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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濺玉錄

      2022-03-22 22:14:39扶蘭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巫山云龍清泉

      扶蘭

      清明時節(jié),細雨綿綿,驛道上行人寥寥,越發(fā)顯得神武侯府那怒馬如龍的一行人極是惹人注目。神武侯起于襄陽溫氏,雖然數(shù)代以來都供職于開封禁軍,但是祖墳宗祠親族,都還在襄陽,是以每年清明都會派子弟回鄉(xiāng)祭祖掃墓。今年回鄉(xiāng)掃墓的,便是神武侯的嫡長子溫正陽,朝野之中都稱之為“小溫侯”,既是緣于對他將來必然承襲爵位的恭維,也是緣于他豐神如玉、勇不可當,一如三國時人稱“溫侯”的名將呂布。

      暮色蒼茫,前方已經(jīng)可以望見他們今晚預(yù)定下榻的驛站,同時也望見了一輛踟躕緩行的青布篷馬車。駕車人聽到身后急驟的馬蹄聲,試圖將馬車趕到道旁讓路,不過似乎那匹馬不怎么聽使喚,也或許是駕車人的技藝不太熟練,匆忙之間,馬失前蹄,跪倒在驛道上,將車里的人摔了出來。

      眼看著便要摔入路旁的亂石叢中,那駕車人飛身搶到前面接住了車中摔下的人,只不過自己卻被這股大力撞得踉蹌著摔倒在石叢中,笠帽掉落在地上,束在帽中的黑發(fā)流水般滑落下來,披散在肩頭,襯著那一張秀美如春花的面孔,令小溫侯一行人一怔之下,都不約而同地勒住了韁繩。侍衛(wèi)們探詢地看著小溫侯,這么美麗的姑娘摔倒在亂石叢中,論情論理,他們似乎都應(yīng)該去幫一幫吧?

      不過,不待小溫侯有所示意,那姑娘已經(jīng)很快站了起來,沒有去看自己身上的傷勢或是污泥,而是扶著車上摔下的那年輕男子,急切地問道:“瑤光你還好吧?有沒有摔著哪兒?”

      聽到她那句問話,看到她臉上那關(guān)切神情的幾名侍衛(wèi),臉上都不由得露出若有所失的遺憾。但是車上摔下的那年輕男子答道:“我沒事,姐,你看你的身上都臟了,還有,手肘也磨破了。”而與此同時他們也看到了那年輕男子與那姑娘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他們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姐弟。小溫侯輕輕吁了一口氣的同時,也聽到了他那幾名侍衛(wèi)的吁氣聲,不覺微微笑了起來,看來愛美之心,人人皆有啊。

      那姑娘松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來,快上車,我們還要趕路?!?/p>

      她弟弟懶懶地說道:“姐,你想走那匹馬可不想走了。我早告訴你不要相信那個說得天花亂墜的馬販子,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可好,我們怎么走?”

      那姑娘咬了咬唇,說道:“驛站已經(jīng)不遠,我先背你過去,回頭再來收拾這兒?!?/p>

      她弟弟怪叫起來:“你背我?我當然知道你背得動我,可是我才不要這么多人看著,我一個堂堂男子漢要一個姑娘家背著走!太丟臉了!”

      小溫侯不由皺起了眉。他確定自己非常、非常討厭這個只會埋怨姐姐的家伙,他示意一名侍衛(wèi)走過去。

      那侍衛(wèi)走過去的時候,小溫侯注意到那姑娘臉上露出的戒備與警惕,這才想到,他的侍衛(wèi)都是些彪悍粗豪的關(guān)西大漢,說得好聽一點是威武,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兇狠,也難怪那姑娘雖然看起來像是練過武的樣子,仍然不敢掉以輕心。

      那侍衛(wèi)盡量讓自己的大嗓門聽起來柔和一點:“我們家主人問姑娘要不要幫忙?!睅缀鯊膩頉]有這樣輕聲細語地說過話,那侍衛(wèi)的聲音聽起來不但不溫和,反而有著古怪的陰森,他的同伴們?nèi)滩蛔”ζ饋怼?/p>

      在沉沉的暮色中,驛道上前后一望無人,一群爆笑的帶刀大漢,看起來不但古怪而且可怕,即使有小溫侯這等無論怎么看都不會是宵小之輩的人物坐鎮(zhèn),也讓那位很顯然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的姑娘,警惕之外更添了恐慌,一彎腰將她弟弟背了起來,咬著牙狠狠地說道:“你別再吵了,我們快點走!”一邊說著,一邊匆匆離去。

      那侍衛(wèi)一臉無辜地回過頭來:“小侯爺,我沒有說錯什么呀,她怎么像見了鬼一樣地跑得飛快?”

      同伴的爆笑又起,小溫侯也啞然失笑:“我怎么知道?還是回頭你自己去問個清楚好了?,F(xiàn)在你嚇跑了別人,這匹馬和這輛車就歸你想辦法弄到驛站去吧!”

      一行人呼嘯而去,留下那倒霉的侍衛(wèi)在原地發(fā)呆,許久才回過神,大叫起來:“怎么丟下我一個人!好歹也留個幫手吧!”

      上燈時分,小溫侯一行已經(jīng)舒舒服服地在驛站中安頓下來。驛丞被小溫侯叫過來一起喝酒,倍感榮幸,滿臉生光。小溫侯閑閑地問道:“今晚這兒投宿的人多不多?”

      驛丞賠著笑答道:“不多不多,除了小侯爺和幾名路過的官員,沒有閑人。”

      小溫侯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哦?”

      驛丞見他神色不對,不免心虛,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有一對姐弟前來投宿。本來按理不應(yīng)收留閑雜人等,不過——”

      侍衛(wèi)們哄笑道:“老哥不必擔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嘛!”要狠下心對那樣溫婉秀麗、處境堪憐的女子說“不”,還真是強人所難。

      驛丞滿頭大汗地還待解釋,一聲驚雷打斷了他們的話,隨之又是一陣重重的敲門聲。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衛(wèi),將他的坐騎套上馬車,自己肩扛著原來拉車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馬,沒好氣地趕到驛站來了。這副狼狽樣子自然又招來同伴的哄笑。

      一片鬧哄哄中,小溫侯忽然聽見細微而痛苦的呻吟聲從側(cè)院傳來。他挑起眉看著驛丞。驛丞立刻答道:“側(cè)院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p>

      小溫侯躊躇了一下,說道:“帶我去看看?!?/p>

      側(cè)院房舍狹窄簡陋,不過勉強容身而已。西廂中燈光昏黃,人影幢幢,他們可以聽見那姑娘焦急的聲音:“瑤光你忍著點,這藥還得過一陣子才能起作用。”

      驛丞打開門,小溫侯走了進去。

      燈光之下,那姑娘已經(jīng)換下傍晚時分弄臟的外衣,只著了一身半新不舊的家常月白衣裙,愈顯得身姿纖秀,額上汗水涔涔,費力地抱緊了在木榻上翻滾掙扎的弟弟,不讓他撞到墻上去或是滾到地下來,完全無暇關(guān)注進來的人。

      她弟弟帶著哭音叫道:“我已經(jīng)忍了很久了,實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姐你就讓我再服一劑吧!”

      他無法掙脫姐姐纖秀而有力的手,忽然低頭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那姑娘痛得瞇起了眼,卻仍是不肯放手。小溫侯腦中突地一熱,等到他回過神來時,他的人已經(jīng)站在榻前,手已經(jīng)擊昏了那個他越來越看不順眼的小子。

      而那姑娘則錯愕地望著這個多管閑事打昏了她弟弟的家伙,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臉上騰起憤怒的潮紅,揚手便給了小溫侯一耳光,怒斥道:“你怎么敢打瑤光!”

      驛丞嚇得全身發(fā)抖,即使是一個小小驛丞,他也聽說過小溫侯一怒地動山搖的傳言,急忙搶上前道:“姑娘,這是神武侯小侯爺,你還不快快賠禮道歉!”只希望小溫侯大人不記小人過,好男不與弱女斗,放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

      那姑娘怔住了,小溫侯搖搖手道:“不知者不為罪,她也不過是手足情深、一時失手而已。”

      小溫侯感到臉上頗有熱辣之氣,看來那姑娘的手勁還挺大的,難怪能夠制得住她那個愛無理取鬧的弟弟。不過也許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弟弟,才逼得她不能柔弱。

      但是他忽然怔了一下,方才自己為什么沒有避開這一掌?是因為那姑娘出手太快、以至于連他也沒有來得及提防,還是下意識里自己根本就不曾想過要閃避她的怒氣?

      只怔了一瞬,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民女姬瑤花,見過小侯爺?!?/p>

      小溫侯不覺“哦”了一聲。瑤臺之花?她的父母給她起名時,的確有先見之明啊。轉(zhuǎn)念之間,忽地望見木榻上的一樣東西。原來方才姬瑤花的弟弟在掙扎之際,身上掉出來一個小小包裹,燈光下只能看見包裹中露出的一點青綠,小溫侯本能地伸手取了過來,姬瑤花已經(jīng)站起身,見狀張口欲言,卻又悄然止住。

      小溫侯打開包裹,層層軟布,裹著的是一尊青翠欲滴、狀如手掌的玉石,燈光下,玉身之內(nèi)似乎隱隱有水珠閃耀。

      小溫侯怔了許久,才不確定地問道:“這是——青苗玉?”

      傳說中青苗玉內(nèi)有珍貴如瓊漿的玉髓,世人皆言服此玉髓能夠起死回生甚至長生不老。小溫侯閱盡天下各色寶玉,原以為這不過是傳說中的玉石,其實并無其事,但眼前這尊玉石,使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姬瑤花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是我家祖?zhèn)鞯?。?/p>

      小溫侯轉(zhuǎn)過頭向驛丞道:“你先出去,這件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p>

      驛丞如釋重負地退出,掩上了門。

      小溫侯這才向姬瑤花道:“這么珍貴的玉,你們怎么就這樣隨身帶著?若是露出風聲,只怕會惹來殺身之禍?!?/p>

      姬瑤花望著他,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小溫侯不能理解的復雜神色,但轉(zhuǎn)瞬即逝,繼而輕聲說道:“我也是不得已?,幑獾耐燃苍絹碓街兀蚁肴〕鲇袼鑱頌樗尾?。就算起死回生只是傳聞,我也要試一試?!?/p>

      小溫侯皺起了眉:“聽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蜀中也有不少名醫(yī)啊,為什么要不辭辛苦地到這兒來?”

      姬瑤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溫柔而傷感:“這尊玉是瑤光的命根子。我好不容易說服他同意取出玉髓,條件是不得損壞這尊玉一絲半點。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彼鹧?,幽幽地看定了小溫侯。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但是恐怕沒有一個玉匠的手能夠比小溫侯更堅定有力,眼光比他更銳利準確。

      小溫侯尚未回答,姬瑤花已經(jīng)拜倒下去,哽咽著說道:“請小侯爺救瑤光一命!瑤花方才得罪之處,任憑小侯爺發(fā)落!”

      小溫侯平生沒有這樣猶豫不決過。

      姬瑤花抬起頭來看著他。

      小溫侯終于說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沒有辦法做到不傷玉而取出玉髓?!彼S即將那尊青苗玉仍然放回姬瑤光懷中。

      姬瑤花站起身,詫異地看著他:“小侯爺不將這尊玉拿在手上琢磨?”

      小溫侯微微一笑:“姑娘雖然這樣信任我,我自己倒有點不大能信任自己。令弟寧可冒生死之險也不愿意損壞這尊玉,可見這尊玉必定有它特別吸引人心之處,相處越久,越不能割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還不如留在姑娘手中,令我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我會將我的侍衛(wèi)調(diào)幾名過來守在左右兩廂,不過姑娘自己也要當心。”他退了出去。

      姬瑤花望著他的背影,良久,輕輕嘆息了一聲,重新坐回榻邊,拍醒姬瑤光。姬瑤光摸著后頸,嘶嘶呼痛,姬瑤花替他慢慢揉捏著,姬瑤光瞇著眼伏在她膝上,嘟囔道:“那家伙下手可真重!”他還沒吃過這樣的虧呢,幾時非要找回來不可。

      姬瑤花輕輕一笑:“別人下手夠有分寸的了,要不然你豈止是昏過去?”更何況小溫侯立刻便挨了她一巴掌,想必那個人也從未吃過這樣的虧。讓她多少有些意外的是,小溫侯將這件事情輕輕揭過不提,倒讓她心中不太自在,念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終究還是沒有對姬瑤光說出這件多少有些詭異的事情。

      默然一會,姬瑤光低聲問道:“你怎么看?”

