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涵,樊慶彥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綠野仙蹤》作為一部集神魔、歷史、世情于一體的長篇章回小說,敘寫了嘉靖時期落第士子冷于冰求仙訪道、扶危濟困,進而功德圓滿、位列仙班的故事。小說涉及眾多的歷史事件與人物,作者李百川在書中多次表示,他所描寫的歷史,在《明史》中都有記載,黃摩西亦稱它為:“蓋神話小說而點綴以歷史者也?!保?]508雖然因情節(jié)內(nèi)容太過荒誕又過于穢褻,在面世不久后被列為“禁書”,然而不可否認,它對歷史事件的記載,具有史傳文學(xué)的影子。但作者并不是對歷史事件進行簡單的轉(zhuǎn)述,而是進行了較大幅度的重構(gòu),其中以對嘉靖時期東南沿??官潦录臅鴮懹葹榈湫?。
據(jù)《明史》載,嘉靖三十一年到三十六年是明朝倭患最嚴重的時期?!毒G野仙蹤》對這一事件多有涉及,主要集中在小說第七十三回到第七十八回,作者對有關(guān)歷史人物進行了有意識的藝術(shù)加工。
(一)趙文華消極抗倭。據(jù)小說所寫,明世宗接到浙江巡撫王忬的本章,言此次倭寇是由汪直、陳東、徐海、麻葉四位奸民引來,世宗聽信嚴嵩讒言,下旨升授趙文華兵部尚書,督師征討倭寇,朱文煒、胡宗憲為都察院左、右僉都御史,一同參贊軍務(wù)。
對于趙文華南下抗倭,《明史》多有記載。如《世宗二》載:“三十四年春正月丁酉朔,倭陷崇德,攻德清。二月丙戌,工部侍郎趙文華祭海,兼區(qū)處防倭?!保?]162《趙文華傳》載:“東南倭患棘,文華獻七事。首以祭海神為言,請遣官望祭于江陰、常熟……兵部尚書聶豹議行其五事,惟增田賦、遣重臣二事不行。帝怒,奪豹官,而用嵩言即遣文華祭告海神,因察賊情?!保?]5304《嚴嵩傳》中也載:“倭寇江南,用趙文華督察軍情,大納賄賂以遣嵩,致寇亂益甚?!保?]5301趙文華此次奉命去江南,有三個目的:一為祭海;二為嚴嵩斂財;三為勘察賊情?!毒G野仙蹤》對于趙文華如何抗倭描寫簡略,但用大量篇幅表現(xiàn)了趙文華種種惡行。小說中,朱文煒、胡宗憲、趙文華三人約定于山東泰安州會齊,十數(shù)天的路,趙文華走了三十四五天。沿途之中,趙文華貪財斂財,所過之地,皆張燈結(jié)彩,夾道歡迎,毆打衙役、鎖拿長隨之事比比皆是,地方官兩三天支應(yīng),耗費不可數(shù)計。軍情緊急,而他一路吃喝玩樂,侵吞鹽課,過了月余方到江南,一味地挑剔兵馬戰(zhàn)船,絲毫不提抗倭一事,江南文武官員,暗將金銀饋送,方才平息,上下無不怨聲載道。如第七十三回中:“他要了這幾個錢不打緊,被衙門中書役人等逼得窮百姓賣兒女、棄房產(chǎn)、刎頸跳河、服毒自縊而死者,不知幾千百人。那一個不欲生食其肉,咒罵又何足道耶!”[3]據(jù)史料記載,趙文華此行對官員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可見在描寫趙文華貪污納賄、魚肉百姓、壓榨官員這方面,小說與史實保持了高度一致。
在迫害忠臣方面,小說著力描繪了趙文華參奏朱文煒與冤殺張經(jīng)兩件事。在小說中,趙文華面對同僚,官威甚大,“失誤軍機、參革斬首”等話在嘴里直流,朱文煒見風聲不妥,有心參奏,但無計可施,親見文華,設(shè)法勸止,不料將其得罪,被趙文華率先參奏,被貶回鄉(xiāng)。朱文煒是作者虛構(gòu)的人物,借以暴露趙氏之本性?!霸埥?jīng)”在《明史》有跡可考:
當是時,總督尚書張經(jīng)方征四方及狼士兵,議大舉,自以位文華上,心輕之。文華不悅。狼兵稍有斬獲功,文華厚犒之,使進剿,至漕涇戰(zhàn)敗,亡頭目十四人。文華恚,數(shù)趣經(jīng)進兵。經(jīng)慮文華輕淺泄師期,不以告。文華益怒,劾經(jīng)養(yǎng)寇失機,疏方上,經(jīng)大捷王江涇。文華攘其功,謂己與巡按胡宗憲督師所致,經(jīng)竟論死。[2]5305
