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鋼 李靈玢

摘 要 《漢語大詞典》對“盧鵲”條的部分釋義因?qū)C的誤解而出現(xiàn)偏差。該詞的使用始于春秋戰(zhàn)國，而作為典故，則源于敦煌殘卷所錄漢詩。詞典修訂，除糾錯之外，還須另立典故詞條及其副條，原因有二：其一為大型語文詞典詞條分工之故，其二因“盧鵲喧”作為貪官惡吏重賦擾民之典，直至唐代仍在使用。展示用例，有助于“盧鵲”條正誤，亦或有助于揭示語言中“斷流典故”的來龍去脈。

關(guān)鍵詞 盧鵲 盧鵲喧 詞典修訂

一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第7卷1472頁“盧鵲”條：

盧鵲①古代良犬韓盧、宋鵲的并稱。亦泛指良犬。晉 葛洪《抱樸子·釋滯》：“繁弱既韜，盧鵲將烹?！庇帧稄V譬》：“高鳥聚則良弓發(fā)，狡兔多則盧鵲走?！雹邙B名。唐 李紳《聞里謠效古歌》：“莫令太守馳朱轓，懸鼓一鳴盧鵲喧?！?/p>

該詞條義項①釋義及所引《抱樸子》兩例，沒有問題。相比之下，義項②就隱隱讓人擔心。首先，其釋義“鳥名”過于簡潔以至于粗略。與《漢大》其他鳥雀類詞條相比，“盧鵲②”的釋文缺少對于所釋鳥毛色、形貌、生活習性等更為細致的描述。說明原釋義撰寫者或許并不清楚盧鵲是一種什么鳥，有望文生義的可能。其次，不同于義項①有兩條書證支持，義項②所引《聞里謠效古歌》例只是孤證。這違背了除非理據(jù)充分，否則孤證不立的注釋一般原則，也說明“盧鵲”作為鳥的意義在文獻中絕少使用，原釋義撰寫者難以找到其他佐證。再次，在作為孤證的唐代李紳詩句“莫令太守馳朱轓，懸鼓一鳴盧鵲喧”中，太守飆車敲鼓與盧鵲這種鳥的喧叫之間，似不存在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這使我們進一步懷疑，原釋義者對于孤證是否過于輕信？是否是斷章取義？對于所引李紳原詩的理解，是否沒有做到知人論世、字斟句酌？是否沒有做到通過整體來把握該詩引作證據(jù)的部分，從而產(chǎn)生了偏差？

考《新唐書·李紳傳》，《聞里謠效古歌》詩大約作于唐大和六年末，李紳時由壽州刺史任改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在離開壽州前聞民謠而效古歌，以一名虛構(gòu)的“鄉(xiāng)里兒”為主人公創(chuàng)作了該詩。《全唐詩》卷四八〇李紳《轉(zhuǎn)壽春守》詩序云：“太和庚戌歲二月祗命壽陽，時替裴五墉終歿。因視壁題，自墉而上或除名在邊，坐殿，歿凡七子，無一存焉。壽人多寇盜，好訴訐，時謂之兇郡，獷俗特著。蒙此處之，顧余衰年甘躡前患，俾三月而寇靜，期歲而人和，虎不暴物，奸吏屏竄?！薄堵劺镏{效古歌》詩起首，描述主人公“鄉(xiāng)里兒”無憂無慮、有吃有穿、夜不閉戶、飲酒踏歌的靜好圖景，應該就是李紳對自己治理壽州三年后所得太平景象的文學性概述。詩的中間部分突出地指明“使君”的關(guān)鍵作用：“使君為我剪荊棘，使君為我驅(qū)豺狼。”說明正是由于刺史李紳的剛嚴治理和愛民仁心，才迎來寇靜人和、奸吏屏竄，虎不暴物的太平景象。而接下詩句轉(zhuǎn)折，以東家父老的口吻奉勸鄉(xiāng)里兒要知曉賢明仁慈地方官的護佑之恩，說如果刺史接替者貪婪殘暴，靜好歲月將被打破。這與詩的結(jié)尾部分安慰鄉(xiāng)人，說朝廷一定會選擇好官繼任，而自己將廉潔無私、兩袖清風地告別壽州前后照應。

