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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鎖路

      2022-03-22 22:24:20楊會香
      金沙江文藝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山村的美是看得見的。望著村后滴翠的青山和遠處湛藍的天空,春平想。山村的丑深藏在人心里,你當(dāng)它不存在就好了,她又想。丈夫大貴在家時,勞累了一整天后,春平總在上床睡覺時撫摸著自己的大肚子,心滿意足地依偎在大貴的懷中,臉上帶著笑容進入夢鄉(xiāng)。大貴不在家,她就睜眼看天花板上的裂紋,有時看到大樹在風(fēng)中搖晃,有時看到河流向天外流淌,有時看見父母漸漸縮小的背影,有時看到自己在老家憧憬未來時的笑容,看著看著,她就會流下眼淚。燈是一直要開著的,她怕黑。其實,她是怕黑色從眼睛從嘴巴或者從身體的某個部位侵入身體,把自己的心給染黑了。

      “分家”一詞被母親炸出就沒回旋余地,大貴無奈地立了戶。春平在破墻倒壁的草樓里生下了兒子,風(fēng)聲夾雜著新生兒的啼哭聲無情地撞擊著大貴脆弱的靈魂,血跡斑斑的春平也成了枯黃的稻草??粗秽淮傅暮⒆雍蜆O度虛弱的春平,大貴不知所措。作為男人,在生計面前一籌莫展時的悲哀足以摧毀所有的意志,受凍挨餓的親人猶如一面鏡子,照出大貴無能的面孔,心中的煎熬讓大貴無顏在困苦中茍活。剛生過孩子的春平,臉上帶著一種讓大貴吃驚的堅毅神情站了起來。冷風(fēng)中,她像棵生長在風(fēng)嘴上的歪脖子松樹,身體雖被風(fēng)扭成一股粗粗的棕繩,卻倔強地保持著站立姿勢。這個樣子,給人以悲壯感,同時又催人奮進。她抱起以大聲啼哭向世界宣告自己降臨人間的嬰兒,剪去臍帶,用一塊床單把孩子緊緊包起來,然后清理了鋪在枯草上斑斑血跡的床單。那一刻,大貴竟然成了冷眼旁觀者。春平麻利的動作讓大貴沒法把她與虛弱的分娩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本應(yīng)該大貴做的事,在他還沉浸在茫然中理不出頭緒時,妻子卻有條不紊做了。因為春平生兒子時大貴表現(xiàn)遲鈍,成了最不稱職丈夫。事后,春平只要提起這個環(huán)節(jié),大貴就成了七寸受制的菜花蛇,只有任她擺布的份。也因這樣,大貴才心不甘情不愿放棄心中色彩斑斕的遠方夢幻,乖乖聽從老婆大人使喚,和她一起攜手渡過一個個難關(guān),熬過漫長的歲月。

      分娩七天后,春平就起來了,下地干活,上山砍柴,樣樣都做。

      “生活是一個吝嗇鬼,你付出也不一定給你回報。付出僅能代表你努力了,至于成果,那得看這個吝嗇鬼高不高興賜給你。當(dāng)然,如果你不付出,那么就連接受吝嗇鬼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了?!闭f這話的人不是大貴,他沒有那么高的覺悟。這話是在大貴一家人經(jīng)歷了一次次磨難后,春平又鼓起勇氣,打算去經(jīng)受下一次生活考驗時說的。正因她的這種不屈不撓精神,才激勵著大貴勇敢地承受住各種打擊,沒有半路當(dāng)逃兵。

      命運之神第一次挑釁大貴一家發(fā)生在兒子定生八個月大的時候。大貴聽春平念叨兒子兩三天沒有拉屎了,正當(dāng)大春收完、播種小春的緊要時節(jié)。生產(chǎn)隊里抓得很緊,誰要曠一天工,少了工分不算,當(dāng)年的分紅可就沒份了。眼看就要到年底決算時間,大貴和春平指望年底那點分紅能讓分家后過的第一個年像點樣子。再加上兒子不哭不鬧,想著沒什么大礙,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照樣背著兒子早出晚歸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那天收工回家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高一腳低一腳回到家,大貴顧不上歇口氣,連忙生火做飯。春平放下背上的孩子,打算去伺候那兩頭正在大聲抗議的豬。大貴的火還沒燒著,就聽到春平一聲驚呼。大貴慌手慌腳跑出去,連聲問:“咋回事?”

      “兒子燙得像團火,眼睛也不肯睜開!”春平帶著哭腔說。

      大貴用手一摸兒子的手心,像烙鐵,問:“啥時發(fā)現(xiàn)的?”

      “現(xiàn)在。”

      “燙成這樣,應(yīng)該白天就燒了?!?/p>

      “大貴,我不曉得啊?!?/p>

      “你不是一直背著他嗎?燒成這樣都不知道,你木頭啊?”

      “發(fā)現(xiàn)燙了。我想是因為一直背著,焐熱了,哪里想得到是娃娃發(fā)燒了?”春平滿腹委屈,卻又心急如焚,一時沒了主意。

      “先到大隊衛(wèi)生所看看,這么燙,大意不得?!贝筚F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給春平指明下一步該做的事。大貴和春平抱著兒子趕到大隊。衛(wèi)生員用體溫表測出兒子燒到四十一度時說:“趕快送到大醫(yī)院去,遲了恐怕就不算人了?!?/p>

      春平一聽這話,當(dāng)場哭出聲來,邊哭邊抱起兒子沒命地往公社衛(wèi)生院方向跑。兒子是她的心頭肉,是命根子,醫(yī)生的話等于要了她的命。這種時候,大貴的應(yīng)變能力總比春平慢半拍,等大貴反應(yīng)過來,春平已跑出一大段路。大貴連忙追了上去說:“春平,這是去衛(wèi)生院的路,城里才有大醫(yī)院!”春平說:“那就去城里!”到城里有十七八公里路,大貴和春平抱著兒子一路狂奔,也不知用了多少時間,終于跑到醫(yī)院。說也奇怪,那晚為救危在旦夕的兒子,兩口子空著肚子長時間在黑夜中狂奔,身體卻一點都不感覺累。這就是生命的潛能吧?急診室的醫(yī)生全力搶救奄奄一息的患兒。天微微亮?xí)r,孩子的燒才退了下去,小命算保住了??臻e下來的醫(yī)生沒頭沒臉地數(shù)落起大貴和春平:“你們是怎么當(dāng)父母的,孩子病成這樣才帶來看,要再遲片刻,就沒得救了。知道嗎?也是孩子,大人的話,早受不了了。”春平虛心接受醫(yī)生的批評,只要兒子沒事,說她什么都行。大貴也在一旁唯唯諾諾地表態(tài),以后一定注意,不再發(fā)生類似情況。醫(yī)生說孩子是因為內(nèi)體太熱才導(dǎo)致發(fā)高燒,燒退后吃點涼藥就應(yīng)該沒事。不過為確保無礙,得留院觀察觀察。春平跟醫(yī)生一遍遍道謝,誠懇的樣子把醫(yī)生當(dāng)作再生父母。

