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湘華
魯迅先生的諸多小說中,給讀者留下了諸多經典的人物形象,譬如潤土、楊二嫂、阿Q、孔乙己等。這些人物形象各有特色,都反映出具體社會背景下不同層次的普羅大眾的特征,由于是小說創(chuàng)作,所以在這些人物形象的身上既綜合著社會人物的各種特點,同時也以縮影的形式展現著社會現實。被收入統(tǒng)編版初中語文九年級下冊的《孔乙己》,是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的經典小說作品。在作品中,作者用辛辣諷刺的筆觸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并借助“孔乙己”這一形象表現了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毒害,反封建意義極為鮮明。從文章的表達手法來看,無論是語言、人物,還是場景,作者都將其操控得游刃有余,從而為讀者構造出一種壓抑、刻板、冰冷的社會氛圍。[1]
在這種主流認識的背后,其實還有一些小人物的形象也值得琢磨。這些小人物形象或許沒有小說中的主人翁那樣特色鮮明,所折射出來的社會現實意義也沒有那么顯著;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對這些小人物進行研究,或許更能夠看到小說主人翁所難以體現出來的一些意味。打一個簡單的比方,當一個人走到一棵參天大樹旁邊的時候,吸引他注意力的肯定是這棵參天大樹,他會去研究這棵參天大樹的各個指標,以讓自己大腦中的大樹的形象更加圓滿。但是一個智慧的研究者肯定不會只看這棵大樹,他還會去看這棵大樹的生長土壤,看這個大樹旁邊所長的小樹甚至是小草。這樣納入這個人視野的就是大樹、小樹、小草和土壤等,于是在他的眼中就是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
筆者以為解讀小說也是如此,尤其是對于魯迅先生的小說而言,其中的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的形象其實都是非常豐富的,關注這些次要人物也就是小人物,同樣可以解讀出一些社會現實,同樣可以對讀者產生深深的思考。而站在教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小人物的形象其實也是重要的教學資源,其應當成為文本解讀的重要抓手。在《孔乙己》這篇課文當中,咸亨酒店里的那個小伙計,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在他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人物形象,筆者以為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
在課文當中,最先出現的人物形象,就是小伙計。在課文當中,小伙計是以“我”的形象出現的。課文第二段首先說“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這一句話交代了小伙計的身份以及入職時間——請注意十二歲這樣一個年齡,這是一個兒童或者說是少年的年齡,即使在舊社會里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說法,但是這個年齡階段的小伙計,其生活經驗不可能非常豐富,其一定具有少年的特征,一定不可能有太多的心機,其言與行之間有著高度的吻合性。更何況,小伙計這樣一個人在生活經驗豐富的掌柜眼里,屬于“樣子太傻”的人,正是因為樣子太傻,所以掌柜判斷其“侍候不了長衫主顧”,于是就只能“在外面做點事”。事實上正是因為小伙計樣子太傻,而且是真正的“傻”——在(短衣主顧)的“嚴重的監(jiān)督之下”,賣酒的時候“羼水也很為難”,所以掌柜說其“干不了這事”,只是因為“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于是“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因為小伙計的年齡特征以及天生的“樣子太傻”和真“傻”,所以只能身處在溫酒的位置。這個位置是“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的。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而言,這種單調與無聊顯然與其天性是不吻合的。再加上看到“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自然就“教人活潑不得”。也正是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所以當“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很顯然這是一個鮮明的場景對比,從邏輯上理順了作為小伙計的“我”之所以對孔乙己印象深刻的原因,也就證明了課文中的“我”所描述的孔乙己這樣一個形象是真實且深刻的。
應當說課文中寫小伙計這樣一個形象,這一段確實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在這之后的大多數篇幅都是寫孔乙己的,或者說是以孔乙己為主要描述對象的)。也正是因為這一段,所以小伙計的形象建立,就依賴于對這段文字的解讀。而這也是小伙計呈現在人們面前最初的形象所在!
如同上面所指出的那樣,這個時候的小伙計是一個不諳世事、不夠圓滑(居然沒有辦法在酒里羼水)的形象。在整個咸亨酒店里,這樣的一個小伙計自然是一個邊緣人物,是真正的“小”伙計。那么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形象,這樣一個讓讀者讀來感覺到比較憨厚、比較樸實的小伙計,為什么會變成后來的那一形象(下一點詳細闡述)呢?筆者以為這里要換一個視角來看小伙計!
