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航
每天早餐和午餐后父親就坐在靠陽臺的長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坐就是半天,一坐就是7年,一坐就到了2021年10月22日19點56分。兩天前的這個時間,父親從沙發(fā)上慢慢起身,彎著腰一步一步挪動著身子走向臥室。
這是父親人生的最后一步。
現(xiàn)在,妹妹就坐在父親平??措娨暤纳嘲l(fā)上,幾個人輕嘆著48小時前還坐在這里看電視的父親。
母親在弟弟妹妹的簇?fù)硐拢綐窍旅妹眉宜X去了。父母的家立即靜了下來,靜得甚至能感覺到父親的呼吸聲就在耳邊。
我把客廳的燈打開,任憑白亮的光灑滿整個屋子。據(jù)說人過世后,靈魂會在前七天里回家“探親”。我希望回來的父親能看到一個燈火通明的家。
10月22日晚上11點20分,妹妹的哭聲從電話中傳來:“哥,爸爸走了!”那一刻,我渾身哆嗦,感覺整個世界瞬間凝固。我第一次體會到最親近之人離去的痛苦。整個下半夜,我就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小獸,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生于1935年2月21日的父親身體一直不錯,前幾年醫(yī)生還說父親的心臟像年輕人。父親這一生只住過四次院,前兩次是為了給頸動脈搭支架,解決腦供血問題,第三次是七年前為解決膀胱鈣化插了尿管,最近一次是去年在醫(yī)院輸了一次液。隨著年齡增長,近幾年父親走路有些艱難,出門時需要坐輪椅。22日這天晚上,父親吃了他愛吃的排骨、米飯和柿子,看完天氣預(yù)報后上床休息,睡覺前還和母親聊天,沒有絲毫異常。這一天的23點,母親被父親的嘔吐聲驚醒,母親急忙起身,邊呼喊邊掐父親人中,但父親已經(jīng)陷入昏迷。
23日上午,我驅(qū)車400公里趕回家。近些年來,幾乎每一個法定節(jié)假日我都會回家,在煙臺那個能看到大海的窗戶邊陪父親聊天。84歲的母親看到作為長子的我回來,無助地雙手來回搓著大哭起來,我六神無主地站在母親身邊,淚水一直在流。
父親選擇了一個為他人著想的日子離開人世,23點時許多人還沒有休息,所以子女和親戚們第一時間接到了消息。23日是周六,幾乎所有上班的親戚不用請假就能趕到殯儀館為父親送行。
中國人不像墨西哥人那樣,對待死亡很豁達甚至很歡樂。中國人對于死亡多是恐懼和悲傷的,中國表現(xiàn)死亡的藝術(shù)場景多是黑白和陰暗的。但是2021年10月23日上午的煙臺,太陽格外耀眼,天空清澈湛藍,西裝革履的父親靜靜地躺在那里,面容飽滿從容,嘴角微微上翹,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欣賞。
以前,我對喪葬有關(guān)的場景都是敬而遠之,但這次當(dāng)我接過尚有余溫的父親的骨灰盒時,我不但沒有恐懼,還從心底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親切感。我過去生活在父親的懷抱中,這次就讓父親躺在兒子的懷抱中。我把紅布包裹的骨灰盒端莊地放在雙膝上,兩只胳膊緊緊將父親抱在懷里。
靈車穿行在層林盡染的膠東大地上,河流、山川、白云、藍天、樹木、青草,這些父親熟悉熱愛的畫面一幅一幅地向后退去。父親用了87年錄制他的美好人生,22日晚上突然按下了人生停止鍵。我在靈車上看到的那些不斷向后飛去的景象,就像父親的人生錄像在倒帶。
父親從煙臺回海陽老家的路上一直在我的懷抱中,是不是父親顧忌深秋里的寒氣,在用一生最后的余溫溫暖著兒子的雙手?