      捉襟見肘的生活經(jīng)受不住無妄之災(zāi),孩子生病讓家里欠了醫(yī)院醫(yī)藥費不算,還徹底報銷了想分到點紅利的奢望。過了個寡薄的年,春平又是個斗士。不過,她想分點紅利的愿望卻實現(xiàn)不了了,村里開始搞承包責(zé)任制。

      大貴兩口子起早貪黑地忙碌。漸漸的,家里有了起色,養(yǎng)的豬變得毛光水滑,伙食的改善讓它們放開肚皮,一個勁兒地憨吃,也不去想如此吃下去,長得一身膘后會有什么結(jié)果。雞也是一個個昂首挺胸,對自身的工作盡職盡責(zé),公雞打鳴清脆響亮,讓人們不敢小看它的存在,母雞下蛋超常發(fā)揮,使主人舍不得起殺它之念。

      定生讀二年級的時候,家里可以殺年豬了。孩子剛聽這個決定,就在一旁樂得拍起手來。從他懂點人話那天起,就盼著自家能殺得上年豬,現(xiàn)在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他怎能不高興呢?去請殺豬客那晚,大貴和春平?jīng)]有開口的機會,全讓他一人代勞了。兒子的快樂情緒感染著大貴和春平。在草樓改裝成的窄小房子里,大貴拿出所有的熱情來宴請三親六戚。看著家里熱熱鬧鬧的場面,滿足感從心里溢出后,形成一個個新的希望,推動著大貴前進的腳步。

      送吃飽喝足的親朋好友出門時,春平看著他們漸漸走遠的身影說:“孩子他爹,咱們隨后把房子撐起來?!贝筚F重重點頭同意了春平的這個提議。

      當(dāng)生活漸漸上了正常軌道后,有了閑暇時,閑不住的春平開始在龍?zhí)兜剡吷限D(zhuǎn)悠。這是承包到戶時她獨斷專行認的水澤地,看來,她也在為當(dāng)時豬油蒙心的舉措糟心了。當(dāng)春平拿著工具出發(fā)時,大貴默默地走在她身后。他沒膽量潑冷水,只等婆娘自己覺悟后主動放棄做無用功的行為?;翌^土臉干了一整天,地只開墾出屁股大的一塊,在水澤地里瘋長的折耳根拔出來,堆得有小山高??粗@堆生命力極強的野草,大貴不知應(yīng)如何處置。春平悄無聲息把它們?nèi)胚M挑籮,她說:“城里工作的表姐喜歡吃這玩意兒。”

      第二天,啟明星剛升起,春平就挑著清洗好的野草進了城。晌午時分,她回到了家,臉上帶著許久沒見的笑容?!按筚F,我剛進城,城里人就圍住了我,我還沒弄清咋回事,他們便在挑籮里放下些錢,拿走了所有的野草。”賣折耳根的事,春平是這樣對大貴說的。

      大貴看著臉上淌著汗、兩頰緋紅的春平,有點發(fā)癡,腦海里迅速閃現(xiàn)她剛?cè)⑦M門時的樣子:嬌嬌的、怯怯的,讓人不由得地心生愛憐之意。可是生活的艱苦,無情的剝?nèi)ニ说膵趁?,取而代之的是鋼鐵般的意志。跟春平在一起的感覺不像夫妻,更像在同一戰(zhàn)壕里拼殺的生死戰(zhàn)友?,F(xiàn)在,春平笑了,笑得那么甜美,那么燦爛,她又變成了嬌美的小女人了。大貴心神一蕩,體內(nèi)的沖動迅速蔓延,他想伸出手把老婆摟在懷里恩愛一回。但春平的話打斷了大貴想入非非的念頭:“臨走時,他們說以后還要這東西,明后天,叫我再挑去。你看這錢,今天坐了兩趟車,還有十八元呢!”春平的話充滿興奮,充滿遐想,她整個人都沉浸在意外收獲的喜悅之中。沉默的大貴也笑了起來,他內(nèi)心里翻起的情欲之念,春平還真是沒有察覺。畢竟,居家過日子才是女人的全部。大貴也仿佛忘了剛才按捺不住的沖動,和春平一起沉浸在這意外收獲帶來的幸福之中。

      以后的日子,大貴兩口子白天挖折耳根,早上去賣,晚上數(shù)錢,等把龍?zhí)兜胤暌槐?,他們的錢已是一個從沒出現(xiàn)過的天文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讓大貴高興得睡不著覺。他計劃把擱置起來的蓋房子之事重新提上議事日程,春平?jīng)]等大貴說完,就行使了否決權(quán):“這事,以后再說?!?/p>

      春平自作主張買來了價錢高得讓人心疼的藕苗,在龍?zhí)兜厮钐幏N了一大片。為這個事,大貴三天不和她搭腔。春平不在乎大貴怎樣想,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些藕苗上。那時,大貴內(nèi)心有種悲涼感,覺得在春平心目中,自己還比不上那冒出尖尖角的小荷。春平每天起早貪黑地照管著龍?zhí)兜?。這次她的辛苦付出很快得到回報。這是大貴成家以來有付出就得到回報的第一樁美事。龍?zhí)兜爻闪艘图疑酱暹@一旮旯最炫眼的風(fēng)景區(qū),這里荷花燦爛,蓮子清香,蓮藕肥嫩。

