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宣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 福建 福州 350000)

我國使用香料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當時人們已經(jīng)將香料用于美容、香薰、驅疫辟邪、祭祀和喪葬等領域。漢代至宋元時期，香料主要供宮廷貴族使用，且其來源主要依賴域外輸入。據(jù)周嘉宵《香乘》所載：“晉武時，外國亦貢異香，適煬帝，除夜火山燒沉香，甲香不計數(shù)，海南諸香皆至矣。唐明皇君臣多有用沉檀、腦麝亭閣，何多也。后周顯德間，昆明國又獻薔薇水矣”[1]。明朝之前，香料需求量雖有所提升，但因其難以獲取，異常珍稀，因此主要消費人群囿于上層階級，并未在下層民眾中推廣普及。隨著明朝社會的經(jīng)濟發(fā)展，以及海禁政策施行，作為經(jīng)濟性作物之一的香料在國內種植愈發(fā)普遍，便利的運輸條件以及充裕的原料使香料成本大為降低，進而得以在尋常百姓中得到推廣和普及。香料不僅成為明朝百姓生活中的一種新風尚，也為民眾和國家?guī)砹素S厚的經(jīng)濟收益，這些都使香料貿易在明朝相當興盛。這不僅豐富了明朝百姓的世俗生活，也促進了明朝香料貿易的繁榮和發(fā)展。

一、明朝香料世俗化之表現(xiàn)

明朝香料使用相當廣泛，主要體現(xiàn)于飲食、香薰美容、醫(yī)療等方面。具體而言，人們在日常飲食中用于調味、釀酒的香料大幅增加。此外，還充分發(fā)揮了香料在香薰美容、醫(yī)療等領域的功用，使得香料的應用領域更加廣泛。

(一)飲食

1.調味

我國古代以香料調味久矣。商周時便有“若作和羹，爾惟鹽梅”[2]的說法，之后，歷代王朝中調味的香料種類不斷增多，用法也越加豐富：“膾，春用蔥，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蓼。脂用蔥，膏用薤。三牲用藙。和用醯，獸用梅”[3]。到明朝以后，香料更是被廣泛用于調味。以當時珍貴的香料“胡椒”為例，明朝制作各種食物時多會用到。《竹嶼山房雜部》中記載有關于青魚、鰱魚的制作方法：

“蒸二制：一用全魚刀寸界之內外浥，醬、縮砂仁、胡椒、花椒、蔥皆遍甑蒸熟，宜去骨存肉，苴壓為糕。一用醬、胡椒、花椒、縮砂仁、蔥沃全魚以新瓦礫藉鍋置魚于上，澆以油，常注以酒，俟熟，俱宜蒜醋?！盵4]

明朝之前，胡椒等香料專供皇室使用，且價格昂貴，到明朝中后期，逐漸成為尋常之物，被普通民眾廣泛使用，這是明朝生活世俗化的表現(xiàn)之一。

2.釀酒

香料不僅用于調味，還可用來釀酒。古代釀制香酒主要是將一種或多種香料按照比例混合浸入酒中。如《齊民要術》中所載“和酒法”：

“酒一斗：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雞舌香一分，蓽撥六枚，下篩，絹囊盛，內酒中。一宿，蜜一升和之”。[5]

到明朝后期，以香料釀酒的種類更多，如菊花酒、紅白酒藥、東陽酒曲、五香燒酒、羊羔酒等。此僅舉一例“紅白酒藥”的原料及制法：

“用草果五個，靑皮、官桂、砂仁、良姜、茱茰、光烏各二斤，陳皮、黃柏、香附、蒼術、干姜、野菊花、杏仁各一斤，姜黃、薄苛各半斤，毎藥末二斤粳米粉、一斗辣蓼、三斤或五斤水姜、二斤春汁和滑石末一斤四兩，如常法盦之。上等料更加蓽撥、丁香、細辛三賴益智，丁皮、砂仁各四兩。凡酒內止可用砂仁，余藥皆不可用，其外，桑葚、松枝可和炊飯入缸內，橘皮、沉香、木香、檀香可入酒，皆取其香；紅曲入酒取其色；地黃、黃精入酒取其補益也。”[6]

