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
有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有人說,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他們曾經(jīng)夢想用青春去得到整個世界,但時光卻未必能讓他們留住泡影般的榮華。
近晌時分,雨又下了起來。這是蘇城二月慣有的霪雨,細密而又黏膩,不動聲色間已潤濕了悒翠軒面東的雕窗。茶客們都在凝神聽曲。軒中有胡琴聲聲,婉轉悠揚,如同一道活潑的泉水在月下蜿蜒流淌,不時更有笛子吹出幾個短促的音調(diào)相和。
一曲奏罷,奏琴的少年起身,將手中的紅松木琴弓攏起,胡琴負于肩上,向四下里團團作了個揖,道:“學藝不精,獻丑了,請各位爺隨意賞幾個?!彼磉叺纳倥畬⒍痰巡寤乩C囊之中,再從褡褳里摸出個青竹篾盤,托了盤子,便隨在少年身后,往東邊靠窗的座上走過去。
軒中靜了一靜,隨即黃澄澄的銅子兒一把把擲了過去,落入篾盤中,間或還夾著幾粒雪亮的散碎銀子。其實這對少年男女的技藝雖然不壞,但在樓上這些人聽來,到底也尋常。只是這對男女的容貌,卻是讓在座的蘇城名流們,也不免驚艷了一回。
少女弱飖眼見著盤子里的銅錢一層層堆起來,暗自歡喜,想道:這下可以去剪塊新緞子了。這蘇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少年展銘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盤子,與她相視而笑。他們來到東邊的后排,卻有兩只圓潤白嫩的手指拈了一物,輕輕放在錢堆上,竟是十兩重的一只元寶!
弱飖不免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卻是一位與她年齡相若的公子,異常文弱,身后站著三五個隨從。弱飖與展銘忙躬腰謝賞,那公子雙頰之上就略略地泛起紅暈,垂下頭去:“曲子很好聽!”語聲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弱飖本待往西邊座上去,卻見東頭懸了一面珠簾,隔開一角之地,里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猶豫,有一個小伙計一溜小跑過來,將手中一只布袋子往弱飖手上一倒,十來個銅子滾落了下來,道:“里頭客人已經(jīng)賞了!”弱飖有些好奇地往簾子那邊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人與眾不同。
西邊的座位過了將半,展銘卻停了腳,那個位置上坐著一位華服公子,將茶盞湊在唇邊,竟似未見到他二人過來,他的隨從們也一個個沒有賞錢的意思。
展銘不禁皺了皺眉頭,輕聲道了句:“請爺打賞!”
那華服公子有些輕薄地一笑,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一頓,又從懷里摸出一物重重地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錠十足赤金,閃著逼人的貴氣。
“怕本少爺少了你們的賞錢么?”他一雙眼皮往上一提,形如三角的瞳子射出精芒,用手彈了彈方才他呷過的殘茶,道,“只需她來飲了這杯茶便可!”
展銘一拉弱飖便要離開,那幾個隨從卻已作勢要起身相攔。弱飖定住了不動,將手里篾盤往展銘面前一遞,捻起袖子道了一福,道了聲:“謝爺?shù)馁p!”便要去拿杯盞,卻驀地“咳咳”幾聲。她忙從袖口里抽了一方白凈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會。這一陣劇咳好容易才緩了緩,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塊怵目的紅暈,沾上晶亮的黏液。
“肺癆!”樓上的都不免驚了一驚。這般嬌艷的一個女子,何以就得了這么沒福氣的病。
那個華服公子抽了身往后直躲,有些嫌惡地吼道:“快走,快走!”
弱飖有氣無力地答了聲,遲疑地問:“那賞錢……”華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金子,有心收回去,但大庭廣眾之下總是失不起面子,終于狠了狠心,一把拂落。
弱飖口里道了聲“謝賞”,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誰知這一低腰,袖中卻掉出一物。那是個極小的瓷瓶,在地上彈了幾下。小塞子松脫了后,一些紅色的液體從瓶口里涌了出來。弱飖有些張皇地直起身來,一雙妙目從左轉到右,又從左轉到右,如同惡作劇被大人發(fā)覺的孩子。
四周一片鴉雀無聲,然后“撲哧”一聲,不知是哪個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盡數(shù)吐在旁邊人的身上。這一開了頭,樓上頃刻間人人東倒西伏,就連軒外那陰郁濃重的春愁,也被這一場暢快淋漓的大笑給驅散了不少。
當然還是有不笑的人。展銘和弱飖自是笑不出來。展銘狠狠地盯著弱飖,弱飖心虛地低著頭,不敢做聲。華衣公子的隨從也是不便笑的,只是個個鼓腮瞪眼,忍得十分辛苦。最笑不出來的,當然是那位成了眾人笑柄的華服公子。他面紅耳赤,好似這一地的紅色液體一筆筆抹上了他的臉。
“咣當”!他在桌上一拍,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盞被震落,葉渣殘水濺了一地。
“有什么好笑的!”
華服公子怒喝一聲,樓上被他這聲大叫震得靜了下來,卻有三五聲冷哼從數(shù)個角落里響起,隨之有一些斷續(xù)的句子飄入弱飖耳中。
“不可……”“這是……”“顧三爺?shù)拇蠊印?/p>
弱飖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為什么她得罪的,盡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
“蘇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氣從東來,顧水南北長。”弱飖和展銘到蘇城不過半月,可這歌謠卻已是耳熟能詳了的。誰都知道蘇城的繁華富庶,一靠鹽鐵,二靠織染,三靠江河。鹽鐵作坊會集的城西,都是雷霆老爺子的地盤;織染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業(yè);這兩家卻又得求著顧三爺,若沒了那條縱橫南北的運河,便是有了萬斛珍珠,你卻叫他們往哪里送?人人都曉得,在蘇城討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這雷、紫、顧三家,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怠慢的。
“這下怎么辦?”弱飖看了看盛錢的盤子——早已被展銘放在了一旁空幾上,心道:好容易到了這里,難道又要走?天下哪里還能找到一塊比此城更好的去處?可這都是日后的話了,眼下這道難關已是難過。顧家大少把長襟一撩,大步踏上前來。弱飖情不自禁地往后閃開,展銘跨上一步,右手搭上了身后胡琴的頭把,顧大少已距展銘一丈之地。
展銘要出手了!弱飖有些驚懼地想道,若是和顧家人撕破了臉,那該怎么辦?可這等情形之下,又何來更佳的法子?展銘的手愈抓愈緊,指節(jié)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飖的心提到了嗓子里,只等著顧大少的腳步再進一步……
“顧大少且慢。”弱飖的眼光與樓上所有人一起,向發(fā)聲的地方望去。那是一個先前未曾見過的二十七八歲青年,靛藍勁裝,長刀金鞘,雙手抱在胸前。在他身后,那一面碎瓊般的珠簾來回晃動,發(fā)出簌簌的響聲。
弱飖本以為顧大少會發(fā)怒,可他卻呆了一刻,漲紅的面色一點點白下去,而后沉聲問道:“是你,楚方?”
楚方躬身行了一禮道:“不是我。是我家老爺子在品茶。老爺子好清靜,就請大少看在老爺子分上,莫要吵鬧。”
“雷老爺子在樓上?”顧大少吃了一驚,臉色轉青。
“是,我在。挑簾子。”本就很低沉的聲音,又似被外頭迷離的春雨浸透了,越發(fā)讓人聽在耳里心頭都是一重。楚方挽起了珠簾,將一個灰暗的背影揭了出來。那人身量很長,深色的絲絳束著蓬松的發(fā)絲披在背上。頭發(fā)已有六七成花白,卻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領藏青色的披風從肩上直掛下來,垂曳于地。他蹺足而坐,不避撲面的雨絲,遠眺欄外。
“既是……雷老爺子在,就請恕打擾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爺子問安?!鳖櫞笊俜律砣?,他的身體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單是他,這樓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時畏縮了起來。
展銘和弱飖站在樓道上有些猶豫,不知是不是該上前謝過相救之恩。那藍衣的楚方在顧大少走后便回到了簾子后頭,再也沒有出來。展銘和弱飖其實有好幾次鼓足了勇氣,卻還未等走到簾子前,就將話吞了回去。其實道謝自然不單是道謝,展銘和弱飖心里都明白,這面珠簾后頭坐著的是唯一可以在蘇城庇護他們不受顧家迫害的人。他們是多么希望這個人可以把他手中的權力略微泄下一點點,來遮住他們頭上的這片天空。
座中靜無聲息。良久,珠簾后有一聲輕嘆,無奈而又厭倦:“走吧,日后這里也不能來了!難得一個清靜的去處?!敝榇跋±飮W啦”一陣脆響,雷老爺子從里面邁出來,楚方緊跟其后,往樓梯口前走去。展銘和弱飖一并跪下,齊聲道:“謝老爺子救命之恩!”白底青幫的靴子從他們眼前踏過,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
藏青色的披風掠過弱飖的面頰,她頰上的涼意尚未消去,這兩人已跨上了樓板。弱飖把背上的褡褳往展銘手上一推,說了聲:“我去一下。”就急沖沖地跟了下去。
在悒翠軒高挑的檐前,楚方策騎白馬,候于一乘四人呢轎之畔。雷老爺子正欲上轎,弱飖緊趕幾步,跪在地上:“老爺子救人不救到底么?”
“為何救人必要救到底?何況,誰說我救過你?”
雷老爺子居然開了口,弱飖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最后努力試一回,并沒有當真以為有什么用處。弱飖終于理出些頭緒來,道:“若是老爺子不救我們,豈不是顯得……您老怕了他們顧家?”
“哈哈哈……”雷老爺子突然大笑起來,“丫頭呀丫頭,這點激將法用在我身上,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雷老爺子回過頭來,往弱飖身前走了半步,他那褶子重重的眼皮驀然拉開了一道縫。弱飖在那樣的眼神注目之下,覺得自己如同一株小草。她情不自禁地往地上伏了伏,連胸口都窒住了。
“若是我的人被顧家殺了,那我自然是失了面子,可是你是我的人么?”
多年的江湖生涯,弱飖自然很明白,男人對她有著什么樣的期許,可是這樣明明白白毫不掩飾地說出來的,卻是頭一回。更讓弱飖很不是滋味的是,這人口氣如此的輕乎。弱飖知道,自己的回答對他毫不重要。
弱飖無法出聲,雷老爺子卻已彎身上了轎。轎子騰起,弱飖有些絕望地看著這唯一的指望從眼前逝去。突然有一只手撩開了轎簾,隨意從簾邊扯下一條深紅的瓔珞,擲了過來。
“若是你有了主意,拿這個來找我吧!”
流蘇在空中散開,就如一朵開得正好的芙蓉,旋舞飄零,撲入弱飖的懷中。
“他還是不肯么?”展銘的聲音在弱飖身后響起。
弱飖有些心驚地站了起來,回頭看他,道:“不成!”瓔珞被她緊緊地握在掌心,清涼而柔滑,讓她想起無數(shù)次在夢里觸摸過的那些絲緞,那些她只能遠遠于街口掃過一眼的綾羅。在夢里它們從她指間如水般流瀉,夢醒后掌中只余空落落的寂寥。
有細碎的腳步聲從樓板上響起,弱飖抬頭一看,見那個方才給過他們一錠元寶的公子跑了出來,卻又在梯上向著他們不言不語地站定了。
展銘回看了那人一眼,掉頭回來道:“我們走吧?!?/p>
連日的陰雨早已滌盡了這座城的喧囂市氣,街道中滿眼逼人的綠意。兩人默然走著,好一會,展銘打破了沉悶的氣氛,道:“不要緊。大不了我們今夜就走,不在蘇城呆了?!?/p>
弱飖晃了晃頭,賭氣似的將泥水踢得老高,任那些晦暗的點子濺在褲腳上。自娘親過世,自北到南,淪落至今。每一座城里都有許多個顧大少,偌大個人世,為何卻如此狹窄逼仄,竟沒有給他們兩人留一個容身的地方!
“總算是等到你們了!以為走小路就可以躲得過了么?”前面的路上顧大少活像是戲鼠的貍貓。
“嘩啦”!四下里一通亂響,十余道白光閃過,他們的前后都被數(shù)條大漢占據(jù)了。
弱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道:“是小女子不識抬舉,給大少賠禮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們這等人生氣?”
“賠禮么?”顧大少走近了來,彎下腰,伸手去托弱飖的下巴,“嘿嘿”冷笑道,“在這兒可不成,你跟我去個地方,讓我瞧瞧你誠不誠心?”