      鄉(xiāng)親們看著城里人愛吃的蓮藕、折耳根源源不斷從大貴家背出去,運出去,外面的錢一點一點進入大貴兩口子的腰包,眼里有了異樣的光彩,里面滿含羨慕之情,敬佩之心,嫉妒之怒。村頭村腳的閑談話題,說得最多的就是春平,大貴媳婦成了寨子里最有眼光的人。大貴的脊梁挺直了不少,心里罵過怪過的念頭也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豪。他為春平能得到鄉(xiāng)親如此贊賞而自豪,更為自己自豪,娶了這樣的媳婦,從側(cè)面也說明了自己眼光獨到嘛。當(dāng)然,就大貴娶媳婦年代來說,大貴那種自豪感僅限于瞎貓碰上死耗子似的沾沾自喜,因為大貴和春平的首次見面就在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那時,大貴甚至不敢細看她一眼,只顧對著辦理結(jié)婚證的同志不停點頭說是。春平說她也沒細看大貴,否則,就大貴這賊樣,她還瞧不上哩。她這一表白,大貴不得不承認,能娶上這么能干的春平,而且在自己最落魄的時候她也沒像有些女人那樣跑路,確實是人生之幸。這是在和春平經(jīng)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后,大貴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搖搖欲墜的草樓,變成了寬敞明亮的大瓦房,還圍了一大道院子。春平滿臉滄桑,三十出頭的女人,看上去已像個年近半百的老婦。開財門那天,客人走光后,母親意外進了門,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大貴,把你們新蓋的房子分一格給你小妹。”

      新房門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糖稀。門內(nèi)火塘里一堆冒煙的陳柴中間冷不丁竄起一絲黃黃的火焰,照亮了母親那一張麻木而無情的黑臉。這張比目魚般扁平的臉,幾乎沒有鼻梁隆起,眼睛瞇在一起,成了一條線,兩邊是閃著光亮的尿泡眼袋。從嘴里呼出的氣息飄在短下巴四周,再向冰冷的玻璃窗邊散去,溫度的旅程在那里作了終結(jié),一層白茫茫的水汽遮住了清晰的臉。這是一個吸血鬼。大貴想。

      “這房子,得給你小妹一格?!辈蝗葜靡傻穆曇魪暮苓h很深的地下冒出,以沒法避讓的速度灌進耳朵里,大貴那脆弱的耳膜被撞得深深下陷,與大腦產(chǎn)生直接會晤,給大貴一個意料之外的沉重打擊。

      “分家時可沒說?!痹捳Z從做好準(zhǔn)備的發(fā)音系統(tǒng)傳出,有些含混不清地溜出口腔,沒有焦點,便四散而去。大貴用食指在玻璃上畫了一條線,原本扁平的臉在這條線中凸現(xiàn)。

      “折成錢給她,她好置辦嫁妝。”母親的聲音永遠都是那么平板,那么令人痛苦,又那么具有權(quán)威性。

      大貴的心被她的要求帶到了渺無人煙的沙漠上,在那里經(jīng)受著烈日的炙烤,風(fēng)沙的蹂躪,寒冷的洗禮。只有在痛苦的煎熬中,大貴才感受到胸腔中律動的心。這種律動把大貴置入溫柔的懷抱,滾燙的血液是大貴生命的起源,甘甜的乳汁是生命的延續(xù),而這一切都源于母親啊。透過玻璃再看母親,她強悍的樣子已被歲月磨去,剩下的是蒼老中的沒落,瘦弱中的無奈。分家時所有的怨恨在這一刻瓦解,大貴雙眼瞬間噙滿淚水,這是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呵,大貴能拒絕她嗎?

      “媽,您憑空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什么用意?”慢悠悠的聲音夾雜著西北風(fēng)吞噬了大貴所有沸騰著的細胞,大貴要決堤的心被混凝土堵了個嚴嚴實實,春平的話把大貴變成一潭死水。大貴收住就要奪腔而出的話語,大貴個人是沒有權(quán)力答應(yīng)母親要求的。

      “兩千,行嗎?”母親渾濁的目光轉(zhuǎn)向春平,嘴微微張開,面帶遲疑之色,小聲說出這句話。她的聲音失去往日的平板與權(quán)威,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商量與試探。這個樣子的母親猶似一個石頭,重重砸進大貴心里,圍死的水在這一擊中起了千層浪,想脫困而出的愿望匯成一股洪流沖向堤口。

      “兩千!媽,你想想,全中國有幾個萬元戶,又有幾個拿得出兩千塊的農(nóng)民?賺錢又不是摞樹葉,哪都可以撿的嗎?媽,我們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呢!再說了,小妹還小,你就來逼我們,我們哪有兩千元給您?”春平的話語又一次斷了大貴心中涌動的聲音。她說的是實話,為蓋這房子,家里花去了所有積蓄不算,還跟人借了些債。眼下,兒子開學(xué)的書費還沒著落呢!大貴在一旁頻頻點頭,向母親證明春平?jīng)]有騙她。

      “就這數(shù),你小妹出嫁前給她?!蹦赣H骨子里的韌勁被春平的話一撩撥,很快回歸原位,說這句話時有股沒商量的執(zhí)拗。

      “分家時,您怎樣安排,我們沒說什么。但現(xiàn)在不同,我們沒法一聲不吭就照著您的吩咐做。房子是我們千辛萬苦蓋起來的,怎么說給就給呢?您得說出道理讓大家評評?!贝浩降脑挍]有一絲一毫妥協(xié)的樣子。從某個層面上說,母親和春平是同一類人,含辛茹苦的生活造就了她們不屈不撓不依不饒的倔強,面對挑釁,她們有著天生的應(yīng)戰(zhàn)能力。

      “道理自在你們心中。當(dāng)媽的對自己的孩子提這么點要求,不為過吧?”母親所說的話在情在理。

      “媽,我挺著大肚子被你攆到小草樓時,你想過大貴是您的孩子嗎?我們一家三口餓得快撐不下去時,你想到過大貴是您孩子嗎?孩子生病,我們在醫(yī)院上天無路下地?zé)o門時,你想過大貴是你孩子嗎?大貴斷了腿不能干活的時候,你……”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給我住嘴!”春平的話讓母親面如土色,大貴大聲制止她繼續(xù)往下說。作為兒子,大貴怎能讓自己的母親被他人逼得如此狼狽呢?即使是春平,那也不行!