什么視角?小伙計自己的視角。從整個行文角度來看,既然小伙計在課文中是以“我”的形式出現的,那就意味著剛剛所解讀到的小伙計的形象,實際上是“我”眼中的自己的形象。這里有一個很重要的認識,那就是“我”在說小伙計的時候,一定是將自己的想法滲透其中的。比如說掌柜說“我”的“樣子太傻”,那么在小伙計的心中,一定會有著兩種感覺:一是對掌柜說法的認同,二是對掌柜說話的反抗。前一說法事實上得到了證實,因為在“短衣主顧”的“嚴重的監(jiān)督之下”,我在賣酒的時候“羼水也很為難”,這在世俗的眼里就是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做生意的掌柜,還是喝酒的短衣主顧,都會覺得小伙計是傻的,這種邏輯即使延伸到當下的生活當中,也會在一個較大的范圍內獲得認同。
這就是社會現實,在這種現實之下的小伙計,他的形象其實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樸實的形象,因為在其內心其實是想擺脫這種傻的。也正是因為內心中這一想法的存在,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世事的變化,小伙計的形象也在發(fā)生著變化。
毫無疑問,《孔乙己》是魯迅先生的經典之作。有研究者明確指出:在小說中,作者不僅對孔乙己這個人物的悲劇形象進行了刻畫,同時也以視角轉換、對比描寫、敘述主體年齡變化等方式對另一類小人物“小伙計”的悲劇形象進行了刻畫,并對其背后的原因進行了分析。[2]在這里將小伙計的形象界定為悲劇形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判斷。其實在很多讀者的眼里,小伙計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沒有顯赫的社會地位,也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就只是一個小伙計。那么就是這樣一個小伙計,為什么會說他是悲劇形象呢?這一方面是因為小伙計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孔乙己這樣一個形象的襯托。
就前者而言,如同上面所分析的那樣,在作為小伙記的“我”的心中,肯定是想擺脫“傻”這一形象的,因為這是人之常情,只要是一個正常人,都不愿被別人說成是傻。小伙計在咸亨酒店里所處的位置,是與顧客接觸最多的位置,其所見到的絕大多數都是很普通的短衣主顧,小伙計與這些人相對平等,因此無論是在語言行為上還是在心理上,小伙計與這些人更容易形成心理上的共振——這種共振體現在課文當中,既有對短衣主顧們語言與行為的附和,也有在不知覺中體現出來的下意識的行為。應當說在小說當中,無論是語言和行為上的附和,還是小伙計自己的下意識行為,描寫都是非常豐富的。
比如說,我認同了“聽人家背地里談論”,相信了雖然“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是因為“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所以“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認同了孔乙己“好喝懶做”且“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正是因為認同了這一點,所以對于后來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來說,在小伙計的眼里總是順理成章的。這里有一個重要的描寫,那就是“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這也是經典的一句話,在解讀這句話的時候,應當認識到在“眾人”當中其實也包括小伙計自己,而店內外之所以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實際上就是因為包括小伙計在內的人都在取笑孔乙己的基礎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快活”。實際上到這個時候,原本與孔乙己一樣都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伙計,卻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對孔乙己嘲笑基礎之上,這是分裂的表現——后文所說的“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絕不責備的”,這其實也是小伙計分裂的表現,掌柜在這一刻對其的“認同”,使得小伙計迷失了自己,這才是旁觀者也就是上述評價者所用“悲慘”的根本原因。
就后者而言,孫伏園所說:“《孔乙己》的作者,把創(chuàng)作的鏡頭,放在一個小酒店學徒的身上,憑了他來攝取一個酒店顧客(孔乙己)的肖像。”[3]
比如說,課文中一開始寫孔乙己形象的時候,說“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在很多課文解讀者的視野里,這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話。“站著喝酒”與“穿長衫”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這是一個鮮明的對比:站著喝酒說明喝酒者很窮,穿長衫說明這個人有文化,兩者結合在一起就說明這是一個窮且有文化的人。但是實際上孔乙己還不只是這樣一個形象,因為在這句話當中還有“喝酒”這樣的一個詞,這說明這個窮且有文化的人是好酒的!這樣的三重形象疊加在一個人身上,對于作為小伙計的“我”,是一種怎樣的認識呢?