歷史上,趙文華奉命祭海來到江南,此時,張經(jīng)抗擊倭寇,輕視趙文華,在抗倭一事上二人矛盾重重,引得趙文華記恨。故而王江涇大捷后,張經(jīng)被趙文華與嚴嵩里應(yīng)外合,冒功參奏,從而冤死。在《綠野仙蹤》中,作者將此事與一紙通倭聯(lián)系在一起。第七十四回,趙文華、胡宗憲以40萬兩白銀買得倭寇假戰(zhàn)暫退,張經(jīng)在戰(zhàn)中看見倭寇不戰(zhàn)而敗,識破趙文華伎倆,出言將其得罪,趙文華惱羞成怒,將張經(jīng)參奏斬殺。張經(jīng)被冒功冤殺為實,但是相比史實,被冤殺的原因則更具悲劇色彩,忠奸矛盾更加突出,趙文華小人得志的情態(tài)躍然紙上。對于趙文華的抗倭結(jié)果,《明史》有載:
帝益以文華為賢,命鑄督察軍務(wù)關(guān)防,即軍中賜之。文華自此出總督上,益恣行無忌……官軍既屢敗,文華知賊未易平,欲委責去。會川兵破賊周浦,俞大猷破賊海洋,文華遂言水陸成功,江南清晏,請還朝。帝悅,許之……而東南警遝至,部議再遣大臣督師,已命兵部侍郎沈良材矣,嵩令文華自請行……文華素不知兵,亦倚宗憲,兩人交甚歡。已而宗憲平徐海,俘陳東,文華以大捷聞,歸功上玄。[2]5304
趙文華在冒領(lǐng)張經(jīng)軍功后,深得皇帝信任,奉命抗擊倭寇,但屢戰(zhàn)屢敗,心中害怕,欲推卸責任離開,趁官兵打了幾次勝仗,欺瞞皇上,得以回朝。次年倭寇再犯,趙文華在嚴嵩的示意下,請命抗倭,并在胡宗憲的幫助下順利平倭,皇恩更盛?!毒G野仙蹤》中趙文華初次抗倭不利、欺瞞圣上、倭寇再犯、在嚴嵩推舉下再次抗倭,時間線與史實基本一致,但過程與結(jié)果有所不同。小說中,趙文華第二次抗倭,屢戰(zhàn)屢敗,被林潤參奏,最終自食惡果。先因抗倭不力被鎖拿入都,后又因貪污納賄、驕奢淫逸、侵吞鹽課之事敗露,觸怒明帝,判其斬決,其子趙懌思同妻女充軍煙瘴地方,趙文華在赴刑途中,肚瘡而死,五臟皆出。據(jù)《明史》載:
既寵貴,志日驕,事中貴及世蕃,漸不如初,諸人憾之……帝積怒,且聞其連歲視師黷貨要功狀,思逐之……帝雖逐文華猶以為未盡其罪,而言官無攻者,帝怒無所泄。會其子錦衣千戶懌思以齋祀停封章日請假送父,帝大怒,黜文華為民,戍其子邊衛(wèi)……文華故病蠱,及遭譴臥舟中,意邑邑不自聊,一夕手捫其腹,腹裂,臟腑出,遂死。[2]5306
小說中所寫與史實有所出入,一方面趙文華并未因抗倭獲罪,與此相反,風頭更盛;另一方面趙文華恃寵而驕,觸怒明帝,貶為庶民,未獲死罪,但是其子發(fā)放邊關(guān),本人亦肚瘡而死,與史實是一致的。
綜上可知,趙文華的人設(shè)與歷史中真實形象并無出入,對于他壓榨官員、魚肉百姓的惡行作者進行了生動揭露,與史實保持了高度一致,而對于抗倭的描寫,作者聚焦于他對忠臣的迫害,在尊重史實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有目的的重構(gòu)。另外對于趙文華的最終結(jié)局,小說也將之與此次抗倭事件緊密地聯(lián)系了起來。
(二)胡宗憲一紙通倭?!毒G野仙蹤》中,胡宗憲在師尚詔起義一節(jié)就已出現(xiàn),作為曹邦輔、林桂芳、林岱、冷于冰等人的陪襯,他膽小懦弱、貪生怕死,并因此被貶官。后因嚴嵩舉薦,才有機會與趙文華前去江南抗倭,他依附趙文華,唯命是從,甚至想出買通倭寇的主意,可以說是不堪至極。作者在書中也多次強調(diào),胡宗憲為一介文人,并不懂用兵之道。但是根據(jù)史實胡宗憲面對衛(wèi)軍聚眾嘩變,單槍匹馬與眾人周旋,并成功安撫眾人,阻止了一場戰(zhàn)亂。而趙文華之所以在抗倭中立功,也是因為胡宗憲抗倭有力,他雖為書生,卻有將帥之才,頗具膽識智謀,精通兵法,在嘉靖時期的抗倭斗爭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與小說中貪生怕死、唯唯諾諾、左右逢源的奸臣形象迥然不同。另據(jù)《明史》記載,胡宗憲在嘉靖三十三年就已任浙江巡按,即便他后來迫于時勢,通過趙文華依附嚴黨,但不可否認其始終戰(zhàn)斗在抗倭前線??梢娮髡邔τ谶@一人物進行了顛覆性的重構(gòu)。
