭,欣欣拿著個本子畫草圖,抄現成的櫥窗。小雪和我在旁邊吃了剛買來用油紙包裝著的二兩生煎。我舔著油亮的手指問小雪,你怎么不畫?小雪說,欣欣負責我們兩個的作業(yè),能者多勞嘛。后來有個戴眼鏡的男的過來問我們在做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判斷對方是什么人,欣欣就跑了,我和小雪只好跟在她后面狂奔。欣欣跑起來還挺快,一點也不像體育差的人。小雪跑了一段就不肯繼續(xù),捂著腰說肚子疼。我莫名覺得整件事太無稽了,在旁邊笑得不行。欣欣折回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和小雪各自彎著腰站在人行道上,在她眼里估計像兩個傻瓜。我說,你跑什么?她嚴肅地說,抄襲是欺騙,欺騙是不對的。但我設計不了,只能抄。我說,你也太認真了。
升上中專,家里給我買了電腦,286的配置,在當時算是頂尖的。對中國用戶而言,那是個人電腦的史前時代。Win95即將稱霸世界,其前身的Windows系統(tǒng)已存在多年,但它尚未在中國的個人計算機領域普及,例如我家那臺,也就是倒騰一下DOS系統(tǒng)。對了,金山WPS也已登場,界面是刺眼的低像素彩色。學校的計算機應用課把DOS和WPS翻來覆去講了一學期。上課時頗為鄭重其事,先換上布鞋套才能進機房。
上機課乏善可陳。在黑白DOS界面進入目錄,退出目錄,拷貝目錄和文件。這些煞有介事的操作,很快將由于Win95的出現變成無用功。在當時,我們對未來的趨勢一無所知,認真地背誦帶空格和斜杠的計算機指令,跟學外語一樣。微微凸起的屏幕像一張機器人的臉,只有使用它的語言,才能與之交談。
自從我有了電腦,欣欣過來就很少看漫畫了,而是把我家當機房。某個周末,欣欣獨自在我的房間,把課本攤在一邊,練習DOS的命令行。我和小雪在客廳看一部老電影,忘了是《終結者》還是《銀翼殺手》。小雪每當看到她覺得可怕的鏡頭,就用力掐我的胳膊。她的蘋果味護發(fā)素的氣息沁入鼻腔,是一種人工的甜香。我慢慢湊近她的臉,她更加使勁地掐我,意思是,那邊房間有人呢。我知道是借口。她不讓我親她,是因為她的牙套。為了緩解沮喪,我起身穿過飯廳,到房間門口問欣欣:“你要練到什么時候啊?來跟我們看電影吧?!?/p>
“快好了?!彼粗聊徽f。
“學校不是有上機課嗎?”
她的手指停下來,氣氛莫名有些緊繃。這時小雪也過來了,隔著幾步遠對我說:“你怎么那么小氣啦,讓她練?!?/p>
莫名背了個“小氣”的罪名,我悻悻地回客廳繼續(xù)看電影。小雪等欣欣走后告訴我,欣欣得罪了班里一個男生,那人在機房的座位挨著她,每次都趁機搗亂。要么在她的鍵盤上一陣亂敲,要么把她的計算機電源拔掉??傊疅┎粍贌?。她后來干脆就不去上機了。
當時還沒有“霸凌”這個詞。我本能地想,既然那人那么討厭,她可以和老師解釋,要求換座位。而且那個男生的舉動也很奇怪,如果是在小學或初中,我會懷疑他干脆就是暗戀欣欣才故意挑釁,可到了這個年紀,沒人會這么做。我把我的想法對小雪講了,她莫測高深地說,我們女生的事,你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沒再尋求解釋,她也沒多說。欣欣繼續(xù)隔個一兩周來我家借用電腦。一年級的下半學期迅速滑過,暑假來了。
上一個暑假,也就是中考之后既焦灼又散漫的假期,我等來了錄取通知,然后去了南京的爺爺奶奶家。爸媽建議我今年夏天繼續(xù)去南京,他們可以不用操心我每天午餐吃什么。我拒絕了。我媽說,你一個人待著不無聊嗎?我說,不無聊,小雪會過來玩。她問,你和小雪不是在談戀愛吧?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不知我媽究竟該算敏感還是遲鈍。為了擺脫嫌疑,我把欣欣搬出來說,你想多了,小雪的好朋友也一起玩的呀。
實際上,自從放暑假,我就沒見過欣欣。聽說她在麥當勞打工。我提議去她店里找她玩。小雪說,不要,那家店在她家旁邊,好遠的。我這才得知,雖然都是長寧區(qū),欣欣的舅舅家在萬航渡路,離我們所在的虹橋地區(qū),乘公交車需要將近一個小時。
一天,我在家接到了欣欣的電話。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來。她在那頭說,我有好多麥當勞的餐券,你要不要?我可以寄給你。
我說,不用寄,我去拿吧。我到你店里去找你?
按理我該喊上小雪一起去萬航渡路的麥當勞。她之前嫌遠,我就沒問她。那時不是所有的公交車有空調,空調車票價兩元,普通車一元。過了兩趟車才來了一輛空調車。正午的炎熱讓人們放棄了節(jié)約,車上的人不少。我站在車尾靠窗的位置。窗外掠過中山公園的時候,我想起初中曾經和小雪一起來此野餐。我?guī)Я思t寶石的鮮奶小方,她的嘴邊沾上了純白的淡奶油泡沫。那是我第一次親吻小雪,一個帶著奶油香氣的吻。如今我將滿十八歲,回想起初吻的經歷,不知怎的有些滄桑。
麥當勞的店看起來都一個樣。白熾燈和空調讓室內失去了晝夜和季節(jié),薯條和炸雞的氣味則模糊了國界。我把站在收銀機后的服務員挨個兒看了一遍,沒有一個像欣欣。話說她到底長什么樣來著?這時,一個用力拖地的清潔工阿姨經過面前。不對,那不是阿姨,是欣欣。她彎腰低頭,看起來和拖把差不多高。我叫了聲“欣欣”,她直起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的額頭上大面積爆發(fā)的青春痘。
“上星期我負責炸薯條,長了好多痘。”她注意到我的視線,解釋般說著,從圍裙口袋掏出一沓餐券給我。好家伙,是免費的套餐券。等于一小筆現金。我道了謝,覺得立即拿券走人不太好,便問她什么時候下班。
她看一眼左腕的電子表:“還有一個小時。”
“那我吃個套餐,在這里等你?!?/p>
把券遞給服務員的時候,我總覺得對方在盯著我看,估計以為我是欣欣的男朋友什么的。我端著餐盤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還好帶了兩本漫畫書,盡可以打發(fā)時間。欣欣拖地經過,探頭張望。我把書的封面亮給她。她抿嘴一笑說,我在租書店看過了。
讀完一本半,欣欣過來說,可以走啦。她換回了日常的衣服,老氣的碎花泡泡紗連衣裙,像是裁縫店的出品而非成衣。她從肩膀到腰的線條恰如一個倒梯形,沒有半點少女的曲線。揭示她年齡的也只有那些泛紅的青春痘了。
我不是第一次感到納悶,小雪和欣欣的友誼,到底是怎么成形的呢?她倆從成績到興趣愛好乃至日常話題都沒什么共同點。我問她:“我們去哪里玩一下?”我以為她會帶我去她常去的租書店,沒想到她說:“要不要去我家?”
