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宇洋
一
“夸父與日逐走,念!”
“夸父與日逐走,念!”
小破教室里,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小朋友們,這樣是不對的,你們再聽我念一遍!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
還沒等葉瓊念完,王大爺就準(zhǔn)時在院子里搖起了下課鈴,屋里也頓時響起“哐啷哐啷”桌椅移動的聲音。她再反應(yīng)過來時,教室里已經(jīng)是空蕩蕩了。
小山村里的孩子野得很,讓他們老老實實地坐在教室里并不容易。今年還算好的了,葉瓊聽人說,往年農(nóng)忙的時候,少有人愿意把孩子放在學(xué)校里。農(nóng)人家里都缺人手,更別說農(nóng)忙時節(jié)雇人的錢翻了好幾倍,誰還舍得讓一個能下地干活的勞力坐在教室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念書?
葉瓊嘆了一口氣,收拾好粉筆正準(zhǔn)備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排還坐著個孩子,用鉛筆不知在桌上畫著什么。葉瓊記性好,把學(xué)生的名字都記住了。那個孩子叫陳晟,是個好名字——晟,如日當(dāng)頭,光芒萬丈。
葉瓊不聲不響地走到陳晟旁邊,看見破破爛爛的課桌上“長”出了一片廣袤的桃林:“陳晟,不要在桌上亂涂亂畫,趕快擦了打飯去?!?/p>
“葉老師,為什么夸父要努力去追太陽?”
“因為這是夸父的夢想,你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也要努力。”
“什么是夢想?”
“夢想就是你長大想做什么。比如成為一個科學(xué)家,或者一名航天員,總之是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xiàn)的人?!?/p>
“我還小,讓我再想想,再想想!”陳晟從桌子里掏出飯盒,叮叮地敲著出門打飯去了。
整個教室確確實實只留下葉瓊一個人了,留她一個人看著那片還沒擦干凈的涂鴉。那片廣袤的桃林,綿延萬里,一望無際。
二
葉瓊批完作業(yè),已經(jīng)是傍晚了。按照教學(xué)指導(dǎo)冊上的要求,她打算去學(xué)生家里做家訪。學(xué)校建在半山腰,村子落在山腳,兩者之間有段距離。等葉瓊找到最后一戶學(xué)生家的時候,月亮早就掛在山頂了,沉靜地照著整個虎灘村。
葉瓊想起來,先前學(xué)??撮T的王大爺跟自己聊起過陳晟:“這村里的孩子,很多苦得很,你看那陳晟,平時皮得很,但你總會覺得他不像小孩?!蓖醮鬆斦f,兩年前陳晟的父親和哥哥夜里開車運貨去縣城,在國道上和一輛超速超載的貨車撞上了?;┐迤h(yuǎn),等村里人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快正午了。“陳晟的娘的身體一直不好,整年躺在床上。本來他們家是村里頂能干活的,唉——”
咚咚咚,寂靜的夜晚,陳晟家的門前響起清脆的敲門聲。
開門的是陳晟。他沒想到葉老師會來,一時慌了神:“葉老師,你……您咋來了?”
“先前課上說了,今天要來家訪?!?/p>
陳晟面露難色,把她擋在門口:“老師你等等,要不明天再來,屋里不干凈,我收拾收拾?!?/p>
“晟子,誰來了?……是老師哦?讓老師進(jìn)來——咳——”屋里傳來微微的叫喚。
老師和母親聊著天,陳晟在一旁聽著怪不好意思的,便溜了出去。那夜月朗星稀,山風(fēng)清冷。陳晟沿著田埂走,雙臂平張,好像在走獨木橋一樣。月亮從云層里慢慢鉆出來,月光灑滿了他全身。陳晟清楚得很,什么是夢想。可生活對他太不公平,狠狠一拳打在他瘦削的胸膛上,讓他沒力氣去想太遠(yuǎn)的事情。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倘若父親和哥哥還在,他也不會在這短短兩年里成長得這么快。
“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這首哥哥教他的歌,他一直記得很牢。
三
這天葉瓊準(zhǔn)備上課時,習(xí)慣性地掃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教室最后一排有張空桌子。
“小班長,陳晟去哪了?”
“不知道?!币粋€看著文靜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回答。
“老師,我知道!”另一個小男孩神氣地喊道,仿佛他要比小班長更聰明一點,“我剛看著陳晟往后山走了?!?/p>
這孩子,哪里不能去,偏要往荒郊野嶺去!葉瓊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之前陳晟也不是沒有亂跑過,自己一直好聲好氣地去勸,去哄,去教這孩子,不求他回報,只求平平安安教完這四個月??傻筋^來,這孩子凈給她惹事!
