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茜燁
(中山大學 中文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00)
論語派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小品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流派,以《論語》《人間世》《宇宙風》三個刊物為中心。論語派小品文最顯著的特點是性靈與幽默,在歷史上最受人詬病的也在于此。在八十年代新啟蒙的主導下,論語派小品文在新的價值標準下獲得了肯定,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莊鐘慶的《論語派與幽默文學》正視了論語派對幽默、閑適、性靈文學的倡導;俞王毛的《論〈宇宙風〉雜志的近情文學》關注到了《宇宙風》對于小品文“近情”風格的重視;楊劍龍的《論語派的文化情致與小品文創(chuàng)作》系統(tǒng)地分析了論語派小品文性靈、幽默、閑適的創(chuàng)作特點。然而,在這些肯定性的評價里,論語派小品文逐漸成為性靈與幽默的標志,研究者也似乎遺忘了他們曾提出的“迫成隱士”與“開卷有益”?!墩撜Z》第一期的《緣起》中說:“我們無心隱居,迫成隱士”[1]1;《人間世》的《發(fā)刊詞》里對來稿提出這樣的期待:“以期開卷有益,掩卷有味,不僅吟風弄月,而流為玩物喪志之文學也已”[2]2?!捌瘸呻[士”與“開卷有益”一為出發(fā)點,一為落腳點,顯示了論語派對小品文創(chuàng)作中真誠性、現世性、批判性內容的期許,以及避免小品文成為玩物喪志之物的努力,這可以說是該派在性靈、閑適、幽默之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本文著重分析在性靈、閑適、幽默之外,“迫成隱士”與“開卷有益”如何體現了論語派對小品文現世性和批判性的關注,以及他們對小品文內容的擴展所做的努力;這些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如何被消解又如何被試圖闡釋與達成;在消解與試圖闡釋、達成中糾結著創(chuàng)作者怎樣的心態(tài)與立場。
1932年《論語》創(chuàng)刊,第一期上的《緣起》邊玩笑邊正經、半虛構半真實地道出了他們辦刊結社的由來,但其開篇幾句卻常為人所忽視:“《論語》社同人,鑒于世道日微,人心日危,發(fā)了悲天憫人之念,辦一刊物,聊抒愚見,以貢獻于社會國家”[1]1。此處可見其辦刊之目的起初并非為了輕松與玩笑,所謂“聊抒愚見”也蘊含著自由表達的性靈之光,而這里的“發(fā)了悲天憫人之念”和“以貢獻于社會國家”則明確提出了指向現實社會的創(chuàng)作內容??捎帧盁o奈泰半少不更事,手腕未靈,托友求事,總是羞答答難于出口;效忠黨國,又嫌同志太多;入和尚院,聽說僧多粥少;進尼姑庵,又恐塵緣未了”[1]1。這段話中玩笑頗多,但聯系論語派的慣常姿態(tài)也不難想見他們是不甘與國民黨握手言和,亦不愿與左翼同為激進,而且還無法舍棄市井現世,因此他們才“迫成隱士”。既然他們是“迫”成隱士,也無心隱居,必定無法真正超脫于社會,才有了《論語社同人戒條》中所謂“不反革命”。“不評論我們看不起的人,但我們所愛護的,要盡量批評(如我們的祖國,現代武人,有希望的作家,及非絕對無望的革命家)”“不主張公道,只談老實的私見”[3]1等一系列有著功利主義和啟蒙主義色彩的創(chuàng)作倡導。然而,評價者對《論語》的印象卻多是關乎幽默,或是如左翼文人對其墮入笑話式的低劣作品的批評,或是如郭曉鴻的《現代市民話語的文化形態(tài)——<論語>雜志研究》延伸出的“市民文學”“商業(yè)文學”等概念,雖然這些評價都有中肯之處,但也逐漸忽略了論語派小品文“迫成隱士”時的鋒芒。