雖然有點奇怪,但沒有拒絕的理由,我跟著去了。之前只知道她住在舅舅家,實際去了一看,那簡直是寄人籬下一語的范本。
從麥當勞出來,她走在我的右側,我們沒怎么說話。過個人行天橋,繼續(xù)走不到一百米,右拐進一條弄堂。進了弄堂,她的腳步加快,我落在后面。不像我家和小雪家所在的五層樓構成稀疏方陣的新村,弄堂一米多寬的走道兩側是瓦頂白墻的小樓,兩層或三層,樓與樓緊挨著,讓人想起聚生的菌類。外面馬路上的蟬聲讓弄堂顯得安靜。有個老太在戶外的水池里洗咸菜。其他弄堂居民大約在家里避暑。電視的聲音從某處傳來。欣欣輕快地穿過老太身后,我緊隨著她,感覺到老太的視線,比陽光更灼熱。
她舅舅家在拐角處,和其他人家一樣,水斗裝在屋外。一樓的門敞著,進門后,右手邊是煤氣罐和灶臺,左手邊有張滿是油垢的小方桌,大概是吃飯的地方。通往二樓的不是樓梯,而是木頭扶梯,梯級和兩側的豎擋呈現奇異的光澤,多年間有人上上下下的結果。如果讓小雪爬這梯子,她肯定會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我問欣欣,小雪來過你家嗎?她點點頭。片刻后又說,我去她家比較多。你知道的,天冷的時候我都去她家洗澡。
我沒聽說過洗澡的事。作為常識,我知道弄堂房子沒有浴室和抽水馬桶。很難想象他們怎么應付每天的衛(wèi)生環(huán)節(jié)。
和預想不同,欣欣的房間不在二樓,而是在一樓,扶梯背后的夾層。她率先穿過梯子和碗柜之間的逼仄空隙,掀開布簾進去,同時按了電燈開關。我跟著穿過簾子,嘴里不受控制地發(fā)出唐老鴨式的感慨:“哇哦?!?/p>
房間沒有窗。兩面墻抹了白石灰,進門處和盡頭的墻是木板,讓整個空間更像一只箱子。家具讓“箱子”勉強有些生活感。一只雙門衣櫥、一張方桌、一摞木箱、一摞板條。這些東西留下的少許空地就是我們站的位置。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奇怪的是封閉的房間并不悶熱,身上的汗迅速涼下來,形成黏滑的一層。
我困惑地四處看,心想,床呢?難道她睡地上?
她以為我在研究木板墻的那頭,立即說:“一樓后半是鄰居。廚房以前要大一些,有個樓梯。我舅舅把樓梯改成梯子,多出來的地方就做成了房間?!?/p>
我總算明白了,弄堂的一棟房子住了不止一戶人家。多年后看電影《哈利·波特》,那個住在樓梯底下的男孩的境遇,讓我立即想起了欣欣。那時我和她早已沒了聯(lián)系。
這會兒,為掩飾好奇和窘迫,我半開玩笑地說:“怎么沒有床?難道你像機器貓一樣睡衣柜里?”
她指給我看墻角的板條折疊床,我先前沒認出那是個家具。她從桌子底下拖出一只高腳圓凳,讓我坐,然后出了房間。我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輕而敏捷。回來時,她端著兩只玻璃杯,里面是可樂。我喝了一口,倒是冰的,氣跑光了,和糖水無異。畢竟口渴,我接連喝了兩大口甜得發(fā)膩的可樂。她站在桌邊,似乎沒想起給自己找個地方坐。屋里唯一的凳子在我身下。
“我們玩?zhèn)€游戲吧。”她說。
“什么游戲?”問出口的同時,我意識到,在這個古怪的房間里,我沒有主動選擇的權利。就像童話里被壞女巫誘拐的小孩,或者像舍己救人之后發(fā)現自己懸浮在靈界的浦飯幽助。別人說什么,你就做什么,是故事的規(guī)則之一。
“我們輪流到柜子里。柜子外面的人可以問里面的人任何問題。被問到的人必須說真話。”
“到柜子里?”我震驚地看一眼那個剛被我開過玩笑的衣柜。目測比我高。以欣欣的體形,里面可以站三個她。問題是,為什么要到柜子里去?有什么話不能在這里說嗎?
她走過去拉開柜門。里面分了三層,頂層和底層裝了雜物,中間一層最高,折疊整齊的被褥平鋪在隔板上,上方的橫桿掛著幾件衣服。她把被褥卷起來,又把稀稀拉拉的衣架往旁邊撥了撥,弄出一片空間。估計我在里面只能半蹲。我盯著柜子里看了幾秒,問:“如果不想說真話呢?”
“敲兩下柜門?;Q。”
聽起來倒不是個強人所難的游戲。問題是,我并沒有什么想問她的。如果此刻提出和我玩這個游戲的人是小雪,我的興趣會大得多。
“你也可以問我關于小雪的事?!彼馕渡铋L地說。
我動心了,仍保留謹慎:“你先進去?”
目睹她甩掉鞋子跳進衣柜的熟練動作,我又開始懷疑她其實每天睡在柜子里。我隔著柜門咳嗽一聲:“能聽見?”
“能。”她的聲音經過木頭和空氣,依舊清晰。
“你最喜歡的漫畫是什么?”
