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桂西北依然寒風凜冽。
長風痛我,伴我百里驅(qū)馳回家。
風吹來父親即將人死燈滅的干枯面容。
撲到床前,父親蜷縮成一團瘦影,腳指頭發(fā)黑的腳不停踢踏大哥給他蓋上的被子。父親腦殼疼、心口疼、骨骼疼,但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踢踏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無力喊叫。
握緊父親的手,那手像水分蒸發(fā)散盡的干柴火,皮包骨頭,指節(jié)突出,尚有溫熱。按下兵荒馬亂的心緒,輕聲喚著父親:“爸,你還認出我是哪個嗎?”
父親眼皮動了一下,又一下,仿佛用力頂起數(shù)倍于眼瞼的重量,方才緩緩睜開眼睛,恍惚了一陣子低聲說:“你是盆,我怎么可能認不出呢?”
盆是我的乳名,是父親隨口叫出來的。還在嗷嗷待哺的時候,我最喜歡抓著臉盆玩,繼而隔三差五坐到臉盆上咿咿呀呀喊叫,似乎這臉盆就是一艘輪船正在乘風破浪開往神秘的遠方。那個時候,我當然不知道什么輪船、什么遠方,之所以這么喜愛臉盆,是因為家里除了這個破玩意兒,再沒有什么東西能供我玩耍。
父親見我這個樣子,就和母親商量:“孩子的乳名就叫作盆吧,解放軍有個元帥,名字就叫作彭德懷?!?/p>
母親沒讀過幾年書,不知道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是哪一個人,但她聽到盆和彭諧音,而且彭德懷是一個大元帥,也就這么定下來了。
父親之所以把我的乳名和彭德懷元帥聯(lián)系到一起,這是因為他曾在野戰(zhàn)部隊服役多年,守過雷州半島,記憶深處埋藏著軍旅生涯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的壯志豪情,雖然他不曾參加過一場真正的戰(zhàn)斗,不曾經(jīng)歷過一場生與死的拼殺。
小時候,在煤油燈搖曳燈火如豆的夜晚,一家人圍坐在噼啪燃燒的灶火前,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父親如此講述野戰(zhàn)部隊訓練的場景:“熄燈號吹響,我一躺下很快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聽到緊急集合號突然響起,我像馬打蹄一樣趕忙爬起來,沖到操場,連長吹著急吼吼的哨子,催促剛沖出營房的戰(zhàn)友趕快入列。隊伍集合完畢,連長下達夜晚泅渡秋水河,向?qū)Π都傧氲臄碃I進行破襲的命令。軍令如山,我和戰(zhàn)友們?nèi)蔽溲b,腳踩流星向秋水河急行軍。這是一個北風呼號的冬季,水深齊腰的秋水河冷得像刀子扎進肉里,我都不顧這些。我是毛主席的兵!即使現(xiàn)在秋水河是一個火海,是一個懸崖我也要跳下去。我跟著戰(zhàn)友們把槍托高舉過頭頂,踩著光滑的鵝卵石蹚過河,猛虎一樣撲向岸邊……”
父親時常重復講述所說的這個場景,以至于“我是毛主席的兵”以及“北風”“秋水河”“托舉的槍”這些關鍵詞鑿子雕鑿般留在我的腦海里,組合成我對父親過往歲月光彩亮堂的想象。困守在桂西北偏僻荒蕪的村落,風來風掃地,月來月敲門,家徒四壁,缺糧少油,饑腸轆轆,這是當時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境況。沒菜下飯的時候,母親摘來野蒿草煮食,苦澀難咽,以至于我的整個童年充盈著蒿草清苦的味道。十六歲之前,我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離家?guī)坠锏嫩讏?,雷州半島,那是一個遙遠得難以想象的地方,就像是書上寫的從僻遠的鄉(xiāng)村步行到京都那般遙遠。
在部隊里,父親算是文武雙全。武能一日強行軍上百里,文能寫寫算算。他常用一手龍飛鳳舞的字幫戰(zhàn)友們寫家信,還能把算盤打得噼啪響,眼花繚亂之中計算結(jié)果分毫不差,深得部隊首長賞識。服役期滿后,父親被分配到廣西南丹縣一個軍工單位擔任會計,完成了一個農(nóng)民兒子到國家干部身份轉(zhuǎn)變的傳奇。
厄運來得出人意料,恰如幸運降臨那般毫無征兆。有一天,父親和單位的同事坐蹺蹺板,同事下地時忘了告訴他,父親從蹺蹺板上重重跌落,摔斷了脖子。緊急拉到南寧救治,動了手術,給脖子裝了鋼板,父親才保住了性命。麻藥藥力消散后,劇痛鉆心,父親的號叫殺豬一般響徹整個病房樓層。夜晚,父親從大汗淋漓中醒來,劇痛再次來襲,父親沒有再次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喊叫,趁著母親和大姐出門打水,推開病房窗戶,縱身跳下。