一年多以后創(chuàng)刊的《人間世》,因其直截了當地打出提倡“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的閑適小品文旗號和周作人的《五秩自壽詩》唱和事件的導火索而招致左翼的猛烈批評,世人關注到了《人間世》上性靈、閑適的小品文與名士氣的姿態(tài),但“開卷有益,掩卷有味”的內涵與避免小品文“流為玩物喪志之文學”的努力,以及小品文應具備實質性、現世性的創(chuàng)作原則卻為大多數人所忽視。這樣的現象,或許源于論語派本身對性靈、閑適、幽默的呼喊過于盛烈,并有意塑造言志派的自我形象;可能也由于批判者的矛頭指向的正是他們性靈、閑適、幽默的小品文,從而產生了價值過濾;也可能是論爭中所纏夾著的政治身份和文學場占位等因素所造成。
論語派對言志派形象的塑造源于周作人。周作人在1926 年的《陶庵夢憶序》中公開提出關于明清名士派文章與現代散文的一致性問題,后來經《雜拌兒跋》(1928 年)、《<燕知草>跋》(1928 年)、《<近代散文抄>序》(1930 年)、《<棗>和<橋>的序》(1931 年)、《中國新文學的源流》(1932 年)至《<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1935年)的集大成,形成了他的“言志派”文論。在這個文論體系中,周作人借用晚明公安派“獨抒性靈”“信腕信口”的文學特質來凸顯他對表達個性的文學的肯定,同時也借用這樣的思想資源把論戰(zhàn)的矛頭指向他所謂的“載道”文學——左翼。周作人成為言志派文學的精神導師,在這樣的號召之下,林語堂融合晚明的性靈因子、老莊的道家思想和他所欣賞的克羅齊等人所代表的西方表現主義,在完成中西方文化的對譯后,創(chuàng)辦了提倡幽默小品、性靈小品的刊物,并形成了論語派,與北方的苦雨齋文人群體共同作為言志派小品文的兩大重鎮(zhèn)。
論語派立足于言志,把性靈視為小品文之靈魂。林語堂在讀過沈啟無的《近代散文抄》后,借鑒袁宗道《論文》上下兩篇,在《論語》上發(fā)表了同名文章《論文》。他在此文中說:“文學趨近于抒情的、個人的:各抒己見,不復以古人為繩墨典型。一念一見之微,都是表示個人衷曲,不復言廓大籠”[4]532乃性靈小品文的真諦。他在《小品文半月刊》中同樣表示:“小品文所以言志,與載道派異趣,故吾輩一聞文章‘正宗’二字,則避之如牛鬼蛇神”[5]7。林語堂認為閑適和幽默對于小品文也同樣重要,此二者與性靈有著至深的關系:“真有性靈的文學,入人最深之吟詠詩文,都是返歸自然,屬于幽默派,超脫派,道家派的”[6]435。在論語派對言志文學的倡導中,性靈、閑適和幽默由是成為其小品文創(chuàng)作的理論支柱,而他們在此方面過多的自我表達,不僅引起了左翼及京派的反感和批判,同時也使得其《論語》的《緣起》中“迫成隱士”的出發(fā)點和《人間世》的《發(fā)刊詞》中“開卷有益”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原則退居幕后。
對于論語派的批評主要意在針對他們從晚明中所發(fā)現的性靈、閑適和幽默。左翼以魯迅為首對論語派進行了批評,所持論大抵是以中國現在的情形來看,“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7]591”,從而對他所認為看似性靈的、閑適的、言志的,實則是消極的、逃世的、幫閑的言志派進行批評。魯迅的《小品文的危機》《小品文的生機》等一系列雜文,茅盾的《不關宇宙或蒼蠅》、周木齋的《小品文雜說》、洪為法《我對于小品文的偏見》等均是左翼文人中批判論語派的有名篇章。這些雜文在批評論語派的同時,把對晚明闡釋的重點放在晚明文人對黑暗社會的反抗、對社會政治的關懷之上。京派同樣也不滿意論語派,沈從文認為其只不過是“它目的在給人幽默,相去一間就是惡趣”且“……皆針對著一個目的,即是向異己者用一種瑣碎方法,加以無憐憫不節(jié)制的嘲諷與辱罵[8]”,朱光潛也在《論小品文(一封公開信)——給<天地人>編輯徐先生》中質疑《人間世》和《宇宙風》,京派的批評更多地指向論語派對幽默的大肆提倡,擔心其墮入不夠莊重的趣味化甚至是惡趣味之中。