小說中,作者對于胡宗憲的抗倭斗爭,只描寫了一件事——“一紙通倭”。在第七十四回中,趙文華參倒朱文煒之后,軍情告急,無計可施,焦頭爛額。胡宗憲此時獻出一計,賊人頭領(lǐng)汪直為宗憲同鄉(xiāng),宗憲寫信與他,勸他歸降,若肯同心殺賊,則許他平寇元勛,若勸寇回國,也算他大功,雙方最終講定,以40萬兩白銀買得倭寇暫退,定于二十五日錢塘江一戰(zhàn)歸海。歷史上,胡宗憲在抗擊汪直、徐海等人的過程中,的確對他們進行了招降,但并非“花錢買勝利”如此不堪,而是“反間計”的完美實踐。據(jù)《明史》記載,胡宗憲步步為營,依次破之,首先派使者招降汪直,并厚待其母妻與養(yǎng)子汪滶,汪滶歸順胡宗憲,告發(fā)徐海入犯。胡宗憲派指揮使夏正帶汪滶書信招降徐海,夏正又在陳東與徐海之間制造誤會,二人由此產(chǎn)生間隙。胡宗憲循循誘之,徐海中計,綁來麻葉,胡宗憲又安撫麻葉,讓其寫信給陳東商討攻打徐海,并將信泄露給徐海,徐海之妾受胡宗憲的賄賂,煽風點火,于是徐海又把陳東綁了獻給胡宗憲。最后胡宗憲聯(lián)合眾人對徐海群起攻之,平息倭患。小說中雖吸取胡宗憲招降倭寇的計謀,但是做了較大改動,抹殺了此計的功績,并過分丑化了胡宗憲,使他在抗倭過程中起到的作用與史實截然相反。
小說中,胡宗憲因抗倭不力,與趙文華一起被押解回京,但是因為獻上兩只白鹿,哄得皇帝開心,并沒有被治罪。而在歷史上,胡宗憲屢次被言官參奏,獻上祥瑞,得以自保,但此時趙文華已死,小說中時間不符合史實,并且此后幾年,胡宗憲一直活躍在抗倭前線,培養(yǎng)出俞大猷、戚繼光等一批優(yōu)秀的抗倭將領(lǐng),為明朝抗倭事業(yè)做出了卓越貢獻。
可見在小說中,作者對胡宗憲進行了顛覆性的重構(gòu)。首先,在人設(shè)上,胡宗憲并非懦弱無能之士,而是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其次,在抗倭中,胡宗憲并非通敵買勝,無所作為,其人在歷史上雖頗受爭議,但不可否認他的個人才能和對抗倭的貢獻。作者這一番丑化,過分放大胡宗憲人格的缺陷,使其形象單調(diào)平面,趨于類型化的奸佞形象。
(三)俞大猷獻計抗倭?!毒G野仙蹤》第七十六回至第七十八回,作者將重點轉(zhuǎn)向了忠義大臣的積極反抗,有勇有謀,與倭寇對戰(zhàn)也一洗前恥,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改變了弱勢地位,對比之下,奸佞小人無計可施,惡行敗露,大快人心。作者對于如何抗倭的描寫相對較少,一紙通倭之外,便是俞大猷、林岱、朱文煒設(shè)計抗敵,三人之中,除了俞大猷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其余二人皆出于虛構(gòu)。
第七十六回中,倭寇再犯,趙文華屢戰(zhàn)屢敗,被林潤參奏,明帝大怒,下旨將趙文華、胡宗憲逮捕回京,此時徐階舉薦俞大猷、林岱、朱文煒前去江南抗倭?!睹魇贰份d:
三十一年,倭賊大擾浙東。詔移大猷寧、臺諸郡參將……時倭屯松江枯林者盈二萬,總督張經(jīng)趣之戰(zhàn),大猷固不可。及永順、保靖兵稍至,乃從經(jīng)大破賊于王江涇,功為趙文華、胡宗憲所攘,不敘。[2]3734
可見,俞大猷在倭寇侵犯之初,就一直在前線抗戰(zhàn),張經(jīng)王江涇大捷,俞大猷亦功不可沒。小說中,他在趙文華、胡宗憲被參奏后才參與到抗倭斗爭中,這與史實不符。
《綠野仙蹤》中俞大猷獻計平倭,居為大功,但據(jù)《明史》記載,此時俞大猷的抗倭戰(zhàn)爭,是在胡宗憲的領(lǐng)導(dǎo)下進行的。俞大猷是名垂千古的抗倭英雄,但是多番因為胡宗憲立功,也多番因胡宗憲獲罪,二人的淵源不可忽略。胡宗憲的政治生涯雖談不上光明磊落,但絕非宵小之徒,而在小說中,作者有意夸大俞大猷的功績,又過分忽視胡宗憲的才能,抹殺其功績,使二者對比鮮明,忠正之士愈加光明,奸惡之徒更顯卑劣。