死是一件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正如活著萬般艱難。
父親的命真硬。樓下是一個游泳池,滿池的水讓父親再次死里逃生。母親和大姐嚇壞了,抱著父親痛哭失聲。看著驚恐的母親和年方十二三歲、頭發(fā)亂成一團草的大姐,父親答應她們既然死不成,就好好地活下去。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和大姐輪換守護,再也不敢單獨留父親在病房里。住了好幾個月的院,父親因傷回到地方,進入上世紀70年代最紅火的供銷社工作。
幾年以后,我這個最小的兒子出生,一家七口人,全靠父親微薄的工資過日子,入不敷出,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吃了上頓愁下頓是常有的事。母親是個農(nóng)村婦女,每天照顧兒女、下地干活是她生活的全部,貧瘠的土地長玉米,長寬葉白茅,長水稻,長稗草,長不出白花花的鈔票。更要緊的是,當時我們一家人還住在祖父分給的土坯房,房上蓋的是稀疏見光的茅草,茅草下是黃泥地,一到雨天屋里四處漏水,黃湯橫流,濁水翻涌,一家人只能鉆到糧倉里躲避。
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父親,這個曾經(jīng)托槍泅渡秋水河的野戰(zhàn)部隊的戰(zhàn)士,這個供銷社門前人流熙熙攘攘令人眼熱的國家干部,在一家人逃難一般鉆進糧倉,在閃電照亮大地、雷聲震哭幾個孩子之時,心里是什么滋味,想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我無從得知。
我只記得,父親自此下班后,徒步蹚過野馬河,走上楓葉林,翻上青岡嶺來到家里,不久拎著一把鋒刃閃著寒光的斧頭出現(xiàn)在娘子山上的自留地里。
時至今日,在離家鄉(xiāng)百里之外的桌案旁,凝神回望,我依然看到莽莽蒼蒼的娘子山,一把斧頭劃破空氣砍向自種的攔腰環(huán)抱的杉木,高山深谷,闃寂無人,尖厲的聲音久久回蕩。那一定是父親胸腔之氣呼出的同質(zhì)回響,那是父親發(fā)誓要給兒女們建起一個新家的吶喊。這個家可以遮風避雨,可以抵擋鄉(xiāng)鄰的冷眼譏諷,可以證明父親活著的價值。
時至今日,在眸眼拉開的長長視界里,駐足站立,我依然看到林木遮天蔽日的娘子山,一把斧頭帶著風的呼嘯和草木的芳香,把一棵棵壯碩的木頭剝了皮,碼成的木垛折射太陽的金光,滴滴汗珠沿著父親的臉頰、脖頸、胸膛、肚臍流下,落地之時摔成花瓣兩朵,一朵映照父親俊朗的面龐,一朵照耀出母親沾著草屑的笑臉。
家,容納父親對未來日子的憧憬和期盼。家,已然成為父親內(nèi)心物質(zhì)的圖騰。還有什么比建起一個新家,讓妻子兒女不再在雨天里無處安身更重要呢?父親的夢想如此卑微,又如此高貴。
二
懷揣這樣的夢想,父親天天奔走在老宅與供銷社之間。在桂西北的高山深林里,在高過膝蓋的野草藤蔓之間,父親每天爬山過坳,健步如飛直奔娘子山,驚起鳥雀騰飛、花草散落。娘子山上砍樹激起的回聲,成為父親歸來的號角。號角聲聲響起,我在老宅泥巴地上赤足撒歡奔跑,在李子樹上摘花捉蟬,在母親的呵斥里躲進墻角草叢,歡樂的聲音溢滿那段懵懂無知的孩提時光。
每天每天,興沖沖趕回家的父親是如此快樂,走下的每一步路,都能抖落一地的僚歌。僚歌是桂西北壯族語調(diào),像野馬河時而沉靜流淌,時而飛瀑撞石,激起水花無數(shù),又像是山澗鳥鳴,仿佛在呼喚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聲聲婉轉(zhuǎn),九曲回腸。
但是有一天,父親嘴里的僚歌仿佛被掐斷電源的收音機,激越之聲戛然而止。
事情起因于幾根杉木。
一個工作日,下著蒙蒙細雨,白茫茫的煙雨籠罩整個鄉(xiāng)鎮(zhèn)。父親守在供銷社柜臺前,守了幾個小時不見一個顧客。他突然想起娘子山上還有幾根杉木沒扛回老宅。父親想,這樣的陰雨天,街上的干部和小攤小販都躲到屋子里烤火去了,寨子里的人還有誰會踩著稀滑的泥巴路來供銷社買東西呢?就算是有人冒雨來買東西,還有一個整天瓜子不離嘴的“雪花膏”女同事守柜臺。
父親于是就披上雨衣,抬腳邁進雨幕。
父親消失在朦朧煙雨里不久,供銷社來人了。
來人不是買東西的顧客,也不是來閑聊的老熟人,而是縣里的檢查組。雪花膏那個時候倚靠柜臺,把一顆瓜子放到兩齒間正要優(yōu)雅地嗑下。
打頭的檢查組組長拖著長長的泥巴腳印,面色黑如火炭。后來我問父親,這個人姓什么。父親說他能姓什么,姓黑,老黑的黑!