“《東京巴比倫》。”
我知道那個漫畫。作者是個四人組合,CLAMP,被讀者們喊作“夾子大媽”。從《圣傳》起,夾子大媽們塑造了一代尖下巴九頭身的偶像。我欣賞不了她們的畫風,對其故弄玄虛的情節(jié)也嫌累贅。對于《東京巴比倫》,我只知道個大概,是關于陰陽師和復仇。
“你最喜歡的動畫片呢?”
“《天書奇譚》?!?/p>
“哦,我也喜歡!現在都沒什么好看的國產動畫了。”我思索著下一個問題。比念頭更快,句子從唇齒間滑脫。
“小雪是不是有其他男朋友了?”
是非題等于作弊。如果她拒絕回答,答案顯而易見。
空氣靜寂。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然后聽見了柜門的響聲。篤篤。那聲音顯得小心翼翼。我拉開門。她在柜子里抱膝而坐,像是很熟悉如何讓自己在逼仄的空間保持舒適。裙子底下探出的小腿線條纖細?;璋的:怂樕系亩唬瑓s讓她的雙眼顯得格外幽深。她正盯著我看。我猜自己一臉受傷的表情。
我說:“輪到你問了?!?/p>
她從柜子里出來,光著腳踩在水泥地上,聳聳肩說:“我沒有什么要問你的?!?/p>
整件事像是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先是暗示我可以問小雪的事,然后我筆直地沖過去,正中靶心。我暗罵自己蠢。悔恨促使人沖動。我脫掉跑鞋,笨拙地鉆進柜子里,學她剛才那樣坐著,用一只手往里掰柜門。門很難從里面關上。她剛才是怎么做到的?
她在外面推了一把,門合上了。最后一絲光線消失。我置身于黑暗中。
衣柜里有股樟腦味兒,還有舊木頭的氣味。隔著襪子碰到一堆柔軟的物體,她的被褥。她每晚把折疊板床拉開,放上這些被褥??墒菬o論怎么看,屋里放不下一張床??赡苄枰扰矂幽菑堊雷樱课宜伎贾鵁o關的事,以消除自己的恐懼。是的,我不受控制地開始害怕。逼仄的空間不見光亮,讓我全身的毛孔沁出冷汗。我甚至有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她會不會突然鎖上柜子,把我永遠地留在這片黑暗中?
“如果你在學校被人欺負——”
在柜子里面聽來,她的聲音和平時不同。話語中斷,我等待著后續(xù)。
“欺負你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的戀人。你會怎么做?”
欣欣在上機課遭遇的不愉快。那個總是搗亂的男生。我聽過那人的名字,轉瞬即忘,只記得叫什么龍。她最好的朋友只有一個。所以那家伙是小雪的男朋友?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總該有個理由吧,到底為什么?”
“柜子里的人不能發(fā)問。請回答?!?/p>
“……如果我的朋友對這些視而不見,那么連朋友都沒法做了?!?/p>
黑暗之外,在柜門的那邊,她沉默著。我猜她不是很開心。我更加不開心,所以無所謂了。是她開始了這個游戲,把我們引到無法退回的懸崖邊上。除了往下跳,沒有別的路。她又開口說道:
“如果你的朋友總是在各種小事上羞辱你,說你窮,說你丑,那么她真的是你的朋友嗎?”
的確是小雪的作風。我早就發(fā)現,她和欣欣的友誼建立在不協(xié)調的基礎上。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媽需要一面魔鏡,她需要欣欣在旁作為映照。小雪有種無邪的殘忍,而她甚至不自知。那也是我對她著迷的原因。
“一個巴掌拍不響。任何一種關系都是這樣。”
我并不知道自己說了一句多么有哲理的話。至少當時的我不會想到,這句話將涵蓋我和小雪接下來反復分手又和好的若干年。我和她最終分道揚鑣的原因,不是我對她不夠忍讓,恰恰是我過于縱容。用她的話說,你拿不住我。
柜門被拉開了。光照進來。按她訂立的規(guī)則,我這邊沒敲門,還沒結束。反正我也不想玩了。我動了一下腿,有點麻。一步之外,她站在微黃的燈泡光線下,腦門上的痘痕像一片陰影。
“原來你不傻啊?!彼痈吲R下地對柜子里的我說。
欣欣給的餐券,我大部分是和小雪一起用掉的。小雪問我怎么會有麥當勞的免費券,我說了來由。小雪顯得詫異,問,她一個人來了你家?我盡量平淡地答,我去找她拿的。拿人錢財,總得跑一趟吧。
至于小雪聽了這些話會有什么聯(lián)想,又會不會因此泛起醋意,我懶得想。出于自尊,我也沒問她和那個什么龍到底怎么一回事。小雪看起來絲毫沒察覺我知道了她的背叛。整個暑假她都在哀嘆,下學期開學就要實習了,什么珠算打字計算機統(tǒng)統(tǒng)用不上,她就要成為一天十二個小時站在柜臺里的體力勞動者了。我懷著少許惡意說,你們學校沒有教人怎么站久了不累,不科學啊。
那年暑假的另一樁記憶,是DOS版仙劍奇?zhèn)b傳的面世。為了玩通關,我兩天兩夜沒睡。只有吃晚飯的時候不得不到爸媽跟前扮演自己,腦海中不斷回放游戲畫面。我猜欣欣一定會喜歡玩仙劍,可惜見面那回沒顧上和她說。她舅舅家沒有電話,找她得打居委會的公用電話,讓人去喊。小雪有號碼,我謹慎地沒問她要。
“等你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打算做什么?”
暑假快結束的某個下午,小雪在我家沙發(fā)上問。我剛切了西瓜端過來給她。照例是兩人一起吃半個西瓜,一人一把勺。她拿起勺子,往正中央狠狠挖了一大勺。
“到上班還有兩年呢,不好說。如果是現在,我肯定買一堆漫畫書。那時候也許有其他想買的?!?/p>
“咦,你這么善變啊。我昨天問欣欣,她說肯定是買漫畫書。整套整套地買?!?/p>
“你們見面了?”我心想,你不是嫌她家遠嗎?
