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菱兒
一
時間轉(zhuǎn)眼進了11月,鈴鈴來新家已經(jīng)三個月了。這一天,馬慶祥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上班去了。淑貞看太陽很好,帶著鈴鈴在門口玩。陽光灑在鈴鈴身上,照得渾身暖洋洋的。
鈴鈴穿著媽媽給她做的新鞋和紅棉馬夾,在門前空地上蹲下去,站起來,撿拾著地上大大小小的落葉。她的馬甲胸前,巧手的媽媽給她繡了一朵黃色的花和兩只翩翩飛舞的蝴蝶。
鈴鈴像衣服上的蝴蝶一樣歡快地跑來跑去,不一會兒,她就撿了滿滿一把落葉。她舉著落葉,一蹦一跳地交給媽媽。媽媽蹲下身,一邊用落葉給她擺出小兔子、小馬、小豬等圖案,一邊和她說笑著。
鄰居黃婆婆聽到門口有說話聲,夾著一只沒有納好的鞋底從家里走出來,倚在門框上,一邊納鞋底一邊與淑貞閑聊。
突然,三長三短的警報聲響了起來,打斷了黃婆婆的話。黃婆婆和淑貞都仰頭看著天空。
大家都知道,這三長聲三短聲,說明敵機距離市里還遠,市民應該進入防空狀態(tài);如果警報聲是急促的短聲,說明敵機距離市區(qū)已經(jīng)很近,市民應該立刻進入防空洞;如果敵機離去,警報解除的聲音是一長聲。
聽到警報聲,黃婆婆仰頭看了看天空,猜測道:“大概又是防空演習吧!”
鈴鈴卻站起來,喊道:“媽媽,警報,我們快跑!”
“好,我們跑!”淑貞說著,沖黃婆婆笑笑,“瞧瞧她的小耳朵多管用。還是回家收拾一下吧!”
回到家,淑貞走進廚房,拿了早晨做好的兩塊干糧,用一塊干凈的白布包好,又奔回房間,把鈴鈴的一件棉衣塞進一只布包……
鈴鈴坐在石凳上,一邊嗚嗚地吹口琴,一邊安靜地看著媽媽奔進奔出。
“嘩啦”一聲,大門一下子被推開了,馬慶祥風風火火趕了回來。
“爸爸!”鈴鈴從石凳上滑下來,跑過去迎接爸爸。
馬慶祥抱起鈴鈴,催促淑貞:“你還磨蹭什么呢?趕緊走,這次敵人的飛機真的來了!”
“哦哦!”媽媽連聲答應著,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只沉甸甸的藍花包袱——家里比較貴重的物品都在這只包袱里,“走吧!”
“你呀,快點快點!”馬慶祥嘟囔著,背著鈴鈴出了家門,媽媽跟在后面,一家人往城墻那里的防空洞走。路上有很多人,認識的相互大聲打著招呼。
鈴鈴沒有真的經(jīng)歷過敵機轟炸,心里并不害怕,反而覺得跟著爸爸媽媽隨著好多人跑很有趣,大家聚到一起,大人們說說笑笑,小孩們追追打打,很有意思。
一家人好不容易跑進了防空洞,防空洞的地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人們有的嘰嘰喳喳地嘮嗑、拉家常,有的呼來喊去,尋找著跑散的家人,防空洞里很吵。馬慶祥一家人剛進來,就聽頭頂上飛機隆隆地吼叫著飛過來。緊接著,就聽“轟”“轟”幾聲響,鈴鈴被爸爸媽媽夾在中間,感覺耳朵被震得嗡嗡響,防空洞的頂和墻體都在晃動,腳下的地面也在顫抖。
大家這才意識到這次警報的嚴重性,只是無法確定哪里被炸,是不是與自己家有關。一顆顆心不由得惶恐起來。一時間大家再也沒有心思說話,都閉緊了嘴巴,吵吵嚷嚷的防空洞里陷入一片安靜。
“兔崽子的小日本,還真炸……”不知誰驚恐地喊了一嗓子!