老黑問雪花膏:“你們今天幾個人當班?”
“……我,今天,我當班……”
“你哄鬼,柜臺的紀律必須兩個人當班,相互監(jiān)督你不懂嗎?”
“懂……懂……我懂……”
“你懂,你懂會一個人當班!老實說,另外一個人去哪里了?馬上叫他過來!”
“他……他現(xiàn)在來不了,他家里有事,請假臨時出去了……”
“請假,你們主任批假了嗎?”
“不知道,你們自己去問主任……”雪花膏兩齒打戰(zhàn),預感到父親就要出事了。
老黑噔噔噔上樓,把樓梯震得煙塵四起,把供銷社主任嚇得驚落手中抄抄寫寫的鋼筆。一番厲聲責問下來,結(jié)果是父親并沒有履行請假手續(xù)。老黑的怒火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當即宣布將父親調(diào)離現(xiàn)在的崗位,調(diào)到十幾里之外一個不通公路的村級供銷點。
當父親披著雨衣,頭上沾著杉木針形枯葉,渾身濕漉漉鉆出雨幕,出現(xiàn)在供銷社臺階前時,老黑一行人正氣沖沖迎面走來。跟在后頭的供銷社主任見到父親已經(jīng)趕回來,臉上露出喜色,連忙跑到老黑跟前,央求老黑網(wǎng)開一面,警告警告,教育教育,下不為例就行了。
老黑剎下腳步,拉長黑臉說:“你說得輕松,如果每個脫崗的人都可以這么處理,那還要柜臺紀律做什么?柜臺丟東西了你負責,貨款少了丟了你負責?”
供銷社主任臉上的喜色像是露頭的一只青蛙,被拍死在水面上。
老黑伸起食指指向父親,接著說:“你就是那個脫崗的?馬上收拾你的東西,今天就調(diào)到村供銷點,鄉(xiāng)里的崗位不養(yǎng)脫崗的人!”
父親的雙眼,唰的一下全黑了下來。他百般哀求說,現(xiàn)在我的孩子還小,房子也沒有建起來,能不能網(wǎng)開一面,給個處分,今后一定好好遵守紀律,再也不會擅離崗位了。老黑毫不松口,唾沫直噴到父親臉上:“要么你調(diào)走,要么滾蛋回家!”
扛過槍的父親,摔斷過脖子的父親,跳過樓沒有死成的父親,怒氣被直沖沖激起來,當即說:“滾蛋就滾蛋,我是毛主席的兵,我就不相信回家種田會死人!”
老黑氣得七竅生煙,指著父親的額頭,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鉆進吉普車,車子噴出憤怒的黑煙疾馳而去。
親友們苦苦勸告,讓父親先去村里的供銷點待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調(diào)回來。但父親咽不下對黑臉組長的這口氣,更無法承受遠離家鄉(xiāng)、妻子兒女孤苦伶仃的日子,依然一意孤行領了離職金,斷然回家當了農(nóng)民。
父親的國家干部身份,徹底終結(jié)。
如果時光倒流,父親同意調(diào)到地處村野的供銷點,每月依然領著他三十四塊錢的工資,我們一家人的日子,我們幾個兒女的命運又將如何呢?人生的命運際遇似乎可以用縝密的計算求得最好的結(jié)果,但人生很多時候不是一道鐵定的方程式,一個意外、一個厄運就足以讓另外的一道方程式跳出來,改變乃至篡改預定的計算規(guī)則。
父親不知道這些形而上的東西。他骨子里埋藏的是農(nóng)民的基因,農(nóng)民的最大愿景,不過是讓妻子兒女幼有所養(yǎng)、住有所居。當這一切遭受被損毀的危險,他必須作出自己的選擇,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選擇,一個再也沒有檔案記錄往后歲月履歷的選擇。
我們的父親,最后一次關上供銷社宿舍綠漆斑駁的木門,徒步蹚過野馬河,走上楓葉林,翻上青岡嶺來到老宅,這一路沒有跌宕起伏,聲聲婉轉(zhuǎn)的僚歌響起,迎接他的,是頭纏花布頭巾的母親,是辮子齊腰的大姐,是拉著大姐的手的二姐,是矮個頭的大哥,是更矮一頭的二哥,是還穿著開襠褲淚眼巴巴的我。
我們是歲月長河宏大敘事里的遺棄兒,是云貴高原之上倔強活著的生命個體。除了逆來順受,把艱難當成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全部,我們還能有什么選擇?
