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鷗外《歌日記》中的中國書寫

孫艷華

(淮陰師范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淮安 223300)

許多日本近代文人作為隨軍記者或以游客的身份到訪過中國，留下諸多關(guān)于中國的描述，例如夏目漱石的《滿韓漫游》、國木田獨步的《愛弟通信》、德富蘇峰的《中國漫游記》與《七十八日游記》、田山花袋的《第二軍從征日記》和《滿鮮行樂》、正岡子規(guī)的《陣中日記》和《從軍紀事》、森田思軒的《訪事日錄》和《北京紀行》、二葉亭四迷的《游外紀行》、永井荷風的《上海紀行》和《十九歲的秋天》、田岡嶺云的《戰(zhàn)袍余塵》等。這些游記或戰(zhàn)地報道對當時的中國貶多褒少。日本近代文學(xué)巨匠森鷗外曾兩次隨軍來到中國，第一次是中日甲午戰(zhàn)爭(1894—1895)時期，第二次是日俄戰(zhàn)爭(1904—1905)時期。森鷗外在隨軍出征期間留下一本記錄和兩部日記，分別為《日清役自紀》《徂征日記》和《歌日記》?！度涨逡圩约o》可謂官方記錄，是森鷗外作為軍醫(yī)部長日常記錄戰(zhàn)事與軍務(wù)情況的文獻。兩部日記作為森鷗外的私人記錄，成為了解森鷗外中國體驗與中國認識的最直觀的資料?！夺拚魅沼洝分幸灿袧h詩、短歌、俳句等文學(xué)作品，但“看不到多少作為文人的觀點。”[1]24相對《徂征日記》而言，《歌日記》的詩歌形式多樣，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更兼具美學(xué)價值。《歌日記》中抒發(fā)個人情感與思考的詩篇頗多，從中不難看出作為文人的森鷗外對中國的認識。

《歌日記》共分“歌日記”“隕石”“夢語”“雜詩”“無名草”五個部分，由331首短歌、168首俳句、58篇新體詩和9篇長歌構(gòu)成。森鷗外在戰(zhàn)場上創(chuàng)作的詩歌收錄在“歌日記”中，占《歌日記》內(nèi)容的近70%。本文所說的《歌日記》即指“歌日記”這一部分。本文通過剖析《歌日記》中描寫中國風景、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詩句，以期描繪出森鷗外詩歌中的中國形象，探究森鷗外對中國所持的態(tài)度與立場。

一、《歌日記》中的中國風景

(一)自然風光

森鷗外眼中的中國，風景如畫，仿佛世外桃源。他吟誦了中國東北大地四季的風物詩:仲春，春風吹拂大地，揚起漫天黃土；即將融化的渾河，冰面白中泛黑。晚春，春雨中夾雜著細雪和軟雪，青柳冒出黃芽，耕犁往返于“悠閑”的壟溝上，一幅大地復(fù)蘇的景象；在茅屋橫梁上筑愛巢的燕子雙宿雙飛，微風徐徐吹拂玉米田；油菜花陣陣飄香，石墻環(huán)繞民舍，裊裊升起的陽焰中，一座小廟佇立于山丘。

森鷗外于1904年5月8日在董家屯書就的題為《梨花》的詩中細致描寫了他眼中的春色：

黍田片片隔楊柳 石屋座座巧堆成

星光稀疏灑村落 月光朦朧透窗欞

銀花朵朵掛枝頭 梨樹兩棵向夜空

這首詩采取了遠、近景交替及時間跨越的描寫方法。首先，著眼于白晝的遠景：一片片玉米田之間，青柳叢生，一座座石屋玲瓏、質(zhì)樸，仿佛是孩童玩耍時搭建的。之后，森鷗外的思緒飛馳到夜晚，“稀疏星光灑落村莊”。隨之，鏡頭拉近，“朦朧月光照射進室內(nèi)”，畫面最終定格于窗外兩棵高聳的梨樹，月光下簇簇怒放的白梨花泛著銀光。

在四季中，森鷗外似乎更喜歡中國東北的夏季，贊美夏季的詩篇最多，充滿詩情畫意。

森鷗外眼中的中國，山河壯麗無比。他形容廣袤的東北大地“一望無際，萬里一色的黃土地”①；“高粱稈一日一尺，郁郁蔥蔥，如樹林一般。竹林新葉繁茂，與黍田的綠色相連，仿佛一張鋪開的大綠網(wǎng)”。