以上李紳《聞里謠效古歌》詩中含有詞目且與其釋義最直接相關(guān)的，就是以東家父老口吻假設貪暴刺史接任情形的以下詩句：

莫令太守馳朱轓，懸鼓一鳴盧鵲喧。惡聲主吏噪爾門，唧唧力力烹雞豚。

其中，“太守”為漢制，祿二千石，是一郡的最高長官，李紳用以稱代唐代的州刺史。其“朱轓”亦為漢制，將兩邊車耳涂成朱紅色，為漢代太守車乘的標志，李紳亦借指唐代州刺史之車。其衙門“懸鼓”亦始漢制，《漢書·何并傳》“使奴剝寺門鼓”顏師古注：“植木而旁懸鼓焉。縣有此鼓者，所以召集號令。”唐劉禹錫《龍陽縣歌》：“縣門白日無塵土，百姓縣前挽魚罟……沙平草綠見吏稀，寂歷斜陽照懸鼓?！保ā秳⒂礤a集》卷二十七）說明唐延漢制，于政府衙門之前仍置懸鼓，用以召集號令。

引詩中的“盧鵲”，也是延用的漢代典故。敦煌殘卷法藏部分，伯二五三七《略出籯金》縣令子男之篇第二十四“庭鵲喧”條引漢詩：“盧鵲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出戶看，吏言欲得錢?！辈宥摹额悤鴼埦怼反淌烽T“盧鵲”條引此詩作：“盧鵲何喧喧，有史來到門。問史何所以，已言欲得錢?！蔽淖中‘悾鋬?nèi)容皆在晉常璩《華陽國志·巴志》中有更加翔實的擴展和印證：“孝桓帝時，河南李盛仲和為巴郡守，貪財重賦，國人刺之曰：‘狗吠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出門應，府記欲得錢。語窮乞請期，吏怒反見尤。旋步顧家中，家中無可為。思往從鄰貸，鄰人已言匱。錢錢何難得，令我獨憔悴?！背ｈ巢粌H更詳細完整地記錄了詩的內(nèi)容，還記載了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東漢恒帝時國人為諷刺當時貪財重賦的巴郡太守李盛（字仲和）所作。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常璩的晉代引詩，已經(jīng)將敦煌殘卷所存漢詩中的“盧鵲”，替換為更加通俗的“狗吠”，這就證實了在與太守和胥吏相關(guān)的語境中，“盧鵲喧”應當理解為犬吠而非鳥鳴?！稘h大》“盧鵲”條義項②釋為“鳥名”，誤。李紳詩“莫令太守馳朱轓，懸鼓一鳴盧鵲喧。惡聲主吏噪爾門，唧唧力力烹雞豚”，實為上所引敦煌殘卷漢代佚詩的唐代翻寫，意為如果貪婪的刺史接替者乘車奔馳而來，敲響衙前懸鼓發(fā)布催租政令，鄉(xiāng)下就將鬧得烏煙瘴氣、雞飛狗叫。奸吏重新上門討要租錢，鄉(xiāng)里兒哀聲嘆氣地宰豬殺雞款待。因此似可斷言，李紳《聞里謠效古歌》詩中之“盧鵲”的意義并非“鳥名”，與漢詩一樣，指的就是狗。它用在這里一語雙關(guān)，既實指鄉(xiāng)人用以看門護院的家犬，因惡吏到來而狂吠;亦指狺狺喧嘩的討錢惡吏，在鄉(xiāng)人眼中，他們正是貪腐太守派來的兇殘走狗。