三
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絲毫沒有責怪當年的老黑的意思,只是關于父親的敘述無法繞過這一段遭際,恰如我無法繞過生命遭遇的真實境況。
過往仿佛云煙消逝,而回憶只不過是把當年的云煙拉回來,再細細打量一遍,借此得以確證云煙的輕與重、凝滯與流動、薄涼與溫情,無關責問,無關褊狹。
這么一想,在故鄉(xiāng)云舒云卷,但卻只有碗口粗的天空里,在拉回過往云煙的鏡像之中,我看到回家當了農(nóng)民的父親依然倔強地建造他的房子。
父親從娘子山把一根一根木頭扛回來,踩過的石頭松動打戰(zhàn),走過的稻田泥漿噴濺,蹚過的山澗泉水嘩啦啦流動。他把清晨的草葉露珠帶回家,把火紅的晚霞拉回家,把頭頂?shù)囊粡澙湓聽炕丶摇?/p>
再請來咳得像個風箱的木工,喊來親友架起房柱,搭上大梁,一天天過去,卯榫合縫之間,屋子的整個架子搭起來了,齊整整一個大屋子的狀貌。再背來一背簍一背簍的黑瓦片,一塊一塊層層疊疊蓋上屋頂,抬來或借或用田地換來的木板,一塊一塊緊緊挨著鋪上地板,砍下深山老林的竹子,用刀子破開編成竹篾,一塊一塊釘上屋子四壁,日思夜想的家不可思議地佇立在父親眼前。選個良辰吉日,給房屋橫梁掛了大紅綢布,殺了一頭大母豬,請來鄰村的禮樂隊吹響嗩吶,擺了幾桌酒席,新房典禮落成。
幾根木頭,讓父親丟了公職。再幾堆木頭,建成了新家。站在嶄新的堂屋中央,父親悲喜交加,他的衣著不再是洗得褪色的干部裝,而是母親自己縫制的土布衣裳,大手粗糙,腿腳泥巴星星點點,臉龐黑紅黑紅。酒席人聲嘈雜,嗩吶悠揚,碼聲響亮,鬧聲里父親把鈍了鋒刃的斧頭一把丟到屋外,像是和過往的自己告別,更像是別無選擇迎候可以預見的未來。
未來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呢?是幾塊坡地種出的小玉米棒子,是幾畝貧瘠的稻田收割的十幾袋大米,是菜湯里泛出的幾點油花,是我付不出的學費,是一兩個月才能吃上的一頓肥豬肉……
父親,他的農(nóng)民身份貨真價實,但不意味著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未來不等于好日子,未來只能用未來來證實。
父親不懂得這些似是而非的哲學,他只懂得好日子掙扎不來,他能做的就是改造他的木架瓦房。這個無師自通的半桶水農(nóng)民建筑師,又從娘子山扛來一根一根木頭,鋸成一塊一塊木板,在新屋子臺階下架起木架,操起刨子刨成方方正正的板子,再用鏨子把四面橫柱鑿出凹格,把板子一塊一塊合上去,半年合成第一面墻,再半年合成第二面墻……從我讀學前班到小學畢業(yè),這個木架瓦房的竹篾墻才完成使命,被一塊塊板子替換了容顏。
事情還沒有完。我上初中后的一天,父親突然說他有夢想,他要把這間瓦房改造成石房子?!拔以诓筷牭臅r候,見過的很多房屋都是石房子,四面墻全部用石頭砌起來,水泥砂漿勾縫,真正的風刮不動,雨下不著,漂亮得很,哪個姑娘都愿意嫁給這樣的人家!我們這里其他都缺,就不缺石頭。石房子,我要建起來!”