森鷗外以詩歌做畫筆，點綴出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卷：“可愛的迷煙濃霧中映入眼簾的是漫山遍野的罌粟花，遠處村莊柳成行，近處身邊柳絮舞，嫩葉掩映廟宇紅”；“山野上，孤傲的紅色鳳仙花獨一支，嬌媚待放；高高的雁來紅未戴紅冠，生機勃勃。俯首低姿的山丹，悠閑自得的虞美人草，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日本天劍”。此外，梔子花之白，榆樹莢之黃，馬蘭花之紫，石竹花之紅，小草之綠，可謂絢爛奪目。

“藍天下，披著露珠的黍田里，一頭黃牛沐浴著朝陽；旭日下，低矮的高粱叢中，一位身穿藏藍衣裳的人在除草”，這首詩勾勒出的鄉(xiāng)村景象，既寧靜又安詳，使森鷗外暫時忘卻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現(xiàn)實的無情。

森鷗外描寫的中國東北夏季的景致中也透著生活的情趣：“僧人摘來紫色丁子草，插入佛壇，衣袖留香，是油菜花的香氣飄過嗎？”他從劉家屯到榮家屯沿途看到的風光色彩絢麗，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盎然之象：“河邊柳樹高低錯落，化成兩條綠線，延伸向天邊。春風中，播種人拍打著器皿，杏紅，李白，柳綠。村莊桃花盛開，兵站貨物成山。飛馬十里，一只黃蝶如影相隨”。他形容青麻收割后的耕地是“紅色褪盡，秫秸剝?nèi)ァ?。不僅植物，一些小生命也出現(xiàn)在鷗外詩中，如一對兒鴿子和幼鴿、雨過天晴后沉寂的青蛙、河邊草叢中無精打采的螻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灶馬蟋、蟋蟀和蟈蟈等。

除夏季外，森鷗外還以“黍紅豆黃，十三里”“夕風吹拂高粱穗，白帆滑過穗浪尖”來描寫東北的金秋。他以“楓葉黃，寄生木樹尖枯”來描繪東北的深秋；以“宛如摘掉了頭飾”渲染“片片收割后的田野”；以“倒掛的旱煙仿佛土黃色的簾子”形象地刻畫東北秋季特有的一道風景；以“鈴鐺花現(xiàn)身煙波中，山羊消失斷垣后”點綴出生活感；以“蓼草的紅莖上雪花點點，似臉頰上點綴的薄云”烘托出東北大地深秋飄雪的美景。

冰花和麻雀是中國東北地區(qū)冬季的一道風景，在森鷗外的詩中多次登場，如：“冰霜覆蓋曠野，枝頭盛開冰花”；“雞鳴聲悠遠，火車車窗冰花現(xiàn)”；“覓食的麻雀，低聲鳴囀的幼雀，飛落地面，在雪中拍打翅膀”。東北的冬季氣候嚴寒、生活艱苦，但在森鷗外的筆下依然充滿情趣：“雪地上，旭日投下影子；窗欞外，麻雀啾啾不停”；“晨光照耀斜靠院墻的粟稈堆，調(diào)皮的小狗抖掉粟稈上的積雪”；“梳發(fā)后，放下梳篦，不覺間梳齒已生薄冰”。

在森鷗外的筆下，中國東北的四季有色彩，也有溫度，美好且饒有情趣。這些詩歌凸顯了森鷗外作為詩人的浪漫氣質(zhì)，我們也從中感受到詩人充滿柔情的目光。

(二)戰(zhàn)火中的風景

與自然風光相比，森鷗外描寫戰(zhàn)火中的風景并不多，共有兩類：一類是客觀描寫，如“入?？诘谋嫔闲袢諙|升，閉塞船船頭水鳥飛旋”“手指所向皆為炮臺的寒山(203高地)”“爆破后，巖石磊磊(二龍山)”“攜彈片歸，衣袖寒”，從中可以嗅到戰(zhàn)火的味道。