展銘忍不住了。他手一動,一道清冽的光影掠過,當空似有菲薄的寒霧驟起,一道紅痕乍現(xiàn)于顧大少的脖根。“?。 睔⒇i似的號叫打破了這雨中午后的靜謐,十來道白光結成一面炫目的刀網(wǎng),向著展銘和弱飖當頭罩下。弱飖于腰間一抹,手中亦現(xiàn)出一道白芒,二人雙劍一合,便蕩起一大片光輪,將那些刀鋒盡數(shù)擋開。
“住手!讓這小子和我單挑。我倒要看看,這是哪里的小賊,敢到蘇城來撒野!”顧大少亮出了他的長刀。
兩柄長刃在空中一下下地撞擊著。弱飖執(zhí)劍立于一旁,身前身后數(shù)步之內(nèi),盡是虎視眈眈的大漢。顧大少這一認起真來,長刀舞動,帶起凜凜風聲,勢頭極是強橫。展銘的劍光已經(jīng)收得很近了,只在身前幾步,擋開顧大少的刀鋒,守得雖嚴密,但已處在了下風。一不留神,顧大少一刀割傷了展銘。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點中,飛到了弱飖的面上。
大漢們都松了口氣,肆言調(diào)笑起來:“看這小子熊樣。小姑娘,早早兒跟了我們大少爺吧!”“今兒夜里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銘向弱飖點了點頭,弱飖握緊手中的劍,然后向顧大少猛地一躍。展銘長劍直劈,朝顧大少猛然砍下,居然是一個同歸于盡的架式!顧大少不由得怔了那么一瞬。展銘的劍尖已逼近了他的喉頭。
大漢們怒叫著,手上的暗器都脫手而出。弱飖的劍鋒掄成一方光壁,暗器撞在光壁上,紛紛落地。展銘的劍尖已將要架在顧大少的脖子上,只要有這位顧大少在手,他們兩個應該可以平安地走出蘇城。
可就在這時,一道黑沉沉的銳芒撞在弱飖的劍上,卻驀地回旋轉開,竟嵌進了展銘的右臂。展銘劍上的力道一弱,顧大少已回過神來,刀鋒一轉間,展銘眼瞧著就要被劈成兩半。展銘突然厲喝一聲,劍交左手,去勢詭異。顧大少的胸口上著了這一劍。弱飖沖上去拉了他,兩人的劍光合攏,大漢們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頭的水花般被輕易劈開,他們就這么沖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漸漸遠了,可叫囂聲猶在耳畔。弱飖沒有半點欣喜。
“展銘,這是哪里,我們好像迷路了?!彼@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地叫道??伤凵弦怀?,展銘倒在她臂彎中。
“展銘,展銘!”弱飖抱著他搖晃,卻赫然發(fā)覺他的面色灰敗,右臂上的傷口滲出墨色的汁水——那鏢有毒!
雨已停了。星星火花爆起,濺在弱飖的衫角,灼出幾道烏跡。失敗了十多次以后,這堆半濕的柴火終于燃起了通紅的火光。夾雜著灰燼的白煙蒸騰著,直沖上了這廢廟大殿半頹的梁架,熏得弱飖咳個不止,眼淚汪汪。
弱飖將注滿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時有水滴從罐壁的裂口上漏了下來,落入火中,發(fā)出“咝咝”的聲響。弱飖又撫了撫展銘的額頭,自制的解藥好像不是很對癥,展銘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發(fā)熱。弱飖不曉得這是好了些,還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
這一路上,她已經(jīng)干掉了三撥意圖取他們?nèi)祟^去顧家領賞的人。她知道現(xiàn)在蘇城中每一個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尋找他們。此時這個廢廟還算安全,但遲早會被找到。
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弱飖想了又想,決定還是再易容改裝一番。
弱飖蹲在廟門外一灘積水前,身上已換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里捧了只盛著泥膏的盒子。弱飖從盒子里挖了一團黃褐色的膏藥便往面上抹去,頰上頓時現(xiàn)出幾道污痕,襯得別處的肌膚越發(fā)粉白。她的手指猛地頓住了。
這樣的顏色是天下每一個少女都夢寐以求的。若是別的女孩子,有了這樣的肌膚,定是千般裝扮、萬般愛惜,可為何她卻要用這樣晦濁的顏色污損?一個女孩兒的嬌麗嫵媚能有幾年?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這些膏末,會發(fā)覺那面龐再也不會引人窺視,再也不必掩飾。驀然間,一種酸楚的滋味一點點漲了上來,浸得一顆心也苦澀不堪。
突然風中有些許異響,弱飖警覺地抬頭,響動是從一堵將塌的泥墻后傳來的。弱飖躡手躡腳往墻邊走去。墻后數(shù)十丈處是一面古城墻。城頭上生出好大一株黃桷樹。大約是借著這樹繁盛的枝葉避雨,一對夫妻就臥坐于其下。
那夫妻兩人都是烏蒙蒙的顏色。男的兩只眼黑洞洞的,直直盯著前方,竟是個瞎子。他那兩只枯槁的手中有一搭無一搭地拉著一把斷了弦的胡琴,聲音忽高忽低,說不出的詭異別扭——這便是引她前來的聲音了。弱飖聽了好一會,才聽出這原來就是他們午間奏過的那一曲《分飛燕》。
女人的頭靠在男人肩上,忽然伏了身去,撿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個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來本是盛賞錢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用場了,便只盛了些許冰冷的雨水。女人將雨水捧到男人口邊,嘟囔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過倒進口中。弱飖原先以為她是跪坐在地上的。這一動,方才發(fā)覺那女人的雙腿已齊膝斷去,殘肢處包著些同樣分辨不出顏色的布片,一些紅黃色的膿血浸出來。
弱飖站在那里,這整個早春的寒氣從她周身的氣孔中涌了進來。
“不!”弱飖轉身就逃,不防一腳踏上了青苔,重重地跌在地上,卻不及拭一拭,就接著跑下去。她逃得如此驚惶失措,好像要逃脫某種被注定的命運。
她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廢廟,伏在門框上,讓一顆亂哄哄的心安靜下來。她側著頭望著火焰旁的展銘,他的面孔在躍動的紅光中忽明忽暗。弱飖緩步走了過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撫來撫去。小時候每當她做了錯事,便會這樣子向他求饒。
“展銘!”她低低地呼叫,少年含含糊糊地應和著,沒有睜開眼睛,“展銘,我……要走開一會,你不要亂走呀!”弱飖將唇瓣貼上了他緊閉的眼瞼,“會有人救你出去,給你治傷的……這、對我們都好?!?/p>
弱飖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死咬了一口,終于決然地站了起來。她到方才那灘積水旁,雙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撲到面上。水花四散,撲打在她的額發(fā)與前襟上。弱飖大力地擦洗著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過去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跡。許久后她終于停了下來,凝視著水中漣漪圈圈擴開,漸漸平展如鏡,映出她重又無瑕的容顏,還有……另一張同樣美麗的面孔。
弱飖緩緩抬起頭,展銘左手提劍,受傷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樹身。
“你上哪里去?”展銘問弱飖,頰上兩抹病態(tài)的嫣紅。他分明高燒未退,卻不知為何爬了起來。
弱飖不答,反問道:“你怎么起來了?”在兩邊衣上拭著手,站起身來。
展銘右臂往樹上一撐,站直了,厲聲問道:“你要去找那個雷老爺子!是不是?”
弱飖咬了咬唇,一綹濕透了的額發(fā)落下來,貼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干脆地把這句話說出,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展銘卻被這聲回答驚了一下,口氣變軟了:“弱飖,不要去,你這是引虎驅狼。”弱飖側過頭去,不答。展銘繼續(xù)道,“弱飖,為何如此?我們以前還有過更艱難的處境,也都過來了……”
弱飖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飖,你要上哪兒?”
“看著他們!”弱飖猛地止步,指著黃桷樹下的那對夫妻。展銘一時收腳不及,差點就撞上了那堵泥墻。
已沒有了琴聲,胡琴歪歪斜斜地倚在男人腳上,琴弓橫亙于地。兩堆同樣蓬亂油膩,辨不出黑白的頭發(fā)擠在一處,女人露著參差不齊的幾顆黃牙,一行涎水從嘴角掛了下來,淌在泛著油光的領子上。
弱飖微微地喘息道:“看看他們!十年后我們就會是這種樣子!”
展銘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讓自己的眼睛忍受這等凄涼的景致。他急切地揮動了手臂,像在向誰發(fā)誓一樣,低聲叫道:“弱飖,相信我,我們不會這樣,不會,不會!”弱飖卻再度側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銘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驀然,弱飖脖上一涼,一件冰冷堅硬的東西貼了上來。弱飖欲轉頭,卻不敢轉,只聽到展銘的聲音:“我殺了你也不會讓你去的!”這只手依然很穩(wěn),貼在弱飖脖上的劍刃沒有一絲顫動,“你不記得娘親死的時候說什么了嗎?你對得起娘親的在天之靈么?”
弱飖不顧劍鋒,抬頭看天,天上只有鉛灰色濃厚的云,一重重,越壓越低。相親相愛,永不分離!大約就是這一句吧,可若是如此卑賤茍活一世,便是永不分離,又哪能相親相愛?
弱飖的心腸在那一刻冷得通透,她用最為平靜的語氣道:“娘親讓你照顧好我,你這算是照顧好我了么?”項上的劍頓時抖起來,有如風中殘枝。弱飖決然轉過頭去,直盯著展銘,道,“你讓我過這樣的日子,你算什么男人!”
有如一根無形的長矛摜穿了展銘,他踉蹌數(shù)步退開,穩(wěn)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地撞上了那堵泥墻。他睜大眼睛,問道:“你真要去?”他問這話時的眼神,有如海嘯之前的洋面,陰郁平靜下卻有無數(shù)潛流涌動,蘊著無從估量的力量。
弱飖覺得這樣的眼神她曾經(jīng)見過——那是在娘親死后第三天。
展銘端著那碗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的米粥,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問道:“你真不吃?”弱飖依然如那過去的三天一般,不言不動。然后那碗粥就飛出了窗口,展銘從身邊拎出一只紅泥瓦缸,又往外一擲。弱飖飛跳了起來,去抱那瓦缸,她知道這是他們最后的一點口糧,可還是沒有趕上。瓦缸中傾出一地微黃的小米,好似搖落了滿樹的桂花。
弱飖記得那時自己氣呼呼地吼道:“你瘋了?”展銘那時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是你瘋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瘋?!?/p>
弱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她終于有了一點懼意,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在這樣的目光中退縮了,可那個女人就在數(shù)十步遠處,不,是盤踞在她的頭腦中,固執(zhí)地不肯離去。弱飖終于點了一下頭。
“那你就走吧!”這幾個字從展銘齒間迸出。
弱飖低著頭說道:“那你在這里等著,不要走開,我會讓人來救你出去的?!?/p>
展銘沒有搭腔,他一手拖著劍,一手扶著泥墻,搖搖晃晃地走開。濕漉漉的泥墻,墻頭芳草萋萋。在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綠衫越來越黯然,一點點溶入了這雨后黃昏的水霧之中,也一點點地烙上了弱飖的眼睛。
“到了!”前面領路的丫頭挑起了一面粉色的紗簾,牛油火把的光亮頓時讓弱飖眼睛一花。她默默地低著頭,只敢去看地上的綠氈,以及踏在的氈上,涂著鮮紅豆蔻纏著金縷絲帶的小腳。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爺子抬起頭,往這邊瞟了一眼。就在他這一眼中,弱飖突然找回了些許勇氣,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樓下的漫不經(jīng)心,而是實實在在的悸動。弱飖碎步進屋行禮,雷老爺子略揚了揚手道:“那邊坐下!”弱飖在側席上跪坐下,垂首盯著面前的紫檀木幾。
雷老爺子發(fā)話了:“可惜,我?guī)筒簧夏愀绺缡裁疵α??!比躏u猛然抬頭,插滿發(fā)間的珠翠亂顫,劃出一帶虹影。
“我派的人去那里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了?!?/p>
“那他……”弱飖惶急地站起,卻忘了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她穿慣的短衣。她一腳踩上鑲著銀邊的裙角,幾乎跌倒了,雙手當空亂舞,推翻了紫檀木幾,“咣當”一聲,小幾四腳朝天。
“你不要急!”雷老爺子的話讓她整個人僵住了,“我聽人報告說就在半個時辰前,紫家的大小姐撿了一個俊美少年回家……”
“紫家小姐?”弱飖疑惑了。
“是呀,那天晌午也在悒翠軒上。聽說她親身守在榻前,伺候湯藥呢!”
弱飖腦中轟然作響,想起那天——富態(tài)錦袍的公子面頰微紅,小聲道:“曲子很好聽!”聲音細如蚊蚋。又想起當年展銘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說:“你瘋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瘋!”
弱飖慢慢地重新跪坐下來,兩只手重在膝上擱好,腕上一對煙水翡翠的鐲子輕輕地碰撞著,發(fā)出一聲清鳴。
雷老爺子問道:“現(xiàn)在他沒事了,你還要留在我這里么?”弱飖點頭,“你想好了?你不后悔么?”