說干就干。很快,父親操起大錘鋼釬來到屋后的山坡,大錘掄起,鋼釬撬起,瓦楞上的天空回響著石頭裂開的聲音。拆掉木板墻挖起地基,抱來一塊塊石頭,大錘小錘齊下敲打棱角,搬水泥撈砂漿,一塊一塊壘砌。二哥手巧,看著父親的手腳就知道怎么砌墻,高高興興當了小幫工。我也一時興起,抱起一塊石頭就要壘起自己的城墻。
那是一個太陽天,父親抬手一抹汗珠,泥漿立即沾到臉頰上,像是綻開一朵泥漿花。墻上的父親身影投射到地上,給我擋來一片陰涼。
“你不是砌墻的料,回屋讀你的書去!”
我眼巴巴站在墻下,被太陽涂滿金光的父親腳踩石墻,頭頂飄忽來去的白云,魁偉得像一個英雄。
當我把書讀到初三畢業(yè),當我考上師范學校參加工作,在漫長的六年時光里,父親一塊石頭接一塊石頭,一把砂漿連一把砂漿,白天趕著黑夜,黎明追著黃昏,硬是把一座木架瓦房砌成了書上說的風雨不動安如山的石房子。
這是多好的一座房子!南北兩面墻直砌到和斜柱齊平,青石堆壘,砂漿勾縫,不事雕琢,卻古樸素潔,沉靜穩(wěn)當。每砌上一塊石頭,每和上一把砂漿,凝固的是父親一天一天年華流逝的重量,凝結(jié)的是父親卑微的夢想。
被太陽曬老的父親,已然把家園物質(zhì)狀貌的圖騰,衍化成精神形態(tài)的圖騰,它的根系不是根植在高蹈入云的形而上學里,而是內(nèi)化進入一個農(nóng)民的精神譜系:活著,總得干點什么,即使每天只是砌一塊石頭,再砌一塊石頭。
卑微的夢想也是夢想。貧賤的圖騰也是圖騰。
夢想出英雄,圖騰也出英雄。農(nóng)民的父親,被太陽曬老的父親,就是兒子的英雄。即使這個英雄虎落平陽,灰頭土臉,遭人不屑,一所無有。
誰能說,一個半生都在建造屋子的人,一個被兒子斗膽稱為英雄的人,他的過往不值得記憶,他的經(jīng)歷不值得書寫。
四
死是一件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正如活著如此萬般艱難。
父親正在和死亡做最后的搏斗。
我端來稀飯,輕聲呼喚,用羹匙舀了一小勺喂到父親嘴邊。父親已經(jīng)感覺不到饑渴,只感知到我的聲音。他微微張開嘴唇,我把勺子伸進父親的口腔,抬高勺柄,米湯流進嘴巴里。父親的喉嚨上下嚅動,只咽下一小勺就再吃不下了。
“爸,你會好起來的,你是死過一次的人,死沒有那么容易,這一次一定能挺過去?!?/p>
“挺不過去了……這個山坳我爬不過去了……”父親突然睜開眼睛,瞪大眼珠一動不動望著天花板,眼眶淚花閃動。父親生性直硬,一輩子沒流過幾次淚,我知道父親心里有牽掛的東西難以放下、無法割舍。
爬不過山坳是桂西北農(nóng)村預示一個人即將死去的說法。父親知道自己即將告別人世,此刻他的頭腦異常清醒。
“爸,你有什么話就囑咐我們吧……”
“我這一生落難吃苦,我舍不得你們?nèi)齻€孩子……”
父親沒有記錯,現(xiàn)在守在病床前的是他的三個男孩。大姐,早在十四五歲時不慎咽下斷腸草,早早先于父母而去,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折磨了父親大半生。母親,在兩年前一個冰冷入骨的黃昏閉上了眼睛,去往無災無痛的天邊。二姐,在母親去世后的第十六天,也跟在母親身后,埋入泥土深處。一家七口,三個女性,大姐二姐母親都先后離開了這個花團錦簇的世界,只剩下父親和他的三個男孩。
我欲哭無淚,望著父親有很多話要說卻說不出來。父親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困難。在此之前的幾年時間里,父親兩次住進醫(yī)院,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到了最近一個月,已經(jīng)看不清人影,全憑說話的聲音判斷來人是誰。這是糖尿病進入晚期的癥狀,器官衰竭,生命進入倒計時。貧賤一生的人,卻得了常人說的富貴病,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
如今,父親就要雙腳踩空,用死亡回應死亡的聲聲召喚。
“給我?guī)讐K錢,路上餓了,我要買東西吃……”
父親所說的路就是死亡之路。我連忙把嶄新的十塊錢卷起來,塞進父親的手心里。“爸,我們有錢,我們有多多的錢,路上餓了就買粉吃,一碗吃不飽,再吃一碗……”