很顯然,小伙計并沒有因為其有文化而付出一絲尊重,因為在咸亨酒店這樣一個小世界里,有文化與否并不是衡量一個人價值的重要指標,無論是對于掌柜來說,還是對于小伙計來說,“喝酒”者才是受歡迎的,有錢的也就是能夠坐著喝酒的,才是受歡迎的。而偏偏孔乙己這兩種條件都不具備,所以在小伙計的意識里,孔乙己這樣一個人的價值是極其有限的——也不能說毫無價值,畢竟其總能夠“排出九文大錢”,有時候還能夠教我識字……但是總體而言,從課文的上下來看,小伙計對孔乙己這個人的形象起到了陳述與襯托的作用。
應當說,孔乙己的形象基本上都是借助于小伙計的陳述來建立的,可以說孔乙己這個人物的形象就折射出小伙計的人生觀。所謂言為心聲就是這個道理!也因此當讀者感覺到孔乙己這個人可憐又可恨的時候,某種程度上講也正是小伙計這個人可悲的時候。盡管孔乙己身上確實存在著很多的不足,但是總體而言,這是一個社會底層的落魄文人,對其憐憫之情才應當是主流,但是在小伙計的眼中,孔乙己的存在與否、生死與否,已經變得不再重要,這種漠視實際上才是魯迅筆下社會的空氣的殘酷。這也是小伙計的悲?。?/p>
縱觀小伙計這個人物形象的演變,可以發(fā)現其在不同的角色之間切換,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掌柜對他的看法。絕大多數情況下,掌柜都認為小伙計是傻的,因此嚴格來講,小伙計并沒有走入掌柜這個層次的人的世界;但是偶爾小伙計與掌柜之間也是可以處于同一個世界的,這個時候就是取笑孔乙己的時候。這里要注意課文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描寫,就是“我(也就是小伙計)可以附和著笑”?!案胶汀笔鞘裁匆馑??值得研究!是小伙計真的想笑呢?還是小伙計是跟在別人后面笑呢?
在筆者看來,這兩種情形都是存在的。通過這句話上面的大段描寫,可以發(fā)現小伙計與孔乙己之間,實際上是一個看客與被看客的關系,如同上面所說的那樣,小伙子對孔乙己并沒有太多的憐憫之情,這也就意味著他在看到孔乙己那些形象、看到對孔乙己的那些評價之后,必然會像“眾人”一樣“哄笑”的。
那么為什么小伙計又認為自己是附和著笑呢?在筆者看來,這是對掌柜的一種諂媚。因為掌柜在見了孔乙己的時候,也“每每這樣問”——“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尤其是在看到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的時候,掌柜就會笑了起來。在小伙計的眼里,掌柜是一個高高的存在,掌柜與小伙計的關系決定了兩者之間只能是上層與下層的關系,作為一個小伙計,看到掌柜發(fā)笑的時候,就附和著笑,而掌柜也心知肚明,甚至還能在這種附和的笑當中獲得一絲成就感,所以自然就“絕不責備”了。
對于小伙計這個人物形象而言,其一方面身處社會最底層,原本與孔乙己并沒有質的區(qū)別。但是可能因為在他的背后“薦頭的情面大”,所以在他的內心存在著一絲優(yōu)越感,因為有了這一優(yōu)越感,所以他在孔乙己的面前可以放肆地笑;但是在掌柜的面前,它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底層人,沒有任何的心理優(yōu)勢和實際優(yōu)勢。所以總的來看,小伙計在孔乙己面前是有心理優(yōu)勢的,在短衣主顧面前是可以融入的,在掌柜的面前是卑微的。
小伙計這樣一個人物形象,無論是在魯迅先生所寫的課文當中,還是在現實生活當中,都是客觀存在的。乃至于在當下,說存在這樣的人,也不無不可。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魯迅先生所刻畫的這個人,在社會與歷史當中有著持續(xù)的“生命力”,所以這篇課文才成為經典。某種程度上講,小伙計這個人物的形象比孔乙己這個人物形象的生命力更強,所以在解讀《孔乙己》這篇課文的時候,小伙計這個形象更加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