弱飖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都還能有貴人相助的?!彼D了一頓,接著說,“老太爺看得上弱飖,是弱飖的福分?!?/p>
紅燭高燒,一股氤氳的熱氣蒸騰而上,推動著銀紅的燈圍轉個不停,綢上那些工筆美人一回回地從弱飖眼前流過,如日月穿梭,來去往復。
“太太請用茶!”弱飖捧了一只景泰藍的茶盞,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著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里已有了好一會,初時尚裊裊的熱氣已經(jīng)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來歲的女人卻依舊閉目不語,涂滿了鳳仙花汁的長指甲在一只波斯貓雪白的毛間不住揉動。那女人也曾非常美艷過,不過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富貴養(yǎng)出的贅肉早已填滿了她面上所有靈性的輪廓,再重的脂粉也蓋不住眼角眉梢年華已逝的凄惶。三四個小丫頭正給她捶腳捏肩,旁邊或坐或站著十來個女人,從三四十到十來歲的都有,正自顧自地斗牌,好似眼中都沒有這一幕。
“太太請用茶!”弱飖再次重復了一回。
大太太終于不勝其煩了,她輕踢了一個為她捶腳的小丫頭:“去拿!”小丫頭忙跳了過來,接了弱飖手中的茶盞,遞給了大太太。大太太在唇上一抿,“撲”的一聲,一線黃褐的水流噴了端茶的小丫頭一頭一臉。
“這都是什么呀?涮鍋水也比它要好些?!辈璞K應聲滾落,頃刻間便將那榻上銀絲精繡的面子污損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盞,卻聽大太太一邊拭唇一邊道:“小穗,去收拾了!”頓時就又有一個小丫頭跳下來,手腳麻利地打掃干凈。
弱飖皺皺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p>
“罷了,老爺一年收這么多待妾,個個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么名字?”
弱飖叩了個頭道:“奴婢名叫弱飖!”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來,一邊湊過身去看著斗牌,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這名兒,倒似生來就要給人做婢妾的呢!”
弱飖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按說她應該給這些太太姨太太們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現(xiàn)在大太太不要了,余下的該怎生處置?正猶豫著,重重綾羅之中突然擠進一雙烏溜溜的瞳子,襯在無一絲雜色的眼仁上,好似兩顆方從寒潭中撈出的棋子。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過,那是個七八歲的男孩,手里提著個圓鼓鼓的線軸,一根線頭拖在他身后,垂頭喪氣的。
“奶奶,紙鳶飛不見了!”男孩子帶著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邊。
大太太撫著他的頭發(fā),哄他:“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會讓老李給你再扎一個。”
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現(xiàn)在就要!”
弱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奴婢給孫少爺扎一個吧!”“咝”,一幅茵羅被弱飖裁成鳳凰的式樣,蒙上了細蔑扎就的骨架,兩下里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歡呼一聲,高舉了這只通紅的鳳凰,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久雨初晴后的天空一片蔚藍,鳳凰風箏的三道尾翼當空掠過,好似將最絢燦的晚霞擷下一朵。弱飖抬頭看天,湛藍、赤紅,如許分明。她不自覺地合上雙眼,隨手從身邊柳樹上扯下一枚葉子,含在口中便有“嗚嗚”的哨聲顫出。那哨音悠揚婉轉,追著天上的紙鳶,直入云霄。
“你好行呀!”弱飖睜開眼,小男孩不知何時已蹲在了她的跟前,兩眼閃閃發(fā)亮,盡是仰慕的神情。
七年前,娘親從身后拉出來一個小男孩,說:“今兒起,你有個哥哥了!”哥哥為她扎過紙鳶,和她吹響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蟲般追在哥哥身后,如此用仰慕的聲氣說過:“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個男孩子從她生命中刪去,這十六年的生命里,還能剩下什么呢?只是細想這十六年,卻也沒有什么當真值得一記,忘就忘了吧,就當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這么想著,吐出口里的綠渣,燦然一笑,道:“這有什么難的,孫少爺想學,奴婢就教你好了?!?/p>
小男孩拉著她的袖口:“我叫陽陽?!?/p>
弱飖搖首道:“孫少爺?shù)拿麅?,不是奴婢叫的?!?/p>
陽陽繼續(xù)撒嬌道:“別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讓他們叫,他們也配?我喜歡你,就要你叫我陽陽,你敢不叫么?”
好霸道的孩子!弱飖不由有點吃驚,到底是雷家的長房嫡孫。弱飖親了他的面頰一下:“好,就叫陽陽?!?/p>
日頭西斜,紅霞遍天。陽陽依在弱飖的臂間,從領口里拉出一只通體純白的玉環(huán),放在弱飖手中,道:“弱飖,這是我娘給我的,讓我以后送給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你,所以給你了?!彼0椭鴥芍谎劬?,“明天我還在這里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來,聽到了沒有?”
可第二日在柳樹下的人,卻不是陽陽。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寬袍綬帶,一派儒生風范。弱飖只是吃驚了一小會,就明白了面前這人的身份。她走上前去,行禮道:“奴婢見過大少爺?!?/p>
大少爺折了一根柳枝隨手晃動,笑容如冰面上拂過的春風:“陽陽要練功,他也不小了,總不能老貪玩。再說,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興呢!”
弱飖起先有些不明白,為什么他不說母親而說大太太,卻又馬上想起來,這位大少爺?shù)纳甘抢蠣斪釉缫堰^世的原配夫人,不是眼下的這一個。弱飖心想,以陽陽那般的脾氣,也不知這會子正在怎么鬧呢,于是不由失笑。
大少爺將柳條在掌心一擼,又道:“陽陽也真是胡鬧,他說把他娘給他的玉環(huán)給了你?”
弱飖一聽就明白了,從懷里掏了玉環(huán)出來,隔著三五尺扔入大少爺攤開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禮道:“有勞大少爺。這點小事何必大少爺親自來,隨意著人來取不就得了?奴婢這就回去了?!?/p>
大少爺扔開手上的柳條,道:“請留步!我有話說。”
弱飖站定了。春陽和煦,曬得她背上已隱隱沁出汗來。
“你可知,顧三爺要我家和紫家交出傷了他兒子的兇手?說是若不交人,便要從后日起封了碼頭,不再讓一貨一人上水。這事已驚動了官府,連日里上門求告的商人都擠破了門?!贝笊贍敳[起眼睛,“聽說……紫家已有心將你哥哥交出去,私下與顧家和議,再一同對付我家。你進府這兩日,外面可已鬧翻了天呢!”
“奴婢不明白大少爺和奴婢說這些有什么意思?”弱飖拭了拭額角上的細汗。
“老爺子年事已高,他百年后,我們幾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后半生撈不到太多好處;反是跟了顧大少,倒有些奔頭。你這樣的聰明人,怎不知為將來多點打算?”大少爺輕言細語如話家常,“再說,只消你在顧大少面前求情,讓他饒了你哥哥,豈不是輕而易舉?”
碧綠的絲絳在兩人之間拂動著,在二人面上劃過波紋似的影子,一道一道的,搖動著交鋒的眼神。弱飖突然冷冷地笑了,她斂袖再行一禮道:“弱飖既然跟了老爺子,便是寄絲蘿以托喬木。弱飖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飖自家的事,而是老爺子的事。這些語言,大少爺說得固然好,卻不當說給弱飖聽,平白費了口舌?!闭f完轉身便走。
大少爺?shù)穆曇粼谏砗笞穪恚骸澳阏婢瓦@么認定,老爺子不會把你交給顧家?”
弱飖忽然站定了,一雙彩袖臨風曳回,回眸一笑道:“若是換了顧大少,他定是將我交出去了。”
紫家到底沒有把展銘趕出去。聽說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己的喉頭,守在展銘的房門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顧家的事后來終是平息了,好像是撫臺大人親自出面,雷、紫兩家給了顧家不少賠償。
其實雷老爺子并沒有叫弱飖伺候過幾回。不管人前是何等威風,到底是個花甲已過的老人。再說他有十來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數(shù)目的侍妾,輪到弱飖當值的日子,實是少之又少。
有時弱飖想不通,雷老爺子為何還要她?后來她漸漸有些明白,對他而言,她就如同那些搜羅來的玉器珍玩,平日里堆在庫房里也難得見一見,但只要想到擁有這么多美好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頭總能挽住些得意,少年時的艱辛苦楚終于不算枉度。于是她便專心專意地做好自己的角色,把心思盡數(shù)放在綾羅胭脂之中,光鮮亮潔得一如初霽的雨虹。
不覺天時已越來越熱,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飖正和幾個丫頭琢磨著如何收拾那一匹新買的鮫冰絲,楚方卻走了進來。弱飖很是有些驚訝,但不奇怪楚方的到來。楚方是雷老爺子身邊最得意的干將,出入同行,連內(nèi)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飖曉得老爺子這日不在家中,楚方卻為何沒有跟去?
弱飖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幾個丫頭,讓他坐下。楚方卻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銀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游動不已,然后他問了一句弱飖萬萬沒有想到的話:“弱飖姑娘可是練過緬刀的?”弱飖有好一會答不上腔,她緊張地回想自己說過的話,可有哪一句透露過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飖的心思,笑了,道:“練這種柔韌兵器的手勁和尋常人不一樣,是我留心看出來的?!?/p>
弱飖勉強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興,因為她曉得雷老爺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劍。
楚方雙手平端了緬刀奉上,道:“楚方請弱飖姑娘幫個忙,實是迫不得已?!?/p>
弱飖不去接刀,疑惑地問道:“這是為何?”
楚方懇切道:“請弱飖姑娘先收了刀!”
皎潔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動,幻出動人心魂的異彩。弱飖的手不自覺地握過了刀柄,她不假思索地揮刀,這緬刀如有生氣般靈動,弱飖甚至覺得并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著她的手去潑灑出那一道瀲滟的明光。
楚方滿面笑容:“弱飖姑娘的刀法不錯,我計可成?!彼掳莸溃盀榱死准乙婚T老弱,請姑娘助我?!?/p>
這一夜,雷府門外火光灼灼。數(shù)百大漢兵刃高舉,殺聲震天,這是顧家的人馬。而雷老爺子和大少爺、二少爺……所有雷家精銳,此時大約正在顧家碼頭干著同樣的事情。也不知他們是否能想到,自己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過雷老爺子就算是沒有算到,也定是心有所感,否則不會在臨行之前不聽任何人的勸諫,固執(zhí)地留下了楚方。
突然雷府大門轟然洞開。無數(shù)支火把一齊擁進了門,在夜空中劃出數(shù)道虛影,匯成一帶光河。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名黑衣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動的火流中,留下一個無比清晰的剪影。黑衣青年厲聲喝道:“快聚在一處,不可妄動!”他身邊的一人,卻絕沒有那般冷峻的氣度,這時他已經(jīng)為即將到來的勝利興奮得滿面通紅,原是顧大少親自來了。
弱飖在墻角看見了這一幕,她轉身飛奔,一襲淡如月色的羅紗,隱于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顧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剎看到她驚怯回望的眼神,頓時有一種難言的亢奮沖上了頭顱。他不聽黑衣青年的阻止,抽出刀,尾隨她而去。正將聚攏的火把遲疑了,一些擠到黑衣青年身邊,另一些卻追隨顧大少而去。黑衣青年無奈地嘆息,拔刀出鞘,亦跟著奔去。
弱飖驚惶失措,羅衣高高揚起,衣下渾圓光潔的小腳時隱時現(xiàn),就像一頭小鹿誘惑著獵人的好勝之心。獵物終于鉆進了死路。弱飖瞪大了眼睛望著后門上锃亮的銅鎖,而長廊的另一頭,腳步聲雜沓而來,躍動的火光映紅了兩側的粉壁。
顧大少看著她站在黑洞洞的回廊盡頭,體態(tài)嬌不勝衣,倒把先前盡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向她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帶著征服者的傲慢和自喜。
黑衣青年突然叫道:“快出去,這地方可能有埋伏!”可對于美色在望的顧大少來說,什么樣的叫聲也不能讓他清醒分毫。就在那一瞬,機栝“咯吱”的轉動聲從地下、壁間、廊頂上一齊傳出,墻角有陳年積灰簌簌而落,好似整個天地都開始震動了。顧大少悚然而驚。然而就在此時,弱飖手中一蓬銀光閃現(xiàn),伴著尖利的號叫,血噴了弱飖一頭一臉。
“黑復!救我!”顧大少倒在地上,昂頭仰面,說出了這輩子最后的一句話。可是不會有人再理會他。
周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弱飖抬頭再看,黑衣青年移得飛快,撲向來時的廊口,如赴火的飛蛾。鐵門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時,黑衣人已沖至此處。
眼見黑衣人就要沖過鐵門了,門下卻飛起青芒,直沒入了黑衣人的胸膛。鐵門“咣當”一聲落下,整個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眾人推推搡搡間,沒有發(fā)覺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終于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進海底深處,再也無望見得半分光明。
弱飖站在那里還有些回不過神,卻聽到風聲從身后拂來,在她不及反應之前,已有人將她壓在身下,她欲要掙扎,那人輕聲道:“別動,是我!”是楚方的聲音,然后她感到一面披風將兩人覆于其下。然后無數(shù)利刃破空之聲,隨之的就是一次次慘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么不甘而又無奈,伴著一具具身軀重重地砸在地上,這窄小的回廊頃刻間有如變做了十重閻羅殿。
弱飖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風是一件寶物,神兵利器也難傷,可身于其間,再也不能安下心來。當然也有人舞兵刃護身,發(fā)出鏗鏘之聲,可是人力有盡而箭支卻似無窮,不多時就再也無了聲息,四下里靜如天地初蒙,反有另一種今人難耐的恐懼。
弱飖感到楚方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變化,耳畔傳來他越來越重濁的呼吸,她察覺到一只大手往自己身下探來,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又縮回去了。弱飖在心里暗笑,她知道楚方觸到了她壓在身下的緬刀。
又是一陣令人牙根發(fā)酸的機栝轉動之聲,如在世界盡頭現(xiàn)出一線曙光,鐵門終于提起。兩個人從尸堆里爬起來,楚方面色很難看,弱飖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繃緊了臉,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如果不是有了這么一點尷尬的情事,讓楚方有些心神不定的話,他的計劃本是可以大獲成功的??上Ь褪窃诖藭r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幾具尸體向著楚方和弱飖飛來,他們兩個推開尸體的同時,一道黑影從地上掠起,飛上墻頭,橫過火光燭天的夜空,似一只蟄伏已久的蝙蝠。
他在墻頭站定了,慘白的面孔朝向弱飖,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慘綠的!這兩道碧色的目光,如涂了劇毒的箭支,貫穿了弱飖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瀕死的恐懼,幾乎站不穩(wěn)身子。楚方知道,他的暗器沒有落空,而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逃,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與黑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墻頭。
雷家父子就是于此時回來的,攜著踏破顧家二十七處碼頭的全勝戰(zhàn)績。
當他們處置了府里的尸首,聽面色鐵青的楚方講述這一夜的經(jīng)過時,弱飖很有些尷尬地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雖然她幫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說,是在多管閑事。誰都知道,雷老爺子對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于職守,不聞外務,若是自作主張,便是有功,也不會為他所贊許,更何況他極厭惡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霆聽罷楚方的稟報,嘉許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些許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黑復的輕功厲害眾人皆知,你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他遲早也是你刀下游魂。”
他站起來道:“都休息去吧,大家也累了。”衣襟帶著風聲在弱飖身側響起,一時人去堂空,唯余明火寂寥。
“飖姨!”
