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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調喀秋莎(短篇小說)

      2022-03-16 09:39:21錦璐
      廣西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阿霞老師

      午睡時我被一陣若有若無的細細的聲音干擾。仔細聽,沒有了。過了片刻,隱隱約約的又有了,像一只討厭的蜘蛛彈撥神經(jīng)末梢,頑強而卑微地存在。這是科研所的家屬區(qū),人少樓舊無電梯。我因為在附近高校進修租住在這里。

      我就是在這天下午認識艾老師的。她被劣質門反鎖在自家?guī)?,斷斷續(xù)續(xù)地呼救了兩三個鐘頭。等我?guī)е笤罕0埠烷_鎖師傅跑上對面四樓撬開她家房門將她解救出來,這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已經(jīng)累得說不出話,薄而暗淡的嘴唇像一條扁扁的小船,倒扣在肉少骨寡的棗子臉上。

      出于對我的感謝,周末艾老師請我吃飯。輕音樂在室內回旋,所有的燈光綻放,顯出這個歲數(shù)的老人家中少見的明亮和舒適。艾老師本人敷了粉底涂了口紅,齊眉齊耳的短發(fā)吹得蓬松。

      實話實說,她家的飯不怎么好吃,羅宋湯里的番茄沒熬爛,土豆和牛肉燉得不到火候。連她自己也給了差評。她解釋,這輩子廚房里的事情都是老伴包辦的。這頓飯在進展到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以下信息——她老伴已經(jīng)去世,他們四十多年前一起南下支邊來到這里。他們沒有孩子。她堅持上老年大學,幾乎所有的班都上過一輪,有的還上了兩遍。在報名這件事情上她意見比較大。僧多粥少,為爭取一個名額,少不了半夜三更拎著小板凳排隊。學校與時俱進搞起手機報名。但凡能夠闖過報名關的,要么拼的是子女愛心,要么你的手速比其他老人更快。

      “能搶到一個名額,那是啥感覺——劫后余生?!卑蠋熡行崙?,“不過這樣也好,省得麻煩別人?!彼龘u搖手機,神色轉換為幾分得意。

      正說著,她的手機微信響了,有人申請加她好友。她歪著腦袋,老花鏡架在鼻梁上,眼睛向下透過鏡片看屏幕,眼皮因此有些顫動,順著手指指到的那排字往下念:“四萍好棒,我看到的不僅僅是美,更是你永遠保有一顆對生活的詩心?!?/p>

      呂心韻?這個加她好友的人名被她反復念了好幾遍,似有幾分不確定。

      就在我來之前,艾老師在她的高中同學群里發(fā)了好幾張個人照片,都是用美圖秀秀的制圖功能卡通化了的,或者扮著貓咪臉,或者戴著兔子耳朵染著紅鼻頭。艾老師把手機杵到我眼前不停往下翻,說你看看,都是男同學點贊,滿屏都是金光閃閃的大拇指,女同學幾乎無人回應,好奇怪。艾老師撓撓頭,這個動作讓她有了一種迷迷瞪瞪的老小孩的勁兒。但她很快就“嘖嘖”了兩聲說,“女人就是這樣,心眼還沒指甲兒蓋大?!?/p>

      我們一起笑了。

      這個小插曲又讓我多待了一個小時。這位獨居的老太太儼然逮住了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對象。她從臥室取來一張鑲在鏡框里的合影。照片上的艾老師是中年模樣,黑亮黑亮的童花頭,細鼻梁長眉眼都還緊致,尖下巴頦兒微翹,薄唇拉出一字形微笑,神色矜持而自得。她先生側身護著她,雖有發(fā)福跡象,仍是濃眉密發(fā),看得出五官輪廓年輕時的分明而深邃。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說:“一看您就是被先生寵著慣著一輩子的。”

      她微微晃動腦袋:“一輩子?年輕時想著一輩子太漫長,老了再回頭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痹捯糁袀鬟f出漫長歲月里的苦澀與溫情。

      我和她互加微信。她的微信頭像是一組俄羅斯套娃,微信名是阿霞。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從我眼底一晃而過,就像她的大名一樣,艾四萍。當我托著下巴聽完艾老師用一種懷舊的憐惜的摻雜著抱怨的語氣,講述“阿霞”的由來,便不由地又將她好一翻打量。

      艾老師說,老年大學的那些女同學都喊她阿——霞——,嘴巴張得老大,怕是有意讓別人看到后牙槽嗎。他們哪里知道阿霞是多么美的一個名字?!鞍⑾际鞘裁?,那是我的俄文小名。阿燕、阿春、阿娥、阿香、阿這個、阿那個,完了,被他們一阿,我也成了拖著買菜小拉車,穿著香云紗肥腿褲走路嗦嗦響,在騎樓下叉燒檔、涼茶攤、湯包鋪、米粉店搖著蒲扇進進出出的南方阿婆?!?/p>

      “您怎么會有俄文名?”我好奇道。

      艾老師臉上泛起光彩,說起她出生在東北,父親是高校領導。小時候正值中蘇關系蜜月期,她家住的是大尖頂寬回廊木旋梯的蘇式樓房,上的也是蘇聯(lián)人辦的幼兒園,小朋友都有一個俄文名字,女孩子常見的有安娜、帕佳、埃維林娜,男孩名字通常是安德烈、尼涅爾、伊利亞。

      艾老師念起那些俄文名字真好聽。收梢向下,尾音弱化、輕柔,像含著一顆糖,像包著一口蜜。特別是她反復念著“阿霞、阿霞”,好像哄一朵小花入睡。

      在此之后,我們偶爾會在院子里相遇。她的膝蓋不太好,骨頭和骨頭常常擰巴、對撞、打架,沒預兆的就會被卡一下動彈不了。她有時請我?guī)兔Γ崖眯邢鋸臉巧狭嘞聛?。她要出門旅游,同伴是老年大學的同學陳大姐。