      姬瑤花明白他問的是什么,思索片刻才道:“外溫內(nèi)厲,堅剛不可奪其志。”

      姬瑤光回想著自己匆匆數(shù)眼之間所見到的小溫侯,對照此前所掌握的資料,覺得姬瑤花的這個評價倒還貼切,只是……他略有些遲疑:“瑤花,我怎么覺得咱們好像找錯了人?”小溫侯擊昏他的同時,他也感受到了那種撲面而來的烈火一般的氣息,灼燒得肌膚生痛,只是,這樣的灼熱,仿佛重重山崖之中隱約泄出的火紅巖漿,即使蜿蜒流動,也仍舊沉著堅定,與他原來所想象的靈動恣肆的烈焰飛鳳,大有出入。

      姬瑤花悠然說道:“如果不是他,那就多半是另一位了。以那位與他青梅竹馬的交情,遲早要被卷進來的,所以,就算我們這一次找錯了人,也不會有太大問題?!币呀?jīng)開始運轉(zhuǎn)的命運之輪,不會因為這個小小的失誤而偏離它預(yù)定的方向。

      那天夜里小溫侯很難得地輾轉(zhuǎn)難眠,連他自己都無法分清,究竟是因為那尊稀世罕有的青苗玉,還是因為那個溫婉而又堅韌的女子——而且,他幾乎本能地感覺到了姬瑤花身上那一層若有若無的薄霧,他現(xiàn)在所看到的姬瑤花,仿佛只是這薄霧輕輕揭開的一角,而那霧中隱藏的神秘,更讓人生出無限好奇與向往。

      側(cè)院突然間傳來的細微聲響使得他驀然驚起,伸手抓過枕邊的一對短戟,越窗而出,奔向側(cè)院。但他仍然遲了一步,他聽見姬瑤花的怒喝聲與刀劍交擊聲,隨后姬瑤花痛呼了一聲,一個黑影自她姐弟住的西廂房的后窗中飛掠出來,躍上墻頭。

      小溫侯來不及搶在前面攔截,大喝一聲擲出了一支短戟,那黑影頭也不回地揚手打出一枚飛石,擊中短戟后碎為三塊,一塊跌落地上,另兩塊卻去勢不減迎面擊向小溫侯,迫得他橫戟一格,兩塊小石斜刺里飛了出去,小溫侯提氣縱身,在空中擲出另一支短戟,擊中前一支短戟,使得去勢已衰的這支短戟驀地加速激射向那黑影,破空之聲呼嘯刺耳。

      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讓過呼嘯而來的短戟,小溫侯已趁這個機會追了上來。那黑影忽地一翻身,雙手一揚,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撲面而來。

      小溫侯凜然一驚,探手撈過已飛近身邊的那支短戟,格擋亂石。亂石飛行的速度或快或慢,雖不如箭雨那般迅猛,但卻花了小溫侯更多的時間來擊落它們。而在這一滯之間,那黑影已經(jīng)沒入夜色之中。

      小溫侯心有牽掛,不想再追下去,急忙折回驛站。如他所擔心的那樣,青苗玉已被搶走。他安排在左右兩廂的侍衛(wèi),都中了迷香而人事不省。姬瑤花因為向來謹慎,每晚入睡之際都要在枕邊放一塊能解各色迷香的龍醒石,是以未曾被迷倒,但仍然未能阻止那人搶走青苗玉。

      小溫侯臉色鐵青。他將那有泄密嫌疑的驛丞交給當?shù)乜h衙嚴密看押,拷問究竟,驛丞直呼冤枉,一個見多識廣的老捕頭詢問了事情經(jīng)過之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小溫侯,搶走青苗玉的,很有可能是號稱“石瘋子”的石清泉,只有他才能有這么靈通的消息,能夠一路追蹤青苗玉,有這個膽量從小溫侯的護翼之下?lián)層?,也只有他習慣于用石頭做暗器并控制得如此純熟。

      要追查行蹤遍天下的石清泉的下落,已非一個小小縣衙所能辦到的事情。小溫侯決定帶姬瑤花姐弟回開封,將此案送交刑部辦理。

      神武侯府鄰近金明池,不過是背街,頗有鬧中取靜之意。宋制重文輕武,沿以為習,軍士地位卑下,因此皆黥面為記,以防私逃;但是宋制又有“將門出將”的傳統(tǒng),名將公侯人家,世代領(lǐng)兵,出入朝堂,俸祿豐厚,身份尊貴,遠非尋常軍士可比,是以神武侯府門樓巍峨、庭院幽深,幾乎獨占了一整條街巷。小溫侯交游廣闊,常有各方人士前來拜訪,盤桓數(shù)日甚或數(shù)月者都有,溫老侯爺干脆將整個西園單獨辟了出來,專門留給小溫侯招待各路來客。姬家姐弟隨小溫侯入京,便是住在西園之中。

      時當清明,西園的客人極少,姬家姐弟的入住,頗為溫侯府中上下各色人等注目;更兼姬瑤花端莊秀麗,姬瑤光溫文爾雅,氣度舉止,全然不同于西園平時來往的那些客人,于是這一住下來,溫侯府的上百雙眼睛,便齊刷刷地盯了過來,只是老侯爺巡邊未回,夫人又住在大相國寺祈福,小溫侯的兩個弟弟也都被溫老侯爺帶去邊塞長見識了,其他人礙于小溫侯平日積威,雖然好奇心盛,到底不敢貿(mào)貿(mào)然跑到西園來打探。

      小溫侯自是猜得到他將姬家姐弟帶回溫侯府,會招來不少猜測,不過既然沒人敢來探問,他也不想費心思去解釋,更何況他心中那一絲絲飄忽不定的微妙感受,也是解釋不清的。

      令他多少有些驚異的是,姬瑤花姐弟面對溫侯府的這般排場,反應(yīng)似乎相當平淡,應(yīng)對也極是自然,看來姬家姐弟的出身,很是不凡,姬瑤花說那尊無可估價的青苗玉是她家祖?zhèn)髦畬殻⒎翘撗浴?/p>

      晚上小溫侯來看望姬瑤花姐弟時,姬瑤光已經(jīng)服過藥,懶洋洋地躺在榻上,雙眼無神,呆望著頭頂紗帳,不知在想些什么;姬瑤花跪坐在榻邊,將一方白布覆在他腿上,專心捏拿他雙腿穴位,聽見小溫侯進來,抬頭抱歉地笑一笑,手下不停,輕聲說道:“請小侯爺稍候片刻?!?/p>

      姬瑤花這一番捏拿,足有小半個時辰,不過小溫侯坐在一旁等候,看著她熟練輕柔而又堅定有力的動作,鬢邊微微飄拂的一縷發(fā)絲,以及額頭隱隱滲出的細密汗珠,倒并不覺得時間漫長。

      窗外春寒料峭,夜色深沉,細雨如絲,反倒使得房中更覺溫暖安寧。守在門邊的兩名侍衛(wèi),即使暗自詫異于小溫侯這般悠閑無事的等待,仍舊是一直站得筆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務(wù)必不讓任何動靜打擾這一片溫馨安寧的景象。

      姬瑤花感覺到小溫侯的注視,不覺暗自皺了皺眉。雖然她自小便習慣了自己姐弟二人所到之處必然會引來的關(guān)注目光,但是小溫侯那種隱含灼熱、落在身上如有實質(zhì)一般的目光,仍是讓她心中頗不自在。她心中這一點不自在,雖如微風輕拂,但是姬瑤光與她是何等的心意相通,已然有所察覺,眉頭不覺便微微皺了起來。

      姬瑤花推拿完畢,轉(zhuǎn)到屏風后洗手之際,姬瑤光坐了起來。小溫侯將一個小錦盒放在桌上,推了過去,說道:“姬兄弟的腿,似乎是寒疾。這盒中暖玉,雖不能根治寒疾,不過佩在身邊,多少可以溫熱血脈、緩解病發(fā)之際的疼痛。”

      姬瑤光看都不看便推了回來:“多謝小侯爺好意。不過,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一瓢飲?!?/p>

      他這話的意思小溫侯也明白幾分,若是沒有了那最心愛的一個,要一個替代品掛在身邊,又有何意味?雖然姬瑤光脾氣頗為古怪別扭,那張與姬瑤花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也讓人左右看不順眼,小溫侯還是打算耐著性子勸他收下。

      正待開口,屏風后走出來的姬瑤花伸手按住了錦盒,嗔怪地看了姬瑤光一眼,似乎在責備他太無禮貌,這樣當面拒絕主人家的好意,隨即又轉(zhuǎn)過頭來向小溫侯說道:“舍弟自幼任性,倒讓小侯爺見笑了。”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錦盒。

      盒中是一雙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環(huán),色澤深紅,式樣簡潔,雕琢得極其光滑圓潤。姬瑤花只看了一眼便神情微變,輕聲說道:“這雙血玉環(huán)太過貴重,我們愧不敢領(lǐng),還請小侯爺收回為好?!彪m然小溫侯向來有仗義疏財、扶危濟困之名,但這么貴重的玉環(huán)……姬瑤花心中不能不顧慮躊躇。

      小溫侯淡然一笑:“我留著無用,倒是令弟用得上?!?/p>

      姬瑤花居然一眼便認出這是血玉,再一次讓他小小地詫異了一下。他向來不問西園客人的身世來歷,但現(xiàn)在他忽然對姬家姐弟的來歷生出少有的好奇。

      守在門邊的兩名侍衛(wèi),聽到這番對答,相視一笑,都明白同伴心中在想些什么。看來這位姬姑娘,在小侯爺心中的分量,的確是大大不同啊,居然會將珍藏十年的血玉環(huán)都送了出來,只是這番猜測萬萬不敢當真說出來,誰知道小溫侯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還是別去妄自揣度比較好。

      到底這血玉環(huán)于姬瑤光的病情確實大有好處,姬瑤花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低聲道謝,接了過來。姬瑤光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被她不無懇求的眼神擋了回去,悻悻地由著她將血玉環(huán)掛在自己腰間,小心地揣入衣內(nèi),以免太過惹眼。

      小溫侯又道:“方才我看姬姑娘的推拿手法,很是眼熟?!?/p>

      姬瑤花知道他要問什么,緩緩說道:“這套手法是兩年前請的一位名醫(yī)所傳授的,據(jù)那位名醫(yī)說,這手法原是仁宗朝的太醫(yī)院醫(yī)正王惟一所創(chuàng)制,于舒筋活血活血最有奇效,只是推拿時認穴必得十分準確才行,否則便會適得其反。正因為此,流傳不廣。小侯爺?shù)降滓姸嘧R廣,一見便認出來了?!?/p>

      小溫侯答道:“倒不是因為見多識廣,不過是因為我少時也曾從太醫(yī)院學得這套推拿手法,為中風臥床的先祖靖海公推拿過兩年?!?/p>

      靖海公當年中風臥床兩年,病愈之后,居然再次披掛上陣,馳騁沙場,一時傳為美談,以為天佑忠烈之家,卻原來內(nèi)中還有小溫侯的兩年推拿之功。姬瑤花的眼中不由得閃亮起來,這樣看來,自己若是堅持下去,姬瑤光的腿疾,是不是也會有痊愈的一天?

      小溫侯看著她眼中閃起的光亮,就如那夜空流星的突然閃現(xiàn),讓她整個人突然間褪去了溫婉的表象,光耀燦爛就如天邊最絢麗的彩霞,使得他一時間無法收回自己的視線。

      方才的姬瑤花,讓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時候的自己,日復一日、堅持不懈地做著這常人眼中渺無希望的推拿按摩,等待著祖父康復的那一天;而此時的姬瑤花,因為突如其來的希望而閃耀的異樣光彩,更是讓他覺得,無論姬瑤花身上籠著如何神秘的面紗,自己都伸手就能觸摸到她內(nèi)心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小溫侯目光中的漸漸變化,讓姬瑤花略略有些窘迫地側(cè)過頭避開了他的注視,小溫侯也發(fā)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了,轉(zhuǎn)而說道:“不過令弟文弱,體魄不同于先祖,這推拿之法,雖然可以緩解寒疾,只怕要根治還是不易。那尊青苗玉,務(wù)必要找回來才是?!?/p>

      姬瑤花默然一瞬才說道:“如此,就厚顏煩勞小侯爺了。”

      時候已晚,小溫侯不便久留,當下告辭離去,送走他之后,姬瑤花姐弟互相看看,姬瑤光便想將腰間的血玉環(huán)扯下來??纯醇К幓ǖ哪樕珖烂C,只好撇撇嘴,收回了手,低聲說道:“我看那家伙居心不良,你可給我小心一點,別把自己給賣了?!?/p>

      姬瑤花抿嘴微笑,揉一揉他的頭發(fā):“這話你說得多了,下次記得換句新鮮一點的?!闭f著屈指在他額上輕輕一彈。

      姬瑤光大叫起來:“謀財害命啊,下手這么重!”

      姬瑤花笑吟吟地道:“叫什么叫,你的就是我的,用得著謀嗎!”