當然,這些批評也和論語派對于性靈、閑適、幽默的過多自我闡釋是分不開的。他們的每篇《關于本刊》《編輯后記》中對性靈文學的強調不斷加強,尤其是《論語》第六期上林語堂發(fā)表的《編輯后記——論語的格調》呼吁大家寫文章應該避免“太積極”。相對于論語派對于文章中現世性、批判性的正經內容的強調,偏重于性靈張揚的個人主義精神更明顯地處于首要地位。而這又恰恰是注重社會性和反抗性的左翼文學所最不能容忍的。當雙方論爭的焦點成了性靈、閑適和幽默,即便論語派有過“迫成隱士”的無奈和“開卷有益”的期許與嘗試,也在這場論爭中被雙方的立場和價值過濾,成為鮮明對峙的雙峰。
然而,在雙方都提高自己的聲調,強調彼此的分歧與對立時,不僅是二者文學主張的交鋒,其中也包蘊著政治身份和立場的論戰(zhàn)。論語派故意壓低自己“無心隱居”“迫成隱士”時社會性,加大對毫無立場與不宣傳什么主義的張揚,表面看似遠離三十年代政治,而實際上卻有著濃厚的政治意味,正如阿多諾所說:“強調作品的獨立自主性,這事本身就帶有相當濃厚的社會性和政治性”[9]76。更何況,當周作人以自由主義的言志派出現在此時的文壇時,就已經把他們的政治姿態(tài)包含在其中了?;蛟S相對于文章中具有諷世意義的批判性內容,論語派認為對性靈的呼喊、對言論寬容的強調,以及幽默的心態(tài)與閑適的筆調才更能顯示他們自由主義的立場。
在三十年代高度政治化的環(huán)境下,不同政治力量干預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對文學場話語的一種爭奪。面對左翼和國民黨的政治權力,論語派不得不在夾縫中建構自己的文學話語——以自由主義為核心的言志文論。但正是因為打扮成一副名士模樣,他們的舉動引起了左翼文人的高度警惕。左翼中的不少批評即將周作人等人對晚明性靈的提倡和所謂新文學乃“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追溯視為試圖奪取文壇之正統(tǒng)。陳子展在《不要再上知堂老人的當》中說:“我想怕是他做了這次新文學運動的元勛之一還不夠,再想獨霸文壇,只好杜撰一個什么‘明末的新文學運動’,把公安竟陵拾出來,做這次新文學運動的先驅”[10]371。林語堂對類似的一些批評予以回擊,表明自己提倡小品文并無爭奪文壇之正統(tǒng)的野心:“現在明明是提倡小品文,又無端被人加以奪取‘文學正宗’罪名。夫文學之中,品類多矣。吾提倡小品,他人盡可提倡大品;我辦刊物來登如在《自由談》天天刊登而不便收存之隨感,他人盡管辦刊物專登短篇小說,我能禁止他么?”[11]173不過,即使林語堂堅決否認,論語派試圖取得小品文的文學合法性的努力已在文字之間凸顯,而他們在這種努力之中所依靠的理論支撐正是性靈幽默,并通過上溯晚明性靈小品的方式從文學史中尋找足以立于經典的力量。
在這番對話中,論語派為了進一步確立自己文學的獨立性和合法性,在抓住性靈幽默的核心話語的同時,不得不降低他們“迫成隱士”與“開卷有益”中對小品文正經內容和現世性的呼喊。由于論語派對言志派形象的有意建構和實踐,以及三十年代政治環(huán)境干預下文學論爭等因素,論語派的社會性和現世性成為眾人遺忘的對象。
其實,在論語派的文學觀念中,言志性靈的文學與小品文內容的正經性、現世性并非如論爭時那般水火不容。正如《論語社同人戒條》中“不主張公道,只談老實的私見”所表明的,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重點在于“真”、在于“性靈”,但“真”和“性靈”不是意在超脫塵世甚至羽化而登仙,所謂“老實的私見”指的是立足個人的表達,既可向內表達一己之私情,亦可向外言及社會國家?!坝钪嬷螅n蠅之微”同樣也彰顯了他們自由取材的主張,但并未有意消解文學的正經性而墮入趣味化的玩樂。即便被世人忽視或誤會,論語派在確立了言志派形象的同時,在各種言論和創(chuàng)作中卻從未放棄過對小品文正經性和現世性的提倡與實踐。