父親緊緊攥著這十塊錢,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人之將死,不忘路上買粉錢。半生飽受貧苦折磨的父親念之系之,根源來自從供銷社離職后所過的艱難日子。2008年,我?guī)透赣H補交了養(yǎng)老保險,按政策起初每個月領到一千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后來每月可以領到兩千多元。
“國家給我補發(fā)工資了!”父親每次跟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洪亮,兩眼放光。
我沒有對父親說這錢是他的養(yǎng)老金,不是他的工資。說穿點透,是對父親的一種殘忍。
事實上,父親自離職后,一直在寫申訴信。他把申訴的事由密密麻麻寫在我的作文本上,或是寫在報紙上。大多的信寫完就寫完了,丟在一邊當引火用,只有少數(shù)的幾封也不寫具體的哪個收信單位,只寫個“縣政府收”“縣委收”寄出去。父親身處僻遠的村寨,兩眼一抹黑,該寄給哪些單位他當然不懂。問人,那些和父親一樣整天在石頭縫里討生活的人能講出個什么一二三來。問那些皮鞋踏地噔噔響的干部,他們要么當作聽不見,要么東拉西扯,講得一頭霧水,問和不問一個樣。
這些信字跡筆走龍蛇,完全看不出出自一個農(nóng)民之手。父親反映黑臉組長的不公,反映這幫官僚不疼惜他兒女尚小,把他發(fā)配到不通公路遙遠的大山深處,反映他投出去的信就像是一只只鳥飛入?yún)擦?,從沒見哪一只鳥捎個口信回來。他就像干涸的稻田上的稻子,等待一場雨救他于危難之中,更像天天手搭涼棚翹首以盼的人等待一個不知姓名的青天出現(xiàn)。
這一等,父親就等了二十幾年。直到我?guī)透赣H補交了養(yǎng)老保險,方才終止了漫長無望的申訴之路。每到月底,父親都要趕上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到縣城的農(nóng)行領出嘴里日夜掛念的“工資”。我說,錢留在銀行不會丟的,沒必要每個月都要去領。父親說不,存在銀行里的錢不是錢,拿在手里的錢才是錢。這話說得就像稻田里的稻子沒收割入倉,就不能算是自己的糧食一樣。
我這個父親最小的兒子,這時已經(jīng)成為家里的頂梁柱。父親深信我會在家鄉(xiāng)安心工作,娶妻生子,光耀門楣,重振家業(yè)。父親回家當農(nóng)民有二十七八年,脫離社會已久,村中一日,世上十年,他不知道20世紀七八十年代分配到農(nóng)村工作的國家干部和新世紀留守農(nóng)村的國家干部的區(qū)別,前者是千萬人中的佼佼者,平頭百姓只可仰望不可企及,后者已然身處商品經(jīng)濟時代,人中龍鳳之譽漸次消減。我出身寒門,既無身份背景和達官貴人做靠山,又沒有高收入壯膽撐腰,剛畢業(yè)的頭幾年一個月就三四百塊錢工資,勉強維持生活尚且捉襟見肘,充其量就是餓也餓不死、發(fā)達又發(fā)達不起來的那一類人。鄉(xiāng)村是一個世俗的社會,在這里通行實用的人情往來,實用的男娶女嫁,超拔高邁的理想往往要在堅硬如鐵的現(xiàn)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其實,日子過得緊巴一些倒沒有什么,活在實用的世俗里也無關緊要,我本來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過慣了苦日子,忍受慣了命運施加給予的一切,但在無意識的階層身份認知下,依稀中自己的未來一眼就能看透,那就是和所遭遇的一切達成和解,棱角被磨平,終其一生平淡庸常,碌碌無為。 我為此常常從夢中驚醒,憂郁彷徨,苦痛煎熬。
我渴望從鐵屋子里殺出一條通往遠方的路途,作別故鄉(xiāng)碗口粗的天空。以筆為馬,我在紙上策馬奔騰,摔倒又爬起,絕望又生出希望。以文字為錘,我在鐵屋子里咬牙切齒乒乒乓乓敲打,五年過去方才形銷骨立砸出一個破口,洶涌而入的光芒霎時照亮茫然四顧的眼眸。
父親極力反對我試圖離開家鄉(xiāng)的念想。他說:“家鄉(xiāng)雖然苦了一點,但是照常能活人。你一天熬油點燈寫啊寫,能寫出一部驚天名著,寫出一紙工作調(diào)動通知嗎?還是留在家鄉(xiāng)好,你看我不是回家當了農(nóng)民才把你們養(yǎng)大成人嗎?如果我像你一樣只為自己著想,當年我同意調(diào)到村里不管你們,你能讀師范學校,能當上國家干部嗎?”