      堪堪跨出西園院門的小溫侯,聽到隔了花林傳來的隱隱笑語,仿佛又看到了守護在病榻前的那個如霧中海棠一般似乎隱含著無盡秘密而又如此秀麗溫婉的女子,心中不由得生出更為奇異的感受。

      小溫侯廣交天下,在回京之前,便已通過四海鏢局的一位朋友傳出口信要尋找石清泉,四海鏢局是個百年老店了,鏢隊行遍天下,相識也遍天下,有他們代傳消息、代為打聽,找到石清泉的概率自是大大增加。

      然而他很快便得知,就在他回京前夕,有人夜闖禁宮,偷走了蘇州知府剛剛進貢給官家的一尊太湖奇石,官家十分惱怒,責令開封府務(wù)必將賊人緝拿歸案,追回那尊太湖石。因為那賊人膽大包天到居然敢在禁宮中偷走太湖石,又將隨手掰下的石塊用作暗器,而且用得熟練非凡,開封府懷疑是石清泉干的,總捕頭馬云龍打算親自去緝拿石清泉。

      小溫侯立時決定與馬云龍一道啟程——公門消息靈通,這個便利,自是應(yīng)該好好運用。馬云龍也極是歡迎,有了知交遍天下的小溫侯同行,要找石清泉,定可事半功倍;唯一讓他郁悶的是,與小溫侯同行的,還有姬家姐弟,那姐弟二人,看上去秀麗文弱,坐在溫侯府的朱輪華蓋車中,怎么看怎么像兩個拖累。

      石清泉名氣響亮,向來備受刑部關(guān)注,馬云龍的副手已從刑部舊檔中查得石清泉的年紀、相貌,還有他的幾處住址,不過他們一連找了石清泉的五處別莊,要么人去樓空,要么只留下一個一問三不知的看門人。各地捕快以及小溫侯的朋友傳來的消息,也大致如此。他們最后的希望,是桐柏山莊。

      馬云龍忍不住說道:“看不出石清泉那個瘋子,這么有錢,到處都有別莊?!?/p>

      小溫侯道:“石清泉想必很容易就可以找出一座金礦來用吧?!?/p>

      那個名滿天下的石瘋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藏玉無數(shù)的溫侯府,與酷好搜集奇石美玉的石清泉之間,一直是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為什么這一次石清泉會挑釁般地從自己的護翼之下?lián)屪咔嗝缬瘢?/p>

      當日昏黃的燈光之下,小溫侯不及細細端詳那尊青苗玉,但此時想來,那樣青翠欲滴、光芒流動似乎變幻無窮的寶玉,的確有令人神魂顛倒的魔力,若他定力稍差,只怕當時怎么也無法放手,石清泉沒有能夠抵擋得住它的誘惑,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馬云龍回頭看看落在后面的馬車,探詢地問道:“那姬家姑娘,聽口音似乎是蜀中人氏,究竟是誰家門下,小侯爺可否知道?”

      小溫侯注視著前方答道:“我沒有問過。不過我見過姬姑娘用的劍,劍柄上刻著峨眉派的徽記。峨眉派女弟子眾多,姬姑娘又來自蜀中,想必是峨眉門下吧?!?/p>

      馬云龍“哦”了一聲便不再追問。他一生辦案無數(shù),雖然最初覺得那姬氏姐弟并無絲毫異樣,但這些日相處下來,不知為什么他總感到其中有某些令他不能放心的地方。那純粹是一種直覺,他因此無法向小溫侯開口說出自己的懷疑。更何況,小溫侯也許自己都不曾察覺到,他面對姬瑤花時的那種微妙心情。沖冠一怒為紅顏,若非石清泉這一次招惹的是姬瑤花,小溫侯未必會親自出馬來追拿石清泉。

      越往南走,越是春光明媚,和風熏人。小溫侯注意到,姬瑤光的腿疾,似乎只在陰雨天氣尤其是雷雨之時發(fā)作,這么煦暖的天氣里,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當然那雙血玉環(huán)應(yīng)該也起了一些作用。姬瑤花的神情之間,也因此輕松了不少,容顏日益明媚,有如春光一般讓人不忍移目。

      不過她面對小溫侯時雖然溫婉自然,但仍舊端莊守禮,從來不曾假以辭色。而對其他人,更是莊重得近于冷漠。

      馬云龍至此也不由得要疑惑自己的懷疑是不是有錯。很顯然姬瑤花的全副精神都在她弟弟身上,以至于對其他人都視而不見,除非與她弟弟有關(guān)。如果說她在別有用心地誘惑小溫侯,似乎不太說得過去,只是他總覺得姬瑤光那個讓他也看不順眼的小子,瞧著他們這些人時,目光之中似乎帶著隱隱的憐憫,仿佛知道一些什么事情而沒有說出來一般。

      趕到桐柏山莊時,正當清晨,腿疾已經(jīng)多日未曾發(fā)作的姬瑤光,這一回堅持要一起騎馬上山,不愿意又被留在原地等候,姬瑤花自是依從了他。

      姬瑤光不肯自己騎馬,也不肯與馬云龍手下的衙役或者小溫侯的侍衛(wèi)同騎,姬瑤花便讓他坐在自己身后,擔心他摔下去,又叮囑他牢牢抱緊自己的腰。姬瑤光則干脆將整個人都貼在姐姐背上,臉上那懶洋洋的、心不在焉的笑容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

      這情形讓小溫侯覺得無比刺眼,當下微微側(cè)過頭去,決心不去看姬瑤光臉上那令人窩火的笑容。馬云龍也覺得很是別扭,姬瑤光這小子,對他姐姐是不是黏得太過分了一點?

      清晨的山林,正是百鳥出巢之際,他們的馬蹄聲驚得林中鳥群紛紛飛起,馬云龍和小溫侯都皺起了眉。

      姬瑤光突然撮唇吹出一串哨聲,隨著他的哨聲婉轉(zhuǎn)流淌,鳥群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四處驚飛尖叫。馬云龍和小溫侯不覺都是一怔,看不出那個讓他們所有人都看不順眼的小子居然還有這么一手。

      他們臉上的神情讓姬瑤花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輕聲說道:“瑤光從小就愛養(yǎng)鳥,他曾告訴我說他聽得懂很多種鳥語,也能夠和很多種鳥兒對答,我還不相信他,原來他當真能夠做到。”

      小溫侯喟嘆道:“令弟行動不便,他愛養(yǎng)鳥,也許是因為他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四處飛翔吧?!?/p>

      姬瑤花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小溫侯一眼,隨即又轉(zhuǎn)過目光,輕輕說道:“小侯爺這番評價,必定會讓瑤光有知己之感。”她輕輕拍一拍姬瑤光,“你說是吧,瑤光?”

      姬瑤光勉強嗯了一聲。他很不喜歡小溫侯這種對他視而不見、似乎眼前只有一個姬瑤花的口氣。

      小溫侯不由自主地望著姬瑤花秀麗溫婉的側(cè)臉,很想問一問她,是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與姬瑤光有關(guān),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然而她的莊重,使得他不敢造次。

      生長在開封那個煙柳繁華地,即便是他也算是見慣風月,然而面對姬瑤花時,不知為何總覺得暗自情怯,不能如往常一般揮灑自如。西園中那一夜,相對而坐、娓娓而談時的溫暖親近,此時想起,竟如一場幻夢一般,令他生出隱隱的惆悵。

      桐柏山莊已在眼底。走在最前面的馬云龍與小溫侯放眼望去,神色都是一變。谷底的山莊,廝殺之聲隱隱傳來,他們立刻縱馬下山,希望還來得及救下莊中之人。

      而此時一名少年倒提著一根齊眉棍,自后院小門中飛奔而出,幾名大漢在后面緊追不舍。小溫侯馬快,在那少年攀上山路之前攔住了他,手中兩枝短戟已在停馬的瞬間拼成了一支方天畫戟,橫在馬前。

      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那皮膚黝黑、相貌倔強的少年霍地停步,手中長棍擺開,毫不畏懼地迎著前后兩撥敵人。

      追來的那幾名大漢也都停住了腳步。站在最前面那名壯健得有如猛虎一般的虬髯大漢反手握住背負的長刀,目光不是盯著那少年,而是盯著橫戟立馬的小溫侯,過了一會兒,以稍嫌生硬的漢語問道:“你就是小溫侯?”

      這不是宋人!那些從各地趕來幫小溫侯追尋石清泉下落的熱心人中,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人?

      此時山莊中又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雖然遍身是血,小溫侯仍是認出了他,吃驚地道:“黃供奉,你怎會在這?”

      小溫侯用的方天畫戟,便出自這位內(nèi)廷供奉、鑄造大匠之手。

      黃供奉聲嘶力竭地叫道:“小侯爺,攔住那蠻子!”

      那虬髯大漢齜牙一笑:“神靈指引我來找石清泉,不找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小溫侯的侍衛(wèi)此時也已趕了上來,將黃供奉扶到路邊躺下,給他包扎傷口,黃供奉喘息道:“小侯爺,這蠻子是遼國的將作大匠斡兀爾,千萬別讓他將石清泉帶到遼國去!”

      黃供奉之所以也會來找石清泉,是因為他收到消息說,自己那個死對頭、遼國的將作大匠斡兀爾,突然帶著大隊人馬分頭南下尋找石清泉。

      黃供奉聞訊立即召集了門下所有弟子,連帶正住在黃家、等著向他求取兵器的十七名各派弟子、鏢師拳客,也都被他挾裹著一同啟程去找石清泉,誰知斡兀爾那個蠻子,居然也在同時趕到了桐柏山莊,雙方一見面,自是一場混戰(zhàn),黃供奉被斡兀爾砍倒在地,若非那個愣頭愣腦的少年突然出現(xiàn),只怕他當時便會送命。斡兀爾聽莊中老仆叫那少年“少爺”,猜測必是石清泉的弟子,定可從這少年身上找到石清泉的下落,于是放過他來圍攻那少年,他這才逃得一命。

      馬云龍忍不住問道:“我真搞不懂,你們兩個鑄造大匠,為什么都要找石清泉那個瘋子?!?/p>

      全身包裹得只有指頭能動的黃供奉,鄙夷地看了馬云龍一眼,仿佛是耐著性子對幼童解釋什么叫常識一般說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磁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赫石者,下有鐵。懂了吧?”

      馬云龍怔了好一會兒,才嘆道:“懂了?!?/p>

      熟悉天下石頭的石清泉,毫無疑問也熟悉天下礦脈。如果有石清泉在身邊……對一個鑄造大匠來說,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

      黃供奉瞪著無神的雙眼望著天空,喃喃地說道:“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什么我一定要等到翰兀爾那個沒開化的蠻子來提醒才想到?”他真的很不甘心。

      小溫侯此時也已明白個中緣由,吩咐兩名衙役和兩名衛(wèi)士將黃供奉送回開封,隨即向斡兀爾說道:“有我在此,斷不容你帶走石清泉?!?/p>

      斡兀爾握刀的手緊了一緊:“我不讓路!”

      小溫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如何?你若贏了,我們立刻就走;我若贏了,你們從哪兒來,還請回哪兒去?!?/p>

      斡兀爾度量局勢,心知自己并不占優(yōu)勢,略一遲疑便答道:“好,怎么賭?”

      小溫侯手中長戟微微挑起,指向那少年:“我們就賭誰能將他拿下,如何?你先還是我先?”

      斡兀爾一怔。他外表粗蠻,心思卻極是精細。小溫侯一問之下,他心念已轉(zhuǎn)了數(shù)轉(zhuǎn)。先動手的人,無疑會損耗那少年的精力,讓后動手的人占了便宜;然而后動手的人,無疑也要冒險,那就是他也許根本就沒有機會來拿下這少年。

      那少年冷冷地說道:“好辦法,死纏爛打,打個幾天幾夜,總有人可以把我打倒。不過你們要想從我口中得到什么消息,那是妄想!”

      小溫侯回過目光盯著他:“我的戟法共有三十六招,三十六招之內(nèi)收不了你,我自然罷手?!?/p>

      斡兀爾驀地拔刀指向那少年:“我也三十六招!我先來!”

      他大喝一聲,旋身揮刀,當頭砍下,那少年不躲不閃,使一個“舉火燎天”式,齊眉棍堪堪架住了斡兀爾精心打制的割鹿刀,雖然未能將刀格開,割鹿刀卻也砍不下去。兩個人眼中都露出訝異之色。斡兀爾向來以神力著稱,他沒料到這個不起眼的少年居然也是一身神力。而那根毫不起眼的齊眉鐵棍,竟然能夠與割鹿刀硬碰硬。

      小溫侯的神情之間也是微微震動,翰兀爾力大刀沉,出招迅猛,那少年招架之間雖然稍覺被動,但是一招一式極是沉穩(wěn),風雨不動安如山。

      馬云龍不由得低聲嘟囔:“不知道這小子出身什么門派,又是石清泉的什么人。如果是他的弟子,那他本人必定還要棘手得多?!眰?cè)過頭卻注意到他身后一名老捕快的臉色有異,馬云龍詢問地看著那老捕快。

      老捕快的聲音似乎在微微顫抖:“總捕頭,那小子手中的鐵棍,好像是齊天棍,我認得那上面的花紋?!?/p>

      馬云龍這才注意到,那黝暗的棍身上,繪著形狀奇特的蛇紋,在午后的春陽中,閃爍著幽幽藍光。馬云龍的臉色也變了:“我早該注意到的——小侯爺,只怕我們的麻煩大了!”

      小溫侯“哦”了一聲,微微側(cè)過頭來,目光卻仍然沒有離開斡兀爾與那少年。

      馬云龍低聲說道:“那小子使的是巫山門圣泉峰的齊天棍?!?/p>

      小溫侯神色微變:“你肯定?”

      馬云龍點點頭:“我肯定?!?/p>

      神秘莫測的巫山門,數(shù)百年來人才輩出,獨步一時,雖然僻處一隅,大江南北,仍是對它敬畏有加。巫山門中,每一代只傳十二名弟子,以應(yīng)巫山十二峰之數(shù)。巫山弟子喜怒無常、行徑古怪,天下皆知,有人背地里譏諷說,巫山十二弟子,是名副其實的“巫山十二瘋”,是以非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愿意去招惹他們,敬鬼神而遠之。

      馬云龍非常地頭痛,更非常地惱恨。巫山弟子為什么從來不喜歡擺明字號出來行走,也免得讓他們這些無辜者不小心撞到他們的刀口上去?成天要周旋于那些皇親國戚、將相侯王之間的開封府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為什么還要讓他們?nèi)巧衔咨介T這個大馬蜂窩?