另一類體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殘酷，此類詩歌較多，例如：“是飛濺的血跡嗎？草叢深處的撫子花啊”，“比斑斑血痕更耀眼的是小草的嫩綠”，將紅色撫子花比作飛濺的血跡，將小草的嫩綠與血痕相比較。森鷗外憑借獨特的想象力與表現(xiàn)手法暗示戰(zhàn)斗的慘烈。下面兩首詩則更深刻地體現(xiàn)了戰(zhàn)爭之悲慘：“軍馬死尸伏地，誰抱馬鞍哭泣？……死尸裹著無縫的黑衣，是蒼蠅?！薄昂L橫掃，曠野印下云影；收割后的大地，寒風空手而歸；喜鵲棲息的樹木，落葉紛紛；落葉的影子深暗，勝過冬日的樹叢。耀眼陽光落在白草上的枯野，一只空罐閃閃發(fā)光的枯野，軌道蜿蜒曲折的枯野，火車如爬蟲般穿行的空曠的枯野。落日染紅枯野的天空，似血?！?。后面這首詩先是著墨東北大地深秋的景色——寒風，落葉，空曠的枯野。繼而筆鋒一轉(zhuǎn)，以“落日染紅枯野的天空，似血?！钡莱隽诉@片大地飽經(jīng)戰(zhàn)火蹂躪、無數(shù)生命流血犧牲的悲慘境遇。

此外，森鷗外在《歌日記》的《自題》中特意提及中國東北具有代表性的作物——高粱：“鋪開當床，燃燒作柴”?？梢?，高粱的意象深深地印刻在森鷗外的記憶中。通過觀察詩歌中感情色彩強烈的詞語，亦可對森鷗外的情感和態(tài)度略窺一斑，例如：“(中國東北)大地廣袤，好生羨慕(ゆかし)”；當草叢中的菇蔦映入眼簾時，感嘆“滿洲的山野也是溫柔之鄉(xiāng)(やさしきところ)啊”；對被戰(zhàn)火摧毀的景物表示惋惜，如“移栽的櫻花樹尚新，塞北之花終將凋落，無人可阻止。不是風吹落，而是被戰(zhàn)火燒毀，一想到戰(zhàn)爭倍感可惜(をしき)”；對于士兵，森鷗外則流露出悲憫之情：“士兵躺在高粱稈下，好可憐(あはれ)”；因遲遲不能歸鄉(xiāng)，森鷗外吐露內(nèi)心的憂愁：“隆冬將至，一想到要蟄居，胸中便平添了一絲哀愁(憂のこも一重添ふ)”。森鷗外更是以下面這首詩來直抒胸臆。

沒有和平！

聽著失去了和平的爭吵，凝望白云。

天空泛白的東方，橘色彩云愈發(fā)亮麗。

無風的夏日，飄渺的白云，似茜草。

我心，似裹著閃電的黑雨云。

黑暗的田野，黑暗的村落，黑暗的樹木，黑暗之上是紅彤彤的晚霞。

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905年6月20日。同月9日，美國總統(tǒng)向日俄雙方勸和，拉開日俄兩國講和的序幕。該詩反映了兩國為各自利益而爭吵不休、和平遙遙無期的現(xiàn)狀，也表現(xiàn)出森鷗外為此感到焦慮、祈求和平早日到來的迫切心情。

二、《歌日記》中的中國人

森鷗外在《歌日記》中刻畫的中國人群體有百姓和馬賊。他看到百姓在田地里忙碌的情景感到高興，也為梳著長發(fā)的送葬隊伍、哀嘆命運無常的百姓而心痛。他筆下的馬賊則是神出鬼沒，所到之處，人去莊空，馬蹄踏踐，血濺村莊。

森鷗外所描寫的中國人個體則各個淳樸、可愛，如向森鷗外詢問花名的村童、皮膚透著健康顏色的十四五歲的女孩、頭插艾蒿的少女、梳著直徑達1尺的圓發(fā)髻的少婦等。在森鷗外的印象中，遼東以前不曾有琵琶樂，“如今彈琵琶的少女，咿咿呀呀歌聲不斷”。森鷗外尤其鐘意可愛的小和尚：“送來白茄子的小和尚，一雙小腳紅潤漂亮；釋迦堂頂鴿子曬著被打濕的羽毛，堂中身著淺藍衣裳的小和尚伶俐可愛”。