“轟”“轟”,劇烈的轟炸聲淹沒了后面的話。
淑貞顫抖著雙手,緊緊捂在鈴鈴的耳朵上。馬慶祥的一只手攬著妻子的肩膀,一只手揪著鈴鈴。
過了一個多小時,飛機轟隆隆遠去了,又過了一刻鐘,警報解除的聲音終于響起,大家心里七上八下地走出防空洞,慌慌張張地往家里奔。
他們路過一個深深的大坑,坑四周的泥土都變成了黑色,與它相鄰的左側(cè)的一座房子也跟著遭殃,倒塌了一半,那些被砸爛的家具或房屋的檁條,有的冒著濃濃的黑煙,有的還在燃燒。
在廢墟左側(cè),聚了很多人。馬慶祥過去打聽,原來那戶房子塌了一半的人家姓趙,警報拉響后,老趙的老婆生完孩子才一天,沒辦法跟著家人一起跑,于是老婆大大咧咧地對老趙說:“你領著大兒子去防空洞躲一躲吧,我和小兒子留在家里看家,那炸彈哪里就一準兒會落到咱家呢?!?/p>
僥幸的是,炸彈果真沒有落到他們家,而是落到了他們的鄰居家,不幸的是,他們的房頂被震塌了一半,把她和孩子都埋在了下面。
老趙帶著大兒子回來一看,房子塌了半座,妻子和剛剛出生的娃不見了,老趙急得發(fā)瘋一樣喊著老婆的名字,和大兒子一起在廢墟上手忙腳亂地扒拉。路過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幫著老趙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橫七豎八的木椽、檁條,尋找他的老婆和孩子。馬慶祥一見,趕緊跑過去幫忙。
說起來還算是幸運,老趙的老婆和孩子竟然還活著。當他的老婆聽到飛機在頭頂盤旋的聲響后,心里很害怕,可現(xiàn)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努力讓自己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鎮(zhèn)定下來,仰起臉看了看房頂,心里冒出來一個主意,抱起炕上的娃慌忙滑下炕,坐在了炕沿下面。也多虧了她機靈,房子倒塌時,檁椽噼里啪啦掉落下來,架在了炕沿上,她和娃算是撿了兩條命。
有人在被炸的大坑附近撿到一大塊彈片,大家相互傳著看。鈴鈴也伸長脖子去看,她看見彈片上全是鋒利的鐵齒,長的短的,有的還翻卷了起來。爸爸指著大鐵片說:“這要是碰到了人,準會沒命的?!?/p>
小小的鈴鈴用胳膊摟住了爸爸的脖子,緊緊的,緊緊的。
俗話說:“要得知道,經(jīng)上一遭。”人們經(jīng)過這第一次的轟炸以后,領教了敵機炸彈的厲害,才真的開始惶恐起來。
二
鈴鈴四五歲時,日寇侵華的野心已達到瘋狂階段,定安古城常常遭到日寇飛機轟炸,凄厲的警報聲時不時會突然響起,在天空尖叫。在防空司令部的指導下,當敵人飛機再次空襲時,定安古城里除了拉響警報,又對民眾啟用了警報燈球預警,即在鐘樓和一些高層建筑上以及主要十字路口升起紅燈:一只紅燈是警報,兩只紅燈是緊急警報,三只紅燈是解除警報。
全城人每天都緊張地關注著那幾盞紅燈,終日惶惶不安。
經(jīng)過多次轟炸后,馬慶祥已經(jīng)和妻子商量好了,聽到警報響,他別的什么都不用管,只管保護好鈴鈴的安全,淑貞負責照顧自己和家里不多的財物。
又是一個好天氣,晴格朗朗的天空中連一絲白云都看不見,紅格丹丹的太陽也變得格外燦爛、耀眼。
媽媽從衣櫥里一件一件地拿出已經(jīng)準備好的一家人過冬的棉衣棉褲,不停地進進出出,抱到天井里搭在晾衣繩上,這些棉服中一大半是鈴鈴的——薄的,厚的,半薄半厚的都有。
爸爸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到院子里花花綠綠的棉衣,手搭涼棚望了望天空,憂心忡忡地說:“別晾了,這么好的天氣,說不定敵機會來下蛋呢!”