      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好歹他前面還有小溫侯擋著。巫山門想要動小溫侯,只怕也要三思而后行。只希望那些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巫山弟子,不要不敢招惹小溫侯,卻將火發(fā)到他們這些軟柿子頭上來。

      小溫侯望著那少年。斡兀爾的手下與侯府侍衛(wèi)已經(jīng)數(shù)到第三十招,那少年仍是不緊不慢地招架,斡兀爾倒有些焦躁了。他皺了皺眉,那少年氣勁悠長,仿佛就這樣再打三天也無礙。

      侯府侍衛(wèi)幸災(zāi)樂禍地大喊道:“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啊哈,該我們小侯爺啦,那蠻子還不快退下!”

      斡兀爾臉色難看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了一邊。

      小溫侯一躍下馬,示意侍衛(wèi)將場地清大一點,長戟負在背后,注視著那少年說道:“我性急,不耐煩等。而且我也看得出來,你還有足夠的力氣再接三十六招,所以就不客氣了。你要小心點,我這套戟法,原是用于破陣殺將的馬上戟法,殺氣未免太重,如果萬一失手殺了你,不要怪我。”

      周圍的人都感到了小溫侯身上慢慢騰起了肅殺之氣。長戟在手,小溫侯不再如春陽一般和藹可親。他們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幾步,以避開小溫侯身上越來越濃的肅殺之氣。

      那少年的身形,仍是屹然不動安如山。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閃過了一絲猶疑。他畢竟太年輕了,還從來沒有遇上過小溫侯這樣的對手,很難再保持住屹然如山的心神。

      小溫侯的長戟驀地出手,雙腕一抖,呼嘯著卷向那少年,那少年向側(cè)旁跳開去,反手一棍擊在戟頭之上,卻被戟頭小枝堪堪卡住棍頭,小溫侯一擰腕,戟頭反別,逼得那少年疾退一步抽回齊天棍,而長戟如影隨形,翻刺向他執(zhí)棍的右手。

      不知何時姬瑤花姐弟已經(jīng)策馬來到馬云龍身旁,馬云龍注意到姬瑤花的神色之中有些緊張,她是在為小溫侯擔心嗎?

      那少年接連擋過數(shù)招,已經(jīng)退到空地邊緣的一方大青石旁,眼看退無可退,他突然一棍擊出,將那方大青石橫掃向小溫侯。青石旋轉(zhuǎn)著迎面而來,小溫侯橫戟一攔,青石卻順著長戟拐了一個彎,斜斜擊向小溫侯右側(cè)。侯府侍衛(wèi)與那群捕快都失聲叫了起來,但小溫侯手上微一加力,戟頭小枝貼著青石翻轉(zhuǎn)過來,將斜飛過來的大石壓向地面,隨即一腳飛起,將大石踢飛出去。

      少年顯然沒有料到小溫侯能夠化解他的攻擊,匆忙閃了開去,大石幾乎是貼著他的身子飛過,撞在丈許開外一株合抱粗的老樟樹上,老樹攔腰折斷,轟然一聲倒了下來。

      小溫侯的長戟又已逼近那少年,帶起的旋風使得正當其鋒的斡兀爾等人又退了數(shù)步。

      斡兀爾喃喃地道:“真想不到南蠻當中居然會有如此勇猛的人?!?/p>

      馬云龍感到姬瑤花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在她的莊重矜持之后,還是有著對小溫侯的深深關(guān)切吧?馬云龍心中對姬瑤花不由得親近了幾分,低聲向她說道:“小侯爺神勇無敵,姬姑娘不必擔心?!?/p>

      姬瑤花怔了一下,隨即向他嫣然一笑:“多謝馬總捕頭關(guān)心?!边@一笑之下,馬云龍不由得一怔。姬瑤花卸下矜持冷淡的面紗時的笑容,隱隱然透著美酒般的濃郁香醇,令人醺然欲醉。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心神震蕩。

      而即使是在戰(zhàn)局最緊張的時候,也有不少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姬瑤花,馬云龍不能不生出“紅顏禍水”的感嘆。

      姬瑤光卻仍是那種懶洋洋的口吻,在一旁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是啊姐,小溫侯必定可以將那塊石頭敲得粉碎,你就不要這么緊張了?!?/p>

      姬瑤花輕輕一笑,翕動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說什么,終究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侯府侍衛(wèi)已經(jīng)數(shù)到第三十招,那少年很顯然已經(jīng)只有招架之力,幾乎每個人都很緊張地等待著最后結(jié)局。

      第三十六招,小溫侯的長戟劈得那少年跪倒在地,但齊天棍仍然牢牢抵住了長戟。那少年的雙臂在微微顫抖,黝黑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蒼白,頭上身上汗水淋漓。

      四下里一片寂靜。也許再多一招小溫侯便可以收拾掉這個堅硬得像石頭的少年。

      那一瞬間的寂靜仿佛過了許久,小溫侯終于慢慢收回了長戟,注視著那少年說道:“如果石清泉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我很期待向他本人請教請教。你走吧,我給你三個時辰的時間。三個時辰之后,我就要繼續(xù)追蹤你了?!?/p>

      那少年已近全身脫力,全仗著齊天棍支撐身體才得以勉強站起身來。他不敢開口說話,害怕最后一絲真氣也會就此泄掉,只看了小溫侯一眼,便艱難地鉆入了山林之中。

      斡兀爾向小溫侯挑起了拇指:“好漢子!我們決不搶在你前面出發(fā)去追蹤那小子!”

      小溫侯看看近在眼前的桐柏山莊:“我們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吧?!?/p>

      馬云龍點頭答道:“我也正想進莊去看看,希望能再找到一些線索。”他得預(yù)備著萬一找不到那少年時也能有追蹤的線索。

      斡兀爾嗤笑道:“莊里的人都死光了,哪里還有線索!”

      馬云龍皺了皺眉。蠻子終究是蠻子,動不動就殺人放火。但此時此刻又無法同他較真,只冷冷答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p>

      入莊之際,馬云龍忍不住問道:“你們?yōu)槭裁赐蝗恢g想起來要找石清泉那個瘋子?”

      斡兀爾齜牙一笑:“當然是有神人指點,我們才想到石清泉的用處?!彼纯瘩R云龍與小溫侯,接著說道,“神人既然指點我們來找石清泉,就一定會讓我們找到?!?/p>

      馬云龍心中怔忡了一下。在他們每股人馬的背后,仿佛都有著一只看不見的巨手,推動他們從不同的方向匯集到同一條路上。

      三個時辰過后,兩隊人馬同時出發(fā),去追蹤那力盡逃走的少年。馬云龍手下的捕快自有一套追蹤之術(shù);斡兀爾的手下中有兩人是獵戶出身,同樣善于追蹤。日落時分,他們終于找到了那名昏睡在一個小水潭邊的少年。

      那少年驚醒過來之時,馬云龍的刀已經(jīng)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溫侯微笑道:“逃了這么遠,也難怪你會昏過去。你可知道,和我動過手后,最好的回力辦法就是乖乖地躺在原地休息?”

      那少年心知自己已經(jīng)沒有機會也沒有力氣再逃,干脆閉上了眼,說道:“要殺便殺,我不會說出你們想知道的事情!”

      那少年的倔強,清清楚楚地寫在他臉上。這樣的少年,不是嚴刑拷打就能讓他屈服的。

      斡兀爾在一旁不耐煩地說道:“你們要是沒有法子叫他開口,就交給我們來!我保證不會隱瞞問出的消息!”

      馬云龍進退兩難。他非常不想因為刀下的這個黑小子被那蠻子拆皮剝骨而讓巫山門把賬記到他頭上來,聽說巫山弟子都有些心胸狹窄、有仇必報的小人習氣……但是在桐柏山莊中他什么有用的線索也沒有發(fā)現(xiàn),如果不從這小子的口中問出點東西來,找不到石清泉,他的下場必定會同樣凄慘——他覺得自己真的很不幸,為什么這些人總是要像府尹大人一樣把他擱在火上烤?

      “讓我來試一試如何?”姬瑤花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

      幾乎每個人都本能地想到,姬瑤花不會是想用美人計來讓那愣頭愣腦的少年說出石清泉的下落吧?

      小溫侯的臉色微變,馬云龍心中則暗自嘆了一聲。

      姬瑤花走近那少年,蹲了下來,輕聲說道:“你不愿意說出石清泉的下落,是因為你是他的弟子,而我們?nèi)绻业侥銕煾福蜁雍τ谒?,對不對??/p>

      她的聲音輕柔得如拂過山林的春風,那少年不自覺地睜開了眼,對著她溫婉誠摯的目光,咬咬嘴唇,沒好氣地答道:“換了是你,你會出賣你師父嗎?”

      他對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卻愿意回答姬瑤花的問題。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姬瑤花一看就是那種習慣為他人著想的溫婉女子,即使站在敵對的立場之上也令人信任。

      小溫侯的臉色又是一變。

      姬瑤花微微笑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們要找你師父,也許的確違背了他不想與我們這些人打交道的意愿,可是也不見得就是要加害于他呀?!彼蝗簧焓诌B點那少年七處大穴,令他不能自絕心脈或是咬舌自殺,出手之快、認穴之準令近在身邊的馬云龍暗自吃驚。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氣憤地瞪著她,姬瑤花仍是微笑著說道:“就算你不想說,我也有法子讓你說出來,只是那辦法太惡毒了,會毀了你的神志,將你變成一個白癡,所以我不忍心用。

      “你不相信?想必你已見識過我剛才的點穴手法,那是峨眉派的探花手。你必定也聽說過峨眉派還有一種能夠令人喪失神志的刺穴法,當你神志不清之時,你會說出所有你知道的秘密。而當你清醒之后,你會因為經(jīng)脈受損而變成一個瘋子或是白癡。

      “你心中是不是在說,這種刺穴法歷來只傳峨眉掌門,我不可能學到手?告訴你,在我手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你想不想試一試?你的樣子本來就有點兒呆頭呆腦的,想必變成白癡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只可惜石清泉只有你這么一個弟子,到你這兒就要絕了圣泉峰這一脈了。”

      那少年的眼睛瞪得更大。

      姬瑤花又是一笑:“現(xiàn)在我再告訴你一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想不想讓你師父做這個漁翁?”

      那少年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姬瑤花看著他驀然醒悟的眼神,說道:“如果你愿意將你師父的去處說出來,你就連眨三下眼睛。小心哦,不要騙我。你咬舌的速度是快不過我的手的,我可只給你一次機會?!?/p>

      她右手一拂,那少年發(fā)覺自己已能說出話來,急忙說道:“我?guī)煾笐?yīng)該在雨花臺!”

      姬瑤花盯著他:“金陵雨花臺?”

      那少年道:“是。他說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p>

      姬瑤花一笑:“那就勞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吧,順便也好向你師父解釋一下,你不是在出賣他,而是在救他?!?/p>

      兩隊人馬連夜啟程,那少年由馬云龍看管。

      小溫侯策馬走在姬瑤花身邊,沉默了許久,問道:“姬姑娘,你真的習練過峨眉派的刺穴之法?”

      其實他很想問一問姬瑤花究竟是哪一派哪一人的弟子,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但是躊躇許久,只問了這么一句話。

      姬瑤花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我不會讓人知道答案的,這樣才會讓人心存忌憚。即使是小侯爺你,如果處在那種境地,也不敢冒險一試,對不對?”

      她仍是拒絕任何人對她有更多的了解,但是這一次的拒絕之中隱隱帶著一絲不自覺的頑皮的調(diào)侃,使得小溫侯恍惚之中感到似乎與她的距離不再那么遙遠,不覺微微笑了起來。

      姬瑤花驀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口吻似乎有些過于隨意的嬌嗔,立刻又回到了向來的莊重冷淡的態(tài)度。

      小溫侯嘴角的笑意更深。姬瑤花對那少年威逼利誘時的精明老練,只不過是她的表象吧。真正的她,仍只是一個肩負了太多責任、不能放縱自己卻又難免有女兒嬌態(tài)的年輕姑娘。

      姬瑤光在他們身后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許久,他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仿佛是無奈,又仿佛是憐憫。

      金陵雨花臺,三國東吳時稱石子崗、瑪瑙崗、聚寶山,南朝時,高僧云光法師在此設(shè)壇講經(jīng),心志虔誠,佛理精深,感動上蒼,落花如雨,始得雨花臺之名。

      雨花石在金陵城外的六合、儀征亦有出產(chǎn),但以雨花臺所出最負盛名。然而石清泉并沒有住在雨花臺附近,而是住在偏處遠郊的鳳凰臺畔。

      小溫侯等人在鳳凰臺前勒住了馬,為他們引路的當?shù)夭犊?,囁嚅著說道:“如非馬總捕頭指點,卑職當真沒有想到那石清泉會躲在金陵。卑職想著就算他要來金陵搜尋雨花石,也會選在秋冬季節(jié)、水枯石出的時候?!?/p>

      馬云龍揮手示意他退下。

      鳳凰臺頹廢已久,站在臺前,遠遠望去,江水滔滔,長天漠漠,山勢清峻,林木蔥蘢,舊時禁苑王宮的斷壁殘垣,依稀可見。宮苑盡頭,林木稀疏,巨石嶙峋,山勢陡峭,即使是明麗的春陽之中,也隱隱然透著傲岸肅殺之意。

      金陵捕快說,石清泉如果真的在金陵,肯定就住在那座無名石山之上,因為其他地方都已經(jīng)被翻了個底朝天。所以金陵城的捕快,和聞訊而來、打算助小溫侯一臂之力的金陵豪杰,已將這座無名石山圍了個水泄不通。

      小溫侯回過頭來看著身邊那少年:“你認為你師父會在那上面嗎?”