弱飖訝然望去,原來是大少爺在溫和地淺笑。弱飖慌忙抿了抿鬢,道:“大少爺怎的這般稱呼,奴婢當不起。”
她只是個侍妾,并不是姨太太。大少爺卻似未聽到她的話,又叫了聲:“飖姨!飖姨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好了!”然后饒有興味地打量了她片刻,飄然而去。
自從大少爺改了口,府中上下都開始叫她飖姨娘,可弱飖卻還是不知這算福算禍。過了幾日,本是輪她當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人來喚她。圓月上梢頭,弱飖嘆息一聲,正欲抽下發(fā)上金簪,卻有兩只燈籠飄進她的小院。
“老爺子說,怎么飖姨娘如今脾氣大了,還非請不可了?!?/p>
弱飖半蹲在雷老爺子的面前,為他結上睡袍前襟的絲絳。燭臺上紅燭火光正旺,燭淚縱橫。雷老爺子側了頭,在瞧右手邊的銅鏡。銅鏡中那些殘酷歲月書下的痕跡,筆筆深刻。雷老爺子突然發(fā)話了:“弱飖,你沒跟我時,最想要的是什么?”
弱飖想了想,道:“是每日里可以有個安穩(wěn)的地方入睡,不用怕一覺醒來,這腦袋已不在項上?!彼峦律囝^,做了個鬼臉。
弱飖本來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爺子沒有笑,他再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飾,天可憐見,那時我的眼皮子才叫淺,什么東西看在眼里都金貴得不行呢!”
“哦,還有呢?”
這時弱飖已把最后一條帶子系好,去為他整平領口上的褶子,隨口道:“想讓人敬重吧!”
“為了這個,你才去幫楚方,是么?那本不關你的事?!崩做蝗换剡^頭。
弱飖點點頭,極力輕松地道:“是吧,你看大少爺不是都開始叫我飖姨了么?”
雷老爺子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撼得燭焰一陣飄搖。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飖發(fā)上揉動,將她的發(fā)髻弄得亂七八糟。
“真是孩子氣!那以后就讓你管些事吧!”他笑著說,面上一層層皺起的褶子下藏著太多的陰影。弱飖看不出來他是欣慰,還是傷懷,畢竟她少他四十余年的閱歷和見識。
弱飖爬上榻去,為雷老爺子理順一頭硬硬的長發(fā)。雷老爺子似突然想起來,說:“這一回紫家保存實力,雖然未如我們一般,被顧家攻進了家門,卻比我們遲了一步,只占到五處碼頭,你可知領頭打這一戰(zhàn)的,是誰?”
“是誰?”弱飖隨著他的意思問,但她已非常明白會聽到哪個名字。
“是展銘!”雷老爺子撫了撫頜下長須,道,“這小子是塊好料子。紫老兒也看出來了,說是下月初三,就正經(jīng)請客,招他入贅。”
“哦?”梳齒在發(fā)間頓了一頓,弱飖覺得手臂有點發(fā)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
“要我讓人替你備份禮么?”
“都沒有給我發(fā)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笑了,燭臺陰影下的笑意,落在黃銅鏡中……
腳步落在悒翠軒的陰影中,弱飖抬頭去看這座茶樓。軒中空無一客,老板率伙計守在樓口。
楚方在她的身后問道:“都準備好了么?”
老板腰彎得更低,答道:“所有閑人都驅盡了,上面已布置妥當?!痹捓锿赋鲂┰S興奮。畢竟,被雷、紫兩家選來做談判的處所,這份榮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沒有過的。
弱飖從轎中扶了雷老爺子出來,大少爺也已下了馬,四個人隨著老板,一同上了二樓。樓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東西向置有兩個小幾,幾后各有四只座凳。四面軒窗大開,依然沒有一絲涼風。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爺子并沒有強她同來??伤蛔〕桨胧浅芭?,半是輕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見的?”終于向老爺子請求再三,咸與此會。
可是站在這里,想著展銘正一步一步走來,弱飖的心不由揪緊了,她突然后悔起來。他會來么?會,還是不會?弱飖極力地回想展銘的面容,可發(fā)覺腦子里只那個暮色中的背影還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際遇,未能被孟婆湯水祛盡,似輕煙裊裊,淡薄卻又驅之不去。他或許不會來吧。新婚方才三日,應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飖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這,頓時有說不出的慘痛瘀結于心,卻又覺得情愿他來才好。
突然一個挺拔的身軀出現(xiàn)在弱飖面前——他到底還是來了!弱飖身軀一陣晃動,展銘的目光也向這邊掃了過來。弱飖極力將繃緊的皮膚舒開了些,做出一個恭謙而又生疏的笑意。
這時樓上有了一陣騷動,雷老爺子他們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誰也沒有在意她的異狀。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隱現(xiàn)出一個黑衣青年,與展銘齊肩立于紫老太爺身后。她沒有想起此人是誰,只是恍惚間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實她這時的眼里除了展銘,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霧嵐般模糊不清了。
“黑復!”楚方訝然大叫,這一聲終于將弱飖從夢魘中被喚醒。她怵然而驚。黑復!那個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后仍舊逃走了的黑復!
紫老太爺手中兩只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響,他向著雷老爺子行了一禮,笑盈盈道:“雷老弟,我來晚了。失禮!來來來,給雷老爺子見禮,黑復!”黑復走過來,雙膝跪下,頭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響。
紫老太爺為何要安排這么一場會議,先前雷老爺子幾個人議了又議還是不得其解。但此時弱飖突然明白過來:雖說先頭的約定是兩家合力滅了顧家,碼頭雙方平分,紫家卻保全實力,臨陣退縮,讓雷家占了大頭。但這是他們自家沒膽量,難道還能指望雷老爺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來不成?可是見到這個人,弱飖知道,這場爭斗紫老太爺未必輸了,有了這個人,紫家的收獲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爺這是什么意思?”大少爺拂袖而起。
“黑復這孩子不過是在顧家落個腳,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門下了,請雷老弟高抬貴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占去的碼頭,我就當送了好兄弟,怎樣?”
雷老爺子發(fā)須無風自動:“紫大哥的話是怎么說的……”弱飖知道雷老爺子生氣了,可是她卻明白,紫老太爺?shù)倪@個面子是不能不賣的,今日這一場和議大約就是依了紫家的話而終,畢竟雷家也招納了不少的顧家殘兵。
看著黑復站起,低眉斂目,弱飖如看見一只自幼被主人撫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這么一個人,展銘呀,展銘,你斗得過么?弱飖的目光在展銘身上流連不去,他的婚期才過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遠處看來是風流錦衣,可若是略一細瞧,就慘不忍睹。那些東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針腳,若是讓織出這上好料子的師傅見了,非立時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兩只圓潤白嫩的手指,這手指之前怕是從未觸過針黹吧,縫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來說,應是樁極浩大的工程,看到這衣裳穿在展銘身上,她該多么得意呀?弱飖轉了頭去看窗外,窗外垂楊已濃翠逼眼,上次見時,才只是剛剛露出些鵝黃的芽頭。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這高樓,看那窗外,又有那一點還似那個春雨輕寒的午后?
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讓雷老爺子睡下。聽見他的鼾聲平和下來,弱飖輕手輕腳從雷老爺子懷里掙脫,滾到了床緣上,遠遠避開了他。天太熱了。
大開的窗口里沒有一絲涼風,枝葉如畫在簾上,紋絲不動。天地間似一口巨大的蒸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窗外蟬聲陣陣,每一陣起來時,就如將一生一世的力量在這一聲中用盡,好似有無窮無盡的抑郁焦躁,只能用這樣的大聲吼出,散于夜空。弱飖發(fā)覺自己眼中含滿了淚水時,已經(jīng)不來及了。兩汪冰涼的液體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滾落,是這個夜晚僅有的清涼。她突然死死地咬緊了枕頭,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地號啕大哭起來。
弱飖從沉甸甸的尸身中抽回了刀,看著那人無聲無息地沉下水。血色從刀口中涌了出來,裊裊升起在水中,就如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五年了,弱飖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殺了顧大少后,這把緬刀就已成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爺子傳她的斷流刀法,終于也已練成。弱飖頗有些得意地想:以現(xiàn)在我的武功,在蘇城怕也沒有幾個對手了吧?一串串的水珠順著她的身子淌下來,在腳上匯成一攤水漬。
楚方見到她,有一剎那藏不住的失神,卻又馬上鄭重起來,對她說:“情形不大對?!?/p>
“怎么了?”弱飖看了看四周,紫家的門下已盡數(shù)為他們所殺。盡數(shù)?弱飖突然明白過來,她急促地呼吸了幾下,道,“這一路太弱了,難道……線報有誤?大少爺那一面只怕……”
楚方收劍回鞘,道:“我們趕緊回去!”馬蹄在蘇城平坦的石板上縱躍如飛,驟雨般的蹄聲踏破了許多蘇城百姓的酣夢。這是個無星無月的黑夜,這樣的夜色總讓人生出許多無端的擔憂。
雷府已遠遠在望,正門在這最深的夜里敞開,松明的煙味飄至弱飖的鼻端,以至于她都不再訝異那門口如晝的光亮。壓抑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弱飖耳中,弱飖與楚方對視一眼。難道……當真是……
當二人趕到大門時,人群正打開了一道縫,尋常這時節(jié)早該歇下的雷老爺子走了過來,步伐急切。弱飖在馬上越過眾人的頭頂,看到他揭開了人群中間那具尸首面上的白帕。熾白的火光中,大少爺安詳?shù)靥稍谀抢?,就如他生前一般。突然雷老爺子噴出一大蓬血,盡數(shù)落在大少爺?shù)拿嫔?,于是那樣溫和的笑意也被這怵目的紅色沾染上了詭異的猙獰。
“老爺子,老爺子!”弱飖跳下馬去,飛過眾人的頭頂,帶起的風聲讓火把上的焰光都為之一低。弱飖扶住了雷老爺子,讓他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胸口上。雷老爺子竟暈了過去。
這一戰(zhàn)的輝煌戰(zhàn)果怕是黑復自己也絕沒有想到。原以為最多不過是成功地刺殺了雷家大少爺,誰知自從雷家大少爺死后,就有傳言說雷老爺子受不了打擊,已經(jīng)不行了。本來蘇城人尚不信這話,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來剛強的雷老爺子怎會就此撒手?大家都以為這是雷家放出來的風聲,暗地里準備著報復紫家呢??墒抢桌蠣斪釉僖矝]當著外人露過面,就連大少爺出殯也不曾見他。這傳言竟似越來越真了。
“今兒這事非說個明白不說!”女人拔高了的叫聲銳利如針,刺得人耳膜隱隱生痛,“這個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還有什么好問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承業(yè),天公地道!”