“呸呸呸!你就不能挑點吉利話說!”媽媽說著,白了爸爸一眼,“這天沒準兒,一場秋雨下過,天氣立馬會變冷,畢竟季節(jié)到了!曬一曬,去去潮氣,等娃穿的時候,暖暖和和的。你說是不是呀,鈴鈴?”
鈴鈴正拿著一本圖畫書,坐在院子里的一個石凳上畫畫,另一個石凳上,端坐著鈴鈴的布娃娃,它是鈴鈴的好朋友,鈴鈴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摟著它和它說話,拉著它的手唱歌,現(xiàn)在把它放在凳子上,讓它陪著自己畫畫。
爸爸歪著腦袋看她畫。
突然,大街上響起了“嗚嗚嗚”撕心裂肺般的“警報”,與往常的警報聲不同,這次沒有經(jīng)過長短均勻的告知過程,一響起來就是急促的,直接進入短快的緊急狀態(tài),分明是在告訴人們,這次日寇是突然襲擊,已經(jīng)離得不遠,說到就到。
門外響起噼噼啪啪奔跑的腳步聲,周圍的鄰居似乎已經(jīng)有人急匆匆奔出家門。
媽媽慌忙把剛搭好的棉衣取下來,她想放回房間。
“趕快走,等警報解除了回來再收拾!”爸爸拽了一下媽媽。
慌亂中,媽媽把棉衣放到了天井里的石桌上。
爸爸把雙手分別插到鈴鈴的胳肢窩下,托起她,輕輕一擺,就把她背在了背上。
“爸爸,口琴!”鈴鈴突然想起來,她的口琴還在房間里,忍不住叫起來。
“警報響得緊,咱們快走,下次再帶口琴!”爸爸說著,背著鈴鈴急匆匆跑出家門。大街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驚恐的表情,有的攙扶著老人,有的抱著或拉著孩子,好多人涌動在巷子里,巷子里哭喊聲和奔跑聲交雜在一起,亂成一團。
爸爸跑出幾步,回頭看媽媽有沒有跟上來,他在人群中搜索,好不容易在人頭攢動中看到了媽媽,他貼著墻根,對妻子招手催促:“快點!快點!”
媽媽揮揮手,“快走吧,我會追上的!”
爸爸帶著鈴鈴隨著人流奔向鼓樓。
鈴鈴趴在爸爸的背上,不住地東張西望著,她看見一個擔著涼粉擔子的五六十歲的老人,邁著沉重的大步,夾雜在人流中,他的扁擔一頭擔著一個水盆,盆里裝著涼粉,另一頭擔著砂鍋、碗、調(diào)料、鹵汁等東西。大概是警報一響,他離家比較遠,回家放下?lián)釉偃シ揽斩匆呀?jīng)來不及了,他只好擔著東西,跌跌撞撞隨著大家往防空洞跑。街上人很多、很亂,跑著跑著,他的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一個趔趄,整個身體向前撲去,結(jié)果擔子上的水盆翻了,涼粉跑了出來,砂鍋和碗摔得粉碎,調(diào)料、鹵汁也灑了一地……老人站起身,心疼地跺跺腳,只好拎著一副空擔子隨著人流往前跑。
鼓樓高大巍峨,敦厚莊嚴,寬敞的樓洞能容納數(shù)百人,附近那些無力遠走的老人和攜帶孩子的女人來不及跑進稍遠些的防空洞,都把樓洞當作避災躲難的重要場所。這一天因為警報聲響得突然,涌進樓洞的人比平時多了一倍,大家肩挨肩背靠背地擠坐在一起,人們的命運也緊緊拴在了一起。
爸爸終于看到媽媽進來,他帶著鈴鈴好不容易擠到了媽媽身邊。說實在的,每次躲在防空洞里,只要爸爸和鈴鈴看不到媽媽,就會有一種生死離別的壓抑感。
鈴鈴依偎在爸爸和媽媽的懷里,沒多久,空中就傳來沉悶的嗡嗡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不大一會兒,變成了很大的轟隆聲,似乎就盤旋在鼓樓的上空。
洞內(nèi)鴉雀無聲,靜得都能聽見相鄰人的心跳。
鈴鈴看了看爸爸和媽媽,他們的表情和周圍人一樣凝重。
“嗖——”“嗖——”“嗖——”頭頂上接連傳來三聲尖利刺耳的聲響,緊接著,就是轟隆轟隆的爆炸聲,聲音那么大,那么近,震得耳膜嗡嗡響,不知哪家又在這次爆炸中遭殃了。
大家都按捺著焦急的心情,期盼著日寇的飛機快點離去……
三
終于,“警報”解除的笛聲響了,人們紛紛沖出樓洞,提心吊膽地往家跑。鈴鈴一家人隨著人流跑進巷口,遠遠就看見北頭的巷口上空彌漫著濃濃的煙塵,距離遠,看不清煙塵具體是從哪里升起的。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就聞到了燃燒東西的焦煳味,滾滾濃煙從低處沖上天空,這時聽見前面有人喊:“馬慶祥家被炸咧!”