      那少年白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師父他上次只說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又沒告訴我住在哪兒!”

      小溫侯微微一笑,反手自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爍的小刀,挑斷了捆在那少年身上的牛筋繩:“我倒是確定你師父一定就在上面,因為山下的許多石頭都是近兩天才挪到那個位置去的,石頭底部的青苔還沒有被太陽曬干。我看不出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擺的是什么陣勢,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貿(mào)貿(mào)然闖進去,只要觸動其中一塊石頭,就很可能被埋在亂石堆里,所以還是讓你先上山去通報一聲比較好。順便告訴你師父,不要想辦法逃走,是是非非,都得當面說個明白,否則他一世都不得安寧。”

      那少年遲疑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這么容易就脫身了。

      馬云龍雖然不太情愿將一個這么好的人質(zhì)給放走,但轉(zhuǎn)念一想,小溫侯這么做,當然有他的用意,也就沒有出聲阻攔,只是忍不住問道:“你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總可以告訴我們了吧?”

      那少年答道:“師父叫我石頭?!?/p>

      馬云龍腦中轟然一響,直到那少年走遠了,方才回過神來。小溫侯與那少年動手時,姬瑤光曾經(jīng)對他姐姐說,小溫侯一定可以將那塊石頭敲得粉碎,這是巧合嗎?

      他們眼看著那名喚“石頭”的少年在亂石叢中左縱右跳,有時候似乎是毫無道理地拐一個大彎。馬云龍恍然大悟,急忙叫手下好生記著他的每一步落腳之處。

      等了近一個時辰,山上射來一支響箭,小溫侯伸手一抄,接在手中,響箭上綁著的紙條上只寫了四個字:

      要來便來!

      筆跡奔放,力透紙背,令人仿佛能夠看見那個傲岸不馴的寫信人。小溫侯一笑擲去箭支與紙條,看向停在一邊的斡兀爾一行:“你先還是我先?”

      斡兀爾毫不遲疑地說道:“我先!”他自信已經(jīng)將那少年上山的路徑記得很熟。

      小溫侯也不與他爭執(zhí),揚手示意請他先行。

      馬云龍頗為不滿:“這蠻子,一點也不懂得謙讓。我看他好像很有把握一樣啊?!?/p>

      小溫侯則不以為意:“斡兀爾以為這石陣是死的,就讓他去碰一碰吧?!?/p>

      馬云龍訝異地道:“石頭又不是人,擺在那兒就在那兒,難道還會變幻陣法來攔住那蠻子不成?”

      小溫侯哈哈一笑:“石清泉倘若只有這點本事,就枉負他‘石瘋子’之名了!等著吧,我看石清泉必定有法子讓這石陣活過來!”

      一語未完,卻聽到姬瑤花在他身后輕輕說道:“小侯爺?shù)目跉?,就好像這些石頭都有生命一般,只待有人來喚醒?!?/p>

      小溫侯對她的主動出言略感吃驚,卻又覺得心頭暖意融融,姬瑤花終于開始主動關(guān)注她弟弟之外的他了。

      他突然想到,石清泉來金陵,是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難道在石清泉眼中,雨花石會因為季節(jié)風物的不同而有著不同的心情與面貌,仿佛有生命之物一樣?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

      斡兀爾已經(jīng)入陣近百步,山上突然間飛來幾顆小石頭,分別擊在幾塊巨石之上,那些巨石竟擋不住這小石子的一擊,轟然倒了下來,撞動周圍的大石,使得山下仰望的眾人那一瞬間都恍然生出滿山巨石遍地亂走的錯覺。

      斡兀爾大喝一聲揮刀擊向滾滾而來的石塊,仗著一股蠻勇之氣,在亂石流中向上沖了近百步,馬云龍不由得嘆口氣道:“這蠻子,當真不怕死。”

      斡兀爾的身上已傷了十數(shù)處,但他也沖上了山腰。

      馬云龍不覺緊張起來。

      山上又是數(shù)塊大石滾下,斡兀爾停身之處略為平坦,他站定了腳,揮刀左劈右挑,將大石挑了開去,然而緊隨大石而來的還有三塊小石,斡兀爾橫刀一攔,兩塊小石自兩側(cè)橫飛開去,另一塊小石竟裂成無數(shù)碎片,飛向斡兀爾面門。這些碎石自然傷不了他,但也足以令他不得不閉上眼睛以免碎屑飛入眼中。

      也就在這一瞬間,橫飛出去的兩塊小石在兩側(cè)的巨石上一撞,被反彈了回來,正中斡兀爾的左右腳踝,那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即使是壯健得如一頭蠻牛的斡兀爾也感到一陣酸麻,立足不穩(wěn)之際,被小石塊撞上根部的兩塊巨石失去平衡,已當頭砸了下來。斡兀爾大叫一聲倒翻了下來。在他頭頂,又有幾塊大石凌空落下,勢必要將他埋在巨石底下。

      小溫侯拍馬迎了上去,臨近石陣之時,自馬背上一個倒翻,去勢如箭,人在空中,手中雙戟已合為一支長戟,凌空飛腿踢歪一塊巨石,身軀橫飛,長戟攔住另三塊巨石,奮力一格,將它們擋落在地,長戟在石上一點,人已倒縱回馬背之上。

      逃得大難的斡兀爾,喘息方定,將刀還鞘,向小溫侯抱拳說道:“我輸了,不過我還是不會走,神人指點我來,我就一定要找到石清泉!”

      小溫侯擺一擺長戟,說道:“你請便?!?/p>

      斡兀爾的決心和毅力,當真不可小覷。他必得要搶在這誓不罷休的蠻子之前找到石清泉。

      臨上山之際,小溫侯不由得回頭望了望姬瑤花。斜陽之中,姬瑤花望著山頂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溫侯心中有微微的失望,但隨即將之拋到腦后。他要找石清泉,已經(jīng)不再僅僅為了姬氏姐弟丟失的青苗玉,更為了石清泉心中的天下礦脈。

      但小溫侯剛要舉步,姬瑤花忽地說道:“小侯爺,請稍候,我和你一起上山。”

      馬云龍一怔,想要開口阻止,又苦于找不到理由,難道說他懷疑姬瑤花有問題?

      小溫侯也覺猶豫,但是姬瑤花又道:“請放心,我不會拖累小侯爺?!?/p>

      明白到姬瑤花不可動搖的決心,小溫侯不再躊躇,令她隨在自己身后,踏入了亂石陣。

      小溫侯自亂石陣中沖突而上,長戟左挑右劈,將紛飛的大小石塊擋開。那些石塊飛行的路線各不相同,很多時候,看似已經(jīng)擋開,卻又會在下一刻被別的石塊一碰又倒飛回來,小溫侯立時明白一支長戟不可能擋開所有這些飛行路線詭異刁鉆的石塊,可是對于那些小小碎石,自己若是閃避,身后視線被擋住的姬瑤花很可能會迎面遇上,心念方起,長戟挑開數(shù)塊大石的同時,已經(jīng)本能地收住了閃避的動作,由得那些小小碎石落在了自己身上。

      緊隨他身后的姬瑤花,運劍挑落拐了一個大彎從身后襲來的十余塊碎石之后,已然發(fā)覺了這一點,不覺一怔,尚未來得及理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忽地聽到了一片混亂中隱約可辨的異乎尋常的尖哨之聲,轉(zhuǎn)眼即刻望見了左側(cè)飛來的那塊疾若流星的碎石,夾雜在亂石之中,看來勢竟是要一舉擊中小溫侯的左太陽穴,卻很明顯已經(jīng)被小溫侯忽略了。

      石清泉這種人,怎么可能是善類?

      姬瑤花的臉色沉了一沉,左手探出,撥開了那片碎石,隨即將右手長劍一拋,右掌在小溫侯肩頭輕輕一按,借得這一按之力,斜斜飄飛出去,一雙纖長秀勁的手掌迎著四面碎石,輕拂慢引,左抹右拈,便如鮮花緩緩綻放、令沾在花瓣上的露珠紛紛跌落草叢一般,讓那些長戟未能攔住的小小碎石跌落在山坡上。

      小溫侯橫戟挑飛又一塊大石,趁了這個空當,闖出了眼前這一片已經(jīng)無從立足的亂石陣,不過隨即又踏入了正扼路口的第二道石陣。

      姬瑤花這一棄劍出手,整個人的氣質(zhì)神情,都大為改變,恍然竟如那云飛霞卷,變化萬千,絢麗非凡,讓小溫侯心中又生出那種奇異的感受,不知是驚訝還是迷惘,抑或是患得患失的緊張。姬瑤花現(xiàn)在又揭開了一重面紗,讓他看到了又一重面貌,卻也讓他看到了更濃更重的迷霧。濃霧中姬瑤花的真正面容若隱若現(xiàn),是如此神秘又是如此……令人身不由己地想要伸手去觸摸那霧中鮮花。

      一連闖過兩道石陣之后,小溫侯已經(jīng)能夠?qū)㈤L戟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足以將各個角度飛來的巨石堪堪擋落在地,而不至于再次反彈回來。姬瑤花的身形在亂石與戟影之中飛旋,如飛燕一般輕靈敏捷,山下眾人遠遠望去,姬瑤花恍然已變?yōu)槔p繞在小溫侯身體周圍的一縷輕煙。

      馬云龍暗自吸了一口冷氣,這等鬼魅般的身法,似乎不太像峨眉弟子吧?若是姬瑤花別有用心……這一刻馬云龍真有點后悔,沒有向小溫侯說出自己的懷疑,若是因此而出點什么事,開封府只怕要被砸扁了,府尹大人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春日遲遲,山風四起,暮鳥歸宿,繞枝亂飛。

      小溫侯已沖近山頂。迎面而來的不再是石塊,而是石頭手中呼嘯的齊天棍。但是暗中一人喝道:“讓他們過來!”石頭硬生生地收了勢,悻悻地退到一邊。

      小溫侯雙手一分,長戟又變成兩支短戟,負在背后,緩步走了過去。

      一間小石屋外,站著個短發(fā)蓬亂、褐衣赤足的瘦長漢子,目光灼灼,定睛打量姬瑤花一會兒,便轉(zhuǎn)向了小溫侯,注視他許久,說道:“小溫侯的大名,石某早就聽說過了,原本以為不過是世人吹捧,沒想到你倒的確有幾分真本事,居然能夠只受了一點兒輕傷便闖了上來?!?/p>

      小溫侯微微一笑:“天下并不只有石先生一個人懂得石頭。不過,我雖然也知道每一塊石頭的形狀與打出去的力道,決定了它飛行的路線與時間,卻不能真正地控制它的飛行。這也就是我與石先生的差別了。”

      石清泉哈哈一笑:“你懂得這一點,就足夠與我論交了!請坐——”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將身邊幾塊大石壘了起來,再墊上幾塊石片,不過片刻之間,一張簡陋而堅實平坦的小桌與兩張同樣簡陋而堅實平坦的小凳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手下。

      小溫侯心中震憾不已。那些形狀不一的石頭,在石清泉手中,就仿佛有生命一般靈活多變,似是石清泉那雙粗大剛勁的手的延續(xù)。

      他們對面坐下,那名喚石頭的少年一聲不吭地站在師父身后,而姬瑤花自上得山來之后也一直安安靜靜地呆在小溫侯身邊。

      山風浩浩,蕩人胸懷。放眼望去,暮煙藹藹,令人頓生蒼茫之感。小溫侯不由得想,選擇住在這樣一個地方的石清泉,必定是心胸開闊、別有懷抱之人吧。

      石清泉看著小溫侯說道:“早幾天我就已知道你們在找我,石頭也已經(jīng)告訴我你的來意,先前我沒有回答,是因為懶得搭理你們這群人,成心想教訓教訓你們。不過現(xiàn)在當然不一樣。我告訴你,那尊太湖石,我沒有拿;至于青苗玉,我自己也曾有過一尊,并且不認為天下還有另外一尊真正的青苗玉?!?/p>

      小溫侯注視著他的眼睛,許久,喟嘆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那種不屑于說這種謊的人。不過你說天下沒有第二尊真正的青苗玉,我認為你錯了。我相信我的眼睛不會騙我,姬姑娘手中曾有的那尊的確是真正的青苗玉?!?/p>

      小溫侯順手抓過身邊一塊青石,反手在腰間一抹,手中已多了一柄小刀。

      石清泉饒有興趣地看著小溫侯手起刀落,碎片紛飛,青石慢慢變形。但是他的臉色突然大變,叫道:“等一等!”