《歌日記》中的《罌粟，人糞》最為詳盡地描寫了中國人。森鷗外以大量筆墨記錄了少女服毒直至獲救的始末。穿紅袍、佩黃帶的少女，因蒙羞受辱而吞食了大量罌粟。母親得知后，為使女兒吐出罌粟而給女兒灌下糞便，結(jié)果未奏效。翻譯聞訊，告知森鷗外。森鷗外給少女服用嘔吐藥，救了少女一命。關(guān)于這一事件，森鷗外寫道：“雨夜傾聽少女傾訴，窗外兔鳴馬嘶。明知罌粟是毒藥，卻說自己只配死去的孩子呀，格外令人惋惜”。森鷗外雖對少女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但在詩中并未提及少女被何人侮辱，也更談不上對將少女逼上絕路者進行口誅筆伐。這或許成為森鷗外心中的痛，促使其回國后寫成小說《鼠坡》。小說中插入了日俄戰(zhàn)爭期間名為小川的日本記者強奸中國少女后將其殺害的事件，罪魁禍首小川最終暴斃。這或許是身為日本軍醫(yī)部長的森鷗外對受辱少女的最大程度的告慰吧。

三、《歌日記》中的中國文化

《歌日記》中隨處可見中國文化的痕跡，中國東北地區(qū)獨特的風俗文化、中國古建筑和古典文化在詩歌中得以凸顯。

(一)風俗文化

森鷗外在《抬頭見喜》中記錄了東北農(nóng)村的土炕、被煤煙子熏黑的墻壁及墻上貼著的寫著“抬頭見喜”的大紅紙。“抬頭見喜”的紅紙，反映的是中國過春節(jié)時貼春聯(lián)及福字等祈福納祥的習(xí)俗。在同一首詩中，森鷗外還依據(jù)中國“福、祿、壽”的典故抒發(fā)感想：“喜歡蝙蝠外形的我會笑話喜愛蝙蝠讀音的人嗎；畫在墻上的鹿非妻子所言之鹿，官人不解情趣；長壽之人如果連生命都貪婪的話那將十分悲哀”。從這些解釋中可知，森鷗外熟知中國的傳統(tǒng)風俗文化。對于中國東北農(nóng)村獨特的耕作習(xí)俗，森鷗外也有所提及，如《薯苗》描述了春寒料峭之時東北農(nóng)村在土炕上堆土育苗的習(xí)俗。喝高粱酒是中國北方獨特的酒文化，《大野縫殿之助》描寫了士兵在金州南關(guān)外樹下喝高粱酒的情景。此外，森鷗外還在詩中道出東北村莊命名的典型特點，即經(jīng)常以“窩棚”和“屯”來命名。在駐扎大連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森鷗外記載了大連的特產(chǎn)海蠣子以及大連鶯歌燕舞、餐飲業(yè)發(fā)達的城市文化。在森鷗外的筆下，富于季節(jié)感的傳統(tǒng)民俗也躍然紙上，如“農(nóng)歷5月初5，門插菖蒲草，殺豬過節(jié)”。森鷗外還指出東北地區(qū)菖蒲草少、艾蒿多的特點。

真實而生動地描摹東北人生活的詩作非《聲音》莫屬?！堵曇簟访鑼懥耸锖拥拿癖娫诼÷∨诼曋械娜粘Ｉ睿骸拔易∷薜姆孔优c小雜貨鋪一板之隔。下雪天，裹著羊皮襖坐在火炕上，耳邊終日傳來各種聲音，很有趣。近處是窗外的雞鳴，高處是屋頂上的炮聲，磨粉的聲響中夾雜著如炒豆般的槍聲，驢、馬、騾同轅駕馭的貨車碾壓地面的聲音，車把式揮動鞭子的聲音，‘不虧本’‘很貴’——討價還價的聲音，拂袖而去的聲音，鞋子敲打門檻的聲音。傍晚，喜鵲展翅歸巢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數(shù)著數(shù)撥動算盤珠子的聲音，馬匹催要飼料的聲音，雪花拍打窗戶的聲音，打瞌睡時夢中響起的故鄉(xiāng)的鐘聲?！鄙t外通過各種聲音鮮活地再現(xiàn)了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個畫面。雞鳴、石碾磨粉、車把式揮動鞭子、討價還價、撥動算盤珠子等中國村鎮(zhèn)特有的景象與習(xí)俗，亦在森鷗外的詩歌中被賦予了靈氣。