“我呸,你是什么出生,當誰不曉得?婊子養(yǎng)出來的兒,還想上正席?”
“是說誰是婊子養(yǎng)的?你……老虔婆,你以為你是什么正經(jīng)原配……”
“你敢罵我娘?”
便有劍刃拔出鞘來的聲響。
“怎么?想打?”同樣的劍鋒破空之聲,“今兒來個比劍爭位也成,省得有人總端著個嫡子的架子,看誰……”
“咣當”一聲脆響,茶盞被扔了出來,在地上碎成了齏粉。
“滾……”
雷老爺子朽槁如枯木的手從錦帳中垂了出來,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團簇的刺繡上,讓滿屋子男女都是一驚。沒料到已三日未進水米的雷老爺子居然坐了起來。
“我……我還沒死,輪不到你們來爭,都給我滾!”
雖然是病老的雄獅,但余威尚在。這屋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聲。有人想要退出,可還有人卻到底不肯就這么算了,依舊開了腔:“既然父親醒了,那就好辦,這是父親一手打下的江山,父親自要有個處置!”
錦帳被一巴掌扯開,雷老爺子兩只深深凹進去的眼窩從里面鉆出來。他喝道:“你……你們?nèi)ゴ虬?,給我滾出去打,死干凈了正好讓我清靜一刻,滾!”
正在屋里的人猶豫的當兒,門處有腳步聲響起。弱飖在門口,向下略一拜,收刀于肘后,道:“既然老爺子發(fā)了話,就請各位太太、少爺都出去?!?/p>
“你要干什么?你算是什么東西,也說這話?”
“奴婢不算什么,這話也不是奴婢說的,是老爺子說的,只要老爺子還有口氣,奴婢就只聽老爺子一個人的話。三少爺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氣了!”弱飖驀地挺身站起,緬刀在掌中抖開,嗡嗡作響,熠熠生輝。
“算了,我們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爺走了。弱飖閃身讓開,大太太側身而過,擲下一句話來,“看那秋后的蚱蜢還能蹦到幾時?”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著走了。
弱飖收回了刀,向身后的屬下?lián)]了手。眾人退去,屋中總算靜了下來,這一靜,就聽得屋外檐下的那一串鐵鈴鐺響個不休,惶急凌亂。她從爐上倒下一碗藥,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爺子身邊,說:“沒料到我走開一會子,他們就鬧成這個樣子?!?/p>
她把帳子掛上金鉤,扶雷老爺子坐起。雷老爺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側了臉去,不肯再喝。
“喝這還有什么用?算了吧?!?/p>
弱飖想想也是,便起身說:“那我去端碗茶來。”沸水的熱氣騰起來,模糊了弱飖的眼睛。她專注地看著暗褐的葉片在水花中翻滾不休,以至雷老爺子問話時,沒有立時反應過來。
雷老爺子問的是:“弱飖,我強你跟我,你可有怨過?”這讓她呆了一會,以至于開水溢在了手上才發(fā)覺,忙一邊吹著燙紅了的手背,一邊答道:“跟老爺子是我自己情愿的,老爺子何曾迫過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緣上,細細地吹涼茶。
雷老爺子費力地抬起了眼瞼:“其實,我那時若想救你們,本也是舉手之勞?!?/p>
水太燙了,弱飖手中的茶盞不住地轉動,她咬著唇笑道:“老爺當年闖江湖,又何曾有人無故相幫過……況且,都這多年了,這種話何必再說?!毙σ馑萍t梅在寒風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隨波輕蕩。
雷老爺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極地合上雙目,倒不似和弱飖說話,就如同在與另一個自己交談:“難得還有一個不怨懟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樣。我三十出頭的時候還只是個小混混,無立錐之地、隔宿之糧,他娘長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時的處境,除了她那種,我還能娶什么樣的?他娘為我吃的苦頭可不少,但我剛混出點眉目,便嫌起她來了。誰知還沒能讓我寫休書,她就去了……”雷老爺子突然住了聲,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側耳聽著什么。
屋里只聽得愈來愈烈的風聲,弱飖沒有插話,她似聽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無限眷戀的聲聲相喚。
“唉?!痹S久后,雷老爺子幽嘆一聲,“她竟是連做負心人的機會都不給我呢!她死前,我問她怨不怨我。她說,自己選的命,有什么好怨的……那口氣……弱飖,和你方才一模一樣!”
弱飖把茶盞在唇邊試了試,道:“喝一點吧,暖暖胃?!本蛯⑵錅愒诹死桌蠣斪哟竭叀?/p>
老爺子極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進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對你半點好處都沒有。這輩子有你為我送終,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當初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臨窗的高桌上放茶盞,用漠不關心的口氣問:“為什么?”
“其實是不懷好意的。我想著,如你這樣的女人,武功不錯,有頭腦,長得漂亮……我早看出來楚方對你有那么一點意思,放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
弱飖手上一顫,碗蓋用力地合在盞上。
“可若是無端端殺了你,到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讓你出去管事,想著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這由頭便把你處置了……”
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搖如窗外北風中的草木,這倒是她從未想過的。
“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從沒往自己懷里摟過錢,也沒跟別的男人廝混過,倒沒讓我抓住過把柄,不知不覺假也成真了。弱飖,你過來!”弱飖走回雷老爺子身邊,老爺子舉起顫動的手,輕撫她的面頰,“這些年,難為你了!”
弱飖捧著這只手,突然一股悲慟涌上心頭,她猛然把面孔埋于這巨掌中,放聲痛哭。
“別哭了,有正經(jīng)事說呢!有什么好哭的,一個糟老頭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爺子此時的精神倒極好了。弱飖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于是拭盡了淚,凝神聽他說話。
雷老爺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緊了弱飖的手,道:“老二、老三這幾個,都不成的,雷家若還有一絲指望,就是在陽陽身上。我若還能再活幾年,等陽陽大了,就可以笑著走;若是還可以挨上幾個月,至少也能做些布置,讓這幾個畜生不把家當敗光……可眼下,是不成了……”
雷老爺子神情一黯,卻又用極熱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飖:“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碼頭上的人馬地盤全交給你……其實這幾年都是你在管,你約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這幾個畜生都不敢亂動的。楚方前些年看著好,這三四年卻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們兄弟自己不胡來,楚方也沒那個能耐翻了天。弱飖,你幫我守五年,五年后陽陽滿十八,就看他了,那時你嫁人,陽陽他不會虧了你。”
弱飖完完全全地怔住,她從未想過雷老爺子會把這些事托給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幾個頭,抬眼與雷老爺子祈求的眼神對上了,斷然道:“老爺子放心,只要弱飖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許人動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爺子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他的雙手頹然落在大紅的綢緞被面上,死死地抓緊,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皺褶。他竭力從胸膛中蹦出一句話來:“快去!召張三虎他們幾個來,我跟他們說……快,再遲就來不及了……”這是個凄惶的夜晚,簾上樹影幢幢,簾內(nèi)人心杳杳,窗外朔風厲嘯,窗內(nèi)燭影飄搖。
無數(shù)炮仗紅屑浮在嗆鼻的青煙之中彌漫開來,一把把紙錢從人手中撒出,有如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小雪。大門轟然敞開,哭聲伴著“起棺”的號子一并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門。長街行人衣冠勝雪,夾道松柏素幔招搖,這是雷家一月以來的第二次出殯。
弱飖遠遠地落在隊列之后,神情淡淡的,不去學那些女人們搶天奪地卻無一滴眼淚的干號。她不想去做這種戲,那夜落下的眼淚已對得起雷老爺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這種戲,二爺、三爺們見到她時那一聲“飖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會在禮儀上挑她的刺。
幾個家人將趴在坑上不肯松手的太太們生拉硬扯地攙起來,女人們蒼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塵泥。這一起來,哭喊的勁頭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戲,已唱過了高潮,意興闌珊。人們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飖姨婆!”
弱飖感到衣襟被牽動了一下,低頭一看。
“陽陽!”弱飖蹲下身去,舉袖拭去他面上淚痕,可陽陽卻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陣狠蹭,完了才低著頭道:“爹爹說我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哭的,可是我還是沒忍住?!?/p>
弱飖抓了他的雙臂,道:“可飖姨婆不是別人!”陽陽抬起眼看弱飖,那雙眼睛也不再有數(shù)年前的明澈。弱飖心頭割開了一些細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無的隱痛。她將陽陽摟在懷里說,“陽陽別怕,還有姨婆在,你搬出來和姨婆住好不好?”陽陽正要點頭,卻有一只手將他整個從弱飖懷里扯出來。
“休想!”大太太紅腫的眼睛里噴出刻骨的恨意。弱飖緩緩地起身,用一種近乎輕蔑的眼光回視她。
三爺見機跑過來,連聲道:“母親快些走吧,這幾日也疲累得緊了!”
大太太強拉了陽陽,快步走開。陽陽身不由己地隨著走,回過頭來,拋給了弱飖一個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們離去。她信步在荒墳間徘徊。起風了,天地間漂浮著一些黃塵,與墳間未熄的青煙混在一起,攪得四下里混混沌沌的。弱飖忽有所覺,停了步子,問道:“是誰?”
一個人影從塵煙間鉆了出來,答道:“是我,有話要和你說?!痹瓉硎浅?。
“喔,是你?”
弱飖自顧自地走著。楚方趕上幾步,與她齊肩。他起初無言,過了一會,說道:“三爺準備在十月初三老爺五七法事上動手?!?/p>
“哦?”弱飖有氣無力地答了一聲,“三爺找了我,我已經(jīng)答了他了,他讓我代他作說客?!?/p>
“是么?”弱飖再次索然無味地應了一聲,好似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實弱飖并不是全無訝異的,雖說雷老爺子到底指了二爺當家,但三爺決不會就此罷休,一場兄弟鬩墻之爭在所難免,可是三爺如此性急,還是讓弱飖有些吃驚。
楚方被她這般的神情弄得惱了,站定了問道:“都是明白人,幫不幫老三,給個話吧?”
弱飖冷冷一笑:“幫三爺?你大約是要自立門戶吧?”
楚方雙臂往胸前一抱,眉頭也不動地說:“這個自然。誰會真的要幫老三那個廢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瘋?”
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弱飖倒一時沒了話。她抬頭四下張望,天色昏黃,日頭懸在天邊,只余下曖昧不清的一團白影。一個如此冷寂而涼薄的秋日,正適合這場同樣冷寂而涼薄的對白。
弱飖終于搖了搖頭,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爺子給的。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
楚方盯著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認識她,突然大笑起來:“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這般好,終于讓老爺子對你交了心?!背絿K嘖連聲,“原來我竟是高估你了,你還確有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議!”
弱飖面色寒如林間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這輩子最好的年月給這么個糟老頭子,他就不該給你些什么?”
弱飖手臂一抖,將袖子扯回來,扶了身側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氣惱道:“放尊重些!老爺子對我如何,總算是蓋棺論定了;換了你,會把三四成的家當交到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手里么?你讓我?guī)湍?,我又能有什么好處??/p>
楚方靜了一會,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我把全部的家當都交在你手上,怎樣?”弱飖怔住了。只聽他又說,“嫁我吧,弱飖,作我的正室夫人?!?/p>
弱飖聽了這話,細細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撲哧”笑出聲來,仿佛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一直笑到身上發(fā)軟,扶住了一旁的樹干。
楚方的面色一陣陣地發(fā)白發(fā)青,終于忍不住大吼一聲:“笑夠了沒有?有什么好笑的?”
弱飖猛然站直了身,她連連搖頭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當真坐上了老爺子這個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諾的事,而是我自個兒也沒有這么厚的面皮當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你不該拿這種話來哄我?!?/p>
楚方終于默然,過了一會,方道:“那……我與你平分雷家的地盤如何?你現(xiàn)在手里的,遲早要還給雷家,你可想過日后的情形?”楚方的聲音既干且澀,如同這秋日里的風塵。
弱飖猛然僵住了,她腦子里木木的,想說什么,卻沒有發(fā)出聲來。
楚方卻又興奮起來,大聲道:“你何必要去為雷家守什么?難道你真想有一日將手中所有盡數(shù)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憐而生?”
這話在靜寂而空曠的樹間震耳驚心,似一枚躍動的如此耀眼的火焰。弱飖覺得自己如一只飛蛾,明曉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險,卻依然被深深地蠱惑了。
“三日后,我聽你準信?!?/p>
弱飖掂出三炷線香,插在八寶瑞獸香爐上。青煙裊繞,模糊了牌位上朱筆描上的名諱。她已經(jīng)搬出了雷家大宅,這是她在自己地盤上置下的宅子。就為了這個,她也該一生一世地念記著雷老爺子。她在心里默禱:不論日后雷家對不對得住我,我決不能先對不住雷家。老爺子,弱飖說過的話是算話的!
手下過來,遞上一封信,道:“飖姨娘,這是從紫家那邊新來的線報!”