我說:“我走出去是為了把家照顧得更好。一個人有了足夠的能力和能量,往小里說才能夠壯大家業(yè),往大里說才能夠干點事業(yè)。而這種能力和能量,灰頭土臉窩在山旮旯里是不可能得到的?!?/p>
確切地說,我以寫作為錘,把命運的鐵屋子砸開了一個破口,縣外一家單位發(fā)來的商調(diào)函就是明證。堅硬而鋒利的現(xiàn)實逼著我逃離故土,我不愿重復父輩苦熬苦撐的日子,不愿在日子一天一天數(shù)著過中蹉跎歲月,更不愿像野地的草木向冷雨霜雪低下頭顱。
瞞著父親離開家鄉(xiāng)前去報到那一天,下著綿綿細雨,像極了父親當年脫崗跑到娘子山扛杉木丟了公職的那一天,整個鄉(xiāng)鎮(zhèn)籠罩在朦朧煙雨之中。不同的是今天我將要沖出這鐵幕般的煙雨裹圍,去找尋另一種命運的路途,即使這路途再如何艱辛我也要走下去。
這一去,就是八年。再次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我是一個不孝子,是父親內(nèi)心愿望的叛逆者。
五
此時的父親氣若游絲,神智迷離。
他不停地說床下藏有人,敲鑼打鼓喊他趕快過河。門角有人拿槍威逼,要扛走家里的東西。父親說的這些胡話魔幻得令人驚詫,似乎是前腳已經(jīng)踏上死亡的門檻,而后腳還陷在塵世的泥淖里虛弱無力掙扎。
情況不妙,我馬上召集族間兄弟商量準備后事,以防父親咽下最后一口氣時匆忙倉促、手忙腳亂。
第二天,我們從縣城拉來火磚和整副六塊墓板。墓板用大塊石頭切割而成,每塊上百斤,四四方方,齊齊整整。墓地地處怪石嶙峋的石山,陡峭難行。搬火磚、扛墓板、背細沙、運水泥,十幾個人的喘息聲、腳步聲、說話聲攪動了墳山的沉靜。大伙一鼓作氣,接著平整墓地,挖好墓坑,用火磚墊底,六塊石墓板,一塊長的鋪在墓地中心,兩塊長的安放兩側(cè),兩塊短的嵌進兩頭,最后一塊長的是蓋板,得留著父親上山的時候用。然后四周全砌上火磚,意在百年風雨不動,穩(wěn)固如山。錘子敲擊火磚,叮叮當當,鐵鏟攪拌砂漿,沙沙沙沙,父親的墓室在夜幕降臨之際建好完工。
暮靄升起,煙嵐彌漫山坡。剛一抬頭,細雨紛紛揚揚而下,一只羽翼潔白如雪的鳥兒劃出一條弧線飛過墳山上空,很快沒入樹林深處。樹林蒼翠如海,不解人間哀愁,不管誰在苦苦支撐身軀活著,還是誰即將油盡燈枯死去,都只用風中搖動的枝葉變作滿山聲響,一地喧嘩。
幾里之外的家里,雨打屋檐,滴滴聲碎,父親生死未卜。風停雨歇的時候,一個電話打進來說,父親竟然突然驚醒,掙扎著叫人扶他下床。拗不過父親的聲聲哀求,堂哥們抬著他坐到臥室的竹椅上。我火速趕到家里,守在竹椅旁邊,須臾不敢離開。父親一坐就坐了一兩個鐘頭,我給他喂米湯,不吃,喂水,不喝。嘴里依然講的是床下藏有人,敲鑼打鼓喊他趕快過河。門角有人拿槍威逼,要扛走家里的東西。
再一兩個鐘頭過后,父親要我們把竹椅搬到堂屋里,我們只能依著他。我再給父親喂米湯,不吃,喂水,不喝。父親歪斜著靠在椅背上,慢慢轉(zhuǎn)動頭部,眼睛望向屋子四周。父親雙眼已經(jīng)看不見,但他知道神臺右側(cè)過道墻壁掛著他在部隊服役時的軍裝照。這張放大的軍裝照鑲嵌在鏡框里,鏡框里的父親劍眉方臉,雙目炯炯有神,領章鮮紅,儀表堂堂。他是在掛念著什么嗎,還是臨終前的魔怔瘋癲?