以上可見,作者對于東南沿??官潦录拿鑼懀糜谥壹橹疇幍拇蟊尘跋拢瑢⒁曇坝沙棉D(zhuǎn)向戰(zhàn)場,展示了嘉靖時期政治生活更廣闊的方面,并將歷史真實與藝術(shù)真實相結(jié)合,對史實進行了較大幅度的重構(gòu)。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胡宗憲的人設(shè)問題,根據(jù)史料記載,其為抗倭名將、剿亂英雄,而非作者筆下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誤國大臣,作者忽視了胡宗憲的個人能力,并抹殺了他的功績,將其塑造為奸臣;二是作者所描寫的三位抗倭大臣,只有俞大猷有跡可考,且夸大了他在本次抗倭事件中的作用;三是作者描寫趙文華抗倭后的結(jié)局,與史實記載不符,趙文華因抗倭而仕途更進一步,并未獲罪。但是,作者的描寫與史實也有契合之處,最明顯的是描寫趙文華的奸狠鄙劣諸端,其次還有沿途官員百姓所處水深火熱的境地,作者都進行了生動展現(xiàn)。在事件大框架上,作者也并未背離史實,由此實現(xiàn)了從“文不己出”到“文必己出”的轉(zhuǎn)變。
《綠野仙蹤》作者對東南沿??官潦录M行有意識的重構(gòu)與改編,究其原因,可分為內(nèi)外兩方面的因素。從外因來看,與作者所處時代的外部環(huán)境與社會風氣密切相關(guān)。
(一)《綠野仙蹤》創(chuàng)作時期中日關(guān)系的改善。《綠野仙蹤》創(chuàng)作于乾隆年間,據(jù)許雋超考證:“李百川生于康熙五十三年,卒于乾隆四十年后?!保?]此時中日關(guān)系已發(fā)生改變。明朝時期,倭患嚴重,直接影響了明朝對日政策,即便后期倭寇平息,東南沿海恢復(fù)平靜,明王朝仍然對日本懷有戒心,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明政府與日本政府僅有的幾次直接交涉也是要求日本政府打擊倭寇。到了清朝,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雙方關(guān)系就經(jīng)歷了緊張、和緩、平穩(wěn)發(fā)展三個階段。
清朝入關(guān)以前,企圖獲得日本的幫助,但是日本囿于傳統(tǒng)華夷觀的偏見,支持明政府。明朝滅亡后,日本轉(zhuǎn)而支持南明政府,甚至直接出兵響應(yīng)南明的求援,清政府與日本之間一直處于敵對狀態(tài)。清朝入關(guān)之后,本著天子撫四海、招四夷的思想,把日本納入自己的朝貢體系被提上了日程。順治時期,清政府表明對日本采取懷柔政策,并主動送還日本漂流民,但一系列舉措并沒有得到日本政府的積極回應(yīng),反而一直聽到日本應(yīng)援南明的消息,清政府對日本一直保持高度警惕,雙方關(guān)系緊張。直到后期,清朝與朝鮮建立倭情咨文制度,雙方建立同盟關(guān)系,而日本屢次意圖出兵侵犯清朝,日本從被收編的對象,變成了被防御的對象。
康熙時期,鄭氏政權(quán)占臺灣島與清政府抗衡,云南平西王吳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廣西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割據(jù)一方,擁兵自重,與清政府矛盾日益加劇。面對清政府的削藩政策,三藩密謀反叛,日本給予了臺灣與三藩以支援,清政府與日本的關(guān)系日益嚴峻。直到康熙二十二年,清政府收復(fù)臺灣,殘明勢力消失殆盡,清朝對內(nèi)統(tǒng)治逐步穩(wěn)固,對外與朝鮮、琉球、安南等國朝貢關(guān)系日益完善,大國地位逐步確立,日本政府仍然沒有向清政府俯首稱臣的跡象,雙方關(guān)系并未得到改善。為此,清政府主動采取措施,兩次派官員以商人名義去日本探訪,試圖與日本建立友好關(guān)系。日本政府一直實行嚴厲的鎖國政策,官方關(guān)系并未建立,但是中日民間貿(mào)易往來使雙方關(guān)系趨于和緩,轉(zhuǎn)變了雙方敵對態(tài)度。