      “照你這么說,是我對不住你們了。”母親如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癱在凳子上,半天不出聲。

      “我說你這人啊,怎么一點眼水都沒有?難道你沒看見爹媽他們過得也不容易?說點話沒肝沒肺的,找抽呀?”大貴板起面孔訓(xùn)斥春平的出言不遜。

      “他們不容易?有我們那個時候難嗎?大貴,你是有了一點點陽光,就想燦爛一生啊?”春平那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結(jié)婚多年,大貴還從沒對春平說過什么硬氣話,今天為了母親,大貴不得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大貴明知這顏色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拿出來的,但對她們婆媳兩人來說,大貴的身份注定分不出青紅皂白。此時此刻,大貴必須忽略春平的眼淚,否則大貴就要背上不孝的名頭。

      母親如菩薩入定般坐著,臉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大貴和春平靜靜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春平臉上的淚早已干了,留下的痕跡像蝸牛爬過的路。她低垂著頭站在那里,顯得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貴和母親,是讓春平成為這副樣子的始作俑者。好半晌,母親艱難挪動雙腿,用手拄著地離開了座位。大貴連忙伸出手扶。母親輕輕側(cè)過身子,讓開了大貴的攙扶。她使勁咽了咽口水,用干澀的聲音說:“分家的事,方圓幾百里,差不多都是這個理兒。我不知道當(dāng)時自己作的決定會讓你們心中如此不滿?你二弟三弟說我偏心眼,把最好的地盤全給了你們,你們則說是我把你們攆出了門,也罷,這事橫豎都是媽不對,媽認了。媽身子骨不行了,你妹小,我是怕自己沒本事讓她體體面面嫁出去了。今天厚著老臉來開這個口,你們應(yīng)也好,不應(yīng)也好,你們得幫忙。媽把話擱在這里,你們看著辦吧?!?/p>

      “媽,看你說的,以后妹出嫁,我們做大的不會不管不問?!贝筚F打保票說。

      “各立門戶,誰說得清以后的事?我……我的棺材錢不向你們要了,現(xiàn)在,媽就這點要求,你們就是再困難也得給你妹備點錢,行嗎?以后她嫁出去時太寒酸,會被婆家小瞧的?!蹦赣H說這話時,真的是在低三下四地求了。她為了讓大貴和春平答應(yīng),不惜放棄作古時兒女應(yīng)盡的義務(wù)。大貴真想給自己一耳光,就是因為自己的唯唯諾諾,才使母親如此絕望。

      “行,明后天我就去湊,足數(shù)就給您送去?!贝浩礁纱嗬涞幕卮?。

      大貴的驚詫不亞于母親的驚詫。

      “答應(yīng)就行。你妹還小,也不用急著給她?!蹦赣H連聲說。母親因為達到目的詫異又歡喜,懸著的心總算是落回原位。而大貴的心則憑空飄了起來,春平之所以答應(yīng)母親的要求,難道是聽了母親說不用管她后事的話?

      “妹還小,就忙著張羅結(jié)婚的事,不是很過分嗎?讓她繼續(xù)讀書吧?!蹦赣H出門時,春平在后面對她說。春平說這話時,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母親。大貴屏著氣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小妹應(yīng)該去讀書,這話在大貴心里長了霉,就是沒勇氣說出口,今天春平說出來,大貴希望母親能同意。

      “女娃子,葉子貨,讀什么書,早嫁人省心?!蹦赣H撂下這句話后走了。

      看著母親略顯弓垂的身影漸漸走遠,大貴陷入沉思中。都說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為什么咱媽的心里從沒裝過她的子女?先前還以為她疼愛小妹才到這里來的,可聽她剛才那話,哪里帶點憐愛之意?回頭再看春平,她已開始收拾屋子里的物件,那樣子,好像母親從沒進過這道門。

      春后開學(xué),妹妹跟在兒子屁股后復(fù)學(xué)了。這讓老師喜出望外,義務(wù)教育鞏固率又得到保障。

      在大貴認定只有獨苗的命時,春平的肚子意外有了消息。她這次懷孕可謂嘗盡妊娠的苦頭,先是害喜什么也吃不下,動不動就吐得黃疸水直流,人虛弱得風(fēng)都吹得走。接著就是手腳腫得像個發(fā)面粑粑,出進都得人攙扶。

      當(dāng)大貴把春平領(lǐng)到醫(yī)院時,被醫(yī)生罵得狗血噴頭。他們說大貴冷酷無情,草菅人命,沒有責(zé)任心??粗俱驳脹]人形的春平,大貴心中委曲,但沒做辯解。只要她好好地陪自己白頭到老,被人說幾句又算得什么呢?醫(yī)生對大貴發(fā)完憤慨后說春平是高齡產(chǎn)婦,隨時都有流產(chǎn)的可能,且會危及生命。醫(yī)生的話讓大貴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醫(yī)生看著大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收斂了等著看你怎么收拾殘局的面孔,煞有介事地說:“也不用太當(dāng)心,平時注意一點,別讓孕婦爬高上低,別干重活,你要好好照顧她?!?/p>

      大貴頻頻點頭,連連稱是,只要春平平安無事,自己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十月煎熬,春平剖宮產(chǎn)下女兒定秀。

      姍姍來遲的阿秀,給大貴一家?guī)砹撕貌暑^。定生中考成績名列前茅,好多中專學(xué)校等著他選時,春平讓他上了市一中。春平的這次決定,再次證明了她的遠見卓識。兒子在優(yōu)生如云的市一中一枝獨秀,上高二時,參加了全國舉行的“希望杯”數(shù)學(xué)競賽,獲得了全國第五、云南省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后被清華大學(xué)免試錄取,成了村里乃至鄉(xiāng)、縣、州的傳奇人物。接著就是農(nóng)村遇上好政策,國家出資扶持農(nóng)村,鼓勵農(nóng)民搞活農(nóng)副產(chǎn)品,走脫貧致富路。政策一下來,大貴家就被定為村里走脫貧致富路的榜樣,龍?zhí)兜爻闪烁慊钷r(nóng)副產(chǎn)品的試點,一筆可觀的扶持款解決了資金不足的難題。

      春平讓大貴把種藕的洼地改成魚塘,塘子里種上優(yōu)質(zhì)蓮藕,再放上珍稀魚苗。藕和魚共處一室,荷葉田田,魚群嬉游,讓人心花怒放,引來了不少人。這些人有的是來釣魚,有的是來看花,有的是來玩兒,還有的是專門來買魚和藕??粗缢娜肆?,大貴和春平樂開了花,照這樣下去,不用去耪田種地了,只要看管好這片龍?zhí)兜?,還清貸款、蓋大洋房都不是難事??腿藖淼臅r間長了,就要求提供吃的?;纳揭巴?,到哪弄吃的去?沒辦法,只好平出兩塊地,在魚塘邊蓋了幾間土房,將就著給他們弄點東西吃。有了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大貴和春平也把那里當(dāng)作常住地,吃飯睡覺都在魚塘邊解決,到后來,那間小土房成了名副其實的家。