“她來我家洗澡?!?/p>
“夏天她也過來洗澡嗎?我還以為只有冷天才這樣?!?/p>
那天,我從柜子出來之后,兩個人又聊了會兒。欣欣告訴我,她羨慕弄堂的男生,因為他們夏天可以在外面接根水管沖涼。對她來說,洗澡是個大工程。先要燒一壺熱水,把熱水壺和裝冷水的桶拎進房間,兌在澡盆里。洗完了還得把洗澡水倒進另一個臟水桶,拎出去倒掉。她指指樓上說,我舅舅舅媽在樓上洗,拎上拎下就更煩。我問她,舅舅家有沒有其他小孩?她說有個表哥。看起來她不是很想談論那個表哥,我就沒再問。
小雪瞥了我一眼:“你對欣欣的事知道不少嘛。我還以為你倆只聊漫畫?!?/p>
我沒在意她話里的醋意,思緒轉到另一件事。既然欣欣暑假期間也會來小雪家,沒理由特意喊我去她那里拿餐券,給小雪不就行了?接著我想起來,她最初的提議是郵寄,是我自己非要大老遠跑去。必須承認,對欣欣,我其實懷有某種好奇。并不是那種異性之間的好感萌動,更像是看到一種未知的生物,想要走近去確認,它是不是屬于自己的星球?
開學后,實習生小雪并沒有像她畏懼的那樣要站一整天。她被分到淮海路一家商場的收銀柜臺,上班時可以坐著。不得不說,有的人就是天生命好。至于欣欣,聽說她在男裝柜臺賣領帶。
實習生上班穿西服式樣的學校制服,男生打領帶,女生系領結并且化妝。小雪在我面前嘲笑欣欣的慳吝,說,她用的是她舅媽用剩下的口紅,都過期好幾年了,而且只剩一點點,塑料芯子都露出來了,她每天拿個唇刷使勁蹭,太難看了。我說,你們不是有工資嗎?小雪說,對啊,一百多,雖然很少,比沒有強。她都拿去助學了,你說她是不是腦子有???
我不喜歡小雪貶損的口吻,轉換話題問她,那個欺負欣欣的男生還在繼續(xù)找碴嗎?
小雪眨了眨眼,像是不明白我問的是誰。片刻后她說,哦,你說霍逸龍,他和欣欣不在一個樓層,他在超市。
商場員工們結束一天的工作,已過了十點半,只能坐夜宵線公交車。在公交車站等車的幾乎都是商場的人?;粢蔟埖募乙苍谖鬟叄看嗡托⊙┗丶?,而我當時對此一無所知。我對我的情敵知道得太少,除了他曾經看似毫無理由地欺負欣欣。
每所學校都有那樣的男生,高大、英俊的體育健將。姓霍的不光有外形優(yōu)勢,他父親在銀行任高管。他經常吹噓說,自己畢業(yè)后會付一筆拒絕分配的違約金,然后進銀行工作。他對小雪的最大誘惑也就在于此。在她看來,坐在銀行的柜臺里,比坐在商場收銀機后面高級得多。
如果我曾經試圖逼問小雪,肯定一早就能搞清楚霍逸龍是個怎樣的角色,也就能避免后來的一系列問題。要怪就怪柜子游戲吧。欣欣雖然向我提出了警告,但其方式充滿了非日常性,讓人缺乏在現實中采取行動的動力。
深秋的一天,小雪打來電話說,有人請客去溫泉浴場,你一起去嗎?我當時對所謂浴場毫無概念,樸實地吃了一驚,反問,我和你?她笑起來說,你想多了,男女分開的呀,不過可以一起吃東西。里面吃東西不要錢,票里全包的。
大浴場位于近郊。我周末在人民廣場上英語補習班,和小雪說好了分頭過去。到門口一看,小雪旁邊站著欣欣。原來請客的人是她。小雪嗔怪地對欣欣說,叫你也帶個人,你怎么不帶呀,正好四張票。
四張溫泉票是欣欣參加某電臺節(jié)目觀眾問答的獎品。她是好幾檔節(jié)目的熱心聽眾,遇上有獎問答,必定寄明信片參加。據說迄今為止最厲害的獎品是一只歐姆龍電子血壓計。那些年,進口的電子醫(yī)療小儀器仍屬于稀罕貨,賣得很貴。小雪說欣欣“賺到了”,意思是,成本只是明信片和郵票。我想到的卻是以下的場景:瘦小的姑娘在她那形如地窖的房間里,獨自聽著電臺節(jié)目。她住在上海的中心城區(qū),卻更像是漂流在海上。
欣欣對小雪的回答打斷了我的遐想:
“我不像你,有那么多朋友。”
總覺得她在嘲諷。我相信小雪沒聽懂。
大浴場比公共浴室高級得多。相比池子的數量和面積,男浴客顯得人數寥寥。我泡了藥池,享受了沖浪池,試著蒸了會兒桑拿。又洗又涮又蒸,我感到每個毛孔煥然一新。等我換上浴場統(tǒng)一的褐色毛巾面料短袖和中褲,來到飲食區(qū),兩個姑娘已經在那里好一會兒了——從她們面前的幾個空碗就能看出。小雪驚笑道,你比女人還慢。欣欣問,你那邊人多嗎?我說,人很少。小雪說,哎喲女浴池人好多。我本來想蒸桑拿,一看里面都是人,就沒進去。
女浴客的衫褲和我身上的款式相同,詭異的橘粉色。泡過澡的小雪顯得格外明艷動人。我這才注意到,欣欣的青春痘消失了。她比夏天見面時圓潤了少許,也可能是遲到的發(fā)育終于悄然啟程。
飲食區(qū)倒是看不出女客比男客多。有好幾組三五個一伙的男的,在打撲克或吃喝。欣欣問我要吃什么,說去給我拿。我說,你們剛吃了什么覺得不錯的,給我照樣來一份就行,不要甜的。
等她走開,小雪說:“人不可貌相喲?!?/p>
“什么?”
“我說欣欣,你看她文文靜靜的,想不到吧,她上周把她們同柜臺的實習生鎖在倉庫里好幾個小時。事情鬧得蠻大的,說不定學校會給她記個處分。被鎖的那個不是我們學校的,所以性質更嚴重?!?/p>
“那個實習生是男的女的?”其實最先掠過的疑念是,難道她和那個實習生也在搞什么真心話游戲?我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是男的……怎么,你難道有什么奇怪的聯(lián)想?”
被小雪這么一說,顯得我有些猥瑣。我趕緊說:“那你有沒有問她為什么?”