(二)中國古建筑

森鷗外對中國文化的關(guān)心也體現(xiàn)在他對古建筑的關(guān)注。在軍務(wù)繁忙中，森鷗外偷閑前往寺廟和陵園參觀，并賦詩：“朦朧月光照射在昭陵的黃瓦上”(昭陵)；“榆樹冒芽春不遠，溫雨打濕赭紅喇嘛寺”(實勝寺)；“春風中，鐘樓和鼓樓并肩而立”(關(guān)帝廟)。此外，他的詩歌中還出現(xiàn)了沈陽故宮、福陵、寧古塔及多處無名小廟。森鷗外對博大精深的中國古代文化之憧憬可略見一斑。

另一方面，森鷗外對寺廟宮殿的衰敗流露出惋惜之情。他在古城堡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一個小城隍廟，外形與故鄉(xiāng)的倉房相近，“佛龕中空無塑像，寒風吹進，唯有樹葉嘩嘩作響”。城隍廟是用來祭祀城隍神的廟宇，城隍神是中國民間和道教信奉的守護城池之神。由于戰(zhàn)亂，人們已無暇顧及民間信仰。

福陵，即清福陵，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陵墓。關(guān)于福陵的荒廢，森鷗外寫道：“陵園石階的縫隙中開著紫花地丁”；“石馬佇立于春草的嫩綠中，赑屃身負、螭吻守護的白石神碑，高三丈，不知春來到?！睂τ谏蜿柟蕦m的衰敗，森鷗外更是心痛：“插著八旗旗幡的宮殿荒蕪，瓦罐碎片散亂，雕龍臺階縫隙中的小草干枯。太祖太宗揚威二十載，號令百官的崇政殿啊，龍椅蜘蛛編網(wǎng)，積塵覆面。”

(三)古典文化

森鷗外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造詣頗深，《歌日記》中引用中國古典的例子比比皆是。

《歌日記》是“古今東西各種詩歌方法的集大成之作”[2]313。森鷗外不拘泥于以和歌和俳句為代表的日本傳統(tǒng)詩歌形式，還大膽地嘗試創(chuàng)作了58篇新體詩。森鷗外在《自題》中以周郎自居，稱：“我的詩粗野孤陋，缺乏音律，不要讀給擅長詩歌的人聽；我是門外漢自娛自樂，沒有技巧，自恃才情的年輕人也別讀。我拿起周郎的撥弦，撥弦晃動久矣”?！爸芾傻膿芟摇币罁?jù)的是“周郎顧曲”的典故，出自《三國志·吳書·周瑜傳》，意指周瑜精通音樂?！按忠肮侣薄叭狈σ袈伞薄皼]有技巧”“門外漢自娛自樂”是森鷗外的自謙，“周郎的撥弦”一句才是他的本意，暗示自己深得詩歌精髓。

《薯苗》講述的是初春時農(nóng)民在土炕上培育薯苗的故事。詩中以“壺公之壺”“王猛之畚”形容借宿的茅草屋中的家什。壺公為傳說中的仙人，因觸犯天規(guī)被貶下凡界，成為東漢時期的賣藥人。據(jù)說他常懸一壺于市肆中出診，市罷便跳入壺中，故稱壺公。“懸壺濟世”即出自壺公傳說。王猛系前秦丞相、軍事家、政治家，何法盛的《晉中興書》載“王猛少貧賤，鬻畚為事”，意為：王猛年少時家貧，以賣畚為生。同一首詩中，還出現(xiàn)“敵國雪深，瑤臺上棕櫚葉翠綠欲滴”的詞句。這里以“瑤臺”和“棕櫚葉的翠綠”喻指堆著黑土的土炕和薯苗。瑤臺是夏朝末代帝王桀為討妹喜的歡心而建造的，極度奢華。土炕本為睡覺之用，育苗也通常在戶外進行，但因東北的初春仍十分寒冷，為了培育珍貴的種苗，房東不惜騰出半壁土炕。這對于薯苗來說，可謂奢侈。