      一個長期到大貴家購買蓮藕的張姓老板看到了商機,愿意出資在龍?zhí)兜亟ㄒ粋€農(nóng)家樂。他出錢,大貴和春平出地,有錢一起賺。而且,他還說以后如果干不成了,房子就歸大貴和春平,他不要一分補償。這樣的好事誰不同意呢?大貴兩口子與張老板一拍即合,飯店很快建起來了。飯店建好后,張老板按城里人的花樣,搞了屋內(nèi)專修,院落設(shè)計。這樣,一個依山傍水,環(huán)境優(yōu)雅,能吸人眼球的好去處就在龍?zhí)兜亓⒘似饋?。張老板還請了一個文化人給飯店起了個別致的名字——清源農(nóng)家樂。

      開業(yè)那天,龍?zhí)兜貋砹嗽S多人,大貴和春平成了脫貧致富的突擊手,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還讓春平對著鏡頭作了發(fā)言。高興壞了的大貴,大腦暈乎乎,有人問什么,他都只會重復(fù)說“政策好”三個字。一個記者模樣的人對春平的形象給予高度的評價,說春平是勤勞憨厚而又有頭腦的新時代農(nóng)民。這話讓春平樂了好幾天,直到漸漸平靜下來的大貴問她:“春平,還知道姓什么嗎?”

      不過大貴問完就后悔了。

      春平說:“那一套我們不懂,就別去瞎摻和了,省得成事不足敗事有余?!?/p>

      春平的話掃了大貴想當(dāng)老板的興頭,不過胳膊扭不過大腿,還得照她說的做。

      忙得屁股不落地的春平偶爾也會擠點空閑,找個草墩坐在院子里,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嘴里喃喃:“定秀,丫頭,阿秀,你真是咱家的小福星!”這種時候,大貴也會擱下手中的活,搭上媳婦的腔:“你還別說,自從這娃出生后,家里事事順哩!”

      事事順的大貴卸下為生計奔波的擔(dān)子,早上起床的時間在悄悄變化,從天不亮起床推到太陽照屁股還賴在床上。剛開始,還覺得躺在床上的時間長了會腰酸背疼,慢慢就沒了這種感覺,到后來,發(fā)展到吃飯都要春平叫幾遍才肯起來。春平對大貴睡懶覺很惱火,她說城里人才那樣睡,作為一個莊稼人,天亮不起床就是懶漢。大貴為自己辯解說:“有吃有穿,睡著就能賺錢,你讓我早早起來活受罪干什么?”

      春平說:“你是飽飯三天就忘了餓飯三年?!?/p>

      大貴說:“忘了怎么了?總把那些窮日子含在嘴里,有意思嗎?”

      春平說:“沒意思?就你那提不起一點精氣神的樣子有意思?”

      大貴說:“說話不陰不陽的,不就嫌我多睡會兒嗎?”

      春平說:“知道我嫌你,還在那里躺尸?。俊?/p>

      大貴語塞,只好乖乖起床。等大貴慢條斯理地吃好飯后,春平把鋤頭、背籮遞到大貴面前。大貴不屑一顧。春平憤憤出門而去,從此不叫大貴同去干活。大貴則不慌不忙走到農(nóng)家樂,坐在擦得發(fā)亮的皮沙發(fā)上,身上的筋骨好像被誰抽走,軟綿綿的,一點勁都沒有,隨時都有坍塌成一堆稀泥的可能。大貴的眼皮無力地合在一起,心思卻飄得很遠很遠。自己有家有業(yè),也算得上是一個成功人士了,但生活與成功人士相比,卻差之十萬八千里。合伙人張老板笑話他只會守著錢過窮日子,屬于典型的土財主。看著張老板涂得油光水滑的臉,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身上筆挺的名牌西裝,手上金燦燦大鉆戒,腳上賊亮的圓頭皮鞋,心里很羨慕。這樣的穿著,不論誰看到,都認得出他是有錢的大老板。而自己呢?土布衣褲,火草褂子已經(jīng)看不到原來的顏色,褲腳添了補丁,腳上洗得發(fā)白的黃膠鞋眼看就要冒出腳指頭了——這寒磣樣使大貴在村子里直起的腰桿,不得不對這個外地人彎下,誰叫自己沒人家會享受生活呢?

      張老板身邊總有不同的女人,那些女人年輕漂亮。剛開始,大貴以為是他的親戚,還管她們叫侄女,結(jié)果弄得她們吃吃笑,張老板搖搖頭說該帶大貴到外面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了??粗麄冇H密的樣子,大貴才恍然,張老板和那些女子的關(guān)系是那種說不清也不能說清的關(guān)系,這讓大貴自愧不如的同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張老板年紀(jì)跟他差不多,怎么還有那么多的女子尾著他打轉(zhuǎn)呢?看看貌美如花的女子,再看看頭發(fā)漸白、臉色蠟黃、骨瘦如柴的春平,大貴心中感慨,自己要是也過上張老板那樣的生活,那該多愜意!

      于是,在某一天,大貴把數(shù)字大得做夢都不敢想的存折揣在兜里,到街上買了西裝,尋了皮鞋,進理發(fā)室做了發(fā)型。這一裝扮,大貴也成了別人用眼睛一看就認得出的大款。鄉(xiāng)鄰看到大貴的新模樣,沒了拍大貴肩膀打招呼的動作,春平則用怪異的眼光研究了半天之后,意味深長地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p>

      這話大貴曾聽張老板身邊的女子說過,那是打情罵俏的調(diào)皮話?,F(xiàn)在,由春平口中出,少了情趣不說,她臉上還是一副指責(zé)的表情。大貴大為掃興。過去,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把整個身心都放在耪田種地上,從早忙到晚,沒時間去體驗生活,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吃好點、穿好點,怎么啦?別人為什么不理解呢?難道一起過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日子才好嗎?大貴無奈地脫下西裝,換了鞋子,人像一個被放完氣的皮球,癟在那里提不起一點勁,心情也隨之變得郁郁寡歡。春平我行我素地忙碌著,對大貴的死活不管不問。日子就這樣過著,朝夕相隨的兩口子成了路人,見面談不上兩句話,每句話不超十個字,還都是一個一個從牙縫里蹦出來的。兩口子關(guān)系徹底鬧僵源于大貴一句膽大妄為的話。

      那天晚上吃過飯,天已經(jīng)很晚,大貴想早點睡覺,春平卻還在燈光下補一件已上過好多補丁的衣服。大貴連聲干咳提醒她該睡了,可春平就是對大貴置之不理。大貴的火氣一冒,脫口而出:“爛成那樣的衣服還補,真是花子命!”