“我沒問。她如果想告訴我,自然會講。主動問有點傻?!?/p>
小雪在這方面和我很像。該說是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特有的對他人的不干涉,還是某種明哲保身?總之我或者她都不愿讓自己顯得傻。仿佛是為了保持灑脫,我從未就她和霍逸龍的關系問出不得體的問題。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這既非風度,也無關信任,純粹只因為怯懦。
吃完一輪,我又回去泡澡。她倆說是泡不動了,留在飲食區(qū)看電視。在浴場消磨完大半個下午,換回秋天的厚衣服來到外面,身上留著熱乎勁,迎面的空氣清寒,形成愉快的刺激。我對欣欣說,謝謝你今天請我們。她看看我又看看小雪,嘴角帶笑說,客氣了,我也很開心。
欣欣說她在對面坐車,我和小雪先等來了公交車,隔著車窗看到欣欣一個人站在暮色初起的路邊。那些年的公交車站只有孤零零的金屬站牌,并無遮風避雨的頂棚。她身后不遠處是掛著霓虹招牌的大浴場,巨無霸般的一棟樓。整個場景有種非現實的意味。我忽然想到,這里是西郊,不管是回我們住的虹橋還是回欣欣家,都要往東走。
“她不是和我們一個方向嗎?”我問小雪。
“啊?”小雪茫然地說。她掃一眼車窗,欣欣已不在可見范圍:“她好糊涂啊。坐反了?!?/p>
我有種感覺,欣欣知道正確的方向,她故意走到對面去等車,是為了不和我們一趟車。
那時總嫌時間不夠用。時間,指的是課業(yè)之外用于看漫畫看影碟打游戲的時間。我有時甚至羨慕商場實習生小雪。她上一天班休息一天,也就是說,一個月她有十五天完全屬于自己。另外那十五天不太好過。十二個小時的工作加上來回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用小雪的話說,吃力死了。
十二月的某個周六下午,我去商場看小雪。在淮海路上買了剛出鍋的糖炒栗子,油紙包外面套著塑料袋,就這樣我還怕涼了,用外套前襟攏著,像個偷了東西的賊似的把那包東西送到她的收銀臺。工位上不能吃東西,她和師傅打個招呼,帶我去茶水間。說是茶水間,其實就是商場消防門后面的水泥空間擺了幾條長凳,看著荒涼。那地方沒空調,奇怪的是不怎么冷。聚在那里喝水聊天的都是年輕女人,灰西裝一步裙的是正式員工,藏青色外套百褶裙的是小雪她們學校的。好幾個人捧著當杯子用的雀巢速溶咖啡的茶色瓶子。我坐在小雪旁邊低聲說,商場果然是陰盛陽衰啊。她邊咬栗子邊說,男的都到里面消防樓梯抽煙去了,他們只要有煙抽,才不怕冷呢。
陪小雪吃了半包栗子,送她回收銀臺之后,順便又去看了欣欣。她在領帶柜臺里站得筆直,像個假人。不遠處一個站姿懶散的男生,一身黑西裝,不知是不是那個曾被她鎖起來的外校倒霉鬼。據小雪說,欣欣最終沒被記過,只扣了一個月的實習工資。
我走過去說:“嗨。”
“你來看小雪?”
“對,剛參觀了你們的茶水間?!?/p>
“是不是很驚訝?商場里面還有那樣的地方,跟我家好像?!?/p>
在茶水間總有種似曾相識感,被她這么一說,我終于找到了那感覺的源頭。印象中欣欣總是很嚴肅,難得她表現出自嘲的能力,我忍不住微笑著調侃道:“不像不像,沒有機器貓的柜子。”
我們聊到最近大熱的動畫片《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國內尚未引進,所謂的流行指的是盜版光碟。一張VCD兩集動畫片,全集要一百多元。我以為我書架上的一排碟包將是今后十幾二十年不斷重溫的財產,根本想象不到有一天它們會因其格式變成時代的殘渣。
正好和碟攤老板約好了最近去拿福音戰(zhàn)士的碟,我向欣欣提議一起看,約在她輪休的周日。
約定日之前的周五,我新買不久的拷機接到一個陌生號碼?;仉娺^去,那頭是欣欣,說要改期。我說,那我先看了哦,你來了我可以陪你再看一遍。我沒問她怎么會有我的拷機號,不用想,是小雪給的。
這樣又過了一周,她輪休周六。我照例要去人民廣場上半天課,讓她下午來我家,一點以后隨時都行。
我在補習班附近吃了肯德基然后回家,欣欣和我到家?guī)缀跏乔昂竽_。她來這里很多次了,第一次表示詫異說,周末你爸媽很少在家啊。
“他們比我上進?!蔽液喍痰卣f。我爸向來是沒有周末的,一周七天去設計院畫圖紙。至于我媽,繼去年迷上瓷畫,今年則熱衷于軟陶制作,周末都在老師那邊。對于創(chuàng)造性的事物,我缺乏爸媽的熱情。我的時間都耗在觀看上。有我這么個兒子,他們也許有些恨鐵不成鋼,只是設法不讓我感覺到他們的失望罷了。
我家那時只在兩間臥室裝了空調,客廳取暖靠油汀。我剛到家就開了,但那玩意兒升溫慢如蝸牛,屋里仍然冷颼颼的。我說要么到我房間用電腦看吧。等我坐在電腦前開機的工夫,她把臃腫的棉外套脫下來,和墻上的羽毛球拍掛在一處。
“新機器啊。你原來那臺呢?”