      艾老師當過語文老師,三言兩語刻畫人物形象很有一套。她說陳大姐胖得滿脖子都是肉,笑起來果凍一樣顫。她們班上還有一位喬老爺,因為長得像老電影《喬老爺上轎》里文質彬彬卻又迂腐酸氣的喬老爺而得名。她說喬老爺后脖頸有一坨黑色肉痣,秧苗似的一撮毛發(fā)倒栽其上,“受不了受不了,只能看臉。”他們三個能聊在一起。但是,她從來沒有告訴他們,她老伴已經(jīng)走了。她不想被他們視為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寡老太太。

      臨近元旦,艾老師找到我,邀請我參加她組織的K歌活動?!皡涡捻?,加我微信的那個老同學,跟著旅游團過來玩,要上家里來看看我?!彼⒉伙@得興奮,相反,還有些緊張。她說還邀請了幾位老年大學的同學,“你是年輕人,有活力,氣氛會更好?!?/p>

      我借口扁桃體發(fā)炎,不太想去。我內心真實想法是,跟一群老頭老太太有什么好玩的。她沉默片刻,自言自語道:“不見吧,不好。見吧,也不知道聊些啥?!彼煌V貜椭傲纳??你說聊啥?”那神情不像是征詢我的建議。她臉上有一道陰影,似乎被一個想法糾纏著。

      我忽然決定了,答應她一起去。她愣了片刻,仿佛我的同意出乎意料。她雙手合十連聲道謝,臉上迸出大大的脆弱的笑容,身體一軟往后靠去,收斂著的小肚子一下松松垮垮地擁在腰間。

      第二天,當我如約到艾老師家時,一位高個子老太太在臥室里,正對著掛在墻上的合影出神。前額飽滿,下頦圓潤,頂著一頭微蜷的銀短發(fā),整個人明艷大氣。艾老師在她跟前,就像松樹苗依傍著大香樟。

      南方的冬天很不舒服。明明太陽當空照,可是室內溫度比室外還要低。艾老師把搭在呂心韻座椅后面的薄毯摟進懷里,轉身坐在床上。這是一張醫(yī)用電動床,兩頭可以抬起。她拍拍床沿說:“那時候他睡這兒,我在旁邊搭張小床。他脾氣全變了,請的護工都被他攆跑。送他去醫(yī)院我又放心不下。那怎么辦,就我自己來吧。”

      她抖開薄毯,一半搭在自己腿上,另一半順勢蓋住呂心韻的膝蓋,摸著毯子上淡黃色的小花說:“這是他以前用過的。白天我拿來披一披蓋一蓋,晚上疊好放在枕頭旁邊。哎呀,你不介意吧?”艾老師似突然感到不妥,抓住薄毯有往回扯的意思。

      那床薄毯并不大。呂心韻拽住薄毯一個邊角。她說:“沒事沒事,你多蓋點兒,我不用那么多。”她身子朝艾老師那個方向扭,感覺薄毯下她倆的膝蓋輕輕撞在一起。

      呂心韻說:“相比起來,你辛苦多了。我先生最后一年都在醫(yī)院里。”

      艾老師一聲慨嘆:“他們把我們熬干了,兩腿一蹬找馬克思報到去了,剩下烏泱泱一撥老太太?!?/p>

      “一直……沒要個孩子?你倆這么好的基因,不要太遺憾了。”呂心韻問。

      “遺憾?遺不遺憾也到今天了,去想這些豈不是自尋煩惱?!卑蠋熈脫軇⒑?。

      “聽……同學們說,你一輩子沒下過廚房,十指不沾陽春水,真是福氣。”

      “你還記得吧,我一挨涼水手就又腫又痛。后來才知道是末梢神經(jīng)炎,當時哪里懂呀,你們還取笑我嬌氣。和他一起南下時,他就說這輩子沾涼水的活,他都承包了。以為玩笑話,哪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卑蠋焽@口氣,“咱們都是‘黑五類,沒出路的。離家遠點兒反倒好。青梅竹馬到了關鍵時刻,就成了相依為命?!?/p>

      艾老師接著說:“剛到這邊,真是抓瞎。啥也聽不懂,走到哪里都聽人說‘雷猴,我心想可得當心點兒,別被猴子抓傷了。后來才知道,那是在跟我打招呼。雷猴,你好。你好,雷猴?!彼赀晷Τ雎?。

      呂心韻說:“真不錯?!备α艘幌?。

      艾老師伸出雙手,掌心掌背來回翻給呂心韻看。我見過她手上好幾處或點或線的深淺疤痕?!八≈笪揖捅仨氁聫N房了,這都是刀砍的油燙的火燎的。你說,這算不算我還他的。他人不能動彈了,腦袋是清醒的??吹轿沂稚闲聜B舊傷,就使勁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雷真猴,雷真的猴猴?!卑蠋熝廴t了,帶上了鼻音。

      “你們……就沒有吵過一次架、拌過一次嘴、生過一次氣嗎?”呂心韻問。

      艾老師看了她一眼,雙手重新揣進毯子里,幽幽地說:“可能有過吧,但我現(xiàn)在一想起他呀,都是他的好。有時候我學著他的語氣自言自語,仿佛他就在我身邊聽我說話——雷真猴,雷真的猴猴,雷真的猴猴猴猴?!?/p>

      呂心韻跟著她微微點頭。她倆不約而同一起去看那張合影,目光上仰三十度。我坐在客廳一角,門框如同取景器,截取了這個溫暖的畫面,有著懷舊老電影油畫似的泛著顆粒的蒼黃之感。