《馬影》中的“單于逃得無影無蹤”，出自唐代詩人盧綸《和張仆射塞下曲·其三》的“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哆|陽》一詩中的“北溟的大魚”，援引自莊子《逍遙游·北溟有魚》的首句“北溟有大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豆懦潜ぁ分械娜齻€俳句“友人手龜裂，洗衣不間斷，如西施浣紗”“懷抱暖爐，終老上陽宮”“腰佩利刃，似支遁之鷹般雄健”分別依據(jù)的是西施浣紗、白居易詩《上陽白發(fā)人》和支遁鷹的典故。森鷗外從友人洗衣聯(lián)想到西施浣紗的故事。第二首俳句中的上陽宮即唐朝皇宮，位于洛陽西北的洛水高岸，始建于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地處正宮紫微城以西，故稱西宮、別宮。關(guān)于上陽宮，白居易曾作名詩《上陽白發(fā)人》。正如其序所云：“天寶五載以后，楊貴妃專寵，后宮人無復(fù)進幸矣。宮有美色者，輒置別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上陽宮一度成為楊貴妃幽閉后宮佳麗的地方。《上陽白發(fā)人》描寫了玄宗喜愛的一位美女遭楊貴妃嫉妒，被幽禁在上陽宮，直至迎來遲暮之年的故事。因此，上陽宮被賦予了孤寂、凄涼的意象。結(jié)合前一首俳句可知，森鷗外欲表達的是“西施的孤獨與凄慘”?！爸Ф蔸棥边@一典故中的支遁為東晉高僧，因喜愛駿馬與雄鷹而聞名。《建康實錄》卷八《許玄度集》曰：“遁字道林，常隱剡東山，不游人事，好養(yǎng)鷹馬，而不乘放，人或譏之，遁曰：‘貧道重其神駿’”。蘇軾也曾作詩：“莫學(xué)王郎與支遁，臂鷹走馬憐神駿”。其中的“神駿”即形容良馬﹑猛禽等姿態(tài)雄健。

此外，《歌日記》中還有“功不成名不就”“宵之春”“巢父”“包裹貴妃尸體的被褥”“督亢之圖”“后羿之箭”“效仿狡兔的土窟”等明顯出自中國古典的詞句?！肮Σ怀擅痪汀薄跋骸薄昂篝嘀薄靶Х陆仆玫耐量摺狈謩e出自“功成名就”“春宵”“后裔射箭”“狡兔三窟”。巢父為中國古代傳說中的高士，因筑巢而居，人稱巢父。森鷗外在詩中寫道：“樹梢處岌岌可危，難道是巢父的居所嗎？”楊貴妃的故事在日本廣為流傳，“包裹貴妃尸體的被褥”中的貴妃顯然是指被賜死的楊貴妃?！岸娇褐畧D”為荊軻刺秦時獻給秦國的“督亢圖”。

綜上所述，中國東北獨特的風俗文化深深地吸引了森鷗外。他饒有興致地用詩歌將其記錄下來，從而使俗文化登上了高雅的文學(xué)殿堂。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森鷗外所做的貢獻不容低估。其次，森鷗外深受中國古典文化浸潤，在《歌日記》中表達了對中國風俗文化的喜愛和對荒廢的古建筑的惋惜。同時，在詩句中處處引用中國古典文化中的典故，顯示出森鷗外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方面有著深厚的造詣。

四、結(jié)語

森鷗外親身經(jīng)歷的中日甲午之戰(zhàn)與日俄戰(zhàn)爭是日本掠奪殖民地、走向帝國主義的象征。作為兩場戰(zhàn)爭的親歷者，森鷗外并未以殖民者的姿態(tài)自居，不像正岡子規(guī)等人對報道戰(zhàn)況那般狂熱，也未對落后的中國嗤之以鼻?！陡枞沼洝芬源罅科澝乐袊鴸|北大地的壯麗山河、質(zhì)樸無華的民風民俗，刻畫可愛的孩童與辛勤勞作的民眾。森鷗外所展現(xiàn)的中國形象是美好的，這與眾多明治文人書寫的中國形象不同質(zhì)?？梢哉f，《歌日記》所描寫的景致、人物與文化是經(jīng)過森鷗外“過濾”的，他對中國充滿善意。同為明治文人，為何森鷗外對中國所持的態(tài)度與大部分明治文人迥然有異呢？