雍正時期,日本利用信牌發(fā)放要求中國商人夾帶違禁貨品,引起了清政府的警覺,清政府逮捕了違法商人并暗中搜集情報。雍正擔心倭寇勾結(jié)沿海商人侵略內(nèi)地,添設(shè)滿洲水師,加強海防,得到消息的日本政府萬分驚恐,將來自中國的違禁人犯主動交出,并向清政府示好。過程雖然曲折,但是雙方堅持友好交流的原則,關(guān)系進一步緩和,經(jīng)濟文化交流重新活躍起來。
乾隆時期,清朝政權(quán)進一步鞏固,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展,國力強盛,以清朝為中心的朝貢體系也進入了全盛時期,中日關(guān)系持續(xù)平穩(wěn)發(fā)展,在中國政府友好政策的推動下,日本政府積極轉(zhuǎn)變態(tài)度,雙方商貿(mào)往來頻繁。雖未建立官方關(guān)系,但是清政府與日本政府之間官方對話增多,雙方處于融冰狀態(tài)。
綜上可知,清政府與日本之間的關(guān)系從明朝延續(xù)至今,歷經(jīng)四代皇帝,經(jīng)過積極安撫、主動退讓才有了得之不易的友好相處。李百川歷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以嘉靖時期為背景,創(chuàng)作《綠野仙蹤》。嘉靖當政的40多年間,倭寇侵犯多達543次,其中在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四年期間,總計倭寇侵犯528次,而侵犯最頻繁的嘉靖三十四年則達到了101次[5],抗倭是李百川無法避談的嘉靖時期重大事件。對于抗倭事件的描寫,作者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以趙文華、胡宗憲為代表的奸臣消極抗戰(zhàn),著重表現(xiàn)了他們懦弱無能、貪污納賄以及對朝廷重臣的迫害;第二部分則是以林潤、朱文煒、林岱、俞大猷為代表的忠義之士積極反抗,著重表現(xiàn)了他們無畏生死、敢于進言以及驍勇善戰(zhàn)的精神風貌。作者將事件置于忠奸之爭的主旨下描寫,避免了對于倭寇的直接批判,書中雖對沿海百姓的慘狀有所展現(xiàn),但是側(cè)重于趙文華對百姓官員的欺壓,揭露的是明王朝內(nèi)部矛盾。此番安排,一定程度上可見作者對于清政府與日本政府關(guān)系的顧慮。
(二)明清抗倭小說與社會風氣的影響。倭患貫穿明朝始終,洪武時期,明政府對日本就開始實行嚴厲的海禁政策,嘉靖時期倭患最為嚴重,倭寇對沿海百姓造成了巨大傷害。明人對倭寇又恨又怕,在詩文中多有反映,小說對于抗倭問題也多有涉及。
明清小說中,明確涉及東南沿海抗倭事件的有《羅龍文傳》《胡少保平倭戰(zhàn)功》、《型世言》第七回“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三刻拍案驚奇》第七回“生報華萼恩,死謝徐明義”、《醉醒石》第五回“矢熱血世勛報國,全孤祀烈婦捐軀”、《金云翹傳》。其中只有《胡少保平倭戰(zhàn)功》對胡宗憲的抗倭過程進行了詳細描寫,肯定了胡宗憲平倭的功績,對他作出客觀的評價,并為胡公所受爭議辯解,“從來道,未有權(quán)臣在內(nèi),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英雄豪杰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沒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只得卑躬屈體于權(quán)臣之門,正要諒他那一種不得已的苦心,隱忍以就功名,怎么絮絮叨叨,只管求全責備”[6]。而其他小說,如《羅龍文傳》則將平倭誘降徐海之功歸于羅龍文,抹殺胡宗憲功績;“矢熱血世勛報國,全孤祀烈婦捐軀”描寫姚指揮英勇抗擊汪直、徐海等人,對于胡宗憲并未提及;“胡總制巧用華棣卿,王翠翹死報徐明山”“生報華萼恩,死謝徐明義”,《金云翹傳》則是將重點放在徐海與王翠翹的故事上,對于抗倭的描寫并不詳盡,胡宗憲只是作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因素出現(xiàn),并未著重刻畫。