      小溫侯停住了手。

      石清泉定一定神,說道:“讓我來將剩下的雕完?!?/p>

      小溫侯詫異地看看他,將青石遞了過去。

      不過片刻之間,石清泉已經(jīng)雕好。那正是小溫侯曾見過的青苗玉的形狀。

      石清泉收起小刀,說道:“這尊玉形如手掌,所以名為‘仙人掌’。我原本是將它收藏在巫山的。在我的寶玉譜上,我將它排在神器第一。不過十幾年前,這尊玉便已被沉入峽江。”

      “應(yīng)該是同一尊玉?!毙睾钫f完,探詢地看向身后的姬瑤花。姬瑤花應(yīng)該給他一個解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清泉也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向姬瑤花,姬瑤花迎著石清泉那咄咄逼人的注視,莞爾一笑,欠身施禮:“神女峰弟子姬瑤花,見過石師伯?!?/p>

      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負盛名,歷代弟子中,每多翻云覆雨、顛倒眾生之輩,世人都傳言道她們本是九尾妖狐之化身,所以才有這樣的大神通,掀起這樣的大風浪。

      雖然姬瑤花的溫婉外表,怎么看也不像是傳說中的九尾狐,但是聯(lián)想到神女峰歷代弟子那種種驚世駭俗的豐功偉績,即便是小溫侯,也難免震驚。再進一步想到,姬瑤花既然是神女峰弟子,又怎么會這樣輕易地被人搶走青苗玉?

      小溫侯隱約猜到了個中真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原來姬瑤花的真正身份是這個樣子?他怔了一怔才問道:“姬姑娘,這么說,青苗玉和太湖石的事情,其實都是你設(shè)的騙局,為的是陷害石先生?甚至于那些遼人也是你有意引來找石先生麻煩的?”

      姬瑤花笑而不語,顯然是默認了,神色之間,對自己設(shè)的這個大騙局似乎不無得意。小溫侯瞧見她這等神色,一時之間倒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定一定神,繼續(xù)問道:“聽說闖入禁內(nèi)偷太湖石的那個飛賊,用石頭當暗器的手法可高明得很。我遇上的那個飛賊,也有同樣手段。那兩個人難道也是你安排的不成?”他有些不太相信,世間除了石清泉,還有另一個人能將一塊普通的石頭使得那樣嫻熟。

      姬瑤花一笑:“那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只要找一個擅長用飛蝗石和回旋鏢的暗器好手,再讓我和瑤光指點一二,要在從未和石師伯交過手的人面前冒充一下,還是綽綽有余的吧。”

      她將陷害石清泉一事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一派理所當然,小溫侯啼笑皆非,無話可對,只能暗自感慨:原來巫山弟子彼此為敵的傳聞,竟是真有其事!

      歷代巫山弟子,都是才華橫溢、天資杰出之人,然而他們能夠擊敗天下人,卻無法擊敗自己虛榮狹隘的爭鋒之心。巫山弟子最看不順眼、最耿耿于懷的對手,就是那些能夠與他們爭鋒的同門弟子。所以巫山門內(nèi)亂頻頻,空有才智杰出的一代代弟子,卻始終不能真正走出巫山那一隅之地。

      石清泉長嘆一聲道:“當年離開巫山時,我便已立定決心不再與巫山弟子有任何來往。是以我雖然早已猜到,除了巫山弟子,不會有別人費盡心機弄出這么大的陣仗來栽贓陷害我,還是不想破例和你打交道。沒想到……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難道就為了讓我知道,當年姬雙雙并沒有將青苗玉沉入峽江,是我錯怪她了?”

      小溫侯微異,這么說巫山弟子的自相殘殺,個中恩怨糾纏,似乎并非“爭鋒”一詞可以概括之?

      姬瑤花的神情則微微僵滯了一下,垂下眼簾,輕輕咬了一下嘴唇,隨即抬起眼來,目光左右一轉(zhuǎn),又恢復了原本那種流動變幻的神采,意態(tài)自如:“家?guī)熞训窍山?,過去種種,皆成過眼云煙?,幓ù藖?,只為自己?!?/p>

      石清泉怔在那兒。原來如此……原來自己當初離開巫山時所說的“永不相見”,竟會成真,果然,自那之后,永不相見。

      雖然姬瑤花說她這樣陷害石清泉為的只是她自己,但不論是石清泉還是小溫侯都認為她這話不過是不必要的遮掩之詞。想到此處,小溫侯心中不覺溫軟下來,只是,為了這樣的私人恩怨,姬瑤花竟然將遼人也拖了進來,仍舊讓他暗自皺眉。

      石清泉怔了良久,才緩緩說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姬瑤花眼波流轉(zhuǎn),笑意盈盈地答道:“我想要石師伯將圣泉峰的心法傳授于我,不知石師伯意下如何?”

      石清泉面色一僵。他原以為姬瑤花要的不過是他收藏的那些奇石美玉,事已至此,身外之物,給她又何妨?卻不料竟是這個!現(xiàn)在他總算相信姬瑤花說陷害自己為的并不是姬雙雙的話是真的了。

      不待他開口拒絕,姬瑤花已經(jīng)向后飄飛開去,撮唇一嘯,那怪異的尖銳嘯聲使得一直站在一旁的石頭全身一顫,略一遲疑,便揮起齊天棍劈向了石清泉。

      石清泉震驚萬分地揮刀擋開了當頭劈下的一棍,小溫侯則橫戟指向了姬瑤花:“你到底弄了些什么手腳讓他們師徒倆自相殘殺?”戟尖所指,殺氣撲面。

      姬瑤花恍若未覺,反而嫣然一笑:“我只不過在他身上試了試瑤光才剛學會不久的催眠術(shù)而已。不過,要不是那天在桐柏山莊外小侯爺將石頭那傻小子打得脫了力,使得他一整夜都神志渙散、意志軟弱,瑤光又怎么能有這個乘虛而入的機會?說起來還是該多謝小侯爺才是呢?!?/p>

      石清泉倉促之間只能用一柄小刀迎戰(zhàn)神志迷亂的石頭,加之不想傷害他,一時之間,縛手縛腳,竟是頗為狼狽。

      小溫侯焦灼地看著這一幕,略一思忖,認定姬瑤花在目標沒有達到之前不會輕易離去,暫且撇下姬瑤花,快步跨前,長戟橫挑,擋住了齊天棍,將石清泉替換下來。

      姬瑤花卻再次長嘯,婉轉(zhuǎn)如乳鶯歸巢,石頭呆了一呆,齊天棍被小溫侯打落在地,石清泉隨即封了他的穴道,以免他再次被姬瑤花操縱。姬瑤花抿著嘴笑:“石師伯總不能一輩子封住石頭的穴道吧?”

      石清泉瞪著她,好一會才說道:“你要武功心法,難道是想稱霸于巫山門中甚至于天下武林?”

      姬瑤花輕笑:“稱霸武林?哦,那個沒什么意思,古今多少霸業(yè),到頭來還不是灰飛煙滅?我要這東西,自然有我的理由,又豈是你們這些人能夠明白的?我只問你,給不給?”

      石清泉冷然答道:“我從不受人威脅?!?/p>

      姬瑤花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抿一抿嘴,微微低下頭,似乎在尋思下一步該怎么走,神情間隱約的無奈與委屈,讓本已立定決心不再被她種種表象所迷惑的小溫侯,不由得生出幾分不忍之心,略一躊躇,說道:“此處并無外人,你究竟有何理由,說來聽聽又何妨?也好讓石先生有個決斷?!?/p>

      姬瑤花的眼珠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忽地抬起頭來莞爾一笑:“石師伯,你可知道,神女峰歷代弟子,不論最初時候如何風光,為什么最后一個個都會亂夢癲狂、孤獨終老?”

      石清泉微異,他當然知道,只是,姬瑤花突然提這些做什么?

      姬瑤花輕輕說道:“師父如此,師祖如此,太師祖也是如此。不論她們當初遇到的是什么樣的人,不論她們對這個人是溫柔順從還是這個人對她們癡纏不休,都逃不過這個結(jié)局。所以,每次見到師父站在神女峰頂?shù)哪?,我都會困惑,為什么會這樣呢?”她轉(zhuǎn)過目光看向石清泉,“石師伯當然知道,神女峰還有一個名字?!?/p>

      望夫石。情到深處,任性逍遙的神女,變成了無怨無悔的望夫石,卻永遠也等不到她要等的人。

      小溫侯看石清泉的神情,已經(jīng)知道這一回姬瑤花說的都是真話。那的確是一代代神女峰弟子的命運,很可能也包括她……小溫侯心中驀地一緊,這樣神韻生動宛若花間一泓春水的姬瑤花,有一天也會亂夢癲狂、孤獨終老?

      姬瑤花又道:“不過當師父坐化之后,我終于明白,這樣的結(jié)局,無關(guān)命運,全是因為凡有所學,皆成性格?!彼难劬﹂W亮,“神女峰一脈武功,號為‘巫山云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說法,巫山云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顛倒不能自主的癡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態(tài),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搖曳生姿,變化無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個字的真諦?!?/p>

      說到此處姬瑤花嘆了口氣:“只可惜情障一生,心智便隔,那些弟子,沉迷于魔障之中,所得愈多,所求也愈多,永無滿足之時,最終傷人傷己,哪里還能夠更進一步?就這么著,一代又一代人,便如飛蛾撲火一般,明知那前去無路,也身不由己?!?/p>

      小溫侯注視著她的側(cè)臉,此時的姬瑤花,如此安靜,安靜到甚至帶著幾分哀傷,讓他忍不住想問,你究竟會不會撲向那簇火焰?誰又是你的那簇火焰?

      石清泉望著那遠方的暮色出神。當最初的甜蜜過去之后,他慢慢地無法再忍受姬雙雙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無時無刻都要他獻上整個生命來奉陪的癡情。于是那個不斷向他索求更多情意的女子,因為不斷的失望而慢慢變得不可理喻、日益癲狂,最終將他一步步推離了她的身邊,讓他獨自在遙遠的異鄉(xiāng)流浪,也讓她自己在神女峰上孤獨終老。

      姬瑤花的神情漸漸變得堅定嚴肅:“所以從那以后我就決定,我決不要重蹈覆轍!”

      小溫侯不覺微微一笑,姬瑤花的確不是那種會束手待斃的女子。

      石清泉收回目光看著她:“這與圣泉峰的心法又有何關(guān)系?”

      姬瑤花輕嘆:“石師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 ?/p>

      石清泉默然片刻,說道:“那么你是認為,圣泉峰的心法能夠救神女峰心法之偏失,改變神女峰的武功路數(shù),從而改變你們的命運?”

      姬瑤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難道石師伯不這么認為?圣泉峰的弟子,都有著堅如磐石的意志,不以外物為轉(zhuǎn)移,難道不是與那同樣堅如磐石的心法有著莫大關(guān)系?若是我神女峰弟子心中能有這一點執(zhí)念,即便深陷情障,也能不滅初心,又怎會迷了本性、不知來處歸路?”

      小溫侯聽著他們二人的對答,漸漸明白姬瑤花的意思,一時間不知該為她尋到了可能的解決之道而歡喜,還是該為她這樣悲觀、隨時準備著抽身離去而隱隱心痛和失望。

      若是這條路能夠成功……若是能夠早一點尋到這條路……石清泉不由得思緒紛亂。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猶豫,姬瑤花舉手向天,神色凝重,朗聲說道:“我以神女峰歷代弟子的在天之靈立誓,決不會將圣泉峰心法傳給神女峰和圣泉峰弟子之外的人!”

      石清泉注視著她的眼睛,他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這樣仔細地看一個女子了?

      姬瑤花的眼神澄凈得有如碧空,石清泉默然良久,終究說道:“好,我給你心法!”

      姬瑤花的神情剎那間又變得眼波流轉(zhuǎn)、盈盈欲笑,曼聲說道:“既然連這個都給了我,石師伯不會在意將石頭借給我三年吧?三年之中,任我差遣;三年之后,完璧歸趙?!?/p>

      石清泉一怔。姬瑤花未免也太得寸進尺了吧?

      姬瑤花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石清泉注視她許久,最終說道:“希望我沒有看錯你。你這種人,不在乎讓天下人痛恨,卻決不會容忍因為毀約而讓天下人瞧不起。你的要求我都答應(yīng)!不過,太湖石還有那些遼人的事情,由你而起,你也必須好好解決!”

      姬瑤花一笑:“太湖石不過是一件小事,不足為慮。不過斡兀爾嘛,倒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不過話又說回來,石師伯,以你的定力和隱跡潛蹤的本事,連師父都纏不住你,還用得著怕這個蠻子的糾纏?”她又看看小溫侯,“再說了,以斡兀爾那種不達目的、死不罷休的蠻性,必定會被石師伯拖在宋土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遼國,這似乎也沒什么不好吧?”