一是因為森鷗外自幼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熏陶，對中國文化的憧憬與情懷終生未變。森鷗外6歲背論語，7歲讀孟子，8歲進入藩校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左傳、國語、史記、漢書等漢學(xué)經(jīng)典。少年時代培養(yǎng)的漢學(xué)修養(yǎng)已融入森鷗外的血脈，成為決定其人格的根本因素。《歌日記》中對中國古典的大量引用足以說明森鷗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鐘愛。

二是森鷗外同情飽受戰(zhàn)火的中國民眾?！妒砻纭分?，當士兵勒令房東撤去炕上的薯苗時，森鷗外加以阻止，因為他深知農(nóng)民耕作之不易。他為命運無常的百姓而哀嘆、心痛，救治欲輕生而服食罌粟的女孩。這些都說明了森鷗外對苦難的中國及中國人抱有同情。

三是與森鷗外對日本發(fā)動的前述兩場戰(zhàn)爭所持有的認識不無關(guān)系。關(guān)于森鷗外的戰(zhàn)爭觀，野島剛指出：“從《徂征日記》中可以隱約看出，森鷗外一直無法認同日本與清朝開戰(zhàn)的理由，可他只是點到為止而已”[1]24。在《歌日記》中，盡管有《第二軍》《皇軍凱旋》，以及題名為《遼陽》及遼陽戰(zhàn)役獲勝后在司令部舉辦的宴會上所作的詩作等歌頌戰(zhàn)爭的作品，但不過寥寥數(shù)篇。隨著戰(zhàn)事的延長，森鷗外思念家鄉(xiāng)與親人之情漸濃，憂愁日益加深。耳聞目睹同胞在戰(zhàn)場上失去年輕的生命，森鷗外內(nèi)心的撕裂可想而知。他在日記中寫道：這些絕不能對父母和妻兒講，只能深埋心底。因此，《歌日記》中涉及戰(zhàn)爭題材的絕大部分詩作或刻畫戰(zhàn)爭的殘酷，或描寫戰(zhàn)火中的風景。作為高級軍官與慘烈場面的目擊者，森鷗外很難以客觀的視角審視、批判戰(zhàn)爭，但是從詩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森鷗外對戰(zhàn)爭持有否定的態(tài)度。他于1905年元旦寫下的詩句令人心痛：“戰(zhàn)壕口豎起了門松，搭門松的人卻于夜間死于槍下”。日本自古就有新年在家門口立門松迎神仙以求神明庇護的習(xí)俗。然而，立門松的人卻不幸被打死，這是戰(zhàn)爭造成的人間悲劇。森鷗外在《新墓》和《春》中更是清晰地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反思：“山麓上排列著新墳，墳頭上的木樁林立，簡陋的墳?zāi)估锾芍鴳?zhàn)友和曾經(jīng)的敵人。凝視墳?zāi)沟膭x那間，仇視消失殆盡，我為相同的新墳流下同樣的眼淚”；“春天到來，山野上堆著為改葬挖出的新土，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無論是敵是友，均化作天邊飄渺的同一色云彩。那些指責我是世界主義者的博學(xué)家們啊，不要責難我，本人一時的感悟不能成為說服世間的大道理”。在森鷗外的內(nèi)心，沒有敵友之分與仇視之情。他對戰(zhàn)爭亦產(chǎn)生懷疑：同為人類為何要在戰(zhàn)場上相互殺戮？“那些指責我是世界主義者的博學(xué)家們啊，不要責難我”為我們詮釋森鷗外的立場提供了啟示，即森鷗外是贊同世界主義的。但其后的“本人一時的感悟不能成為說服世間的大道理”又道出了森鷗外身處體制之中的無奈。

作為日本近代文學(xué)的代表，森鷗外在《歌日記》中勾勒的中國形象不容小覷，它成為反觀與反思眾多明治文人所描繪的中國形象的重要參照系。

[注 釋]

①引文“一望無際，萬里一色的黃土地”中的“黃土地”采取了直譯法，原文為“黃なる土”，這與我們通常以“黑土地”形容東北大地的表述習(xí)慣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