她熟悉我房間的電腦,立即看出變化。原有的設備跑不動新系統(tǒng),我爸帶我去美羅城重新攢了一臺機子。攢機需要一些技巧。這家拎塊主板,那家買兩條內存,每次殺一輪價。不光是我,班上追逐設備流行的同學們都是這么做的。
“折價賣給電腦城了?!?/p>
“好浪費?!?/p>
“你要買電腦?”我從轉椅轉過半個身子問她。她咬住嘴唇,搖一下頭。
我用電腦光驅播放第一集,到自己的小床上坐著,示意她坐電腦椅。她說喜歡坐地上,靠著床坐了。我心想仰著脖子不累嗎?但那畢竟是別人的脖子,輪不到我做主。就這樣,她和我一前一后看起了我已經知道結局的動畫劇集,她的后腦勺和我的腿隔著不到二十厘米的距離。她前一陣剪短了頭發(fā),正重新留長,皮筋扎起短短的一撮,像個雀尾巴。當她被屏幕上少年真嗣的命運吸引的時候,我不知怎么被那撮頭發(fā)搞得難以集中注意力。我像是回到了七歲,忍不住用手去撩。發(fā)尾迅速一彈,像只靈活的雀。
頭發(fā)的主人悶聲說:“不要皮。”
我索性伸手一擼,皮筋滑落。她的發(fā)質不像小雪那樣細軟,掙脫了束縛的頭發(fā)歡快地散開,垂落在她的兩頰和肩上。我以為她會發(fā)出不耐煩的嘖聲,或是干脆瞪我一眼,可她仍然盯著屏幕,只把一只手斜斜伸向后方,意思是讓我把皮筋還給她。
我半開玩笑地握住她的手。手心硬而滑,那感覺不像異性,像個小男孩。她試圖往回縮。我加了些力氣不讓她松手。其實直到那時我都是在沒事找事地逗她來著,可能因為在播的動畫片我已經看過了,而那個故事充斥著太多的死亡和陰暗,需要用一些插科打諢的動作來消解??傊?,我并沒有任何不良的預謀。
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意識到時,我從舒服的坐姿改成了一個奇怪的蜷著背的姿勢,俯向她。她的嘴唇在我的雙唇之間。和小雪不同,她顯然不習慣接吻。我以為她會拒絕,就像小雪曾數十次抵擋了我的各種軟磨硬泡。小雪對做愛有她的固執(zhí),說必須等到結婚才行。我最多只能伸進內衣?lián)崦?,同時忍受勃起帶來的刺痛。欣欣沒來的上個周末,我花了一個通宵看完了二十六集動畫片,在第二十集猝不及防地目擊了美里中尉和她的情人上床的片段。這不是給中學生看的科幻動畫嗎?簡直無法理解日本人的腦回路。也許因為那一幕在腦海中不斷回放,才促使我做出突兀的舉動。
不,不用自我辯白。那時我不過是個從毛孔到發(fā)梢都充斥著欲望的十八歲男生罷了。我的欲望和動畫片無關,和欣欣本人無關,甚至也和小雪無關。
那天后來的時間,她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坐在地上看片。我去廚房找吃的,只找到幾個橘子,她吃了一個,其余的進了我的肚子。片尾曲《Fly Me to the Moon》不知第幾次響起的時候,她說:“我們聊天吧?!?/p>
“好啊,可我沒有足夠大的柜子?!?/p>
她笑了。我好像是第一次聽見她放聲大笑。笑完后她說:“沒有柜子,我們就沒法說真話嗎?”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蔽疑形聪牒迷趺幢磉_,她輕快地說:“我有個主意?!?/p>
與上海大多數努力擴充面積的家庭一樣,我家的陽臺和客廳打通,裝了封閉式鋼窗。陽臺的一頭是洗衣機,另一頭是個從天頂到地板嚴絲合縫的窄長書柜。那地方西曬,被流放過去的是家里的次要書籍和擺設。巴金的《家》和《小靈通漫游未來》并肩而立,《作文描寫手冊》的旁邊是《家庭急救指南》,四卷本的《基度山伯爵》不知怎的缺了一冊,凡爾納的一整套倒是完整的。腦袋一直晃個不停的牛玩偶,舉槍的胳膊從根部不知所終的塑料扎古,我爸出差帶回來的無錫大阿福,我媽有一年玩得入迷的十字繡……
當欣欣拉開書柜外面的布簾,以上事物呈現在眼前。我?guī)缀跬藭癖旧淼拇嬖?,當然更不記得里面有些什么。褪色的藍底灰格的簾子是我媽為了防曬掛的。尚未等我的懷舊情緒升起,她重新拉上布簾,把書架連同她自己完全遮蔽。我發(fā)現自己面對著一件布浮雕。軟布將年輕女孩的輪廓勾勒清晰。她的臉,她的肩,她的胸。和夏天的時候不同,她確實有了胸,當然也可能是內衣的效果。
“好了。”浮雕說。
我莫名有些局促,“我來提問?可是你在那背后沒法敲門啊?!?/p>
布簾的一側伸出一只手,擺了兩下,仿佛在說,這樣就行。
“哦,那我想一想。我好像還是沒有什么要問你的。”我在心里說,真是個怪人,就那么喜歡玩柜子游戲嗎?而且比起提問,她好像更熱衷于回答。對了!倒是有個問題。
我清了下嗓子。“那個姓霍的……”
浮雕凝固,我感覺到她在屏住呼吸。
“到底為什么欺負你???”
隔著一層布,某種類似失望的情緒傳來。也許她以為我會問我的情敵和小雪的進展。那就太低估我這個和平主義者的決心了。某種意義上我和《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的男主角真嗣是一樣的,凡事只想逃避。
“有次考試他想抄我的卷子。我沒給他抄,迅速寫完交卷。從此他就卯上我了。我和他的座位隔著個走道,他老拿紙團扔我。到了上機課坐旁邊,就更是沒完沒了?!?/p>
“你怎么不和老師說?”
“說他干擾我上課?職校的老師才不管課堂紀律。他們只想不出什么事趕緊教完一屆,把我們送上社會?!?/p>
“小雪也不管?”
她嘆息一聲:“不瞞你講,小雪在這件事上讓我蠻寒心的?!?/p>
我換了個話題:“我聽說你把人鎖在你們柜臺的倉庫,是真的嗎?”
“是?!?/p>
“為什么?”
“你很喜歡問為什么?!?/p>
“你站到那里不就是讓我問嗎?請注意規(guī)則,你不回答的話要換人了哦?!?/p>
“是因為他偷柜臺里的貨?!?/p>
答案出乎意料,我有些吃驚。她在布簾背后飛快地說:“每到月底盤點不對,柜臺里所有人都要賠錢。我盯著他不是一兩天了。那天我把他鎖起來,說,誰也不要放他出來,直到他招認。結果柜長心軟又怕事,不到一個小時就開了門。”
那算是某種正義感嗎?我思索著。她不給人抄襲的機會,遇到內賊不肯放過。我接著想起抄櫥窗那次,她帶著我們倉皇逃竄。她說,欺騙是不對的??雌饋?,她痛恨謊言,連她的柜子游戲也遵循著“說真話不然就換人”的思路。
我忽然心生恐慌。不撒謊的她,回頭不會把我今天想對她做的事、我們之間已經發(fā)生的事,乃至此刻的對話,統(tǒng)統(tǒng)向小雪透個底朝天吧?我在心里哀嘆一聲,完了完了!