      春平答:“不是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嗎?”

      “你這人真不可理喻,蒼蠅抬走一粒飯都要追出半里地的話就是專門說你這樣的人的!”大貴沒好氣地道,“你省這省那,省錢要買棺材呀?”

      春平騰的一聲站了起來,一步跨到床前,用手指著大貴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沒良心的,竟然咒我死!”

      大貴一愣:“誰咒你死啦?”

      “你,就是你!哈,現(xiàn)在我算是明白了,你整天耷拉著張馬臉給我瞧,原來是嫌我攔著你的道了,是不是?”

      “你這話什么意思?”大貴翻身下床,老子堂堂七尺男兒,在這個野蠻專橫的女人面前一輩子低聲下氣,直不起腰,今天可豁出去,再順著她,門都沒有?!澳闾焯爝@里看我不順眼,那里瞧我不對勁,我還想問問你是什么意思呢?”

      “哦,你學(xué)會倒打一耙,是吧?你不就是有了幾個臭錢,想出去找樂子嗎?有本事你去呀,我看你到時候還怎樣歸這個家?”春平的伶牙俐齒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咄咄逼人的話語不給人留絲毫退讓的余地。

      “是,我就是想出去找樂子,你能拿我怎么著?”大貴在氣頭上,也不甘示弱。

      “我拿你怎么著?只要老娘活著一天,你就不可能得逞!”春平的霸權(quán)主義暴露無遺。

      “咱們走著瞧!”這次,大貴一定要給這個婆娘點厲害看看,否則她就不知道小鍋是鐵鑄的。

      翻天覆地地爭吵后,大貴和春平的婚姻走到懸崖邊緣,大貴和她分房而居。雖還同住一個屋檐下,但盡量避著對方,實在讓不開時,就以橫眉相迎,怒目相對。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所有對春平的不滿全涌到心頭,大貴覺得自己是被壓迫了幾十年,也到了該打翻身戰(zhàn)的時候了。春平呢,她過分到飯熟了都不叫大貴去吃的地步了。照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就得去民政局換證。

      張老板是個心細的人,覺察到了大貴兩口子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他認為讓大貴長見識的時機到了。一個陽光暗淡的傍晚,他用轎車把大貴拉到城里。張老板說,人掙錢是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不是當(dāng)苦行僧,他要讓大貴了解了解有錢人是怎么活的,好給大貴這個榆木疙瘩開開竅,把他的腦子變得活絡(luò)些,也不至于整天待在家里生悶氣。對張老板的關(guān)心,大貴心里暖洋洋的,高興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張老板說要給大貴一條龍服務(wù)。大貴不清楚什么是一條龍服務(wù),一切就照著他的話去做。到了城里,張老板把大貴帶入酒店,給他要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酒喝的是茅臺,菜吃的是鮑魚,旁邊還有年輕姑娘招呼著吃喝。大貴喝著茅臺,覺得這酒味道怪怪的,沒有春平釀的小鍋酒地道。鮑魚則讓大貴聞了就想吐。張老板無奈地擺擺手,用一句“土老帽”結(jié)束了用餐。隨后的桑拿浴使大貴成了熱鍋上的饅頭;按摩室里,大貴是待宰的羔羊;洗臉、泡腳時,大貴是不會說話的木頭人……折騰了大半夜,張老板說了句“該休息了”的話后,把大貴安置進一間考究的套房,“砰”地關(guān)上門后揚長而去。大貴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害怕自己一下大意落些污垢,弄臟了這一塵不染的屋子。

      “老板,你可來了,讓我好等喲!”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冒出,接踵而來的是一股撲鼻的花粉味。大貴用一個響亮的噴嚏做了回答?!鞍⊙剑习?,你感冒了吧?快到床上躺下,我來幫你松松筋骨,好讓你的身體快點恢復(fù)?!?/p>

      多么關(guān)切的話,多么溫柔的聲音,多么貼心的人兒!大貴期盼了一輩子的關(guān)懷,今夜冷不丁出現(xiàn),鉆進耳朵,舒服至極。他稍一回味,腦海里有了肥肉吃多了的油膩感;再一琢磨,禁不住落了滿地的雞皮疙瘩??磥恚筚F確實受風(fēng)寒了。

      大貴的眼睛慢慢適應(yīng)了屋內(nèi)朦朧的光線,一張舒適的大床清晰可見,想歇息的念頭促使大貴靠近床。

      “老板,累了吧?我來侍候你休息?!眿傻蔚蔚穆曇粢圆豢煽咕艿姆绞奖屏诉^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飄到大貴眼前。這姑娘的身上穿著一條薄如蟬翼的裙子,性感的身軀一覽無遺。大貴嚇得慌忙后退,眼睛卻不聽使喚地緊盯著那高高聳起的山峰,原始的本能從心田發(fā)出,在周身不安分地游動,血液循環(huán)的速度提到最高,大腦進入混沌狀態(tài)。

      床上,姑娘像一條蛇一樣纏著大貴,大貴激動得完全失去自我,緊緊抓住她的手細細撫摸。手指觸摸到的地方,沒有碰到固有的坑坑洼洼,細膩與光滑喚起大貴潛意識的陌生感,沸騰的熱血一下遇到凍雨,把大貴從烈火中解脫了出來。清醒過來的大貴發(fā)現(xiàn)自己赤條條的和一個陌生女子躺在床上,驚得靈魂出殼,這可是傷風(fēng)敗俗的事呀!自己怎能做這種豬狗不如的事呢?大貴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馬上從床上起來。那女子卻把身體緊緊依偎過來,讓大貴無法移動。一股香粉掩蓋不住的狐臭味侵入鼻孔,吃鮑魚時的惡心感再現(xiàn),一陣翻江倒海,他把裝進肚子里的食物全給退了。女子掃興,拂袖而去,剩下大貴一個人撲在床沿上沉沉睡去。