可見在《綠野仙蹤》之前的抗倭小說中,胡宗憲并沒有發(fā)展為完整客觀的文學(xué)形象,他在東南沿??官炼窢幹兴鸬淖饔?,也沒有得到充分認識。胡宗憲在歷史上頗受非議,對他的偏見與評價也影響了李百川對胡宗憲形象的塑造。
《明史》中雖未將胡宗憲與趙文華一起放在奸臣傳中,但是對他的評價并不高,胡宗憲熱衷功名、趨炎附勢、貪污納賄等問題嚴重,在個人氣節(jié)上存在缺陷,而他也多次因此被彈劾,最后在獄中自殺,直到萬歷年間才得以平冤。晚明曾有文人為胡宗憲辯解,如談遷解釋胡宗憲對于嚴黨的依附,認為:“中山之篋再入,而鳥盡弓藏矣,國家酬功類然,所以勞臣為之裹足也?!保?]何喬遠也曾說:“胡宗憲內(nèi)結(jié)嚴嵩外比趙文華以自固,身沒既久,浙人思之不忘。自古未有權(quán)臣在內(nèi)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道在委蛇矣?!保?]但這些并非主流觀點,在當時也沒有受到重視。
清人谷應(yīng)泰評價胡宗憲:“才望頗隆,氣節(jié)小貶。側(cè)身嚴、趙,卵翼成功?!保?]強調(diào)了他的缺陷。方浚頤則認為胡宗憲:“多權(quán)術(shù)喜功名之人,內(nèi)有奧援,外附奸黨,力排張、李因而得代,而嘉興之役,則以毒酒死倭,非有戰(zhàn)績,王江涇之役,則盡掩經(jīng)功歸宗憲,磚橋之役,則兵死千余,而倭犯浙東更甚,乃不得已與文華定招撫計,汝貞豈果之兵歟?”[9]而在《萬歷野獲編》有一段話很能代表當時清流對胡宗憲的看法:“自是督臣胡宗憲獻芝與白龜同進,上以之謝玄壇告宗廟,賜宗憲鶴袍?!保?0]787“宗憲在江南亦恣情妓樂,自負嫪毐之器,至擁諸娼女,與幕客宣淫于制府。”[10]906可見,趨炎附勢、貪婪好色是當時人們對于胡宗憲的普遍印象,對他的功績則更多忽略不提,甚至很多士人將他歸為嚴黨之列。
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對胡宗憲形象的忽視與當時社會對胡宗憲根深蒂固的偏見影響到了《綠野仙蹤》對他在東南沿海抗倭事件中所發(fā)揮作用的認識,作者服務(wù)于忠奸之爭的主旨,將其歸結(jié)為奸臣一類,對他的人設(shè)進行顛覆性重構(gòu),丑化胡宗憲形象,抹殺其功績。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內(nèi)外矛盾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從內(nèi)部因素來看,作者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文本自身也是影響作者重構(gòu)史實的重要原因。
(一)作者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影響。根據(jù)李百川自序,他創(chuàng)作此書的原因可分為兩點:一方面,“添一額外神仙,為修道志士懸擬指南,未嘗非呂純陽欲渡盡眾生之志也”[1]505,作者曾表示“余居家時,最愛談鬼”,“余彼時亦欲破空搗虛,做一百鬼記”[1]504,“冬十一月,就醫(yī)揚州,旅邸蕭瑟,頗愁長夜,于是草創(chuàng)三十回,名曰《綠野仙蹤》”[1]505??梢娮髡呱贂r就愛談玄說鬼,有心要作一部書記錄這些鬼怪故事,只是家道變更,并未起草,直到顛沛流離大半生,才開始此書草創(chuàng),而此時歷盡千帆,他不僅是要談玄說鬼,更是將玄怪作為超脫人生苦難的方式,求助于道教,希望通過道教獲得某種神秘力量改變現(xiàn)實。另一方面,則是“蓬行異域,無可遣愁,乃作此嘔吐生活耳”[1]505,作者無家可歸,四處流浪,排遣憂愁,故作此書,此書可看為作者發(fā)憤之作。