“你和小雪像這樣玩過嗎?我是指,找個地方,不一定是柜子,說真話。”
短暫的沉默,然后是:“我不是和誰都愿意這樣的?!?/p>
雖然并非獲得了保證,我隱隱感到心安。我們又聊了很多。都是些那個年齡的人關注的話題,關于友情、愛情、人生。過了一定的年紀,即便和最好的朋友或是戀人,也不會再有人談論這些。記得我問了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問的時候難免有些緊張——我以為她喜歡我,還以為這并非自戀導致的錯覺。
結果讓人失望。她說:“有過,現在沒有。你不覺得人總是正負相吸嗎?”
“你是指,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不是。就是說,人很容易被和自己不是一類的人吸引。”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們忘了提問方必須是柜子外面的,問答在兩人間輪轉。那是個多云天,有那么幾分鐘,太陽掙脫了云層,在陽臺投下它每個冬天從不懈怠的斜照??赡苁歉糁剂先杂X刺眼,她偏轉腦袋,浮雕換了個角度。我又問了個問題。催生那個問題的,或許是光照,或許是長談逐漸堆積的親密感,又或者,那個問題一直鎖在我內心的柜子里,被我自己加了一重又一重的鎖。打開鎖的是我還是她?不重要了。總之,她本可以不回答。她只需要伸出手搖一搖,打破我們之間的魔法。
她只過了一秒就回答了。以她一貫的筆直、清晰的態(tài)度。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的房間。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了很久的呆,直到電話鈴聲將我從急墜直下的情緒拖拽出來??蛷d的電話和我房間的子機疊加成尖銳的嘯叫。我接起來,那頭是我媽,驚惶地說,你爸回家了嗎?我打他call機沒人回。我說,還沒。那邊說,我和你姨媽在醫(yī)院……你姨父生毛病了。我莫名其妙地想,你不是去上課了嗎,怎么跑姨媽家去了?
我答應等爸爸回來第一時間告訴他是哪家醫(yī)院,掛上電話出了房間。客廳亮著燈,暖而空曠,照明和油汀一直沒關。陽臺上的書架垂著布簾。欣欣不在那背后,她走的時候我甚至沒注意到。我總有種錯覺,仿佛她還在那里,我只要提問,她就會出聲回答。
每個人都有青春期的終結。促使我們一步跨入成年的,可能是某個明確的事件,或是不那么分明的心境變化。我認為,自己就是在那一天長大成人的。那個我和欣欣有過親密接觸,然后第二次玩了柜子游戲的周末。也是在那天,姨父突發(fā)腦梗,我爸帶著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姨父已經恢復了知覺,我媽和姨媽圍坐在病床邊,用相似的高嗓門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什么,像兩只亢奮的烏鴉。姨父的臉上是種愉快的恍惚,仿佛他妻子和小姨子的絮叨也好,連接他身體的靜脈注射也好,病房里的其他嘈雜和氣味也好,對他來說都是可忽略的身外物。我從姨父的臉上窺見了成人世界被庸常掩蓋的神秘——人生是忍受,有時容易忍,有時不那么容易忍,總之且忍著吧。
注視姨父的瞬間,我醒悟過來,自己正在飛速接近一個不值得期許的將來。周遭景物流過,背景音嘈雜,找不到暫停鍵。被困住的感覺讓我不適。若干年后,我從記憶的旮旯里翻揀出那天的諸多細節(jié),加以確認,沒錯,就是從那一天起,我不再是個沒心沒肺的半大孩子。
后來我和欣欣又見過幾次,每次都有小雪在。我擔心的事——她向小雪說出我們的秘密——并沒有發(fā)生。到后來我徹底忘了自己有過的擔憂。那不過是個普通的周末,她來我家看動畫片,僅此而已。
小雪她們三年的職校生活其實只有一年半在學校。第三年完全不上課,換了一家商廈實習,是班級的定點委培方,也就是說,畢業(yè)后她們會成為該商場的正式員工,如果不服從分配,必須付違約金。欣欣又被分在男裝部,這次賣的不是領帶而是西裝。小雪去了童裝柜。久站讓她頗不適應,我聽了一堆抱怨。從一些微妙的態(tài)度變化,我猜她和姓霍的沒再繼續(xù)。
我在畢業(yè)前幾個月參加了三校聯(lián)考,報考的是會計大專。等結果期間,我也開始實習,在一家企業(yè)當出納。上班在浦東,那時還沒有地鐵二號線,過江得坐隧道線或大橋線公交車。如果考不上大學,后面都得折騰那么遠上班。想想都讓人灰心。
最終,我的分數勉強越過了招生線。我有種獲救感。直到入學后我才得知,父母討論過,如果分數不夠,就出錢給我讀自費。我從沒想到,我爸忙著接私活是為了這個。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大學生活是非常愉快的。簡單地說,那時沒什么就業(yè)壓力,也沒太多的奮斗動力。大學畢業(yè)生拿個一千出頭的工資是常態(tài)。小雪她們的月薪是九百多。在一眼看得到將來的日子里,我加入了學校的動漫社,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因為迷戀《頭文字D》而去考了駕照的計算機系女生。工薪階層家里有車的不多見,而且她的行動力讓人欽佩。我們很快成了朋友,在食堂、教學樓和圖書館說了很多話。按結果看,該算是在交往。她是我后來的妻。
如果我本人的記憶可靠的話,我和小雪之間從未有過真正明確的分手。畢竟道不同,漸漸地就淡了。不過據她在初中同學會上半調侃半認真的版本,是我甩了她。她愿意這樣想,我也不好攔著。她在商場沒待多久。我念大一上半學期的時候,她家里通過熟人給她找了份文員的工作。??颇钊?,我尚未畢業(yè)她就結婚了,對方是她的同事,比我們年長得多。
我畢業(yè)后工作兩年結的婚,妻不想馬上要孩子,我們又等了幾年。這一等就出現了分水嶺。我兒子柏燦是在北京奧運那年降生的,當時小雪和高偉文的女兒高興在念小學二年級。今年柏燦剛上二年級,高興十六歲。就是說,她已經到了她媽媽和我談戀愛的年紀。會有這種不合時宜的感慨,是因為高興簡直像小雪失散多年、被放在時間膠囊里的孿生妹妹。此外我還有種離譜的錯覺,那就是高興的媽媽和我,變成了兩代人。我知道這個想法不公平。小雪并不顯老,依然是個好看的女人。她只是說話方式越來越像我媽。例如在柏燦幼升小之前,她為了表示關懷,在微信問了我一堆問題,每一個都像我媽那樣不著邊際。我很想對她說,現在和你家高興上小學的時候不同了,競爭很激烈。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我選擇經常性的沉默。
柏燦最后沒能進入我們預期的私立,念了按片區(qū)劃分的公立小學。為此,妻頗有些懊喪。我對她說,念什么學校對前途的決定只有一半,人還是得靠自己。就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職校出來,不一樣可以上進?