      趁著下樓我和艾老師走在后面,我問她,為什么呂心韻叫她四萍而不是阿霞。艾老師握著樓梯扶手,遲緩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側身而下。下到二樓她才想到答案似地說,呂心韻跟她不是一起長大的。我又問:“呂心韻有俄文名字嗎?”她搖搖頭說不知道。我接著問:“您老伴呢,他有俄文名字嗎?”她脫口而出:“安德留沙?!?/p>

      KTV下午時段老年人爆滿。一堆堆灰白或全白的腦袋聚在大小包廂里,鄧麗君金曲、革命歌曲、廣場舞歌曲此起彼伏。等我?guī)椭蠋煱炎詭У乃闶吃诓鑾咨蠑[好,門從外面被推開。喬老爺和綠眉毛到了。

      喬老爺掌心溫熱,握手力度正好合適,保留著退休前是單位一把手的派頭。他側轉身對艾老師認真地說:“你這位呂心韻同學和你一樣,氣質都那么好。”

      艾老師抿嘴笑著說:“心韻在國外待過好些年,見過世面的。十七歲‘大串聯(lián)跑了半個中國,三十歲出頭又去了深圳、海南,后來還跑到披著白袍子的中東做中醫(yī)。哪像我這樣,一輩子窩在這里?!?/p>

      呂心韻忙說:“最大的世面哪里在外面,根本就在國內。我那是生活所迫,我還羨慕四萍這樣安安定定的?!?/p>

      綠眉毛湊過來,一口濃重的本地白話:“細餅系邊個?噢,平西阿蝦阿蝦喊慣咗,都唔記得你真姓名喔?!?/p>

      艾老師胳膊肘輕輕搗了搗呂心韻,意思是快看快看。我跟著看過去。綠眉毛的眉毛估計是很多年前紋的,藥水不好顏色都變了,真像艾老師的比喻——像趴了兩只大蝗蟲。呂心韻背過身說:“你給人起外號,從來都是最準最狠的?!卑蠋煷侏M似的翻了個白眼:“所以我也沒少招人討厭?!?/p>

      然后就開始點歌。艾老師問喬老爺想唱什么,喬老爺說無所謂。這時微信“叮咚”一響,她看完眉頭一緊,走出去打電話,再回來已經(jīng)唱過了兩首。她心不在焉地坐下。《小城故事》過門響起,呂心韻點的歌到了,她拿起話筒款款走到前方,在旋律里搖擺。喬老爺跟著節(jié)奏微微拍手,未有曲調先有情。

      呂心韻一開口,竟然跑調了。還以為只是第一句跑,結果每一句都跑。事實上每個字都跑。

      艾老師回過神,假假地咳嗽兩聲,帶出一點點瞧不上眼的神氣。隨后四下張望,找另外一支話筒。呂心韻唱著唱著突然覺得旁邊有動靜,扭頭回看,臉上滿是柔情蜜意,還像明星看粉絲那樣,歪著頭輕輕揮手,手腕上的玫瑰金蛇形手鐲跟著一閃一閃。

      艾老師沒回應她,努力把拐了的調子往回拽。呂心韻依然跟著自己的感覺走,中氣挺足,完全聽不到艾老師的聲音。

      一曲罷了。喬老爺雙手舉得跟眉毛一樣高,邊鼓掌邊說:“好,好呀?!?/p>

      呂心韻給自己倒了杯茶,放在唇邊小口飲:“鄧麗君的歌很不好唱的,特別是那個情緒,要收著含著慢慢釋放。”

      艾老師歪著頭帶著笑:“心韻,你這從小到大唱歌拐調的毛病,一點兒沒改?!?/p>

      呂心韻不急著說話,繼續(xù)喝茶。

      喬老爺說:“這個唱歌嘛,唱的是感情,唱的是對歌曲的理解?!彼炎笫謹傞_說,“技巧是為感情服務的”,接著攤開右手說:“若是沒有感情,純粹憑技巧也不感人?!弊詈笏仙想p掌用力地搖晃一下,“你們兩位女士評判一下,我這樣理解,有沒有一點道理。呵呵呵呵?!?/p>

      艾老師掃了他一眼,嘴角極細微地向下一撇。沙發(fā)比較深,艾老師這樣的小個子坐上去腳夠不到地,令她看上去有一種滑稽的幼稚的傻氣。

      話筒傳到綠眉毛手里,她唱《月亮之上》。綠眉毛嗓子先天條件不錯,是老一代民歌手扁尖平直高亢的那一路。不過聽她唱歌也有個擔心,就是缺少滑音,就像汽車開山道,總怕沖出去。

      綠眉毛唱到一半,音響開始出問題,時不時發(fā)出尖銳的嘯叫。艾老師忍不住按下服務鈴。

      進來一個瘦瘦小小的男服務生,在功放機前轉轉這個鈕按按那個鍵,對著話筒喊音,不時翹起左手小拇指,把擋在眼睛前面的油膩長發(fā)刮到旁邊。指甲留得很長,甲端發(fā)黃,像個陳年的大號挖耳勺。折騰了半天也沒搞好,艾老師讓他去換個新話筒。

      趁這個時間,艾老師招呼大家休息休息?!皫Я诉@么多好東西,咱們得努力吃?!?/p>

      呂心韻揀了冬棗遞給喬老爺。艾老師說:“喬老爺有糖尿病的?!眴汤蠣敂[擺手說:“是呀,這類東西我不吃的,不過我打胰島素,一直控制得挺好?!?/p>

      呂心韻說:“吃一兩顆是沒關系的。我常對我的病人說,人啊不能因噎廢食。過得像苦行僧一樣,豈不白來世上一遭。”說完,把冬棗托在掌心,笑瞇瞇地湊在喬老爺面前。

      她那么洋派,還有幾分坦蕩的天真。喬老爺欣然接受。艾老師在一旁夸張地擤鼻涕。呂心韻又揀了兩顆棗,遞給綠眉毛的同時夸贊:“你唱得真好,空靈得像雪山上的仙女?!?/p>