好多村民都趕過來為父親送行,葬禮負(fù)責(zé)人問我,按照計劃“送盤纏”(給故去的人送路費、生活費)儀式要晚飯后舉行嗎?考慮到好多親戚要當(dāng)天開車返回城里,我說,“送盤纏”和下葬儀式下午一起舉行吧。
老家的房子已經(jīng)二十多年無人居住,今年春天做了簡單的加固修繕。靈堂就設(shè)在老屋的正間,我們選擇了一張父親笑逐顏開的照片做遺像,笑對世界是父親一生最好的寫照。
我們進村的時候是下午兩點,計劃三點前往北小頂墓地舉行安葬儀式,不料親戚朋友送來的花圈太多,在大街上擺了很長的距離,兩個寫挽聯(lián)的人一直忙活到將近五點才寫完。
墓地是前幾年選好的,提前用石材做了裝飾。今年10月3日國慶節(jié)放假期間,我們姊妹幾個陪著父親來看了墓地,看了給爺爺老爺爺墓地新栽植的松樹,看了新修繕的老屋,見了村里鄰居鄉(xiāng)親,還到三姨家和三十多個親戚一起吃了個團圓飯?,F(xiàn)在看來,父親這次探家好像是和大家告別來了。
1958年,22歲的父親第一次出遠門到青海參加鐵路建設(shè),大概是因為識字,父親被分配到汽車班。那個年代,能開上解放牌大卡車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父親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在汽車班跟著師傅認(rèn)真學(xué)習(xí)駕駛技術(shù),每天一早起來擦車、溫車、搖車。父親聰明好學(xué),汽車駕駛技術(shù)日漸熟練,經(jīng)常瀟灑駕車行駛在風(fēng)景秀麗的青海湖畔。父親作為一個農(nóng)村青年,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既能開闊眼界,還能吃上家里吃不上的大饅頭,非常知足。
在我小的時候,父親經(jīng)常給我講述兩千多公里外大西北的故事,西寧、格爾木、德令哈、柴達木盆地……這些陌生的地名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父親的講述中。那里是父親激情燃燒的熱血土地。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父親作為正式職工,調(diào)到遼寧撫順工作。撫順與煙臺一海之隔,工作條件相對好了許多,父親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工作和生活充滿了期待。父親排行老三,當(dāng)時大姑已經(jīng)嫁到了20里外的鄰村,大伯已經(jīng)到青島北海艦隊當(dāng)兵,小姑也跟隨當(dāng)兵的丈夫遠嫁到了江蘇,家里只剩下爺爺和奶奶。
由于四個子女都不在身邊,奶奶有病臥床,靠爺爺一個人勞動難以維系生活,家里最困難的時候,奶奶甚至拿著打狗棍走上了乞討之路。
當(dāng)從撫順回家探親的父親明白當(dāng)時兩位老人的處境時,毅然決定留在家里。從此,父親由一位神氣的汽車駕駛員變成了一個拿鋤頭的農(nóng)民,對于父親來說,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但我們從來沒有聽父親抱怨過。
小時候,我們對父親的這一重大選擇并不知情,但我在家里見過父親的駕駛證。后來我通過鐵路部門去查詢過父親的檔案,收到回復(fù),由于父親的單位幾十年來不斷隨項目遷移,原來的職工檔案很難查證。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時,父親只是笑了笑。
丈夫這個詞就像一道考題,需要男人用一生來回答。從1962年8月到2021年10月,父親用了59年零2個月來做這道考題,最終作為閱卷人的母親,給出了100分的滿分。母親說父親從來沒有惹她生過氣。
父親年輕時很帥,家里還有幾張當(dāng)年在青海工作時拍的留著寸頭的標(biāo)準(zhǔn)照,現(xiàn)在看來,那時的父親就像電影明星。老年的父親也是慈眉善目、相貌堂堂。母親單看長相就是普通人,她只讀到初中,卻擁有拖拉機駕駛證,父親也算找了一個志同道合、有共同語言的媳婦。這么多年來,我們經(jīng)常拿父母的長相開玩笑,不等母親辯解,父親卻說:“你媽年輕的時候可俊著呢。”
父親心靈手巧,是個小有名氣的手藝人,會砌磚蓋房子,會編柳條筐,會做磚坯……就不斷有人來找父親去幫工,農(nóng)村幫工是沒有工錢的,最多管一頓飯。但是來找父親幫工的多了,父親年底掙的工分就比別人少了一些,以至于連續(xù)好多年我們家里倒欠生產(chǎn)隊糧食和錢。據(jù)說我們家一直到1978年我考上學(xué),才因為我農(nóng)轉(zhuǎn)非少了一個分糧的人而扭虧為盈。
父親是個文化人。在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父親從穿衣戴帽到行為舉止都透著一種儒雅,回村務(wù)農(nóng)期間也是一直做著一些保管員、育種等技術(shù)活兒。
父親有一顆平凡的愛心,十三年前我跟父親聊天時,說起有一個山區(qū)學(xué)校冬天屋頂漏風(fēng),孩子們的手腳都凍傷了,父親說不能苦了孩子,你們有條件就去幫幫忙。后來父親還親自去我們資助的新之航希望小學(xué)看望孩子們。父親看到老家村里沒有像樣的辦公室,下雨天道路泥濘,就建議我們?yōu)榇謇镄蘖诵罗k公室,鋪了瀝青馬路,建設(shè)了街心花園,安裝了太陽能路燈。逢年過節(jié)村干部帶禮物來看望父親,父親總是留他們在家里吃頓飯,說村里經(jīng)濟不富裕,以后不要帶東西來。
父親的一生很平凡,平凡得像中國千千萬萬個家庭中的普通一員一樣,但在兒女們的心中,父親的形象永遠是高大的、偉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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