作者生于鼎盛人家,知書達禮,為典型的讀書人,即便家道中落,也是移居鄉(xiāng)塾,并未放棄讀書。根據(jù)許雋超考證,李百川當為蔚州李氏家族子弟,康熙、雍正年間李氏家族蜚聲朝野。乾隆時期,李氏家族雖不如之前鼎盛,但是后俊繼起,仍有入朝為官者,如李霖由兵部職方司主事出牧山西遼州直隸州,李源由河南祥符令升陜州直隸州牧,李炳文宰甘肅永昌縣,受家庭環(huán)境影響,作者想要走的還是傳統(tǒng)的“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
作者生計日蹙,直到家庭破產(chǎn),都沒有功名在身。根據(jù)《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統(tǒng)計,“乾隆朝60年,27科,錄取進士5385人,年均90人”[11]。作者生于康熙五十三年,卒于乾隆四十年后,此時正值清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時期,清朝自入關(guān)以來就實行高壓的政治統(tǒng)治與思想統(tǒng)治,商品經(jīng)濟的進一步發(fā)展使人們重利輕義觀念越來越嚴重,傳統(tǒng)道德禮儀受到了挑戰(zhàn),民間重利輕義的價值觀延伸到仕宦階層,滋長了仕宦的貪污行賄之風,霸儒、劣儒的出現(xiàn),破壞了傳統(tǒng)的儒家風度,那些恪守儒家道德倫理規(guī)范的儒士進退兩難,在一片太平之下,社會風氣已經(jīng)混亂不堪。作者自家道中落后,遠貨揚州,四處漂泊,看遍世間冷暖,從衣食無憂到窮困潦倒,無論是上層貴族還是下層百姓的生活,皆親身經(jīng)歷。面對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在儒家思想熏陶下長大的作者,不免陷入懷疑。同時作者生于官宦之家,入仕觀念根深蒂固,面對旁支皆入朝為官,光耀門楣,而自己卻一事無成,羞于回鄉(xiāng),多重痛苦最后都化為難以排解的憂愁。這種不得志的抑郁與面對混亂社會風氣的憤恨皆傾注于筆端,作者只能化身為書中人物,施展自身政治抱負。
在東南沿??官潦录校髡邔τ谮w文華之奸、嚴嵩之貪做了著力刻畫,沿途百姓甚至地方官吏由于他們的搜刮貪婪家破人亡者數(shù)以萬計,忠臣勇將因為他們的一己私利被誣陷冤死者不計其數(shù)。這正是作者對于當時重利輕義的社會風氣的批判揭露。而在抗倭過程中,作者將胡宗憲設(shè)計為懦弱無為的形象,除俞大猷之外,朱文煒、林岱文武二官皆出自虛構(gòu),抗倭大計也是作者精心安排。我們不妨將其看為作者政治抱負的寄托,將滿腔不得志的抑郁付諸筆端,獲得精神上的寬慰。
(二)思想主旨的凸顯?!毒G野仙蹤》作為一部集世情、神魔、歷史為一體的小說,其思想內(nèi)容歷來存在爭議。它既有儒家思想的寄托,又有道家思想的渲染,還有佛家思想的滲透,具有多元化的特點。但在小說中,此三家思想有輕重之分,作者雖說是談玄說怪,但在求仙訪道的過程中,將一系列有實可考的歷史事件穿插其中,并把故事放在嚴嵩當權(quán)的現(xiàn)實背景下,涉及官員、土匪、商人、妓女、貴族子弟、儒生等各個階層,刻畫了眾生百相,使作品具有干預(yù)現(xiàn)實的意義??梢?,儒家思想是作者表現(xiàn)的重點。
儒家思想追求的是“濟世救人”的入仕情懷,強調(diào)社會責任感,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積極參與現(xiàn)實,注重實現(xiàn)個人價值,《綠野仙蹤》始終貫穿著作者的濟世情懷。冷于冰從小讀圣賢書,熱衷于功名利祿,渴望晉爵加官,因為對仕途心灰意冷,所以選擇出家,哪怕冷于冰出家以后,他對政治的熱情也并未減退,廣泛參與政治事件,積極幫助林潤、朱文煒、林岱等人進入仕途,平復(fù)師尚詔起義,他的修煉積德也是通過救濟百姓、懲罰貪官,賑濟災(zāi)民等方式實現(xiàn)。