      艾老師別過頭去。沙發(fā)坐面老化凹陷,沒有足夠的支撐力,她得費點勁兒才能使自己不向喬老爺那邊滑過去。她著意繃著身體,并由此顯出格外鄭重的樣子。

      “剛才陳大姐說不來了。”她說。

      “噢,誰家都難免有個事。”喬老爺回應著。

      “可是——”她拿起手機打開微信,估計是點中陳大姐頭像,那頭像下必然有一條細細的黑色和一大片空白,否則她不會氣呼呼地說,“陳大姐把我拉黑了。”

      沙發(fā)邊條翹起短短一截,她無意識地用手指去揪扯,隨后愣頭愣腦地說:“她買私人理財被騙錢的事,我只悄悄告訴過你,該不會你去笑話她了吧?”

      喬老爺哈哈笑了兩聲,端起杯子喝茶。他果然被嗆到了,連連咳嗽,茶水噴到褲子上。隨即他連連甩頭,帶著一臉面對被無端質疑而產(chǎn)生的忍耐克制的表情。我差點笑出來,這就是欲蓋彌彰的效果。我坐在轉角沙發(fā)短的那頭,頭頂射燈壞了,利于我不動聲色地觀察。扁桃體發(fā)炎的借口真是好,連說話都省了。

      艾老師想到了什么似的,扭過頭盯著對面墻上的掛表大聲嘟噥:“這個張司令還不到。什么年代了,還踩個經(jīng)常掉鏈條的破單車。”

      一段耳熟的旋律響起。喬老爺說:“艾同學,你的歌到嘍,《喀秋莎》?!彼@樣一說,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第一次去艾老師家時回蕩的輕音樂。艾老師調整情緒,挺直胸膛,對喬老爺微微點頭。喬老爺不斷用一只手掌去拍打另外的那只掌心,悄悄地豎起大拇指,好像他們之間藏著什么小秘密。

      一直在聊天的呂心韻和綠眉毛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特別是呂心韻,非常動情地對喬老爺說:“蘇聯(lián)歌曲是伴著我們這一代人長大的呀?!彼龔幕ㄆ坷锍槌鲆恢λ芰匣ǎ路鹫嬗邢銡馑频?,用鼻子嗅著,動作優(yōu)雅。

      隨著歡快跳躍的前奏,艾老師閉上眼睛,仿佛化身美麗的蘇聯(lián)少女站在峻峭的岸上?!罢斃婊ㄩ_遍了天涯……”,怎么回事?沒有聲音出來。松開手掌,開關那里亮著燈,那就是開啦。又試了一句,“河上飄著……”,還是不出聲。艾老師拍拍話筒,沒有“嘭嘭嘭”的回音。

      難怪呂心韻跑調時,她怎么也拽不回來,原來這支話筒根本就是壞的。

      再次把服務生喚進來,還是那個留長指甲的。艾老師神情嚴厲:“換個話筒你是睡著了嗎?這都是什么設備,一個沒聲一個刺啦啦響。你們還要不要開門做生意?!?/p>

      服務生又一次用小拇指把擋在眼睛前面的頭發(fā)刮到旁邊,說:“不好意思,我找了很久,找不到好話筒。”似乎是那個臟兮兮的大號挖耳勺似的長指甲蓋所攜帶的不在意、不當回事的態(tài)度,把艾老師激怒了。

      她上前一步。服務生往后蹌了一步。后面是玻璃鋼舞池,他腳后跟一磕,一個趔趄,整個人往后仰跌。好在年輕反應快,腰背發(fā)力一個翻轉,手腳并用躥到兩步開外。但是褲兜里的手機、鑰匙串、打火機、開瓶器稀里嘩啦掉出來,砸在玻璃鋼板上,砸出很大的動靜。

      呂心韻從后面擠上來,揮手喊道:“開大燈。”綠眉毛立刻照她說的去做。呂心韻彎下腰,低頭查看地面,然后拍著心口說:“謝天謝地。四萍,別沖動別沖動,有問題咱們解決問題,不要為難服務生?!?/p>

      艾老師愣在原地,氣惱地辯解道:“為難他?這叫為難嗎?設備差難道還不能說?”

      呂心韻伸開雙臂環(huán)抱艾老師。在我看來,那個環(huán)抱的真正用意,是不讓艾老師繼續(xù)發(fā)難。

      艾老師繼續(xù)嚷嚷:“他跌跟頭是沒站穩(wěn),跟我有什么關系?難道是我推的?我一個老太太,我去推他?”

      呂心韻輕輕拍打她后背:“四萍四萍不著急,有話好好說,別耍大小姐脾氣。這把歲數(shù)了,什么事情都要講道理。”

      這幾句勸解,似乎埋伏著某些信息。

      艾老師“刷”地抬起雙臂,掙開呂心韻的胳膊。她漲紅了臉,憋著一口氣。沒等她找到合適的回應之詞,喬老爺上來救場。他讓服務生去喊經(jīng)理,“你解決不了,我們就找能解決的人?!?/p>

      服務生布滿小疙瘩的瘦臉上露出不易覺察的鄙薄。這回他沒有伸出長指甲,而是把斜擋在眼前的長劉海使勁一甩,昂首挺胸地說:“這個包廂是免廂費的,如果你們換到收費包廂,音響就會好很多?!?/p>