我說的是欣欣。
她在畢業(yè)那年當了柜組長,后來升任樓面長。上班之余,她一個學分一個學分地積攢大專自考的課業(yè),看樣子,會比我更早拿到畢業(yè)文憑。
小雪如愿坐進辦公室之后半年,據說欣欣也從商場離職,去了某間公司。再后來,小雪和昔日好友的聯(lián)系斷了。小雪的婚宴上也沒見到欣欣。盡管不知道她的后續(xù),我毫無來由地相信,她會一路力爭上游。如果她還是像少女時期那么不懂得圓滑,眼里揉不下半點沙子,可能會對她的前途造成阻礙。不過,我總覺得她能有比我認識的其他人更大的成就。想想梯子背后的凄涼房間吧,簡直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的現代版本。
妻不認識欣欣,對我的話回以嗤笑道,靠自己?你對我們的兒子有什么誤解?他玩心這么重,也不知道像誰。
一天,小雪從微信發(fā)來一篇公眾號文章,標題是《十年逃犯落網的背后》。公司新上了一個系統(tǒng),以前的績效計算全部要改,我每天忙得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沒空看什么網絡八卦。我這邊遲遲未作回復,小雪打了個跺腳的卡通表情過來。我回了一個字,忙。她回道,你有空看哦,是我們認識的人。
她這種曲折的說話方式也和我媽一個風格。我媽有時發(fā)來網上的文章,某公司又有人在加班時猝死。那意思是對我的提醒??墒敲Σ幻@種事是我能決定的嗎?從前我以為上班就意味著朝九晚五之外的時間可以盡情沉浸在動漫世界里,殊不知,有一天當我環(huán)顧四周,已經沒什么二次元產品讓我愿意花上十幾個小時。當大多數娛樂產品都可下載,點擊鼠標就能收入電腦,最寶貴的東西便不再是片源,而是時間。
回到家吃了偏晚的晚飯,我拿起筆記本電腦繼續(xù)加班。再度提醒我看那篇公眾號文章的,是我媽。她直接打來電話問:“小雪朋友圈發(fā)的那個,真的是她同學嗎?以前常來我們家那個?”
“什么?”
“你沒看嗎,十年逃犯那篇?!?/p>
“還沒,我這就看?!?/p>
掛了電話,我點開鏈接。一個字號碩大排版粗劣的公眾號。內容夾雜了刑偵與科普,講的是一名逃犯最近在某商場被攝像頭拍到,該商場的監(jiān)控連通了警方新上的罪犯篩查系統(tǒng),逃犯的照片經過計算機自動比對,觸動警報,警方立即展開抓捕,將其擒獲。文章配圖的逃犯照片是從電視新聞報道截取的,像素模糊。文中提到逃犯名字是“劉某玲”,罪名是詐騙和殺人。2006年,劉某玲在某傳銷組織任高層,該組織采用監(jiān)禁授課的方式招攬新人,導致數人死亡。
我讀完文章,點開小雪的朋友圈。她轉發(fā)的時候寫了評論:“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遇見老同學?!蔽乙活^霧水地在微信問她:“誰啊,那個劉。我認識嗎?”
回復來得很快,是語音。小雪在那頭叫道:“我簡直要昏過去了。你怎么不認識!欣欣??!”
奇怪的窒息感向我襲來。仿佛我在一處幽深的柜子里,或是一道格紋布背后。我努力按捺心跳,輸入:“你搞錯了吧?那張照片那么模糊,看不出是不是她?!?/p>
回復隔了幾分鐘,可能她同時忙著和幾個人在聊。
“我問了好些人,不會有錯的。她后來那間公司就是做傳銷的。”
隔了片刻,又來了一條語音:
“其實做傳銷太適合她了,她從前就最喜歡騙人的。不過居然搞出人命。好可怕。”
我握著手機,注視著背光變暗,屏幕自動鎖上。沒有再回小雪,是因為我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偛荒苷f,欣欣不會做這樣的事。說到底,我對她又有多少了解呢?在小雪口中,她喜歡騙人,和我認識的她仿佛不是同一個人。我只知道柜子里的她,而且太過久遠。她來我家看《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的那個冬日午后,距離到公眾號列舉的罪行,有十一年的間隔。到現在,更是二十一年過去了。
陽臺上布簾后宛如浮雕的少女身影,猶在眼前。
那時,我問了她一個問題。
——小雪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她給了一個答案。
——小雪最近去墮胎了。我陪她去的。
我有種沖動,想要向微信那頭的小雪確認,欣欣在遙遠的過去給我的當頭一棒,難道并非事實的真相?如果欣欣當時是在說謊……但我繼而強忍住了。高興都十六歲了,我在想什么?現在確認有意義嗎?我想起我的少年夢碎了一地的那天快要過完的時候,在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我問我爸,姨父沒事吧?我爸說,去了才知道。我望著車窗外掠過的城市燈光,明明是熟悉的地段卻感到陌生。翻涌的情緒形成急墜的旋渦。被小雪背叛的憤怒。欣欣手指的感觸。不知從何起也不知該如何排遣的孤寂。我想要找一只柜子將自己鎖起來,這樣我和我的情緒便能夠自行和解。但我同時還需要柜子外有個人,向我提問,不然我將死守著沒有出口的孤寂。就在我東想西想的當口,車停了,爸付錢給司機。
原載《鐘山》2022年第1期
原刊責編? 夏彬彬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