弱飖接過來,走到窗前坐下拆閱。信上說,自從黑復刺殺了雷老大,聲譽一時無兩,眼見紫老太爺對黑復依賴日漸,展銘為和黑復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獲紫老太爺?shù)膶櫺?,預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爺本擬在這日舉事,與二少爺爭奪權力。只要她同意幫楚方助三少爺,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橫飛吧?鎮(zhèn)守在七金坊這雷家重地的精銳應該會被二少爺調(diào)回大宅救急吧?
弱飖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楓樹上,時不時有紅葉落下,在弱飖的視界中劃過道道赭色的殘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緊不慢地下著一場血雨。她身后的香爐上,線香漸漸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飖突然站立,將桌上的紙片拾在手中,湊到牌位邊那一對長明的燭上。紙片頃刻燃起,從她手指間掉入香爐,旋又熄去,余下烏亮的殘燼,仿佛一只倦極的冥蝶,頹然伏臥。
“那,小人去了?!?/p>
“不,你替我給楚方捎封信去?!比躏u從桌上的一疊雪箋中信手抽出一張,提了筆,匆匆寫就,然后裝好封嚴,交付了下去。
信上很簡單:“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陽陽!”楚方的回信跟著就來了,更為簡單,只有一個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興看到弱飖,她也就不去府上討人厭了,早早另請了一幫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里做法事。院子里一早就淹沒于不知所云的誦經(jīng)聲中。弱飖自己也取了一卷經(jīng)書,著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張三虎沖了進來:“不好了,大宅里打起來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飖卻似未聽到一般,繼續(xù)著口中的呢喃。見她如此,四下里被打斷的念經(jīng)聲就又接了下去。張三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這一屋子無動于衷的人們,轉不過神來,這樣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個人覺得重要。
“飖姨娘,你是怎么了?二爺和三爺打起來了!我們還不快去?”張三虎和幾個人沖了上前,把弱飖手中的經(jīng)書往地上一擲。弱飖嘆了口氣,她的面色浸在燎燒的青煙中,神秘莫測,無從揣度。
“我們?nèi)ゴ笳?,是幫二爺好呢,還是幫三爺?”弱飖抬起書卷,問道。
張三虎怔了一會方道:“當然是幫二爺,老爺子終前定下二爺掌家,這是三爺不是?!?/p>
“可三爺也是老爺子的親骨肉,這回破了臉,若是二爺勝了,他還有活路么?”
張三虎哽住了,一時回不上話來。
弱飖重又跪好,書頁在她手中翻得“嘩啦啦“作響。她的表情悲憫而又無奈,道:“讓他們打去吧,打完了,誰活著,我們就跟誰!”
張三虎他們低下頭去,也不由得一聲長嘆,均想道:到底還是飖姨娘想得深些。
日頭一點點沉了下去,小院里也愈發(fā)幽深了,燭光在弱飖面上拂動,她眉目時明時暗,卻是平靜如水,不起半點波瀾。終于又有人跑了進來,大聲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爺和三少爺被楚方殺死了!”
弱飖手中書卷應聲落地,她猛然站了起來:“怎么會這樣?”
“還有,大孫少爺也……”
“不!不會……”
弱飖驀然只覺天旋地轉,跌坐于地,堂上長長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繩子,伴著冷風陣陣,從陰世里向她頸上襲來。
“飖姨娘,飖姨娘……”
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猙獰可怖地在弱飖眼前轉個不休。
“走開,你們走開!”弱飖尖叫,她抱著頭,死死閉上眼。卻有雷老爺子的面孔擋不住地從一片混沌的黑霧里升起,凝視著她,就如那夜般熱切。
“飖姨娘,快起來,這不是傷心的時辰,兄弟們等著你發(fā)話呢?”
張三虎的吼聲伴著一臉刺骨冷水潑上了弱飖的頭。弱飖的神智為之一清,她站了起來,叫道:“走,去殺了楚方這個王八蛋!”
他們沖向雷府,遙遙可見火光映紅了半邊蘇城,沖到近處時,只見到一地的碎肢殘骸,折刃斷箭。
“楚方,你給我出來!”弱飖披頭散發(fā),有如鬼魅,緬刀在手中顫抖不已,似知將有鮮血可飲,興奮莫名。
戰(zhàn)事已近尾聲,躺下的人已永遠躺下,站著的正面無表情地收拾尸身。這居住了數(shù)年的府邸,此時變得面目全非,有如人間地獄。沒有人回答弱飖的叫聲。
“陽陽,陽陽!”弱飖沖進尸堆里尋找,她心中尚存著一絲僥幸,只盼是旁人弄錯了,陽陽或許只是受了傷,或者,死是的其他的孩子。
“陽陽,陽陽!你不能死啊!”她聲嘶力竭地叫著,恨不能這時就放聲哭出來。
“陽陽在這里呢!”一個老仆人渾身浴血,從尸堆中一步步踱出來,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離體而去。他懷里緊緊地抱著一個半大孩子,口里自顧自地嘟囔著,“陽陽在這呢,好孩子,再也不亂跑了,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乖孩子,在老李頭懷里好生睡吧,大少爺又要催你練功去了……”弱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老仆旁若無人地拖著步子走來,她往后欲退,可又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
“在這里,找到了!”幾個大漢跑過來,一下子就將老仆打倒在地,從他懷里將小孩子搶下來。弱飖突然能動了,她毫不猶豫地揮刀,軟刀勁搖,一天血光。她的刀尖抵上了最后一名大漢的喉頭,大漢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弱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為輕柔,輕柔得就好似那個晴明的春日,曾將一只火紅的鳳凰送上藍天的東風。
“他、他、他被追著逃上高……高塔……楚爺讓他下來,說不殺他,可他不肯……我們的人要上去……他就跳了下來……”
弱飖的刀尖不動聲色地往前一遞,大漢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歪了下來。弱飖托起老仆懷中的孩子,如被一個壞脾氣的小主人玩壞了的布偶,骨肉支離,面目全非。弱飖把手伸進他的衣領,在那里她觸到了一枚溫潤而堅硬的東西。弱飖在火光中看著這浸透了鮮血的玉環(huán),最后一絲希望終也摔得粉碎。雖然孩子面目模糊,但是那玉環(huán)是錯不了的。
“楚方,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弱飖已不知道自己刀下倒下去了多少人,她頭腦自從見到那枚玉環(huán)后就沒有再清晰過,陽陽的眼睛在她腦子里一回回地浮現(xiàn),有時又會換成大少爺溫和的笑意,或是老爺子熱切的眼神。除了找到楚方,她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
一柄劍架住了弱飖的刀。這一劍好強橫的力道,連這百煉化為繞指柔的長刀都被蕩開,弱飖抬頭看到一張皺起眉頭的面孔。
楚方喝道:“你失心瘋了么?”
弱飖笑起來,不發(fā)一言,緬刀抖直,朝著楚方劈去。楚方的武功自然要比弱飖高,可是卻沒料到她會如此拼命,不由又驚又怒,吼道:“你這是做什么?”
弱飖尖叫:“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的。陽陽!”
“是為了那個小子?”楚方突然極輕蔑地笑了,架住了弱飖的刀,用平和的口氣說,“你要留下那小子干什么?讓他長大了報仇?”
弱飖的雙目通紅,反反復復地說著那一句:“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其實她心里真正叫著的是:“我答應過老爺子的,我答應過老爺子的……”
“別裝得這么吃驚好不好,你難道真的很意外么?”
這一句如一記悶棍,頓時將弱飖打醒過來,她頭腦中驀然清明一片:“是的,在我答應袖手旁觀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害死了陽陽!”一想到這點,她的手臂頓時垂下,長刀頹然拖地。
楚方哼著走開,丟下一句話:“到底是女人,經(jīng)不得事……”
弱飖茫然抬頭,她發(fā)覺自己站的地方,就是雷老爺子去世的那間屋子外院。秋風襲過,一片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葉片在她腳前翻動不休,她抬頭,見枝干枯裸,齊刷刷伸向天空,如許多只蒼老的大手,正在向上蒼祈求著什么。
隱約間,她似乎聽到有人急切大叫:“不好了,楚爺,紫家的人占去了七金坊!”
“什么……”楚方怒吼,“快,我們快去……”
弱飖想起,就在此處,自己曾伏在雷老爺子的掌心痛哭失聲,向他發(fā)誓會看守住他的家業(yè)、后人。從那時到現(xiàn)在,其實還沒有過完一個秋天。
好一個肅殺深秋!
弱飖坐在妝臺前,略略晃動頭顱,讓那對黑珍珠耳墜在面頰兩側晃動,如兩滴從最深的夜里墜落的眼淚,懸在腮畔,將墜未墜。
數(shù)月前那個南??腿藬y這珍珠至蘇城開價時,所有人驚叫起來,以為他瘋了,一對珍珠居然敢叫出這么高的價。而當弱飖把它們買下來時,倒沒有人驚叫出來——全部嚇呆了。
弱飖想,若是十六歲的自己聽到這個數(shù)字,恐怕倒不會嚇呆,而只會當作天方夜譚一般。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后,疑心弱飖開辟了什么新的財源,因而耗了許多氣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無所獲。弱飖聽到這消息時,笑得直不起腰來。男人明白什么?女人的錢除了花在這上頭,還能用到哪里去?
弱飖看著鏡中的容顏,依然是欺霜賽雪的肌膚,依然是流盼生輝的鳳目??芍挥兴约鹤蠲靼?,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燭臺,一日日地經(jīng)那燭火熏灼。面上擦得再锃亮如新,但紋理深處早積下黏膩的煙垢。弱飖不無凄涼地想著,她雖還未真正老去,但最美好的時光的的確確已流逝不再了。
“姑娘,時辰差不多到了。”弱飖要赴的,是紫老太爺?shù)脑岫Y。紫老太爺三日前回城之時死于一無名少年刺客手中。如果弱飖尚是雷家的人,那么兩家死敵,自不會有什么應酬往來,但雷家成為蘇城老大的歷史已有五年了,五年來,作為蘇城新起之秀的弱飖姑娘,倒是與紫家合作甚歡。
弱飖是為了這次葬禮特意佩上這對耳環(huán)的。因為葬禮上會遇見展銘,她不想與其他的女人一樣烏眉灶眼,當然更不方便在奔喪時花枝招展。她煞費苦心地想了許久,方想起這對耳環(huán)。黑色算是應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貴氣的光潤,也足以襯起她瑩潔的肌膚。她一邊這么做時,一邊在嘲笑自己。這多年來每逢要與展銘會面,她都禁不住要這樣大費周折,雖說從未得知展銘是否看在眼中。
葬禮上冠蓋云集,所有蘇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來了。吊喪只是例行公事,來客們真正的興趣都集中在最后的重頭戲上,由三位紫老太爺生前密友——也是蘇城道上的前輩一齊公示紫老太爺?shù)倪z囑。那遺書中最要緊的,不消說,自是紫家的繼承人。所以弱飖越發(fā)覺得自己臨去前的這一番工夫下得可笑。今日是展銘如此要緊的關頭,多年與黑復的較量眼見就要生出勝負,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會熟視無睹吧。
黃色絲帶飄然而落,白綢緩緩展開。弱飖的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本無子嗣,展銘入贅數(shù)載,恪盡子責,可以相托祖業(yè),著立為繼子……”
弱飖欣然抬頭,卻沒能見到展銘的神情。展銘側著身,身后的帳幔裂開了一道縫隙,顧小姐神采奕奕,容光照人。弱飖看在眼中,覺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幾分艷色。
弱飖轉過頭去,這一轉頭就看見了黑復。黑復的雙瞳泛起了一蒙碧色,一如多年前他在雷府墻頭的回眸一顧,也如同那一次般,讓弱飖有一剎那如臨死境般的畏怯。黑復突然向弱飖這邊看來,弱飖一瞥,他看的原來是楚方。楚方略頷首,回了黑復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弱飖笑了,片刻前尚如刀絞的心境,猛然風光霽月起來,恰如勁風鼓蕩,掃盡一應陰霾。
弱飖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軛,一會兒,保不定還要出去呢!”她回到房里,要丫頭們?nèi)厮畞?。丫頭們以為她要卸妝,結果她卸是卸了,卻又取出香粉,更為仔細地敷了上去,丫頭們面面相覷。
“姑娘,有人捎信來。”弱飖驀然起身,拂落了桌上的粉盒。抽出素箋當空一展,稀稀曠曠數(shù)行狂草,與自己的小楷一般,皆是當年娘親在星光之下扶筆練就的。弱飖一剎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軟。
“備車,我要出去!”