      一床的穢物,一屋子的濁氣,再加上空空如也的肚子,一覺醒來的大貴腦子漸漸清醒了。房間里是沒法待了,他得回家去。出門時間長了,春平該擔(dān)心了。這一刻,大貴忘記自己跟春平慪氣的事,只想著趕緊回家,別讓她焦心。

      大貴回到家時,天將破曉。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大貴懸著的心落了下來。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借著暗淡的夜光,大貴看到熟睡中的春平那張老臉的輪廓。大貴從沒有靜靜地看過春平,心里甚至沒有她準(zhǔn)確的模樣。現(xiàn)在看她,雖不是很清楚,但感覺春平很美。與她一起度過的時光一一在心頭出現(xiàn),其中的酸甜苦辣難以言表。就這樣一個與自己相伴走到現(xiàn)在的人,自己竟然與她杠上了,甚至還在心里嫌棄她,真是不知好歹!還好,沒有做下追悔莫及的事,否則就真要像她說的那樣有家歸不得了!大貴慶幸地拍拍胸口,才脫衣睡覺。

      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日子讓人踏實。這天,累了一天的大貴早早睡下。夜里,狗叫驢吼把他吵醒了。他起床,站在窗前看星光下連綿不絕的山。突然,遠處的天空中閃過一道耀眼的藍光。天晴得好好的,哪來的閃電?那光也不像閃電放出的光,怪事。大貴琢磨不定。哦,腳下怎么在動呢?床也在搖,房子在晃……不好,是地震!一個本能動作,大貴想奪門而出。沙土嘩嘩落下,房子的墻是耐不住折騰幾下的,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大貴清楚知道這一點,可邁出的腳卻挪不動了。春平還睡在床上呢!大貴轉(zhuǎn)身去推她。嘩啦,床頭正對著的山花墻上的一排土墼經(jīng)受不住撕拉,全塌了下來,直朝春平砸下。大貴來不及想什么,一下?lián)湓诖浩缴砩?。土墼一個個砸向蚊帳上,又沖破柔軟蚊帳構(gòu)筑的第一道防線,往床上招呼,往大貴身上招呼,春平藏在大貴懷里,安然無恙。強震過后,大貴和春平從土堆下面爬出來,顧不上拿什么東西,抱著衣服跑出小屋。弄這個農(nóng)家樂時,張老板為了省錢,蓋的是土墼房,蓋時就不結(jié)實,經(jīng)地震波沖擊,已變了形。來到外面的春平,呆呆看著魚塘里翻騰的魚出神,她是嚇著了。大貴則轉(zhuǎn)身去搬了兩個凳子出來,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此后,又發(fā)生了好幾次余震,搞得他們心里一顫一顫的,不敢放松下來。天剛亮明,就看見遠處蹣跚走來一個顫悠悠的人影,近了后看清那人竟然是母親。她來這里干什么?大貴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媽,家里怎樣?您怎么一個人來到這里?”

      “家里房子受損不小,人都沒事,我不放心你們兩個,下來瞧瞧?!蹦赣H喘著粗氣說。

      “媽,這么危險,您咋還跑來了?”大貴拉著母親跨過一道裂縫后,責(zé)備起母親來。

      一直在發(fā)愣的春平看到母親,不知為啥,哇地哭出聲來。母親走過去摟著她的頭,春平哭得更傷心。母親輕輕拍著她后背,像在哄小孩一樣。春平慢慢停止抽泣,大貴和她攙扶著母親一起回村子。路上到處是坡蹦、溝斷、房屋倒塌,真不知道母親是怎樣來的?

      母親說:“天災(zāi)人禍避不了的,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就是萬幸?!?/p>

      “媽,您小心!”大貴和春平扶著母親一步一步朝前走。災(zāi)難來臨時的手足無措消失了,親人相互扶持,還有什么坎跨不過去呢?

      無情的災(zāi)難磨煉出人間真情,等大地恢復(fù)平靜后,人與人之間疏遠的心貼近了。大貴和春平冰釋前嫌,和好如初,最讓大貴欣慰的是春平與母親的隔閡也蕩然無存了。燈光下,春平問大貴:“地震時,你咋不先跑呢?”

      “不知道。”大貴如實回答。

      “好多人都在咒丈夫不管妻兒死活,只顧自己一個人往外沖哩。”春平說,“就你不一樣,還為我受傷。還有咱媽,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竟然這樣牽掛我們?”

      是啊,這就是一顆母親惦記子女的心!現(xiàn)在大貴明白了母親愛她的每一個孩子,自己卻辜負了她老人家。母親生了四個孩子,大貴是老大。大貴出生那年,這一帶和大貴同年的孩子,有幸長大成人的只有大貴一人,其他人都夭折了。現(xiàn)在細想下來,就那個年代,大貴能活著,說明不了大貴的生命力頑強,而是母親大著膽子從閻王手里把大貴搶回來的。父親曾經(jīng)跟大貴說過:“大貴,你兩歲時,村里流傳怪病,會傳染,你也病了,只剩最后一口氣。那時,別人家的娃早就被扔到山溝里去了,你媽不肯舍棄你,又怕你傳染別人,就背著奄奄一息的你上了山。在山上一待就是十天,什么松樹芽、刺尖尖、野壩子、防風(fēng)、威靈仙、龍膽草等,只要是你媽認識的,只要是能治病的,各種草藥都找來給你吃,也不知是哪一種管用,你活了下來。當(dāng)你媽背著你回來時,我簡直不敢相信你還活著!”隨著弟弟妹妹接二連三地來到世上,大貴父母以子女百分之百的成活率創(chuàng)造了山寨里的一個神話。人丁興旺,生活卻變得舉步維艱。那十年九饑的年月,母親省下自己的口糧填孩子們餓得發(fā)慌的肚子,自己則靠挖點山茅野菜充饑。爺爺奶奶走后,母親有了自主權(quán),年初就開始計劃家里一年的吃喝。在她精打細算下,大貴家成了村里唯一一戶能接得上新糧食出來的人家。在成長中,母親忙于生計,沒有時間給孩子太多溫情,從而讓大貴誤以為她不愛自己。分家時發(fā)生的事,讓大貴更是懷恨在心。

      母親來要錢,要給小妹體面的人生,這事,大貴現(xiàn)在理解了。小妹是母親從河邊撿回來的,但最得母親寵愛。她讓大貴和春平早早準(zhǔn)備一點錢,也是要讓小妹知道自己不是外人,有媽關(guān)心,有哥嫂牽掛?,F(xiàn)在想想,作為長兄的大貴,不但不去體諒父母的難處,還時時計較得失,真是沒孝心!想到這些,大貴羞愧得無地自容。