      原來問題出在這里。

      氣氛一時很尷尬。“免費”讓大家變得不那么理直氣壯,一時間誰也不好搶先說話。我記得清楚,艾老師那天分明說了她買單。怎么正確理解“買單”,此時變得有點滑稽。

      一幕很有意思的場景在我眼前出現(xiàn)——呂心韻飛快地尋找喬老爺?shù)囊暰€,次遞傳達出好幾種意思:你知道嗎……原來如此呀……這是什么事啊。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恰當。接著,呂心韻說:“好的好的,我來買——”

      幾乎是在同時,艾老師的聲音拎得好高:“換!馬上換!要你們最好的收費包廂。”

      收費包廂果然不同。不僅音響效果好,連燈光效果都多了好幾種。呂心韻很會活躍氣氛,走到中間地帶,把頭頂上的旋轉燈當太陽似的,昂然地做出幾個深情的動作。

      在呂心韻的帶動下,氣氛沒有那么尷尬了。大家啟動新一輪點歌,征求喬老爺意見,他說唱什么都行,無所謂。

      他剛一說完,呂心韻自負地拉長聲調說:“您的生日是不是在九月二十三日到十月二十三日之間?如果不是,我的姓倒過來寫。”

      喬老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表情錯愕而天真,“哦哦……你看過我身份證?”

      “那可沒有,我是根據(jù)星座判斷的。我判斷您是天秤座。一是四萍說您當過領導,摩羯座、天秤座、處女座、天蝎座、雙子座這幾個都適合當領導。二是您的性格特點,追求和平和諧,照顧眾人情緒,想想看‘秤的形象,是不是很符合。第三呀,您不信也得信,‘無所謂是天秤座的口頭禪。”

      喬老爺撓頭,“那我偏說我不是天……天秤座,是其他什么座?!?/p>

      “沒關系,我的姓倒著寫還是我的姓,嘻嘻?!眳涡捻嵦鹈勖鄣匦ζ饋?。

      艾老師硬生生地打斷她:“星座是老外那一套,對中國人管用嗎?”

      他們沒有注意到艾老師的不悅。

      “哈哈……心韻呀心韻,你真是……有意思?!眴汤蠣敵弥d致鼓動似的說,“心韻呀,你看看艾同學是什么星座。”

      這個喬老爺是不是糊涂了,方才還面面俱到,此刻已然厚此薄彼到如此夸張的地步,這邊連呂心韻的姓都簡略掉了,那邊卻對艾老師以禮相稱。艾老師的不痛快非常明顯地掛相了,黑云層疊,唇如覆舟。

      “呂心韻——”艾老師連名帶姓地說,聲音有些抖?!俺杈统杪铮氵@些做什么。你不唱,別人想唱。你這么一搞,別人還怎么唱?!?/p>

      “唱唱唱,馬上唱,這就唱。不唱對不起一小時八十元包廂費。來吧,唱吧。四萍你唱吧。你唱得好,我們聽你唱。”呂心韻笑著,把話筒遞給艾老師,但艾老師根本不去接。

      “這是錢的問題嗎?該干的不干,不該干的窮折騰。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這樣,總是拎不清重點?!卑蠋煹恼Z氣陡然凌厲。

      呂心韻也不惱,笑嘻嘻的,把我們每一個人都看上一眼,然后慢條斯理地說:“四萍是典型的天蝎座,可愛任性的小蝎子,如果她看你不順眼,就會給你來那么一下。”

      艾老師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扭頭看著喬老爺說:“她要是當年不留級,也能考上大學。一留級,正趕上一九六六年取消高考,完蛋了,只能去‘上山下鄉(xiāng)去農村?!?/p>

      呂心韻臉上未有意外之色,倒把喬老爺搞得有幾分不自然。

      “當年學校鋪操場,我們負責把小石子鋪勻。大家腳上都是綠膠鞋。就她,穿了一雙平絨拉帶黑布鞋,居然還配了雙白襪子。但凡她把這些心思用在學習上,不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就不會留級,后面就不會在農村整整待上八年?!卑蠋熡旨庇謿猓济Q起來。

      “哈哈?!眳涡捻嵒辛艘幌律?,好像被什么逼出了假笑,左手在眼前一揚,似乎是要表達隨風而逝、既往不咎的意思?!罢l能預知未來?那個時代待在哪里不一樣?什么都被荒廢,到處都是悲劇。喬老爺你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p>

      艾老師說:“你明明可以更好一些的。你就嘴硬吧。你的命運就此被改寫。值得嗎?”

      呂心韻半晌無聲,就在大家以為她不會回應的時候,開口慢慢說道:“我的更好一些是什么樣?如果我的命運改寫,會不會我們的命運都被改寫?你確定你真的想過?你真的會為我惋惜?”

      艾老師猛地急喘氣,隨即激動起來,“我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楚,你為什么要來看我。我們之間,有什么可聊的!”

      我感覺到她們之間異樣的騷動情緒水波一樣開始擴散。我忍不住往前湊,卻忘記已經(jīng)換了包廂,還以為腦袋頂上的射燈仍然是壞的。結果我這么一挪動,剛巧被呂心韻看見。

      她面對我,像眼里有我,又像眼里沒有我。大塊頭的她,忽然有一種特別單薄的感覺。音響不知道被誰關得小小的,像某種小動物在墻角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呂心韻聲音有些悶,沒頭沒腦的。

      “我們班上有個女生,毽子踢得特別好。毽子在她腳上就像開花一樣,既可以飛得又高又直,又可以旋轉花樣。她還能用腳的外側面去接。只要她拿到了毽子,別人就沒有機會玩了。

      “她媽媽突然去世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心臟病突發(fā)。她回來上課后,有一天,在很多同學都圍著她欣賞她踢毽子的時候,人群里有個女生說,你們看吶,她媽媽死了,可是她一點兒都不傷心,還有心思踢毽子,她是屬蛇的,她是冷血動物?!?/p>