鈴鈴的耳朵好使,從紛雜的聲音中捕捉到了這句話,仰著臉說:“媽媽,好像說的是咱家!”
媽媽一愣,一家人連奔帶跑、跌跌撞撞地往家跑,跑到家門口停下了腳步,不相信似的朝左右看看,心里有些疑惑,這還是他們的家嗎?
大門倒了,院墻已經(jīng)沒了,院子里的石桌、石墩不見了,結(jié)滿石榴的石榴樹也沒了……整個家變成了一堆瓦礫,支棱在破磚碎瓦里的椽子、門窗正在燃燒,門口漂亮的花影壁也倒了,一明一暗的街房大半個屋頂塌下了,雕刻的隔子門倒在地上燃燒著,屋里的東西也在燃燒著,濃煙裹挾著火苗往上躥……
媽媽站在門口呆住了,她喃喃地說:“我的家呀!我的家嗎?不!”媽媽左右環(huán)顧著,她多想是自己走錯路了。
鈴鈴看到媽媽的腳邊,有一個黑乎乎的鐵片。鈴鈴蹲下身撿起鐵片,仔細辨認,從鐵片邊緣上的一排孔不難認出,這是她心愛的口琴。
原來日寇把一枚燃燒彈丟在上方,一片彈皮迸到屋頂上,炸毀了半邊屋頂,燃著了門窗,又引燃了房間里的東西。
鈴鈴的口琴因為比較小,被強大的推力給崩了出來。鈴鈴盯著手里那把破損的口琴發(fā)呆。
有個年輕人朝馬慶祥喊:“馬叔,井在哪里?我們需要打水滅火?!?/p>
馬慶祥正彎著腰在廢墟上翻找,他想看看還有什么能夠搶救出來,聽見問話,直起腰。他沖年輕人指指西邊,嘆了一口氣,隨后慢慢地搖了搖頭。家里的井在西房墻根下,已經(jīng)被滿院子的瓦礫壓得嚴嚴實實。
“都來我家提水吧,我家近!”黃婆婆沖人們招呼著。
刨出井來再提水顯然不現(xiàn)實,鄰里們有的跑到黃婆婆家,有的跑回自己家,一個個端著盆提著桶幫鈴鈴家滅火。
馬慶祥的心里也充滿哀傷,家變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瓦礫。這時,他聽見妻子在一旁跺著腳發(fā)出哭聲,馬慶祥知道,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他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們娘倆還指望著自己呢!想到這里,馬慶祥咳嗽一聲,閉上眼睛做深呼吸,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
淑貞放在天井石桌上的棉衣,這下全被燒光了。淑貞抹著眼淚說:“這可怎么過冬呢?”
鈴鈴乖巧地跑過來,懂事地抱住媽媽的一條腿,聲音顫抖地說:“媽媽,不哭?!?/p>
媽媽慌忙擦了擦眼淚,用一只手摟住鈴鈴,喃喃地說:“媽媽不哭,不哭,俺娃平安著就好,一家人平安就好!”
“對,一家人平安就好!沒什么大不了的!”馬慶祥走過來,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安慰著她,又彎腰抱起了鈴鈴,“慢慢都會好起來的?!?/p>
“爸爸,我的口琴壞了!我沒哭!”鈴鈴張開手,黑乎乎的鐵片就靜靜地躺在她的小手里。
馬慶祥看看鈴鈴,安慰她:“乖孩子,等我們安定下來,爸爸給你買把新的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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