林語堂在《我們的態(tài)度》中針對世人將《論語》的幽默誤解為說笑滑稽進行回應,他說:“我們不想再在文字國說空言,高談闊論,只睜開眼睛,敘述現實。若說我們一定有何使命,是使青年讀者,注重觀察現實罷了”[12]85。論語派反對文章流為空泛虛無之物,提倡寫作應專注觀察現實,如此才能既不做正襟危坐的道學文章,也不出專為滑稽逗笑之語?!度碎g世》第2 期的《編輯室語》中“凡一種刊物,都應反映一時代人的思感。小品文意雖閑適,卻時時含有對時代與人生的批評”[13]2的說法將論語派閑適的小品文筆調與小品文內容的批判性、現世性緊密聯系在一起。林語堂曾表明《人間世》辦刊是立足真誠的文學,為中國的雜志打開一條生路,救中國雜志無聊消遣之死相:“西洋雜志是反映社會,批評社會,推進人生,改良人生的,讀了必然增加知識,增加生趣。中國雜志是文人在亭子間制造出來的玩意,是讀書人互相慰藉無聊的消遣品而已。本刊為要打開此一條路……”[14]16此番表態(tài)與吟風弄月的名士派早已相去甚遠,他們所提倡的文學是飽含著真誠的態(tài)度和現實的關懷,顯示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面對社會焦慮時既有一種個性的主張又有一番入世的熱烈。
在這樣的文學主張之下,縱觀論語派的創(chuàng)作,雖然有一些文本陷入了單純說笑的尷尬,可仍舊有不少內容有著濃厚的現世情懷,執(zhí)著于人生和社會現世,這些內容或是有著幽默也難以掩飾的批判鋒芒,或是做到了在閑適筆調中“開卷有益,掩卷有味”。隨著三十年代出版業(yè)走向成熟、市民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一個面向所有公民開放性的、由對話所組成的,且具有批判性的公共交流空間也日漸擴展,《論語》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很好地運用了哈貝馬斯所說的“自我啟蒙”的功能?!墩撜Z》“只談老實的私見”的文章涉及面不可謂不廣,發(fā)揮了一份現代報刊的文化職能和政治職能。1932 年的《論語》上《中國是沒有救藥的了!》《吳佩孚的名教救國論》《如何救國示威》等文章只看題目便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強烈的批判意味,而《中國何以沒有民治》類似于魯迅《燈下漫筆》般的短文,批判的矛頭直指國民性;《法治與臉》中對現代社會仍遺存著的等級制進行諷刺,類似這樣的文章以內容而言甚至已經不止于論語派所說的溫和而寬容的幽默,而是接近左翼凌厲的諷刺。連論語派自己也對《論語》上文章筆力甚猛的諷刺產生了警惕,《論語》第6期的《編輯后記——論語的格調》中說:“看來似乎論語想負起移風易俗的重責,每期認定要打倒一位假偶像。這又未免太認真了”[15]209-210。此后的《論語》直白犀利的批判漸少而幽默含蓄的批評增多,或是諷刺“無能校長”“無腦縣長”(第25 期征文),或是討論現代教育問題(第52 期征文),或是分析農民生活(第69期征文),雖不再凌厲卻也包裹著諷世的意義,或許這樣的寫作才更能顯示其“迫成隱士”的心態(tài)和實質。
論語派的“性靈”并非完全指代晚明的名士風度,其中應該包含著自己的意見與現實的關懷兩種因子。讀者評論:“覺論語之言,皆他人所不敢說,不肯說的,就是肯說,也不如論語上的痛快,看后只使我連連點頭,無其他說話,因為我想說的,論語早為我言之矣”[16]359。他們的文字既有針對三十年代黑暗暴戾環(huán)境的批評,也有對于社會風氣的評點,還有對于左翼文人的指摘,諧謔與正經之間的漫談正是他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身份的實踐。