      石清泉與小溫侯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率先走上了下山的道路。

      下山之際,山下等候的人群,已經(jīng)燃起了火堆。

      姬瑤花方才那種流動變幻的神采,已然完美地隱藏起來,重新變?yōu)槟莻€溫婉端莊的女子,彬彬有禮地向大家解釋道,小溫侯已經(jīng)查明,搶走青苗玉、偷走太湖石的并不是石清泉,而是有人栽贓陷害,石清泉決定與小溫侯一同返京追查此事。

      這個結(jié)局讓大張旗鼓守在山下的各方豪杰及金陵捕快大出意外、若有所失,就仿佛漁翁費盡心機撒了一張大網(wǎng)下去,起網(wǎng)時沉得讓人激動萬分,結(jié)果卻只撈上來一只小蝦。

      馬云龍深感蹊蹺,不過此時此刻,什么也不便探問,好在石清泉一行要與他們同路返回開封,一路上想必能夠找到機會問個清楚。

      斡兀爾果然不死心地一路尾隨。

      遠離金陵時,姬瑤花姐弟借口要與石頭一道去追查那個真正的盜玉者,與他們告別。

      小溫侯策馬踏上驛道之前,一種莫名的悵然陡然升上心頭,姬瑤花此行的目標已經(jīng)達到,她不會再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了吧?對于她而言,自己是否只是一名過客?但留給他的,卻是不能提不能想的無限惆悵。

      心中種種念頭轉(zhuǎn)過之際,他終于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然迎上了姬瑤花恰恰轉(zhuǎn)過頭來時的目光。

      視線一接,兩人都是一怔。

      姬瑤花先一步反應(yīng)過來,不無倉促地立刻扭過頭去。但這短短一瞬,仍然足以讓小溫侯看到了她臉上驀地騰起的紅暈,心中不覺一動,嘴角便帶上了笑意。

      姬瑤花緊抿著嘴,感覺到投注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恨不能狠狠掐斷那令她窘迫不安的灼熱視線,她為什么鬼使神差地非要回頭去看那一眼?

      姬瑤光感覺到了她心中的不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姬瑤花驀地驚醒,向他嫣然一笑。只是這安撫的笑容不但沒能讓姬瑤光放心,反而讓他暗自犯了嘀咕。姬瑤花這個笑容,怎么讓他覺得她有點心虛的樣子?

      回到開封,石清泉自是入住溫侯府的西園。斡兀爾就在附近尋了個客棧落腳,擺明了要盯緊石清泉。馬云龍的案子尚未辦完,不敢回開封府復命,眼見得又多了斡兀爾這個變數(shù),朝堂上的大老們,不想影響兩國邦交,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到頭來還是著落在開封府也就是著落在他身上,于是只好也在客棧住下,等著看石清泉和小溫侯兩人究竟在弄什么玄虛,同時也好就近看著斡兀爾,希望這個蠻子別在開封城里闖禍。

      既入溫侯府,石清泉自然要去看一看溫侯府中名滿天下的藏玉。

      溫侯府中藏玉并不太多,只是件件皆是人間難得的精品,另外還有一些尚未雕琢的璞玉,其中一塊巨大無比的玉石,讓石清泉也十分詫異,見所未見。小溫侯笑道:“這塊玉石我三年前就得到了,只因它的變數(shù)委實太多,所以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想出來究竟能夠雕成一件什么物事,只好暫且放在這兒。”

      石清泉端詳良久,搖搖頭道:“變數(shù)委實太多,何妨將它命名為‘七十二萬種’?”

      這個名字,十分貼切,小溫侯略一思忖,便取過一支朱筆,在玉石底部寫下“七十二萬種”五字,放下筆,端詳之際,不知為何突然想到姬瑤花,姬瑤花那種水紋波光一般流動變幻、氣象萬千的風采神情,若是用“七十二萬種”來形容,竟也是貼切不過。

      他出了一會神,才重新聽到石清泉的聲音:“……這些年來我之所以沒有造訪溫侯府,主要也因為我懷疑你是飛鳳峰的弟子,不想招惹。飛鳳峰五行屬火,選弟子歷來有四大標準,第一,要相貌出色,最好是非常出色,免得讓其他十一峰的弟子給比下去失了面子;第二,要性情剛烈,最好是性如烈火但是又有很強的自制力,才不至于變成不可收拾的野火;第三,要有力量,最好是天生神力,才配得上飛鳳峰的射日弓、穿云箭;第四,家中要世代習武,自幼就習得弓馬嫻熟,容易上手。普天之下,符合這四條標準的還真不多?!?/p>

      小溫侯便是其中一個。

      小溫侯微笑:“我不是。”只是他忽然想到,符合這四條標準的人,似乎并不只有自己一個吧?

      石清泉看著他道:“既然不是,就離那群瘋子遠一點?!痹捯怀隹?,他自己也忍不住啞然失笑,自己這個世人眼中的“石瘋子”此刻可不是正坐在小溫侯面前?

      笑完之后,石清泉正色說道:“小侯爺,聽我一句話,忘掉姬瑤花?!?/p>

      小溫侯臉上的微笑驀地僵住,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石清泉嘆了口氣:“至少離她遠一點。神女峰的弟子,都不能以常情常理來揣測,一個個都像那條峽江,不論看起來如何風平浪靜,誰也不知道水底下藏著多少暗礁,下一刻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掀起讓人粉身碎骨的巨浪。就算姬瑤花能夠修正神女峰心法,能夠改變那令人不安的性格,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p>

      小溫侯默然聽著石清泉的感慨。話雖如此,離開巫山這十幾年來,石清泉一直是孤身一人,這又是為了什么?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嗎?

      第二天早上,青苗玉輾轉(zhuǎn)送到小溫侯手中時,一封信也送到了馬云龍手里。馬云龍當晚前來拜訪小溫侯時,小溫侯與石清泉才知道原來這信居然是姬瑤花找的那個幫手寫的,那人指稱姬瑤花和石清泉同為巫山弟子,因為本門糾紛而對石清泉心生怨恨,扣留了他的親人,要挾他聽從指令,偷走本屬于石清泉的青苗玉和禁宮中的太湖石,栽贓陷害石清泉,又對石頭下毒,要挾石清泉將石頭送給她驅(qū)使;現(xiàn)在他的親人已經(jīng)安全,而他自己為良心所迫,反復思量之后寫下這封信,以便澄清真相,為石清泉洗清嫌疑;同時也告知馬云龍,太湖石畢竟是貢品,事關(guān)重大,所以他并未帶出宮,就放在當初收藏那尊太湖石的偏殿里的一個柜子中。

      馬云龍不敢怠慢,立刻進宮,果然找到了那尊被藏起來的太湖石,平平安安交了差事。想到小溫侯至今還被那姬家姐弟蒙騙著,又一番熱心來告知小溫侯,要揭開姬家姐弟的真面目。

      石清泉和小溫侯都覺得這封信的來歷不可思議,以姬瑤花的手段,如何會留下這么大的把柄讓人抓?。?/p>

      更離譜的是,這封信的內(nèi)容不知怎么泄露出去了,立時激起軒然大波,當初參與追緝石清泉的各方豪杰,深感上當受騙之恥,都叫嚷著要將姬家姐弟揪出來認罪賠禮。就連斡兀爾也大是不平,放出話來要幫石清泉去教訓教訓那兩頭野妖狐。

      流言越傳越兇,小溫侯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另一主角,英雄蓋世,卻不幸被姬瑤花的美人計暗算,成為了陷害石清泉的幫兇——那些津津樂道的流言傳播者們,全然無視石清泉正住在溫侯府這個事實。

      石清泉拍著小溫侯的肩笑道:“現(xiàn)在知道惹上巫山弟子的麻煩了吧?好啦,你這兒現(xiàn)在變得太熱鬧了一點,我住不慣,就此別過,以后有緣再聚吧!”

      臨走之時,石清泉取出了那尊青苗玉,握在手中看了許久,終究將它留了下來。

      小溫侯目送他離去,心中約略明白他為何要留下這尊玉的原因。只是,眼不見,真的就能夠心無掛礙?

      等到流言詳細到連小溫侯送給姬瑤光一雙血玉環(huán)以緩解寒疾的細節(jié)都有了之時,小溫侯最終確定,這都是姬瑤花一手安排的流言,只是,他不知道她主動揭出真相、引火燒身,究竟想干什么。

      而此時姬瑤花一行的馬車正在驛道上慢悠悠地走著,姬瑤光歪在車中休息,姬瑤花和石頭輪流趕車。石頭這些年被石清泉粗養(yǎng)粗放,倒是練得什么都會一點,至少趕車比姬瑤花要熟練多了,于是姬瑤花干脆將馬車全交給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石頭,自己則笑吟吟地縮回到車里。

      驛道兩側(cè),山林幽深,春暖花開,風軟香細,斜陽之中,這情景無限美好,讓伏在車窗邊的姬瑤花忍不住嘆息。

      山林中遠遠傳來尖細的鳥鳴,姬瑤花眉梢一揚,向石頭說道:“前面找個岔道停車?!?/p>

      在遠離驛道的幽深山林中,姬瑤花吹響了清揚婉轉(zhuǎn)的云雀哨。

      聞聲而來的蒙面人,意外地看到在場的還有石頭。姬瑤花輕輕一笑,石頭還沒回過神來,身后一只纖纖玉手已自他背后春風般輕柔地拂過,石頭眼前一黑便仰面栽倒在車中,姬瑤光被砸醒了,將石頭挪到一邊去,嘖嘖嘆道:“這小子還真是沉得像塊石頭?!?/p>

      姬瑤花下車,將一卷泛黃的書冊遞給那蒙面人,那人接過書冊,略一瀏覽便收入懷中,望著姬瑤花,躊躇不去。姬瑤花本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告辭離去,找個僻靜之處將這書冊好好研習一番,見他這番情狀,心中微異,輕聲問道:“關(guān)兄還有什么事嗎?”

      那蒙面人悶悶地說道:“姬姑娘,那封信——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姬瑤花不覺詫異地揚起了眉。姬瑤光趴在車轅上,聽到這句話,也頗為吃驚,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嘴角一彎,又掛上了那種意味深長的微笑,隨即伸手在姬瑤花右臂上輕輕點了一下。

      姬瑤花沒有理會他,定睛打量那蒙面人一會,接下來的話越發(fā)放柔了聲音:“關(guān)兄,你畢竟是名門子弟,這件事情不算光明正大,將你拖進來,我們已是過意不去。雖然我們一直處處注意不留痕跡,只是這世上萬事都有可能,若是萬一將來有絲毫泄露,豈不是于你聲名有損?現(xiàn)在諸事已畢,將這真相揭示出來也無妨,此后關(guān)兄你放寬了心作一個坦蕩君子,豈不甚好?至于那些來尋事的人,真到了巫山,又能奈我何?還請關(guān)兄不必擔心。”

      那蒙面人低聲說道:“只是,姬姑娘并沒有扣留在下的親人來要挾于在下,完全是因為在下……”

      姬瑤花截斷了他的話:“這不過是一點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關(guān)兄不必放在心上。關(guān)兄盡快趕回家去,當作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不要節(jié)外生枝,便是對我姐弟二人最好的回報了。”

      那些愛管閑事的家伙,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路來找她的麻煩了,盡快送走面前這人,不讓他與那些人打照面才是正理。不過此時此刻姬瑤花忽然對姬瑤光算無遺策的頭腦有了小小的懷疑,關(guān)玉峰這個貌似精明干練的家伙,居然會笨拙到當面向她質(zhì)疑那封信的內(nèi)容——如果他事先看了信,很可能根本就不會送?不知道這個小小失誤會有什么后果?該怎么補救才好呢?

      不過姬瑤花溫柔而不容置疑的安排,似乎已經(jīng)讓關(guān)玉峰無從提出異議,心中縱有許多言語,也始終沒有勇氣對著姬瑤花說出,只能訥訥地看著姬瑤花拍醒石頭,策馬離去,留下他悵然獨立在森林之中。

      關(guān)玉峰離開之后,姬瑤花一行人棄車騎馬,加快了行程,不多日已近巫山,姬家早有五名家仆帶著一副竹滑竿在道口等候多時,姬瑤光連日騎馬,神色甚是疲倦,毫不客氣地坐上了滑竿,姬瑤花也領(lǐng)著石頭一起踏上了山道。

      沒有走水路,這讓石頭暗自松了口氣。石清泉雖然很少與他提及巫山之事,石頭也多少聽說過峽江的灘險彎多、風急浪高,俗語道,欺山莫欺水,對于他而言,這可是至理名言。在這山林之中,即使處處是猿啼虎嘯,也倍感熟悉親切,連帶著山谷中時時出現(xiàn)的急流轟鳴之聲,也不那么令他忌憚了。

      姬瑤花很顯然也是慣走山路的,無論棧道是平易還是險峻,始終呼吸平緩深細,步調(diào)均勻輕快,白衣飄飄,纖塵不染,而且還有閑情逸致一路向石頭講解這巫山與峽江的掌故軼聞。姬瑤光本來躺在滑竿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何時也醒過來了,靜靜聽了許久,忽而笑道:“瑤花,你說故事可不太在行?!奔恿颂嗨约旱亩抛拖胂?,看來騙人騙久了,的確會習慣成自然。

      姬瑤花橫他一眼:“你就很在行了?”