“盧鵲”狗的意義，來自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名狗韓盧和宋鵲。《戰(zhàn)國策·齊策三》：“韓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nèi)之狡兔也。韓盧逐東郭逡，環(huán)山者三，騰山者五?！薄抖Y記·少儀》“乃問犬名”漢鄭玄注：“謂若韓盧宋鵲之屬。”三國魏曹植《鼙鼓歌·孟冬》描寫冬獵場面：“趯趯狡兔，揚白跳翰。獵以青骹，掩以修竿。韓盧宋鵲，呈才騁足?！睍x張華《博物志》卷六：“韓國有黑犬名盧，宋有駿犬曰?（筆者按：“?”，“鵲”之異體字）?！闭f明韓盧、宋鵲本為春秋戰(zhàn)國時名犬，“盧”“鵲”為犬名，“韓”“宋”為其所產(chǎn)國，而“韓盧、宋鵲”經(jīng)省略之后，以“盧鵲”代稱良犬，亦常見于文獻，《漢大》“盧鵲”條義項①即已列舉《抱樸子·釋滯》：“繁弱既韜，盧鵲將烹?！庇帧侗阕印V譬》：“高鳥聚則良弓發(fā)，狡兔多則盧鵲走?！背藘衫?，我們還可以再增補兩例，宋蘇籀《知人》：“紲芻狗而求盧鵲之功，架雞鶩而責鷹揚之效?！保ㄔ鴹椙f 2006）清凌廷堪《任運說》：“狡兔之避盧鵲也，恃其捷也?！保ā缎６Y堂文集》卷十七）說明自晉代開始，直到清代，學者們都一直認可韓盧宋鵲作為良犬的意義，并且在省略之后將“盧鵲”作為良犬代稱在語文實踐中自如運用。由于李紳詩中“盧鵲”之義亦為吠犬，與義項①基本相同，《漢大》“盧鵲”條原義項②的錯誤釋義就失去了孤證支撐，其原釋義和義項也就都應予取消。

二

《漢大》“盧鵲”條的糾錯部分上文已述畢，而與之相關(guān)的修訂工作卻并未完成。這首先是因為宋代晁補之文章《醫(yī)言》中的另一條書證：

以國觀身，理自此知。不有圣人，人誰則醫(yī)……盧鵲 秦和，王佐可蹈，鵲猶伊訓，和比虺誥。（曾棗莊 2006）

按，《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者，勃?？む嵢艘玻涨厥?，名越人?！睆埵毓?jié)正義引《黃帝八十一難序》注曰：“秦越人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仍號之為扁鵲。又家于盧國，因命之曰盧醫(yī)也?！闭f明為了與黃帝時同名的扁鵲相區(qū)別，以“家于盧國”為依據(jù)，名戰(zhàn)國時的扁鵲曰“盧醫(yī)”。又《漢書·藝文志》“中世有扁鵲、秦和”顏師古注：“和，秦醫(yī)名也?！笔潜R鵲即扁鵲，與“秦和”一樣，皆為古代名醫(yī)，又皆因其所在之國“盧”“秦”而得名“盧鵲”與“秦和”。由于晁補之文例的存在，“盧鵲”于是又有了一個“扁鵲”的意義;而《漢大》“盧鵲”條也應該在補充晁補之例的同時，重新再補一個義項②：“春秋時名醫(yī)扁鵲的別稱”。

修訂工作還須繼續(xù)的另一個原因，是需要增補以下“盧鵲喧”條及其副條：

盧鵲喧漢桓帝時期，巴郡太守李盛貪財，重賦稅搜刮人民，國人作諷刺他的詩曰：“盧鵲何喧喧，有吏來在門。披衣出戶看，吏言欲得錢。”見敦煌類書殘卷刺史門“盧鵲”條引漢無名氏《刺巴郡郡守詩》，又敦煌殘卷《略出籯金·縣令子男篇二十四》“庭鵲喧”條?！氨R鵲何喧喧”，晉 常璩《華陽國志·巴志》引作“狗吠何喧喧”。是“盧鵲喧”本謂狗吠。后用為貪官惡吏重賦擾民的典實。唐 李紳《聞里謠效古歌》：“莫令太守馳朱轓，懸鼓一鳴盧鵲喧。惡聲主吏噪爾門，唧唧力力烹雞??！碧苹粜⒐А痘籼幨磕怪尽贰板结V視，百城息盧鵲之喧。露冕遐臨，十部絕豺狼之暴?！碧?皇甫冉《答張劉方平兼呈賀蘭廣》詩：“復有故人在，寧聞盧鵲喧?！币嘧鳌氨R鵲吠”。敦煌殘卷唐 李嶠《雜詠》詩注引無名氏《錢》詩：“不聞盧鵲吠，貪吏絕來求?！?/p>