“姑娘這晚么了還要出去?外頭可冷,下雪了呢!”侍女抖開了朱貂的披風,似一團紅云,將弱飖裹在其間。
真的下雪了,只是疏疏落落的瓊粉玉屑寂然而落。伸出手去,一點瑩然入掌,頃刻化去,只余沁膚涼意。弱飖略略撩起窗簾,看著蘇城的繪壁華檐在愈來愈疾的雪中漸漸隱去,不由想到來這里已有十年了。算起來,竟比在北方家鄉(xiāng)呆的日子還要長了。乍見到這鵝毛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慣了起來。在蘇城這些年,細細一想,居然沒有下過幾場像樣的雪,那么今日這一場瑞雪,難道是上天的某種吉兆?弱飖一路上難以自抑地淺笑,許多江湖風浪履過,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日,她卻極想信上一回。
悒翠軒,又是悒翠軒。
弱飖足尖方一點地,便有掌柜的親自迎了上來,道:“姑娘今兒是查賬來了?”
弱飖懶懶地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幾日,怎知你們這些腌臜波皮們,有無藏私偷懶?”
掌柜一臉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說這話,不是難為死了小人?”一入了賬房,卻壓低了嗓子道,“客在里間?!?/p>
弱飖點頭,掌柜退了出去,鐵閂從外間銷上。弱飖在墻上一推,墻上現(xiàn)出一扇門來,門后是一道長梯。弱飖一步步走在梯上,她愈走愈慢,最后雙足幾乎在寸寸移動。最后,她在一道簾子外站定了。不曉得這一次伸出手去,還能抓到什么?若果遂她愿,那這一世蒼天待她未免厚愛?;蛟S她不應如此貪心,可她卻又是如此地不甘??!
弱飖打起簾子,一眼就看到展銘在窗前的席上盤膝而坐。他面上帶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識之日,道:“下雪了!”
弱飖突然心緒平和起來,萬般思緒都溶于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于是也笑道:“是啊,下雪了!”然后走過去,對他隔桌對坐。這兩句話說過,二人忽又無言,好似這一趟來,本就是為了說方才這兩句,就因這幾年罕遇的好雪,才發(fā)起興致,相會故人。
弱飖直直地盯著他,十年了,自從那天看著展銘的背影溶入春雨暮色之中,她還從未這般細致地看他。并不是全無機會,只是眼角方瞥余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獄中滾過,痛得鉆心刺骨,又哪里還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了,賣藝少年漸成江湖頭領,面孔更見瘦硬,眉弓顴骨都愈發(fā)高聳起來。從前清朗如水的一雙眸子,而今卻深邃難測。唇上添了一抹短須,而鬢上一星白斑赫然在目,原來也不復當年青澀少年。那根白發(fā)在弱飖眼中,直如一根銀針扎在心上。
這時展銘突然開腔說了句什么,弱飖同時說:“你有白頭發(fā)了,我替你拔下來?!本湍敲刺竭^身去。她說這話時如此自然,好似這多年間事,都不曾發(fā)生過,他們兩個早早離開蘇城,繼續(xù)流浪,終于得以安下家業(yè),這一日寬坐觀雪,閑話家常。
弱飖撥開展銘的鬢角尋準了白發(fā),兩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只剛硬的大手緊緊地握住。那手掌灼熱,直如一只燒紅的鐵箍,套在弱飖腕上。這熱力有如電流般,頃刻間便已擊遍了周身骨骸。
展銘左手將隔開二人的小幾推翻于地,右臂再用力輕輕一帶。弱飖覺得天旋地轉,已被他打橫抱起,放于席上。這一刻,弱飖只覺身子輕盈如雪,沒有絲毫重量。她閉上眼,腦中卻通明透亮,好似看到墻壁窗紙盡數(shù)化為無形。萬物江山光潤明凈,再無半點塵埃。天地間充斥著潺潺的水聲,間或有耐寒的鳥兒啾呢數(shù)語。
也不知多久以后,弱飖倚在展銘的臂上,聽他道:“弱飖,我們重回一起吧!”她想起來,這就是方才展銘被她打斷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時身軟如泥,神思倦怠,只是在喉間低吟了一聲,覺得這話委實多余。
展銘輕撫她的長發(fā),又道:“你可知黑復久不服我,他已與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爺傳于我,他二人便要聯(lián)手與我為敵?”
終是來了,弱飖有些悲涼地想道,雖說這本就是在宣讀遺囑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還是盼著展銘晚一刻再說。弱飖慢慢從展銘懷里掙出來,撿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紙上已漆黑一片,此時起了風,雪片打在上頭,沙沙作響,今夜的蘇城如此寧靜。自從雷老爺子去世,這蘇城的格局終又到劇變之時。在這樣一個千門競閉的夜晚,許多人家圍爐夜話,恬然入夢。但對其他一些人來說,這卻是個狂躁焦慮的時刻,他們的命運將隨著這二三日間之事而改變。
展銘亦坐起身來,伸手推開窗子,冷氣直直沖上二人肌膚,弱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大團的雪球已卷了進來,襲在弱飖胸上,刺骨的涼,她不由嗔道:“你瘋了!”這話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這般耳熟?
展銘長身站起,任那北風卷一窗雪花當胸,他看著外間蒙眬燈火道:“弱飖,你看這么一座蘇城,天下間再也無一處比此地更為富麗,可也無一處比此更為殘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飾得這般物華天寶?!?/p>
弱飖拉他坐下,關上窗子,渾身抖如篩糠。展銘的眼眸灼灼閃動,大聲道:“弱飖,你可知我當年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覺得再也不會見我了吧?可我不許這樣,我要讓你時時見得展銘這兩個字,常常見得我這個人,決不讓你可以忘卻?!?/p>
弱飖眼中已有淚水潸然欲落。休說是真是假,若是無由聽得這一席話,何以去慰那些蟬聲嘈雜的月圓夏夜?
二人緊緊擁在一處,展銘的下頜挺在弱飖發(fā)上,硌得她隱隱生痛。展銘在她耳邊輕語,“這座城奪去我二人十年歲月,日后,我們要讓它盡數(shù)還來!”
還得來么?失去的只是十載春秋么?不……
弱飖心知坐山觀虎方為上上之策,若是與人聯(lián)手,楚方與她的地盤人手都是從雷家分出來的,牽絲掛縷,糾纏不清。多年來二人生意往來極密,當是不二人選,遠比與展銘合作為佳。以展銘、弱飖二人對戰(zhàn)楚、黑,勝負尚在五五之數(shù)。
不過……弱飖側頭看他想道,當年棄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這些,重又換得他來,也算天公地道。于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辦?”抬了頭,去看他神色。
展銘與她的眼睛對視著,一字一句說道:“在名分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會將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見她!”
弱飖閉上眼,頓覺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掙扎終于攀至極峰。果然,這世上若有人不會拿虛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銘一人。或許是因他看我,已太過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飖仿佛聽到夜色里有人在說:“弱飖這名兒,倒似生來就給人家作婢妾的呢!”她無聲無息地笑了,一如窗外無聲無息的雪。
就這樣吧,其他的女人,弱飖就懶得問了。這世上多少殘敗污爛,還不是一場大雪落下,就蓋了個嚴合密實,變成一個琉璃世界,粉妝乾坤?弱飖想,只要打好眼下這一戰(zhàn),此生也算功德圓滿了。
弱飖坐在樓中,北風穿堂而來,滿屋長幔高揚。她心思忐忑,不時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皚皚,盡失樓臺。
弱飖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復又坐下,道:“怎的還沒來?”
張三虎看了看沙漏,撓頭道:“與約定時分,尚有二刻,都聽說此人生性古怪,極是守時,固不早至,卻也從未遲到?!?/p>
弱飖方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坐回椅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那張空空的椅子。她邀約的人還沒有來。周圍已經(jīng)布置好了,只要那人稍微有異,以弱飖摔杯為號,便會有密如飛蝗的箭支將樓上的人扎成一只刺猬;而弱飖自己坐下之處會破開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況樓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干將,若是他們一起出手,便是黑復、楚方、展銘他們怕也難以相敵。
可是弱飖還是不安心。她再度向遠處眺望,突然在渾成一色的天際,一個小小的白點倏忽飄來,如一枚再尋常不過的雪花。弱飖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就已繃緊了,她等的人來了,這樣的輕功,除了此人,還能有誰?
弱飖上次見到此人時,正率手下精銳,伏于江上渡口,預備行刺抱病歸城的紫老太爺。那夜,滿月清輝撒于江上,江水平緩如一面迎風抖開的長綢。弱飖遠遠見一列人馬過來,那中間擁著的一頂氈轎中,坐的難道真是老奸巨猾的紫老太爺?弱飖心頭抽緊了,手心沁出汗來。她在心中默數(shù)著自己與紫老太爺?shù)木嚯x,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時,是她的斷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時,那時她會全力擊向氈轎,而其余的人會為她掩護的。
當她數(shù)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滿了她全身的功力??删驮诖藭r,她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她扭頭見到一個蒙眬的影子,從皎皎明輝中浮了起來。不過弱飖馬上就發(fā)覺了自己的錯誤,不,不是浮起來,而是穿越。弱飖抬頭時,恰恰見著他御風而來,不染半絲凡間煙火之氣。在弱飖尚在神思迷離之時,那刀光就已裂空而來。時光突然頓住,千載東逝之水,亙古經(jīng)天之月都凝定下來……只是一刻。然后,聲色俱去,只有深藍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殘影。
滿目的喧囂繁華轉瞬即逝,只剩得這一天一地的寂寞,讓弱飖腔子里的一顆心空蕩蕩地浮著,竟沒了個落實的地方。只覺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著自家灑來,只怕也會沉溺其間、雖死無憾。弱飖環(huán)視眾手下,見到的都是駭?shù)綐O致,卻又萬分留戀、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后弱飖才發(fā)覺,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爺?shù)臍洲I。旋即周圍四騎頓時矮去一截,四具頭顱滾下水中。只是一聲,這四人頭顱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后那頂轎子在正中裂開,清明的波光飄過一帶血色,隨波浮載,連江心那輪圓月,也浸成緋紅。
弱飖命張三虎去察這人底細,本沒料到會有結果,誰知還不過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歷放在她桌上。這人本是十余年前蘇城名家之后,累世書香門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爺而舉家就戮。那日后有人見他在城外荒墳上燒紙,未焚盡的黃紙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諱。張三虎本不喜多言的,還是忍不住加上幾句:“此人絕頂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無聲名,正應刻意結交,若能收為自用,當是上上大吉?!?/p>
弱飖猶豫著,并不太想去招惹這個人,那一刀給她留下的悸動太深了,以至于從那以后,她都對自己的刀法失了興致。她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大的能耐去收服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與展銘的會面。
昨日一會后,弱飖就將手中籌碼盤了又盤,算來以自己多年苦心經(jīng)營,敵住楚方那一系人馬,當不在難處。唯楚方此人劍法,尚無人可敵。若集自己與手下幾員大將群戰(zhàn)之,又恐折損過重,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展銘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復,令他渾不費力便將整個蘇城收于掌中,總要有個穩(wěn)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借助此人之力去殺楚方。弱飖并不想與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錢,一方做事,其后再不相干,也就沒了后患。遂令張三虎著人與他交涉,約下今時之會。
長幔輕拂之下,一個幻影附于幔上,揚身入樓中。風鼓羅紗掣回,那幻影便從中落了下來,凝于椅上,化作一個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黃。棕黃的斗笠,一簾淡青色的面紗,將他的面孔掩于其后。
弱飖望著這人,極為好奇,不自覺地在腦中幻出他的面容。雖頭腦中這樣胡思亂想,該說話卻早已干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見先生手刃紫賊,先生得報大仇,實是可喜可賀;蘇城少一惡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欽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禮。
青紗的后面,似有氣息起伏,弱飖知道他定是驚異自己如此坦白。這人肯赴此約,大概有一半是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吧。
“聽聞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與先生作個交易,借先生絕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贈,以壯先生行囊?!?/p>
那人默然片刻,終于開了腔:“你要雇我做殺手么?”
弱飖聽他口氣不善,這問話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備好的言詞應答,不知為何,依舊是心上一寒,道:“哪里敢,只是先生左右無事,空放著大好身手,卻要受那饑寒之苦,便是不在意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輕辱。世上,總是敬銀錢勝于人才。”
那人突然輕笑,如晨間曦芒躍于云層,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開價吧?”
如此順利倒讓弱飖一時沒能答上話來,怔了一會方道:“一千赤金,如何?”
那人面紗拂動了幾下,爽利地回道:“好,就說定了!”說著從袖內(nèi)取出一只圓筒狀物,道,“若尋我時,放這焰火上天即可?!?/p>
“只是先生請讓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誠心合作,總不當如此藏頭露尾吧?”這話是沖口而出的,其實事先并沒有想過如此節(jié)外生枝,弱飖卻極想對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讓她略為安心。
那人驟然定住,他這一定,便讓四下風聲都凝住了一般,樓上眾人俱有些喘不過氣來,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光,他的手驀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風拂過,驅散了山間青嵐。一個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歲的雷老爺子,活脫脫地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時呆住。少年微微笑過,那面上頓時多了些生氣,似山間瑞獸相和,祥禽紛吟,道:“行了吧?”然后跨過桌面,足尖輕點窗欞,一掠而下,在那一帶堆滿了瓊屑的枝頭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飛,與積雪渾然一體,所過之處,居然不曾墜下半點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飖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細細盤問一下此人來歷的。
“錚”!清鳴乍響,弱飖手臂一陣酸麻,當空翻滾了十余步,才勉強站穩(wěn)當,她低頭去看,不由苦笑,隨她多年的緬刀已斷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顫動不已,發(fā)出綿綿不絕的悲吟。受了這么重的傷,它也很痛吧?