      姬瑤光哈哈一笑,高聲吟誦道:“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蛲趺毙?,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展葌黜?,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描述三峽風光的這一段話,鼎鼎大名,只可惜……姬瑤花笑瞇瞇地看著一臉似懂非懂、神色茫然的石頭:“瑤光在對你掉書袋呢,真可惜書袋扔錯地方了?!?/p>

      可是石頭仍然感覺到了,姬瑤花姐弟言笑晏晏之間,那如魚入水、如鳥歸林一般的欣喜,以及急于讓他分享這巫山與峽江之神奇瑰麗的熱切。這并不是他的家鄉(xiāng)。他本是生長在太行山麓的孤兒,因緣際會成為了石清泉的弟子,只是這位師尊,一年倒有大半年蹤影全無,由得他在各地游蕩,自生自滅,懵懵然并無故園之念。

      但是現(xiàn)在,他卻開始覺得迷茫,就仿佛是多年游子重回故鄉(xiāng),心中忐忑不安,激動興奮,又帶著隱隱的膽怯,不敢伸手去觸摸眼前如夢如幻的景象。這樣奇特微妙的心情,令他覺得一直扼著他咽喉的姬瑤花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惡了。

      巴蜀山路,向來有難于上青天之說,棧道在山嶺之間曲折盤繞,饒是姬瑤花一行人腳程極快,也足足走了十三天,才到得圣泉峰下。

      巫峽北岸自東而西第五峰便是圣泉峰,又名大丹山,是長江北岸的最高峰,山勢錯落參差,山頭形若雄獅,獅頸下嵌著一方潔白如銀的巨巖,巫山鄉(xiāng)民稱之為“獅子掛銀牌”。峰下清泉,隨山勢跌宕而下,長流不斷,甘美清冽,故此山以泉名之,號為“圣泉峰”。

      姬瑤光不肯讓姬氏家仆抬著他去爬圣泉峰,留在了山下。石頭跟在姬瑤花身后,攀到那獅子銀牌之下時,已是午后。石清泉當年在此地修建的三間石室,堅牢如初,暮春時節(jié)的煦暖陽光斜斜射入室中,照見四壁潔凈,很顯然常有人拂拭塵埃。

      姬瑤花熟門熟路地打開地道入口,自懷中取出一顆夜明珠照明,領(lǐng)著石頭鉆了進去。

      地道蜿蜒,曲折而上,自山腹延伸向山頂,中間又有數(shù)條岔道,其中一條岔道,打開石門后,只見兩側(cè)石壁上都雕有無數(shù)壁龕,龕中陳列著石清泉歷年收羅的各色奇石寶玉,洞頂鑲嵌明珠,珠光柔和,滿壁生輝,看得石頭眼花繚亂,姬瑤花笑瞇瞇地道:“石師弟,這些玉石,價值連城,你就算只分得一半,也是個大富豪了呢。”

      石頭吃了一驚:“你——”師父還活得好好的呢,姬瑤花怎么就想著分他的家產(chǎn)了?

      姬瑤花眨眨眼:“我什么我?石師伯離開巫山時可說過,這些東西全部由得我?guī)煾竵G入峽江去的?,F(xiàn)在能給你留一半,已經(jīng)是看在你要幫我做三年事的份兒上了,要不然我一件也不會給你?!?/p>

      石頭立時沉下了臉,師父當初說的是氣話好不好?

      姬瑤花抿嘴一笑,引著他轉(zhuǎn)入岔道盡頭,珠光下,一尊衣袂飄飄的白玉美人迎面而立,高與人等,眉目秀麗,神情端莊,眼中含情,嘴角含笑,左手執(zhí)花枝,右手輕撫花瓣,手上一串白玉珠鏈上,以梅花篆字刻著“雙雙二十芳辰”六個字。

      石頭震驚地看著這尊白玉美人。石清泉雖然很少雕刻人像,但是這尊像的刀法,他一看便知道的確是出于石清泉之手,而且精美細致遠過于自己平時所見過的隨興之作,很顯然當時傾注了全部心力,才能有這樣生動的玉像。

      姬瑤花輕輕說道:“現(xiàn)在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家?guī)熍c石師伯,當年情投意合,就算有些小小誤會,若非其他峰的弟子嫉妒成性,從中挑撥,無事生非,又怎會弄成今天這般局面?家?guī)熡粲舳K,石師伯也孤獨至今。石頭,你知道我可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那些人害死家?guī)?,我怎會善罷甘休?自是要讓他們?yōu)榇烁冻龃鷥r。你放心,不會叫你去做殺人放火的事情,只不過是要從他們手里拿到一些東西罷了。”

      石頭問道:“是要他們的武功心法嗎?”

      姬瑤花微微一怔。石頭這傻小子,有時倒比平常人還機靈幾分,居然一猜便對。她略一轉(zhuǎn)念,坦然答道:“正是。這件事情,太過重大艱難,你若不愿幫我,我也不強求,這洞中玉石,分你一半,我再安排人送你出川?!?/p>

      石頭本來覺得,圖謀其他各峰的武功心法,這件事多少有些不太對,但是望著珠光里姬瑤花臉上淡淡的哀傷,再想到師父這些年來的孤獨身影,以及知道姬雙雙已死之后,即便是他也感覺得到那種空曠蒼涼的心情,心中一熱,脫口說道:“姬師姐,我留下來幫你,這些玉石,我用不著,也都送給你好了?!?/p>

      姬瑤花側(cè)過頭看著他,看得石頭幾乎要舉手發(fā)誓好讓她放心之際,姬瑤花才微微笑了一下,又轉(zhuǎn)過頭去,上前一步輕輕抱了一下那尊冰冷的玉像,喃喃說道:“師父,我要走了,下次再來看你?!?/p>

      石頭看著她溫柔依戀的擁抱,猜想姬瑤花一定是像自己一樣,都是由師父養(yǎng)大的,所以才容不得任何人欺凌自己的師父;這么一想,心中對姬瑤花又親近了幾分,干脆利落地跪下去給玉像叩了個頭,認認真真地說道:“姬師叔,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幫姬師姐,不讓她被人欺負。”

      姬瑤花的嘴角不覺一彎,連忙側(cè)過頭不讓石頭注意到自己一時大意露出來的笑意。

      出了地道,便是山頂。斜陽之下,遠望巫山諸峰,云霧之中,隱約可見神女峰頂那尊石像的綽約身姿。姬瑤花凝望一會兒,才向石頭慢慢講解神女峰及其他各峰之情形。

      那些夾雜著古老的傳說的十二峰來歷,似真似幻,使得眼前的姬瑤花也似乎籠上了一層神秘縹緲的面紗,讓石頭不知不覺之間,仿佛隨著姬瑤花踏入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迷離恍惚,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中油然而生無限敬畏。而十二峰弟子之間,數(shù)百年糾纏不休的自相殘殺,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的命運,更是讓石頭瞠目結(jié)舌,再眺望眼前群峰時,那淡淡暮色里,竟似帶上了幾分慘淡血色,眼前美景,大有變成地獄森羅之勢。

      石頭心中忽地生出隱隱的不安。姬瑤花要搜集巫山十二峰的心法,難道真的就只是為了替勞燕分飛、孤獨終老的師父出這口氣,才這樣大費周折地去報復其他各峰弟子嗎?即便他向來魯鈍,也感覺得到,姬瑤花胸中丘壑,決不會如此簡單,她提及巫山弟子數(shù)百年來的自相殘殺時的口吻語氣,也隱含著他不能明白的種種復雜情感。

      說及飛鳳峰的掌故時,姬瑤花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既然小溫侯不是飛鳳峰弟子,他的那位青梅竹馬很有可能就是他們要找的人,這次會不會是她先找來呢?想到“青梅竹馬”時,姬瑤花竟隱隱生出不悅之感,意識到這一點時,她暗自怔了一怔,難道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讓她的心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樣灼熱堅定的氣息,靠近時竟會讓她感到微微的眩暈,心中盡管下意識地想要遠離,卻又會在不知不覺間重新靠近過去。

      飛蛾撲火。姬瑤花心中驀地跳出這幾個字。她咬一咬唇,扣緊了交握在胸前的雙手。哦,不,她不是神女峰以往的那些弟子,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與她們迥然不同,所以,她也絕對不會陷入與她們同樣的命運。

      石清泉離開不久,小溫侯便接到旨意,要護衛(wèi)祭天使去往東海之濱祭祀海神——當今官家篤信神仙之道,每年都會派出十數(shù)位祭天使分赴各地祭神求仙,近些年世道有些不好,去年竟然出現(xiàn)了連官餉皇綱也敢打劫的大盜,是以這扈衛(wèi)之責,越來越重,今年將小溫侯都派了出去,足見這道路是何等不太平了。

      小溫侯啟程前夕,泰安關(guān)家年輕一代弟子中卓有盛名的關(guān)玉峰突然前來拜見,并且坦言他就是姬家姐弟找的那個冒充石清泉的幫手,也就是那個寫信人。

      小溫侯大為意外,注視著面前這個神情間略顯疲憊憔悴、但仍不失英俊挺秀的年輕男子,心中忽地生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不過仍然鎮(zhèn)定自如地等待著關(guān)玉峰的解釋——他為什么要到自己面前來坦白這一切?

      關(guān)玉峰道:“那封信,是姬姑娘交給我的,讓我送到馬云龍手上。我原以為只是告知馬云龍那尊太湖石的下落,卻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那樣一封信!”他若早知道是那樣一封信,恐怕決不會送出去。

      小溫侯早就猜想這是源于姬瑤花的授意,現(xiàn)在算是印證了他的猜想,只是不知姬瑤花用意何在。

      關(guān)玉峰隨即又道:“那封信說的并不是真話。我之所以會接受姬姑娘的要求來冒充石先生,是因為姬姑娘找到了關(guān)家失傳上百年的心法秘笈,可以讓關(guān)家重現(xiàn)百年前的輝煌?!?/p>

      小溫侯詫異地道:“既然如此,姬姑娘又為何這樣做?”

      關(guān)玉峰道:“我知道信的內(nèi)容后,也曾經(jīng)去問過她?!?/p>

      關(guān)玉峰說到姬瑤花的那番解釋時,臉上的惆悵與迷惘,讓小溫侯暗自皺起了眉。眼前這個人,會不會因緣糾纏、最終成為姬瑤花的那簇火焰?這個猜測讓他心中那份不舒服不痛快更為沉重,當下說道:“關(guān)兄還是沒有說明白,為什么要將真相告知與我?!?/p>

      關(guān)玉峰苦笑道:“我雖然知道姬姑娘并不害怕小侯爺?shù)哪切┡笥鸭び诹x憤去向她尋事,可是聽說連鳳姑娘也去了巫山時,就不能不來向小侯爺解釋清楚了。”

      關(guān)玉峰所說的“鳳姑娘”,是與溫家世代交好的龍穰侯朱家的七小姐朱鳳凰,不過汴京人都稱她“鳳姑娘”。朱鳳凰弓馬嫻熟,性情豪爽,在他們這班禁軍子弟中,號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小溫侯外,真?zhèn)€是打遍禁軍無敵手,所到之處,稱兄道弟、呼朋引伴,廝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

      朱鳳凰前些日子跟著兩位兄長回皖北老家祭祖,想必是路上便聽說了那些傳聞,竟是不曾回京便往巫山去了。以她的性子和本事,見了姬瑤花,定不會善罷甘休,也難怪關(guān)玉峰一聽說她去了巫山,便要來找小溫侯說明真相,設(shè)法阻止朱鳳凰的卷入,以及小溫侯因此而卷入的可能。

      小溫侯答應(yīng)會設(shè)法攔住朱鳳凰,也不會將這個中真相泄露出去。關(guān)玉峰放下這件心事,起身告辭,臨走之時小溫侯忽然說道:“姬姑娘所做之事,都有她的用意。關(guān)兄此行,似乎已經(jīng)打亂了她的安排。所以,此后的事情,關(guān)兄還是不要再擅自變更她的安排為好?!比缂К幓ㄋ鶆窀娴?,永遠不要再提起此事,安安心心地去承繼關(guān)家祖業(yè)。

      關(guān)玉峰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怔了一怔,過了一會才道:“多謝小侯爺提醒?!爆F(xiàn)在他能夠為姬瑤花做的,都已做到。雖然小溫侯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有些奇怪,不過至少,小溫侯已明白真相,不會成為她的敵人。懷中的秘笈仿佛壓在心頭一般沉重,提醒著他,無論有多少猶豫和徘徊,他都得遠離巫山,回到關(guān)家,重振關(guān)家百年前的赫赫聲威。

      關(guān)玉峰離去之后,小溫侯并沒有派人去巫山攔截朱鳳凰,因為他已明白姬瑤花的用意。按照石清泉所說的飛鳳峰挑選弟子的四條標準,除了他之外,最可能的人選就是朱鳳凰。姬瑤花處心積慮地將鳳凰引到巫山去,為的只怕正是飛鳳峰的心法。

      以鳳凰那種不會拐彎的性子,多半不會是姬瑤花的對手。要不要警告一下鳳凰?不過,從石清泉和關(guān)玉峰的例子來看,姬瑤花算計他人時,應(yīng)該不會做得太過分,自己還是不要插手比較好。若是不小心破壞了她的計劃,只怕她會非常憤怒失望、甚至于還會有一點傷心吧……

      眼前仿佛又見到姬瑤花在亂石山頂向他們侃侃而談神女峰歷代弟子命運時的那種種神情;曾經(jīng)按在他肩上的手掌,似乎仍舊溫熱柔軟地停留在他心上。

      小溫侯凝視著掌中那尊青苗玉,良久,微微一笑。此去東海,來回不會超過半年,且看這半年時間,姬瑤花究竟能夠走到哪一步,能否在他回來之前,結(jié)束這一切。

      本文首發(fā)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8年04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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