      “爹爹守山去了,以后,我們要好好孝敬媽媽!”春平對大貴說。

      “好,我們好好孝敬媽!”大貴拉住春平的手。

      春平不去關(guān)照農(nóng)家樂的生意已有一段時間。田地里的活,她也不想做了。這一次,她沒有自己作主,而是跟大貴商量后,把土地流轉(zhuǎn)給了來這里投資種獼猴桃的李老板。大貴和張老板一起,繼續(xù)種荷花,繼續(xù)養(yǎng)龍?zhí)遏~,春平則心思放在了為村里留守兒童煮飯洗衣上了。對此,大貴沒說什么,自己家里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做點對社會有用的事。隔三岔五的,他還會去幫著劈劈柴、挑挑水,每到這時候,春平總會樂歪了嘴。

      地震過后,清源農(nóng)家樂經(jīng)過修繕,還在經(jīng)營。這段時間,張老板一直往外跑,心思明顯不在農(nóng)家樂里,生意大不如前。沒過幾天,他就辭退了廚師和小工,宣布要撤走資金,大貴也沒說什么。大貴同意的事,春平也同意。來與去,這是人家的自由嘛。

      張老板走了,房子倒是真的給大貴和春平留下了。兩口子自然沒有能力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于是關(guān)門大吉了。種荷養(yǎng)魚,也有樂趣。女兒開車回來,預(yù)定了全部的魚和藕,還給了一大筆錢。春平把卡塞還給女兒說:“阿秀,這魚,你來拉就行了。我們不缺錢?!贝筚F也說:“阿秀,我們真不缺錢?!倍ㄐ阏f:“爹,媽,我知道你們不缺錢??墒牵銈円矐?yīng)該知道我不缺心眼。”話說到這份上,大貴和春平也就不再堅持,拿了女兒給的銀行卡。錢自然有用途,他們重新動了工,把農(nóng)家樂改造成休閑娛樂健身場所,免費對外開放。

      半年后,傳來了張老板的死訊,把大貴驚得合不攏嘴。傳他死訊的人說張老板被人忽悠,弄小額信貸公司,三個月前破了產(chǎn),變成個窮光蛋。圍著他轉(zhuǎn)的人一夜之間全消失,之后他就病倒了,然后就不治而亡了。有人說他得了這病,有人說他得了那病,莫衷一是。他去世的時候,很凄慘,斷氣時,連個接氣的親人都沒在身邊,就那樣孤孤單單走了。春平聽了張老板的死訊,抹著眼淚說:“作孽呀,真是作孽!張老板做得再不對,他媳婦也應(yīng)去看看他,別讓他一個人走得那么凄涼呀?!睆埨习宓耐蝗凰廊?,在大貴心中震動很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命何時到盡頭?誰也不知道。能吃,能玩,能耍的人說走就走了,留下活著的人空嘆世事無常。自己現(xiàn)年過花甲,有過坎坷,有過輝煌,但不管怎樣,最終也將變?yōu)橐欢腰S土,從生到死,只是一個旅程,塵歸塵,土歸土才是結(jié)局。大貴對春平說:“咱們的后事別讓兒女操心,自己準(zhǔn)備算了。”春平同意了大貴的提議,她還說:“父母就在后山,我們就去他們身邊。那里的地脈好,四面的群山猶如兩條臥龍環(huán)繞,后山從中凸起,似二龍所戲的珠子,有旺相,就把我倆百年之后的歸所定在那里吧?!贝浩竭@一說,大貴也心動,就要開始著手操辦。春平說:“話是這樣說,我們也不用忙。我聽說縣上要搞殯葬改革,以后我們百年后要怎么埋,還不知道呢。”大貴問:“殯葬改革,不會改了讓我們守不成山吧?”春平說:“這倒不會。但如果要統(tǒng)一搞公墓,我們就守不成我們看中的山了?!贝筚F說:“這樣也好,大家最后都到了一個地方,也就不用分三六九等了?!?/p>

      想通了,世界就不一樣了。大貴兩口子醉心于公益事業(yè),最后把龍?zhí)斗N荷養(yǎng)魚的事都交給女兒定秀。定秀在城里經(jīng)營飯店,主打的就是龍?zhí)遏~和龍?zhí)杜海獬?,接手自然不費力。

      大貴和春平去了趟北京,看了兒子,登上長城當(dāng)了回好漢,之后,不顧兒子挽留又回了山村。時間在靜靜流淌,有時,他們兩個會沿著村莊通向外面的路走到鎮(zhèn)上坐車去城里看女兒,有時,兩人會來到心儀的后山,親身體驗一下那里的風(fēng)光。站在后山的山梁上,耳旁有風(fēng)聲呼呼響過。春平說:“那聲音,像龍嘯?!贝筚F側(cè)耳傾聽:“哇,哇,哇,聽著讓人心顫。我覺得這風(fēng)聲,更像是新生嬰兒在陣陣啼哭?!贝浩叫Φ溃骸笆裁炊??在山里還能聽到哇哇哇的小孩哭聲?!贝筚F說:“現(xiàn)在聽,又不像了?!?/p>

      春平指著從村子延伸到山外邊的路,對大貴說:“你知道嗎?有多少次,我堅持不住了,想去走那條路,去山那邊,去遠方?!?/p>

      大貴問:“現(xiàn)在還想去走嗎?”

      春平問:“以前是想解脫,現(xiàn)在去干嗎?”

      大貴說:“去山那邊,去遠方啊?!?/p>

      春平說:“我忙,沒有時間?!?/p>

      大貴現(xiàn)在知道了,老婆心里一直有一條通往村外的路,只是她把路鎖死在山村了。被她鎖死的,是遠方,是希望,是夢想。大貴不明白的是被春平鎖在山村的,不僅是路,還有其他。這輩子,她沒有踏上通往遠方的路,也一樣到達了心中的遠方。

      作者簡介:楊會香,2006年拾文創(chuàng)作,文章散見省內(nèi)各刊物,作品有《下坡路》《尋腳記》《陰影里的英雄》《錢夾》《野果扎記》《古寺名僧》《魂飛》《古驛道與文化名鎮(zhèn)》《小街的幸?!返取iL篇小說《天魅》《泊岸》《菩堤女》《德布阿卓》先后出版。

      責(zé)任編輯:李學(xu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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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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