葉瓊耐下性子把班里學(xué)生安頓好,找來代課的老師,她怕迷路,又叫上看門的王大爺,一路小跑著去山里找陳晟。
“陳晟!”“陳晟!”葉瓊和王大爺交替著呼喊。仲冬,黃草地上浮著一層薄薄的冰碴子。前些日子下了點小雪,聽孩子們說,從來沒下過這么早的雪。冬天的山景多少有些迷人,可這時哪入得了葉瓊的眼。
“陳晟,我是葉老師!陳晟,你回一聲!”滿山零零碎碎的鵝黃色里,赫然立著一棵蒼綠的老棗樹。樹干足有四人環(huán)抱之粗,樹冠團(tuán)團(tuán)如傘蓋。就算是村里最老的人,也不曉得這棵棗樹活了多久。或許是錯覺,葉瓊好像看見左邊的那叢樹枝晃動了兩下。
“王大爺,那棗樹離我們這多遠(yuǎn)?”葉瓊估不準(zhǔn)距離。
“得有個兩三里山路。”
不知怎么的,葉瓊覺著陳晟就在棗樹那里,她決定過去瞧瞧。山路崎嶇,穿著一雙休閑鞋的葉瓊摔了好幾個屁股蹲兒,東抓西扶的手也被劃開了幾道口子。等到了棗樹下,葉瓊滿懷期待地抬頭望去,卻不見一個人影。勉強憋著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來。
葉瓊來支教前,想象過這活有多苦多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誨人不倦、嘔心瀝血的光輝人物。她就是一個高考失利、普普通通的二本生,想借著這次支教抓住保研的機(jī)會,接受更好的教育??山舆B不斷的問題實在太多:村里頭家長們要么把她當(dāng)成什么事情都管的老好人,要么就對她來支教的意圖說三道四;學(xué)生們也不省心,成天嬉戲,就連晚上也睡不得一個好覺,旁邊的茅廁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臭味。
葉瓊努力把眼淚蓄在眼眶里,免得在王大爺面前出丑。等情緒平復(fù)些,她才對王大爺說:“我們?nèi)e處找吧?!?/p>
葉瓊剛要走,便聽見王大爺“哎呦”一聲。一個棗子掉落在他的頭上。
“王大爺對不起,我不小心的!”頭頂上傳來熟悉的聲音。
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響,陳晟像只靈巧的山猴子,順著樹干爬了下來。
“葉老師生日快樂!”陳晟遞來滿滿一袋綠里帶紅的冬棗,“你接著,這是生日禮物!我摘了老半天呢?!?/p>
哦,今天是我的生日!這調(diào)皮孩子偷聽了我和家人的電話。葉瓊一下抱住陳晟,他手里的冬棗“咕嚕嚕”掉下了幾個,順著地面滾了開來。
葉瓊憋著的眼淚再也收不住了,她覺著自己好像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又認(rèn)了個弟弟。
四
“轟隆”一聲,葉瓊大半夜被一陣巨響驚醒。
聲音從東南方向傳來——那里是孩子們的宿舍。
葉瓊顧不得穿好衣裳,兩腳一蹬拖鞋,一把推開了門。門外已有兩尺厚的積雪。大風(fēng)一下鉆進(jìn)整個寢室,把暖氣都卷走了。
葉瓊隱約看見學(xué)生宿舍的一角屋檐被雪壓塌了,孩子們的哭喊聲傳來。盡管從教工宿舍到學(xué)生宿舍不過百米的距離,葉瓊卻跑得異常艱難,好幾次險些滑倒……身后的其他老師聽聞消息也紛紛出來,雪地上被一深一淺地踩出了好幾排腳印。
等葉瓊慌里慌張趕到了現(xiàn)場,才松下一口氣。房子塌下來的地方,正好是一張空置的雙人床,它支住了碎裂的瓦墻,幾片雪花順著漏進(jìn)來的月光,晃悠悠地飄下來,落在來回忙活的陳晟頭上。他把其他孩子都聚到房間的另一邊,和其他大孩子一起挨個安慰那些年紀(jì)還小且受驚的孩子。
老師們把自己的衣服都拿出來,套在孩子們身上,再一個一個地帶到教室里去。教室本來就不大,再加上老師們搬來的被子褥子,更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孩子們睡不著,老師們也睡不著。孩子們是因為從沒有過這樣新奇的經(jīng)歷,老師們是怕孩子們凍著、嚇著,再發(fā)生什么意外。
“葉老師,我睡不著?!薄袄蠋?,我不想睡覺,我們做游戲吧!”“是啊,老師,做游戲吧!”……孩子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葉瓊哭笑不得,她瞅見陳晟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己的課桌上,晃蕩著腿,期待地看著自己。
“那我們來演——夸父追日吧!”
“夸父追日!”陳晟激動地從桌子上一躍而起,“我來演夸父!”
那天晚上,孩子們演了場大戲,有人當(dāng)夸父族群里的族長和族人,有人當(dāng)夸父一路上遇到的人……冬天的夜里,外面刮著風(fēng),下著大雪。教室里面,陳晟追著天上的太陽。這太陽發(fā)光發(fā)亮,把落在墻外邊的、門口的、窗上的雪都給融化了。
砰的一聲,陳晟把全教室的人嚇了一跳。他倒在了地上。
“陳晟?”葉老師有些焦急地問道。
“化為鄧林,總是要倒下來才能變化出來的。老師,你快讓那些桃樹長出來吧。”陳晟一點事也沒有,他正好好地演著呢。
“好,好!長,小桃樹們,長,長起來!”
披著大人衣服、被子和褥子的孩子們,從蹲著到慢慢站立,一點點向上“生長”?;┐逍W(xué)的教室里,憑空生出一片桃林,綿延萬里,一望無際。
“好,好!孩子們,給自己鼓鼓掌!”葉瓊笑著說。每個孩子也都在笑著。
第二天葉瓊是在教室里面醒來的,她昨晚和孩子們睡在了一起。等她躡手躡腳地鉆到門外時,發(fā)現(xiàn)雪停了,院子里兩尺厚的雪上留著深淺不一的幾排腳印。
那年春節(jié)后,葉瓊又在虎灘村小學(xué)待了兩年,帶完了她的那屆學(xué)生。
從村里回來后,她當(dāng)了一名老師。
指導(dǎo)老師:江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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