      這方向不明的譴責,似乎在等待某個回應。有些事情在此刻發(fā)生了轉折,或者說,開始顯露底色。我的心臟像秋千一樣悠蕩起來,不道德地卻又忍不住地暗暗期待快點兒看到底牌。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艾老師扶著膝蓋站起來,慢吞吞地走向點歌臺。她選中歌曲后按下暫停,目不斜視,盯著熒屏上莽莽林海的畫面,舉起話筒娓娓訴說:“你們知道大興安嶺的秋天有多美嗎?白樺林由綠變成透亮的金黃,額爾古納河流光溢彩,好像一幅大大的有花的地毯,泛著油潤的光澤?!?/p>

      她的聲音在包廂里震動,像松樹在風中嗡鳴,無數(shù)松針顫抖?!鞍驳铝羯场驳铝羯秤煤议钡娜~脈,把小鳥脫落的羽毛捆結成羽毛扇。我們躺在厚如氈毯的落葉之上,用羽毛扇蓋著臉?!?/p>

      她緊繃干啞的聲音漸漸柔和起來,喉嚨里宛如淌過一道山泉。我似乎聞到暖洋洋的爛蘋果的味道。

      “太陽把我們曬化了,身體輕得像羽毛一樣飛起來,飛到不遠處的湖面上……大灰雁帶著幼鳥在覓食,發(fā)出‘咯咯咯的呼喚……安德留沙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我也輕輕地喊他——

      “阿霞……阿霞……

      “安德留沙……安德留沙……”

      隨著舌尖打卷、放松,滑向慵懶溫暖的摩擦音,阿霞和安德留沙從艾老師的唇齒間輕輕彈出,如同閃耀著銀色翅膀的精靈。

      這時,《喀秋莎》再次響起。

      在歡快的旋律中,越來越多的銀色精靈舞動。我主觀地認為,連燈光都亮了許多。我看見喬老爺悄悄地如釋重負般地呼出一口氣,綠眉毛蝗蟲一樣的綠色眉毛漸漸松弛。呂心韻鼻翼翕張,嘴唇似在嚅動。我緊緊盯著她的口形。噢,天吶,她好像跟著艾老師的節(jié)奏,默念:安德留沙。

      過門馬上就要結束,主歌即將開始。

      “哐”——門從外面被猛然推開。有人像土匪似的闖進來。

      估計就是那個因從伍多年而被命名的張司令,雙目圓睜,頭發(fā)豎立,大聲發(fā)著怒氣。“換了包廂也不告訴我,我一個一個包廂趴在窗口上看。人家當我是神經(jīng)病。電話也不接,是你請我來的,到底有沒有誠意?”他揮舞著胳膊,幾乎要捅到艾老師臉上。

      艾老師嚇得后退??赡苁窍ドw關節(jié)卡住了,身體往后倒,腳步卻跟不上,伸出雙臂猛抓。眼見著要直直地仰面摔倒。我欠起身要沖過去,呂心韻比我速度快,一個箭步從正面拽住她。這一把力氣太大,后仰的艾老師猛地前俯,腦袋撞在呂心韻肩頭,兩個人都痛到咧嘴。

      艾老師捂著額頭,爆出一聲尖叫,“你跟你那個破單車一樣,關鍵時刻就掉鏈子?!?/p>

      張司令氣得下嘴唇哆嗦,控訴道:“好家伙,你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半夜三更地我?guī)湍闩抨犝嘉恢茫偷忍炝亮四銇韴竺?。你就都忘啦!你真會裝可憐差使人。你咋不讓你家老頭子去排隊!”

      包廂里“轟”的一下像有什么平地爆炸。

      喬老爺連著“嗨嗨嗨”好幾聲,卻沒“嗨”出一句話。綠眉毛鼓著嘴巴眼珠子定格在眼眶里。

      事情忽然就變了味。

      一個主觀視角與客觀視角混雜的蒙太奇場景在我眼前交疊——主人公在無比漫長的幾十秒內動彈不得,像是被悶在果凍般的軟膠里。她看得見外面的人們。喬老爺和綠眉毛頭對頭咬耳朵,女進修生托著下巴啃手指,張司令吭哧吭哧喘粗氣,呂心韻眼里冒著光。他們藏在旋轉光的光影里,一會兒浮出,一會兒隱沒。很多種顏色交替出現(xiàn),檸檬黃色、荼蘼紅色、橄欖綠色、紫羅蘭色,有一種接近腐敗的氣息。某個旋律兀自單循環(huán),形成一團黏黏糊糊的液體,仿佛達利那幅名畫《永恒的記憶》里扭曲變形的軟塌塌的時鐘,給人一種壓抑痛苦卻又無法聲張的感覺。

      “你混賬!”一個聲音匕首一樣劃破凝膠。

      呂心韻堵在張司令面前,個頭氣勢一點兒不輸張司令。她恰好處在一束頂光之下,下眼窩、兩腮和鼻子下面相對處于陰影之中,鼻梁上一道長長的亮斑,傳遞出威懾信號。我們幾個不自覺地站起來。

      張司令往后挪開半步,“你是哪根蔥。”

      “一張口就知道你吃了臭大蒜。你要還是男人,說話做事就有點兒擔當要點兒臉。但凡是個人,都說不出你那番混賬話?!?/p>

      “你站遠點兒。傷了自個兒,我不負責。”

      “拿開手。別逞能,你一個老絲瓜空心瓤子,要是腦梗心梗在這撂挑子,能救你的只有我。”

      喬老爺及時補話:“她是醫(yī)生,還出國給外國人看過病。”

      “別嚇唬人。”張司令降了調門。

      “你聽著,忙可以不幫,她也沒能耐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著你幫。既然是你自愿幫的,就不要嘰嘰歪歪說怪話。傷害別人不說,更貶低了你自己?!?/p>

      “嚼什么文辭上綱上線,聽不懂。有本事你讓她說清楚,家里放了個男人,憑什么要我們幫忙。她男人到底有多金貴,當個老爺供著?!睆埶玖顑善不ò椎拿济珌y蓬蓬的,一聳一聳。

      “她先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

      艾老師尖叫,“不要說,不要說!”