這也說明時人不僅把香酒作為飲料，而且逐漸熟悉其藥性，將其釀成藥酒用以療疾，作為當時的保健養(yǎng)生用品。

(二)香薰與美容

由于香囊內的芳香植物有香身、祛蟲避穢之作用，隨身佩香早在先秦時期就已流行?！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云：“(浮山)有草焉，名曰熏草，麻葉而方莖，赤華而黑實，臭如蘼蕪，佩之可以己癘。”[7]可見佩戴香囊、香草是佩香的主要方式。明朝男女盛行佩香，除了麝香、迷迭香等原始香料外，合香也愈加流行?！断愠恕芬粫芯洼d有大量的合成香方。到明朝后期，帶有香料的扇墜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通用之物。

此外，熏香也成為一種不成文的禮儀規(guī)定。明以前熏香只限于世家貴族使用，明朝發(fā)展成為“全民皆熏”。一般熏衣和日常熏香皆有之。熏衣香料、香方種類豐富，有藿香、安息香，還有很多合成薰香，比如用甘松、木香、丁香、茴香、龍腦等合制的“梅花香”，制作方便，成本低廉，深受老百姓喜愛。熏衣器的花樣也很多，最初是熏籠，后為方便攜帶，又出現(xiàn)了“手爐”“袖爐”等器物。人們還利用各種芳草植物香料熏染居室，以此美化環(huán)境，消除濁穢。在宮殿、居室、書房、宴會廳等各處皆有熏爐以焚香，各家根據(jù)經(jīng)濟情況、居室類型配之以對應熏香，焚香現(xiàn)象普遍化。反之，焚香風氣的盛行也推動了焚香方式和香品的改進，以及香爐造型的多元發(fā)展，這無疑又為明朝焚香增添了幾分雅致。

此外，香料在美容方面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香湯沐浴、香油美發(fā)、香粉敷面、香膏護手……不論是香露、手膏、面脂、口脂、澡豆、潔面，應有盡有，且在民間市場上皆有流通，也可窺見當時香料使用之普遍。

(三)醫(yī)療

一般香料都具有不同程度之藥效。前文提及的佩香、熏香，作藥酒，均是因為人們認識到香料有辟邪除穢的藥用特性。明朝是以香料入藥的巔峰時期，香料的藥用價值在這一時期得到重用，時人將更多的香料用來療疾。如人們用雞舌香散醫(yī)治孩童驚風搐溺之疾，“寶慶方雞舌香散。治嬰孩小兒驚風搐搦。用藥卻退。再被驚著。仍要發(fā)搐，雞舌香一錢，焙黃耆一分，用蜜炙，辰砂二錢”[8]。這一時期官方用來制藥的香料需求特別大，僅景泰六年二月所載，太醫(yī)院急需50,170斤香料，各處搜集未果，便在藥鋪著手購買，制藥備之。民間亦是如此，為預防疾病，家家皆備有香藥，以備不時之需。

此外，這一時期出世的《本草綱目》《香乘》《永樂大典·醫(yī)藥集》《證治準繩》《萬寶全書》等醫(yī)學專著，對香料的藥效、藥物制作等均作了詳細介紹。這既反映了明朝香料藥用范圍之廣、規(guī)模之大，也反映出當時民眾對香料的熟知和應用程度皆超于前人。

通過上文分析可知，明朝香料基本上普遍用于人們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制香和用香已然成為一種流行趨勢。這主要是由于當時香料來源充足，成本降低，再加上明朝社會安定，交通便利，使得香料廣泛運用到了飲食、美容、醫(yī)療等多個領域，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二、明朝香料世俗化之原因