《人間世》上雖也有姚穎《政治上的推與拖》這等辛辣的文字,但“開卷有益”的創(chuàng)作更多地指的是“除游記詩歌題跋贈序尺牘日記之外,尤注重清俊議論文及讀書隨筆”[2]2,其中內容大抵寫山描水、聽雨賞花、懷人感事,雖不如《論語》上文章之鋒利,但如《今文八弊》(林語堂)、《換一個年頭吧》(老向)、《流落在日本的一部中國書》(王貽謀)等文章對日常和書齋生活的描摹也絕不是玩物喪志?!队钪骘L》同樣“以暢談人生為主旨,以言必近情為戒約;幽默也好,小品也好,不拘定裁;議論則主通俗清新,記述則取夾敘夾議,希望變成一僉于現代文化貼近人生的刊物”[17]54。論語派這兩份專注提倡小品文的刊物在作文上同樣以“真誠”為準則,以自由取材為度量。相較于當時文壇那些呼喊浮泛之言,論語派更看重對現實人生的體悟與表現。在《宇宙風》第1 期的《且說本刊》中,他們認為去除虛偽的、道學的姿態(tài),以自由的、寬容的、誠實的態(tài)度來對待現實和文學,如此才能擁有“現代的人生觀”,人能近情、能現實,方能于國有益。由此看來,在世人虛偽叫囂的文學工具論中,論語派書寫日常生活的閑適小品文是在嘗試恢復讀者對現世日常的感受力,增加對現代實生活體悟,把人情與自由寬容復歸于人,所謂“開卷有益”大抵指此。這種小品文的提倡與實踐,表面似乎吐露了逃世的、消極的名士氣,也不可否認有不少小品文的確墮入了庸俗瑣碎之中,這也難怪左翼會對此大加攻擊。但仍有如林語堂、周作人、老舍、豐子愷等人的作品以及其他作者的一些上乘之作(如陶亢德《二十來歲讀者的讀物》、莫石《唐人與支那人》、何容《保證人》等)在閑適筆調中閃耀著人文的關懷和光芒,也消弭了晚明小品文中朝代末期的放浪形骸而注入了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品格。
“無心隱居”而“迫成隱士”的論語派正像周作人所描述的:“中國的隱逸都是社會的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理想,卻看得社會渾濁無可實施”[18]18。魯迅也曾表明“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19]538。無論是周氏兄弟所點評的古代隱士和山水田園詩人,還是論語派的“迫成隱士”姿態(tài),背后都有道家思想個性的外形下儒家的精神內核作為底子。當古代士人滿懷用世的理想卻又四處碰壁、無計可施時,歸隱往往是他們共同的路向,看似恬淡超遠實則滿腔牢騷,隱逸仍不忘“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何況亂如魏晉、殘如明末,逃至“藥、酒、女、佛”也終不能做到“坐忘”“心齋”,儒家的用世與功利從未被消弭。至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代的風云際會與混亂黑暗使每一個有良知的現代中國知識分子都不能真正置之度外,論語派在《論語》第一期的《緣起》中所說“《論語》社同人,鑒于世道日微,人心日危,發(fā)了悲天憫人之念,辦一刊物,聊抒愚見,以貢獻于社會國家”[1]1的創(chuàng)刊緣由已鮮明地體現了他們的功利性與現世性。雖然論語派喜愛的是晚明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之個性精神,但他們對于袁中郎用世的熱烈亦持有欣賞態(tài)度。尤其是論語派在宣告自己的名士身份后仍不時表現出的批判與啟蒙的姿態(tài),或許很難說不是作為集體無意識的儒家思想的顯現。尚不論周作人把左翼判為“載道”的偏激之處,左翼文學中挽狂瀾于既倒的革命精神實在是儒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絕妙體現;但相比之下論語派所選擇的用幽默和暗諷的方式所進行的合法主義的反抗與批判也不能說就不具備儒家現世的精神與效用。
不過,他們似乎更傾向于“迫成隱士”后作為本真的“文士”而不在作為斗爭的“志士”:“在目下這一種時代,似乎春秋比論語更重要,他或許可以匡正世道人心,挽既倒之狂瀾,躋國家于天平。不過我們這班人自知沒有這一種大的力量,其實只好出出論語”[20]46,因此他們在強調“開卷有益、掩卷有味”時,多注重小品文對日常生活的表現。他們對生活現實的關注,對人真情真性的表現,離人生之切近,仍未脫離原始儒家的現世精神。而這與他們欣賞的公安派以及公安派的精神資源之一——李贄的“原儒”緊密相關。李贄反對假道學,但并不反對孔子和儒家,甚至其對人性自然的認同也是他詮釋原始儒學的結果。