      呂心韻手上用力,緊緊架著艾老師,像從戰(zhàn)場上救下負傷的戰(zhàn)友?!安辽?,排便,按摩,一日三餐喂流食,全都靠你一個人一雙手……要想想,你從小是多少人寵著溺著的嬌小姐。實話實說,你親力親為做的這些事情,我不是沒做過,我只堅持了半年,就快要崩潰了。你比我堅強,比我善良,比我更愛……愛人……”

      艾老師軟下來,臉色蒼白。

      “她向你們吐露過半個字嗎?給你們賣慘博同情了嗎?誰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他人,這世道必將回敬你同樣的噩夢。”呂心韻昂著頭,從張司令開始掃視,像在警告每一個人。后面這句話很像臺詞,很有斬釘截鐵的效果。喬老爺和綠眉毛一臉肅然,站得筆直。

      “心韻……心韻!”艾老師淚水涌了出來,“噢不,阿杰莉娜……阿杰莉娜……對不起,對不起,你母親去世了我卻那么說話,太不懂事太任性。這事情壓在我心底多少年,一直沒有機會開口向你道歉……也不知道應該怎么開口……”

      呂心韻眼圈也紅了,克制著回應:“阿霞……”

      我感到輕微暈眩,隨即一種云開霧散的清爽涌上心頭。是怎樣的囚禁在她們內心深處的疼痛與折磨,使她們情感緊繃卻又互相牽絆,終于,化解在沖破牙齒封鎖的美妙發(fā)音之中。

      艾老師捂住臉啜泣,“這么多年,我一直想,如果我們一起上了大學,和安德留沙在一起的,就可能是你。你比我勇敢,比我開朗,比我大度……但是你錯過了。對不起,噢不,我為什么要說這個。它們是一回事嗎?是嗎?我搞不清楚了……

      “你在深圳的那幾年……我最難熬的就是那幾年。我一直、一直、一直熬,我常常想,你當初在農村一定也是那樣一直、一直、一直熬,找不到出路,看不到未來。想到你曾經(jīng)的處境比我……我們更難,我就咬牙忍著?;蛟S,這就是世道回敬我的噩夢。我不知道應該責怪誰,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如果說有錯,那是荒唐的世道嗎?我甚至一度讓自己努力承認,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老天爺對你的某種補償。

      “他也很難……即使在那段難熬的日子里,他也沒有違背他的承諾。他每次去深圳……出差,都會提前為我準備好幾天的飯菜。他甚至托關系買到一臺蘇聯(lián)明斯克牌電冰箱,我記得特別清楚,七百三十九元。80年代啊,這筆錢相當于我們四個月的工資?!?/p>

      盡管我清清楚楚聽到了每一個字,可是,如此眾多的熟悉字詞組成的這番陳述,卻令我感覺自己正通過黑暗。上一秒還是天堂,此刻卻如墜黑洞。

      我下意識地朝呂心韻看過去。她臉上掠過一片寒意,眼神看上去干澀而不甘。“他不能下定決心和我一起出國,那他就只能沒出息地去做一輩子飯吧?!?/p>

      艾老師可憐巴巴地問:“你吃過他做的飯嗎?”

      得到呂心韻給出搖頭的答復后,艾老師眼里涌起細小的笑意?!爸x謝你說了實話。他做飯做得太難吃了,連他自己都承認,沒有誰比他做飯更難吃。他說這輩子能容忍他廚藝的,只有我。”

      艾老師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卻如釋重負。

      綠眉毛在旁邊冒出一句:“哏難食,為咩吔你食得落?”

      艾老師扭頭去看提問的綠眉毛,眼里充滿帶著傷痛的暖意,好像她面對的正是做飯做得亂七八糟的安德留沙。

      “他就愛看我吃飯的樣子。他說我能把苦瓜吃出甜瓜的滋味,啃木薯像啃著豬蹄髈?!彼裏釡I滾滾,“那些年里,多少艱苦的日子,就是這么苦中作樂、開開心心熬過來的?!?/p>

      我不禁鼻子發(fā)酸,余光里綠眉毛臉上也淌著眼淚。

      艾老師推開呂心韻,倔強地邁開步子。她再一次在點歌屏幕上劃動手指。她自言自語:“黑鴨子版、烏蘭圖雅版、廖昌永版……不要,統(tǒng)統(tǒng)不要。俄文版的,我要唱俄文版的?!?/p>

      “為什么沒有俄文版的《喀秋莎》?”艾老師喊起來,“為什么?為什么?!”