盧鵲吠見“盧鵲喧”。

之所以需要增補以上“盧鵲喧”詞條及其副條，首先是因為大型歷時性語文詞典對名物性詞條和典故性詞條的分工。如果說“盧鵲”條釋義“古代良犬韓盧、宋鵲的并稱，亦泛指良犬”具有名物詞釋義的性質(zhì);那么“盧鵲喧”“本謂狗吠，后用為貪官惡吏重賦擾民的典實”則為典型的典故詞條釋義。名物詞條與典故詞條需要分立分釋。

增補“盧鵲喧”詞條的一個次要原因，則是進一步坐實上節(jié)對“盧鵲”釋義“鳥名”為誤釋的判斷?！氨R鵲喧”條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因為唐代文獻中存在不少將“盧鵲喧”作為典故使用的實例。例如以上引例中，霍孝恭的《霍處士墓志》就述其曾祖為官清靜，故民間無如豺如狼的兇暴之吏?；矢θ降脑妱t恭維同為官員的老友賀蘭廣等造福一方，能約束奸吏，百姓免于侵擾。[1]李紳詩例從原“盧鵲”條移入新建的“盧鵲喧”詞條，其內(nèi)容含意上文已經(jīng)細析，亦謂刺史貪婪，派惡吏騷擾地方百姓，茲不贅述。而李嶠詩注所引《錢》詩（徐俊 2000）364-365則更直接地將盧鵲狂吠與貪吏上門討錢掛鉤。所有這些唐代用例，全都源自漢代無名氏那一首《刺巴郡郡守詩》，這就進一步說明在唐人心目中，“盧鵲”為犬名而非鳥名，而“盧鵲喧”為貪官惡吏重賦擾民的典故。從這個意義上說，增補有時或有助于糾錯。

須特別指出的是，增補條所列使用這一典故的全都為唐代詩文而無后代用例，讓人推測在唐代之后，出于某些原因，人們忽然集體喪失了對在唐代曾經(jīng)十分流行的這一典故的正確理解，不再使用這一典故，這或許也是導致《漢大》原編纂者誤解誤釋的原因。這一點新建詞條的釋文中并未加以說明，僅以止于唐朝的引例讓詞典的研究者和讀者感知。而通過更深入地研究其停止使用的社會文化等各方面原因，或許能為揭示語言中存在的此類曾經(jīng)活躍卻在歷史的某一時刻忽然消失的許多“斷流典故”的來龍去脈提供幫助。

增補“盧鵲喧”詞條，佐證“盧鵲”條的糾錯，拂去歲月的積塵，讓歷史上曾經(jīng)流行且具有正能量的典故重新熠熠閃光，被今人理解，亦應是今天《漢大》修訂者的責任。

附 注

[1] 賀蘭廣，唐玄、肅、代宗時人。從皇甫冉《答張、劉方平兼呈賀蘭廣》詩中“屢枉瓊瑤贈，如今道術(shù)存”之句看，其時賀蘭廣與皇甫冉文字贈答頗多。賀蘭廣有《對屯田佃百姓荒地判》存世，其判文針對當時諸畿縣屯田官霸占逃民荒地拒不歸還業(yè)主的行為加以否定，要求歸還土地，以維系戰(zhàn)亂后歸來的流民。是其約束官吏，維護百姓利益之實例。其文曰：“人散久矣，地廣大荒。開都護之屯田，辟天子之縣內(nèi)。且耕且戰(zhàn)，歲取十千以餉農(nóng);足食足兵，武有七德以威敵。殊管氏之見奪，異周制之不頒。且運屬中興，人多復業(yè)。惟桑與梓，詩人興敬止之辭;安土重遷，縣司敦仁人之禮。請從地著之業(yè)，無俾流萍之嘆?！币娗宥a等編《全唐文·卷四百八·賀蘭廣·對屯田佃百姓荒地判》：“諸畿縣置屯田，佃百姓荒地，主令復業(yè)，請自耕種，屯司不與，縣司執(zhí)申，若不還地，人即卻逃?！保ㄖ腥A書局，1983年11月，第1版，第4181頁）。

參考文獻

1.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漢語大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1994.

2. 徐俊纂輯.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1版）.北京：中華書局，2000.

3.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版）.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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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 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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