《論語·里仁》中說:“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21]46。雖然有對君子為人道德的強調,但這種強調卻是建立在對人欲肯定的基礎之上的??鬃又浴拔崤c點也”也是欣賞曾點的近情。受李贄“原儒”的影響,公安派的小品文中有著大量表現日常生活現世性的文字,或許晚明異端們的人性與真情正是對原始儒學以人文本的一種復歸。論語派多次表明自己對孔子的欣賞,但他們所重視的是“須知孔子是最近人情的,他是恭而安,威而不猛,并不是道貌岸然,冷酷居然于千里之外”[22]22,他們用小品文表現最切實的人生、最真誠的生活,以期消解目下文學中那些呼喊式的虛偽性。論語派在此進一步詮釋了“迫成隱士”的身份,試圖淡化儒家的功利性而突出其現世性中的人本色彩。
而關鍵的問題在于,在“迫成隱士”和“開卷有益”之中,論語派將原始儒學的意義與現代知識分子的角色、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身份完成了文化對譯,使原本傳統(tǒng)的“迫成隱士”與“開卷有益”之表達具有了現代意味,其中涵蓋著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西方文化資源的融合性理解。
論語派雖然對三十年代的政府大體上是認可的,但不愿對其阿諛奉承,說些肉麻主義的話,更不愿如左翼般推行革命與暴力,可他們對世事又未能完全忘卻。既然無法“進”于三十年代“廟堂”之上,也無法真正“退”入山林,他們在守住言論的自由與寬容的基礎上,在個性主義的燭照下:“進”以報刊介入社會和文化批評,在雜文中以凌厲之筆出之,笑罵政府和國民性;“退”以小品文筆調書寫日常生活,在聽雨賞花、人物山水中展現世道人心,又不失去閑適小品文的現世意味,這或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此番創(chuàng)作姿態(tài),都是他們“迫成隱士”之后試圖于世有用又能真實以待的努力。因而,當左翼文學將論語派視為無聊、逃世的文字并認為他們想以此“爭得文壇正統(tǒng)”時,論語派雖然進一步舉高自己性靈幽默的旗幟,但也不時作出對自己文章的辯解,不斷強調小品文的現世性:“在反對方巾氣文中,我偏要說一句方巾氣的話。倘是我能減少一點國中的方巾氣,而叫國人取一種比較自然活潑的人生觀,也就在介紹西洋文化工作中,盡一點點國民義務。這句話也是我自幼念慣‘今夫天下’之遺跡”[11]171,“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后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23]209”。不以文學為工具而以真誠的態(tài)度的寫作,才能通過飽含著生活與生命體驗的現世性作品溝通讀者,從而有益于世道人心。
在論語派性靈幽默之下,虛掩著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世性,而“迫成隱士”與“開卷有益”即是他們對這種姿態(tài)的詮釋。但現世性又未必與性靈、幽默、閑適之大旗背離,走入“方巾氣”的悖論之中,而是在他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身份和真誠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之下,借以傳統(tǒng)資源和西方文化的融合,既能出之以犀利熱烈,又能言之以輕松閑適。因此,他們曾經“用世”和“諷世”的嘗試和意義、在“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的號召中為小品文內容的廣泛性打開的平臺、在“迫成隱士”與“開卷有益”中對小品文創(chuàng)作真誠和現世性的強調,都不應該在既往對論語派及其小品文的固有理解中,墮入“玩物喪志之文學”的印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