      拖著受難的膝蓋,她闖進一間又一間包廂,用一種匪思所思的執(zhí)拗打斷唱歌的人們,要他們查找俄語版《喀秋莎》。她說《喀秋莎》如果不用俄語唱,算什么喀秋莎?一個連俄語版《喀秋莎》都沒有的KTV,有資格號稱擁有全亞洲最完全曲目?“欺詐,我可以告你們欺騙消費者!你們收了我們的費用,就要提供完善的服務?!彼褚粓龃竽X短路事故的受害人,又像一個無理取鬧的碰瓷者。

      被打擾的人們從一間間包廂走上過道,跟隨艾老師涌到門廳候場區(qū),迎候一場未知的熱鬧。人堆里有人開始懷舊,說上初中時在家偷聽國外唱片,那時候《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河谷》一堆外國歌都是“黃色”歌曲。為了不走漏風聲,大家決定對唱機進行“革命”,為的是盡量縮小音量。張司令隔著喬老爺打斷他,“喀秋莎”也是二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軍隊的代表性武器,殺傷力極大,還上了抗美援朝戰(zhàn)場。

      在眾人的鼓動和攙扶下,艾老師顫顫巍巍站上茶幾,一個趔趄,周圍的老人發(fā)出一陣驚呼,許多雙手同時向她伸出。看吶,她多么像一位穿越了炮火穿越了時空帶著勝利歸來的老年喀秋莎,灰白的童花頭發(fā)絲紛飛,疲憊又堅強。她沉著地低聲起調門,雙手做鏗鏘的指揮,舌頭打卷,彈出一連串堅定的跳躍的飽滿的富有彈性的俄語單詞。

      坦克、飛機、大炮、硝煙、旗幟、紅星、云霞、平原、沼澤、姑娘、小花、薄紗、敬禮、士兵、墓地、塵土……蘇聯(lián)戰(zhàn)爭片中的鏡頭在我眼前滾滾而來。那些影像畫質模糊粗糙,放大了戰(zhàn)斗民族的英勇、浪漫、剛強、憂傷。

      艾老師在上面唱一句,下面的老人就跟著學一句。歌聲嘹亮,情緒飽滿。但他們畢竟對俄語不熟悉,除了開頭幾句能對上口型,后面干脆唱起中文,聲音七高八低的,也不在一個調上。

      艾老師大幅度揮手大聲提醒:“唱俄語,唱俄語?!彼馃鹆堑哪?,好像炮彈就要飛過來了,我們還在不緊不慢地漫步觀光。她滿眼都是衰老的面孔。她覺得眼前這些人簡直無可救藥。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在救大家。你們就不怕失去嗎——失去繁花盛開的夏天,失去沖破冰封的河水漫過的花園,失去令人心碎的牽掛眷戀,失去秘密的愛情和隱匿的背叛,失去掛在樺樹上空和月光對抗的哀傷,失去在痛苦中在歡樂中的世界……

      她那種孤注一擲、急赤白臉的樣子,讓人們漸漸開始覺得滑稽。一股嬉笑的情緒開始在人群中擴散。經(jīng)理帶著幾個保安,站在人群之后不動聲色。

      我看見呂心韻靠在一根大柱子上,在人聲漸起喧嘩之時,她開口唱了起來。她唱的也是俄語,發(fā)音不如艾老師流暢清晰,還有些恍惚,但是,她的聲音逐漸變大變強,如同一個掉隊的戰(zhàn)士,拿出百分之二百的氣力,急切追趕部隊。她依然拐調,一些音忽高忽低,似乎躲閃迎面而來的子彈。大家紛紛扭頭看她,不明就里,帶著起哄的心態(tài)瞎鼓掌。艾老師循著聲音朝她張望過去。她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是交鋒,似是會合,旁若無人的,仿佛置生死于度外。當她倆的聲音逐漸合二為一,使這歌聲更加渾厚更為堅定,散亂的掌聲已然轉為有節(jié)奏的整齊的擊掌。

      我心里“嘭”的一下,似乎海底隧道合龍,又好像大壩開閘放水。一種奔放而來的酸楚強烈地襲擊了我,眼前燈光漫漶朦朧。時間仿佛在此刻永駐下來,一秒鐘里似有千言萬語。

      放寒假前,我去馬路對面的超市選購本地特產(chǎn)準備帶回家。路過生鮮區(qū),我聽見有人在問店員馬鮫魚怎么做。那聲音聽起來是艾老師。扭頭看,果然是她。店員估計跟她熟,說她走路不那么硬邦邦的了。她說是呀,一個很老很老的朋友告訴她,去醫(yī)院打玻璃酸鈉可以緩解,的確舒服多了,膝關節(jié)可以打彎了。店員說:“很老很老?有多老?一百歲?”她笑出聲說:“屬蛇的,比我老,又高又胖,還沒我好看?!?/p>

      我很想惡作劇地喊一聲“阿霞”。但我忍住了,我不準備打擾她。春節(jié)將至,超市做足了氛圍,紅紅火火,喜氣洋洋。年貨專區(qū)里,裝飾性的麥秸稈上插滿冰糖葫蘆,一群小孩子圍在跟前,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該摘哪串。

      艾老師仰著頭踮起腳尖,伸手去夠高處最大串的紅果子。她得意地晃著腦袋,染黑了的童花頭映出一圈幽幽的可愛的光弧。不看正面的話,真以為這是一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半大孩子。

      在某個冬日明亮的早晨,一片令人心醉的白雪覆蓋的街道。少年安德留沙攥著三根冰糖葫蘆,在馬路對面向手拉手的阿霞和阿杰莉娜使勁招手。她倆猶豫片刻,幾乎同時跳起來,在雪地上踢踏出一片紛紛揚揚的雪花。兩串并排的腳印在某一個點突然合成一串。阿霞跳到阿杰莉娜的背上,摟住她的脖子。她倆咯咯咯笑著,像一顆小炮彈,向著安德留沙快樂地奔去。

      【錦璐,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高級記者,廣西首批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見于《十月》《當代》《鐘山》《花城》等刊物,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年選》轉載,并多次入選年度選本。有小說集《雙人床》《美麗嘉年華》、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絢麗之下 沉靜之上》。獲第六屆、第九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第十五屆廣西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第九屆廣西青年文學“獨秀獎”,《中篇小說選刊》2004—2005年度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等。】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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