堂哥突然記起了什么,把我叫到一邊,悄聲說:“你爸不是當過兵嗎,不是說過他是毛主席的兵嗎?等下我說我是毛主席派來的人,毛主席命令他馬上吃飯,吃飽飯有力氣了帶他回部隊去。”
堂哥真照著他說的做了。“阿伯,你是毛主席的兵,毛主席現(xiàn)在派我傳達他的命令:黃啟財同志,請你馬上吃飯,不吃飯就不是毛主席的兵!吃飽了飯回部隊打仗才有力氣!”
父親突然昂起頭,雙手松開了緊緊抓著的椅邊。堂哥一把抱起父親把他重新放到床鋪上。我端來米湯,一勺一勺地喂,父親一勺一勺地喝。我說:“爸,毛主席派人來看你了,毛主席很關心你,知道你不吃飯他很生氣?!备赣H的頭動了動,淚水從眼眶滑落。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部隊生涯對父親是如此的重要。時光流逝了那么多年,回家當農(nóng)民以后,艱難的生活湮沒了過往的榮光,但軍人情結(jié)一直埋藏在父親內(nèi)心深處。當死亡之光就要照亮他的額頭,往昔的軍旅記憶突然被喚醒,激發(fā)出匪夷所思的力量。
我說:“爸,我給你買一套軍裝好不好,你是毛主席的兵,病好了就要穿上軍裝回部隊……”
“好啊……”父親低低答應了一聲。
接下來的時間,父親陷入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的狀態(tài)。又一個夜晚降臨,父親從昏睡中醒來,張口問他的墓地在哪里。我說:“就在母親墓地的旁邊,以后你們就日夜陪伴在一起,架鍋生火,打米做飯,照顧兩個女兒……”
“行啊……”父親答了一聲就又昏睡過去。
等父親醒來,我試圖再次用毛主席的兵這一招喂父親喝下米湯,父親卻再也咽不下去了。
我叫遠在金城江的族間二哥馬上到店鋪買一套全新的軍裝,連夜趕回老家。等到堂哥他們馬不停蹄一路飛車趕到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那時,四野寂靜,路旁的林鳥不知道在叫喚著什么,聲音拉得和夜晚一樣長。夜蟲也跟著上來,唧唧唧的叫聲穿堂入室,等到天色發(fā)白,露出黎明的曙光方才停息。
八時四十二分,父親停下一長一短的呼吸,在眾人的注視下撒手人寰。這一天是2020年4月24日。那時候,沒有一場雨傾盆而下,沒有一陣風猛烈刮起,天地晴和,萬物生長,陽光和往日的沒有兩樣,和往年的沒有兩樣。生或死,悲與痛,那是人間的事情,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到了夜晚,氣溫驟降,寒意鉆心入骨,眾人燒起柴火圍爐取暖,火光熊熊,跳動的火焰舔舐著寒夜,燃燒出我的苦痛和悲傷。而扛過槍的父親,摔斷過脖子的父親,跳過樓沒有死成的父親,當過國家干部的父親,離職回家務農(nóng)的父親,為我們建造石房子的父親,穿著軍裝裝棺入殮的父親,再也感受不到這個人間的溫熱與冰涼、繁華與冷寂、高尚與卑鄙、榮光與落寞。
出殯的時候,車隊排成了長龍,我扶著父親的靈柩,回頭望去,車燈破開黑夜,照亮了長長的路途。這身后的路,父親曾經(jīng)走過,從今往后,再也不能在路上看到父親的身影,再也不會在人群中喊起父親,就會有人剎下腳步回頭答應。這身后的路,人間的路,父親走了七十四年,今后,我就要代替父親走在他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上,再抱緊歲月鋒利如刀刃的棱角徒步向前,再懷揣冰涼與溫熱、冷寂與繁華、卑鄙與高尚、落寞與榮光沖入人群,再把一個大可忽略不計的身影拉長成動詞的人生、名詞的人生。
時辰已到,鐃鈸齊響,蓋板徐徐合上,生死之門閉合。
父親,終于躺到了他的石墓里。這是他的石房子,這是他的安身之所。
一個人的一生落下休止符。
從此以后,人間再無父親。
【劍書,本名黃慶謀,1980年出生,2000年畢業(yè)于宜州民族師范學校。199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散文、小說發(fā)表于《民族文學》《芳草》《野草》《散文選刊》《廣西文學》《紅豆》等刊。曾獲2010年《廣西文學》·金嗓子文學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散文《邊橋書》入選《2015中國最美散文》。著有散文集《奔走的石頭》。廣西河池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秘書長?!?/p>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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