明朝香料在民間得以推廣普及，主要依賴于明朝政府政策的轉變，以及商品經(jīng)濟之發(fā)展。具體而言，海禁政策頒布后，增加了香料在朝貢貿易中的輸入份額。加之政府鼓勵本土種植，香料產(chǎn)量大幅增加。此外，明朝社會安定，商品經(jīng)濟繁盛，交通發(fā)達，有利于香料貿易發(fā)展。這為香料世俗化提供了有利條件。

(一)海禁政策影響

香料的朝貢貿易曾在宋朝輝煌一時，但中期因為財政困難，宋朝政府對香料的朝貢貿易開始進行回賜，如此一來，海外諸國以香料入貢的積極性就受到打擊，官方的香料貿易逐漸沒落，轉而發(fā)展民間貿易。到明朝初葉，為了防止前朝余寇與倭寇勾結，鞏固海防，明太祖朱元璋一改之前的開海政策，頒布了一系列限制民間海外貿易的詔令，海禁政策肇始。洪武四年(1371)十二月，“仍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海”[9]；洪武十四年(1381)十月，“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10]；洪武二十七年(1394)春正月，禁止民間買賣番香，一經(jīng)查實，予以重罰；洪武三十年(1397)四月，再次申明“人民無得擅出海與外國互市”[11]；建文三年(1401)十一月，政府再下詔令，不論有無官職，都不準存留販賣番香，有存貨者，須在三個月內銷毀，如若不然，將予以重罪。如此一來，此前的民間貿易輸入幾近中斷，域外香料輸入只能通過朝貢貿易來進行。

香料是邦國朝貢物品的大宗貨品之一，特別是東南亞諸國，“洪武二年(1369)，遣使朝貢，其物有金銀器皿、熏衣香、降真香、沉香、速香、木香、黑線香、白絹、犀角、象牙……”[12]1378-1390年間，東南亞諸國朝貢香料共計二十余萬斤，主要包括胡椒、蘇木、檀香、沒藥、降真等。此外，鄭和下西洋(1405-1433)途中，也進行了香料貿易，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諸番國的香料入貢，擴大了明朝的香料供應。

《明實錄》中，關于諸國貢品包含香料的記載就高達60余次。以國別來看，進貢香料的次數(shù)、數(shù)量最多的是琉球、占城、爪哇、暹羅、交址等國。這些番國僅在洪武年間，朝貢物品中有香料的高達7次，且數(shù)量巨大?？v觀明朝諸藩國入貢香料最多、次數(shù)最多的是在洪武和永樂年間，其中洪武年間明確記載有番國貢香的記錄達30多次。邦國進貢香料數(shù)量巨大，除卻宮廷使用外，統(tǒng)治者亦將其余香料或折為官俸、或賞賜大臣。

(二)鼓勵本土香料種植

明朝政府鼓勵本土種植香料，以增加產(chǎn)量滿足供應。由于官方政策鼓勵，以及香料給民眾帶來的經(jīng)濟收益，使其種植得以廣泛。具體來講，海禁政策施行以后，香料來源受限，政府鼓勵民眾種植，向自給自足的方向發(fā)展。北方種植的香料主要有安息香(甘肅等西北地區(qū))、特遐香(甘肅等地)、甘松香(山西、甘肅、四川、貴州)等；南方氣候溫暖濕潤，土質優(yōu)良，而香料大多畏寒，所以南方種植的香料種類較北方更為豐富，主要有沉香、九里香、檀香、雞舌香、詹糖香、降真香、蜜香、蘇合香、零陵香、香茸、瓶香、白茅香、雀頭香、排草香等，大多集中于江浙、湖廣、福建等氣候溫和之地。以浙江天臺山出產(chǎn)的蜜香(又稱土常山)為例：“天臺山出一種草，名土常山，苖葉極甘，人用為飲，香甘味如蜜，又名蜜香，草性亦涼，飲之益人”[13]。