小說中對于冷于冰求仙過程描寫甚少,僅第九十三回至第一百回這七回,我們可以視為其修道成仙的集中展示。另外,在第九十一回、第九十二回兩回篇目中,描寫了參倒嚴世蕃、嚴嵩倒臺的全過程。縱觀全書,第九十回周家事件結(jié)束,冷于冰前往九功山,完成道果。第九十三回到第一百回寫冷于冰攜眾弟子修煉渡劫,飛升上仙,去掉參倒嚴嵩的兩回,前后亦是連貫的。這兩回雖起到了交代次要人物結(jié)局的作用,但是作者頗費筆墨,將嚴嵩倒臺的曲折過程進行詳細刻畫??梢?,忠奸之爭——忠義之士終將戰(zhàn)勝奸惡之徒,正是作者所重視的。作者對于歷史素材的加工,著重表現(xiàn)的便是忠奸之爭。在師尚詔起義中,作者側(cè)重對比胡宗憲的懦弱無為與曹邦輔、林岱等人的忠勇為民,胡宗憲是作為嚴嵩一方出現(xiàn),曹邦輔、林岱等人則是以冷于冰為首;冷于冰、金不換、連城璧等人一路上幫助的亦是被嚴嵩及其黨羽迫害之人,如夏言之子、董傳策之子董瑋、沈煉之子沈襄等;而戲耍嚴世蕃、懲治閻年等事件,作者著重刻畫的仍是奸惡之徒的無恥行徑與忠義之士懲治他們的大快人心。
在東南沿??官潦录?,作者的重點仍是忠奸之爭。他先寫朱文煒被趙文華參倒,奸惡戰(zhàn)勝忠義,接著又寫林潤參倒趙文華,朱文煒重回官場,趙文華失職獲罪,忠義最終戰(zhàn)勝了奸惡。在第七十三到第七十八回中,作者用了四回寫忠奸之爭,僅用一回寫抗倭過程,不難理解,作者為什么對胡宗憲的人設(shè)進行顛覆性虛構(gòu)。書中,胡宗憲是作為嚴嵩黨羽出場,在師尚詔起義這一部分,作者為胡宗憲貼上了“無所作為”“奸臣”“貪生怕死”“膽小如鼠”的標簽,他屬于“奸臣”隊伍,其仕途依附于嚴嵩。所以在抗倭斗爭中,作者抹殺他的功績,使他和趙文華與朱文煒、林岱、林潤等忠義之士形成鮮明對比,從而突出了忠奸之爭這一主旨。
《綠野仙蹤》中描繪了眾生百態(tài),書中出現(xiàn)了各個階層的人物,按其身份可分為“官場眾僚”“儒林群丑”“紈绔子弟”“市井細民”四類。如溫如玉、金鐘兒、周璉、齊其仁、苗禿子、蕭麻子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為他們階層群體的代表。但是作者筆下的官場眾僚并沒有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其原因有二:一是大多數(shù)官僚都為歷史真實存在,作者發(fā)揮的余地較??;二是官僚大多以反面形象出現(xiàn),他們存在的目的更多的是為正面角色服務(wù)。在東南沿??官烈徊糠?,胡宗憲、趙文華等形象并不出彩,具有貪官腐儒的通病,可以稱之為類型化人物,但是朱文煒、林岱、俞大猷等人的形象卻極具個性,如朱文煒處變不驚、林岱驍勇善戰(zhàn)、俞大猷機智豪爽,作者在通過他們言行刻畫形象的同時,也通過趙文華、胡宗憲的膽小、怯懦、昏庸、無能進行了側(cè)面對比,可見作者對于胡宗憲的人設(shè)虛構(gòu),在為忠奸之爭的主旨服務(wù)的同時,也有效地襯托了主要人物。而趙文華的性格與在前文師尚詔起義中的刻畫并無出入。他因抗倭不力,獲罪病死,與史實并不符合,作者將其抗倭后皇恩益盛、恃寵而驕的部分省去。在抗倭事件后,書中出現(xiàn)的下一個歷史事件是嚴嵩倒臺,趙文華作為嚴嵩最得力的黨羽,因被林潤參奏,獲罪失勢,后文嚴嵩也是因為林潤、徐階參奏倒臺。作者此番安排,為后文嚴嵩事件做了鋪墊與暗示,對史實的此番改寫,在情節(jié)上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
《綠野仙蹤》作為一部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小說,不僅充分利用明朝史實,并借鑒眾多民間故事,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作者將自身的經(jīng)歷與情感融注其中,通過對嘉靖時期東南沿??官潦录母膶懀怀隽酥壹橹疇幍闹髦?,深化了正反人物的對比,串聯(lián)了故事情節(jié),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和傳奇性,作者也借此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