除了種植香料以外，明朝的合香技術也有所提高。民間出現(xiàn)了以楓樹、柏樹等芳香植物替代傳統(tǒng)香料的現(xiàn)象。1393年，朱元璋“禁民間用番香、番貨”[14]，以松、柏、桃、楓等香木代之。合香的成本更低，且制作方便，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使用更為廣泛?？傮w來說，雖然海禁政策對香料輸入有所限制，但從另一個角度視之，則極大地促進了本土香料種植業(yè)的發(fā)展，加之種香、制香技術的成熟，為明朝民間廣泛使用香料奠定了良好的物質基礎。

(三)香料貿易繁盛

香料在明朝不再成為貴族身份的象征，由奢侈品向普通商品轉變。究其原因，是由于香料供應充足、成本低廉，使得香料貿易異常繁榮，逐漸成為各個階層民眾均可獲取的一般生活用品，廣泛應用于市民生活的各個方面。

明朝水陸交通發(fā)達。明朝中期，還出現(xiàn)了詳細介紹商路的書籍，如《一統(tǒng)路程圖記》《士商類要》《天下路途引》等，詳細記載了廣東、福建至北京、南京、蕪湖；珠江水路至湖廣、巴蜀的交通路線。[15]47這不僅客觀上降低了香料的運輸成本，還使得香料的運銷網(wǎng)絡得以擴大，為香料廣泛銷售提供了可能。

隨著社會環(huán)境與交通的發(fā)展，商人團體的商業(yè)活動也逐漸頻繁，商幫隊伍壯大，徽商、晉商、魯商、陜商、江右商、寧波商、粵商、閩商等商幫皆有發(fā)展，其中以徽商、晉商實力最強，其貿易網(wǎng)絡遍及全國。由于香料利潤較高，因此成為當時商幫販賣的主要商品之一。此外，當時在福建、兩廣地區(qū)還出現(xiàn)了專門用于香料批發(fā)的市場，這足以體現(xiàn)當時香料的貿易市場已經(jīng)得到相當程度的發(fā)展。當時，商人為擴大銷路，專門針對香料用途進行分類，使香料貿易逐漸向集約化、專業(yè)化方向發(fā)展。

此外，明朝政府禁止民間海外貿易后，走私之風興起。在香料貿易巨大利潤誘惑下，很多商人仍然選擇下海經(jīng)商，甚至有些官員，或出海經(jīng)商，或冒充貢使出海貿易；東南亞諸國的商人也曾冒充使臣，以朝貢之名行走私之便。如在1374年，有商人沙里拔假扮貢使，試圖兜售蘇木、降香等香料，結果被明廷查出假冒，不予受理。這種海外商人冒充入貢的記載頻頻出現(xiàn)在明朝各種史籍中。[15]44香料走私之風的興起，也從側面反映了這一時期香料貿易的繁榮。

海禁政策是國內大規(guī)模種植香料的直接因素，這一政策既增加了朝貢貿易中香料的輸入，也推動了國內香料種植業(yè)的發(fā)展。同時，明朝良好的市場環(huán)境和便利的交通條件，為香料拓寬了貿易邊界。此時，香料不再是貴族階層的專屬物，真正成為了普羅大眾日常使用的生活物品。

三、結語

明朝香料的種類、用途都遠遠超于前朝，在飲食、香薰美容、醫(yī)療、宗教祭祀、節(jié)日慶典等方面得以廣泛使用。究其原因，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海禁政策的實施，擴大了官方朝貢貿易的香料輸入。第二，香料種植本土化已是當時的主流趨勢。香料需求擴大與海禁政策實施，使得香料獲取途徑由傳統(tǒng)的被動接受域外輸入，轉為自給自足的本土種植。雖然存在非法走私的現(xiàn)象，但由于政府大力禁止番香貿易，為國內香料創(chuàng)造了成長的空間。第三，明朝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繁榮，商幫興起，交通運輸便捷，既促進了香料貿易的發(fā)展，也推動了香料使用世俗化的進程。由于以上因素，使得明朝香料成為民眾追求的新風尚?？傮w來看，香料既豐富了明朝的市民生活，又成為這一時期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象征，是明朝社會文化和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歷史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