弱飖抬頭看向前方。楚方長刀拄地,緩緩立起身來,胸前的傷口中鮮血正涌出??硵噙@柄當年他親手送給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們對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墻頹梁傾。積雪壓了下來,那些易引人懷思的景象盡被掩去,只是滿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爺發(fā)喪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絹蓋了個嚴嚴實實。
四下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余具尸體,血紅雪白,觸目驚心。心腹喪盡,他們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己了??扇躏u只覺得丹田之中空空蕩蕩的,方才擋開楚方那劍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楚方看起來,也并不比她強多少。
她此時既驚且疑,不曉得自己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復,卻為何會被楚方攔個正著,落到這等境地。弱飖一面細細調(diào)均了呼吸,一面慶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便伸手入懷里,摸住那煙花,點燃,一朵碩大的牡丹,當空綻放,其焰將墜之時,復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晝之時,依然明艷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上頓時熱鬧非凡,儼如嚴冬之日,忽作春色滿園。接連十余朵后,方復歸于靜寂。
楚方捂住了創(chuàng)口,手背頃刻間便被血水浸沒??伤坏┡e刀,依舊穩(wěn)如磐石,刀身上殺意凜凜。他對天上那一幕并不在意,諷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個張三虎,已盡數(shù)死于此地,還能喚何人救駕?”
弱飖在心中祈禱:快來,快來……她看著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烏沉沉的無一絲光亮,心知當?shù)杜c肩平之時,楚方便會發(fā)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舍命,必要與敵偕亡的絕招!弱飖知道,這應是他所能揮出的最后一刀了,她更明白自己手中這柄殘刀決然接不了此招。
當?shù)吨挥嘁淮绫阋郊缰畷r,楚方的手突然頓住了,他的面上突現(xiàn)苦笑,慘淡如此時的天地的余光,道:“弱飖,我們?yōu)楹畏瞧磦€你死我活不可?”
弱飖不由心喜,面上卻不現(xiàn)紋絲動靜,答道:“又不是我尋上你,是你自家找來,那黑復與你本是宿敵,你何必助他?”
楚方聽了這話,不滿地叫道:“若你與展銘干掉了黑復,這蘇城便為你二人天下,哪里還有我的活路?你……你為何必要去與那姓展的合流?”說著便生出些戚容來,只是刀上氣勢卻絲毫不懈,愈運愈足,“弱飖,由他們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們兩敗俱傷,你我那時……”
“那時,還不是輪到我們這般打一場?”弱飖卻直起身,冷言冷語地回了一句。
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與肩齊。就在這一刀嗡然作響之時,他身后突然一股惡寒襲來,沒有一絲一毫征兆。楚方見弱飖眼中瑩然生光,不由大驚,便欲轉身回刀,卻已來不及。只能用數(shù)年苦修之力往左一伏,直挺挺撞向墻頭。然后腳下猛蹬,將積雪向來人面上撲去。
可是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內(nèi)便畏然伏地了。那白衣少年手間璀璨的明芒忽閃。刀光過后,只覺天地忽然昏暗,弱飖的雙目一時間竟然有如盲了一般,無以視物。耳邊傳來“啊”的喝叫之聲,待她好容易看清時,見楚方倒在地上,雙手極力抱頭,口里“嗬嗬”亂叫。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條淌血的事物,弱飖看了一會,才醒悟過來,這卻是楚方的舌頭!少年手中厲光再閃,便有血水淋了弱飖一頭一身,更有一物從楚方身上飛起,那事物撞在軟白的殘瓦上,使得大塊雪團落下。那雪團未及至地,便化為赤紅,與血水無異,那竟是一條小臂!
弱飖叫道:“殺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這一聲她拼盡了全力喝出,以此時油盡燈枯之態(tài),居然也震得松針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卻又見耀目之極的刀光頻閃,每一道電擎似的熾光過后,就見楚方從地上跳起一次,如被電擊中的魚兒,躍動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脫飛,彌于眼前的盡是猩紅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見一寸凈雪。
弱飖欣喜之情無影無蹤,心中的恐懼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覺自身處境極危,勉力提氣,便欲逃走。方一動腳,少年立即發(fā)覺了。他放過了在地上猶自撲騰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來,經(jīng)過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躍過,而就那么踩在上頭,仿佛腳下踏著的不過是一方玲瓏的太湖石。弱飖此時已看不出來,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個部位,因為此時這具血肉,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現(xiàn)微黃,可此時,于一地緋艷之間卻白得刺目。他這么一步步走來,弱飖心頭一點點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殘刀,欲要挺身一戰(zhàn),卻又提不起半分意緒,于是將那斷刃往少年身前擲去,也不看可有結果,轉身便跑。
方止邁開半步,就覺身子一輕,然后才感到膝下涼颼颼的,不待她低頭去看,整個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從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見兩樣長形的物件從灰蒙蒙的天際中落下,掉于她身側。那上面的料面花樣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門的緊身長褲的色澤!
這電光石火間,弱飖倒不覺痛,反而心胸中澄明無比,十年間幾許人事倏忽而來,如白駒過隙。她突然伸手從脖子上扯出一根絲絳,叫道:“給我個痛快,陽陽!”這聲音本是尖利的,卻似被厚厚的積雪吸了去,變得啞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將死之時,喚叫兒孫。
刀光毫無猶疑地再次一閃,好似這一聲并未聽入耳中。寒流掠過,弱飖如沒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覺后,弱飖細看渾身上下,卻沒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覺出項上絲絳已空,那絲上的白玉環(huán)呢?
玉環(huán)躺于少年的掌心,通體晶亮。在污血中浸了這多回,它還是這般明潔如初。少年握緊拳頭,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遠遠擲開。
弱飖不由苦笑,為何沒有想過怎么會有人那么酷似雷老爺子?這世上若有人可令張三虎叛她,大約也只有這么一個人。大概是那時有忠誠的仆人將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個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終于明悟,為何張三虎這么快地弄來履歷;又清楚,為何會于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并報仇來的。她這般想時,并無一絲愧恨不甘,只是深覺原來現(xiàn)世作孽定是現(xiàn)世報的,來生之說,終究渺茫。她合上雙目,等著冰涼的鋒刃吻上她的頸側。
可是許久無聲,當弱飖再抬頭時,只見看見那少年衣袂翩翩,躍過楚方的身側時,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動的一團殘軀頓時松懈下來,靜臥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廓,人去無蹤。
弱飖不曉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紅霞般的紙鳶斜過,還有嘹亮的哨聲,高亢直入云霄。她這樣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溫熱的血水從她雙膝斷處淙淙涌出,她的生機也一絲絲隨之離體而去。弱飖覺得很安心,似乎這樣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壞的事情。來去清爽,了無掛礙,不再欠人,也無人欠己。
不再欠人?無人欠己?弱飖突然想起來,不,自己還欠了別人,還有人欠了自己。弱飖猛然坐了起來,扯下一幅衣裙,扎緊了大腿下端。展銘!你現(xiàn)在怎樣?沒了我的援兵,你可應付得來?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還活著嗎?她雙肘著地,五指扣緊了地面,爬行了起來。
一路上不時有石塊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劃來,可她都已全無知覺——其實若有人方才經(jīng)過斷膝之刑而不覺其痛的話,只怕也沒什么可以讓其疼楚。她并不曉得能上哪里尋展銘,平日里精明的頭腦此時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計,因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決不能爬到他們曾經(jīng)約定的地方去。弱飖發(fā)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來,錦衣一縷一縷被磚棱掛下。僅有唯一的意念在對弱飖說: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里狂叫:蒼天呀,讓我再見他一面,再見他一面。我罪孽滿身,可若能再見他一眼,我甘愿千生萬世永墮輪回!
猛然,弱飖的頭撞上了一方堅硬的東西。原來卻是昔日雷家大門的門檻。弱飖將一只手臂越過條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將整個身子翻過去。雙肩卻已虛弱如紙糊的一般,怎么都撐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處,便又滾了下來。反反復復數(shù)回,這平日抬膝可過的石條,卻如天塹絕崖一般,無以跨越!
弱飖終于氣餒,她坐臥于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來,終于是不可再見了!這想法一浮出腦海,支撐著她的最后一點靈智便如雪臨火上,消融無形。她眼前的雪光愈來愈亮,眼中被這白晃晃的光芒占滿了,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在這一刻,還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時驕陽的那種熾光。
展銘腦中發(fā)暈,便是再如何用力,依然吸不進一點氣來。黑復刀刃上的銳光似乎要射透他的眼睛。展銘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方轉過身去,終于見到自己身后的屬下,不敢與他對視,眼中閃過怯懦不安的神情。展銘想開口質疑,可這時整條舌頭已經(jīng)麻痹起來,發(fā)出的只是一些“呀呀”的低聲叫喊。展銘知道他中毒了。
展銘想出劍,但他腦海里弱飖的面孔像馬燈似的轉個不停。幼年的相依為命,那全然依賴信任的目光;十六歲時的訣別,她如此的無情,讓他每一念起忍不住生出無法自抑的殺意,只想與她一劍同刎,讓這卑污的人世再也不能將她奪去;這些年來強作鎮(zhèn)靜的客套,看著她那樣哀婉的眼神,他知道她在乞求他的原諒,而他可以原諒嗎?他不知道,直至他不得已尋她聯(lián)手時他還是不知道,而此刻,他突然知道了。
無論她做過什么……展銘想,我都從未恨過她,讓我如何原諒?
展銘手中的刀一寸一寸抬起,他不能這樣子死去,他知道自己也許不可能逃生了,可是他還是要拼一回,為了能再見弱飖。就在黑復的刀刃已經(jīng)抵到他身前三尺之時,展銘才終于凝聚了最后一絲氣力出劍。只是,已經(jīng)太遲了,那刀風呼嘯而來,像冰凌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陣劇痛,整個世界由煌白轉為漆黑。就在黑與白分割開展銘最后的視野時,有極模糊的影子穿過,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他死死地捂住了眼睛,雙手痙攣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劍從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無所覺。
他等待著,等待著冰涼的刀鋒破開自己的咽喉。他頗有些歉意地想:弱飖,對不起了!就在這時,忽有迎風一斬之聲傳入耳中,展銘雖然見不到,卻還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開的場面,之后傳來的是一聲充滿了駭意的慘叫。展銘沒有聽出來是誰,直到聽到黑復極力壓抑后叫出聲:“你……你是誰?”他方才明白,剛才那一聲是黑復叫的。展銘與黑復交手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這般畏懼。
“你還沒有想到嗎?”很清亮的聲音,只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卻又有一絲藏得不太嚴實的瘋狂。
“你是……雷……陽?啊……快,兄弟們上!救命!”
突然間好像什么閘門被突然打開了,刀刃撞擊的聲音,哭叫聲,匯在一起,塞滿了展銘的耳朵。展銘卻沒有去聽,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個念頭:弱飖,我來找你了!
在他身后,那個清冷的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我今日且不殺你,我讓你一點一點地死掉……”
雖然不是向著他來的,可展銘聽到這話,依舊忍不住哆嗦了幾下。他凝起最后一點內(nèi)息將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經(jīng)血流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憑著記性摸到自己的住處。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么人,好像他們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陽去了。
他將要推開自己的臥房,卻聽得妻子在和丫頭說話:“黑復為何不回話?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嗎?”
展銘突然渾身如墜冰窟。
“小姐,你真要置姑爺于死地嗎?”
“他到底忘不了那個女人!我決不能讓她們在一起!就算他納別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讓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決不!你以為他死了,我還能活么?我情愿一起死!”從未有過的堅決,平日里妻子的語氣有多溫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銘一時萬念俱灰,方才或者還有些復仇的念頭,這時胸中卻只余下白茫??帐幨幍囊黄2恢侨素撍?,還是他負人,不知何為是,何為非。他只有一個念頭:逃走!什么恩,什么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能再聽一次弱飖的聲音,那便死吧!
他模糊記得臥房后面有個小側門,通過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過去,幸喜那小門居然未鎖。就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有什么東西撞到了他頭上,他抓住了那東西——好熟悉的紅松木琴桿!
展銘突然想起來,當年他入贅紫家之后,本要將這胡琴扔掉。是紫小姐說這是他們初見時所操之琴,要留下來做個念心。展銘緊緊將琴抱在懷中,一時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著這琴來,十年后抱著這琴走,天意啊!這樣抱著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過是和從前一樣了!
“那姑娘可醒了嗎?”
這是弱飖聽到的第一句話,她想:我死了嗎?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藥香沖鼻。
“這姑娘可真可憐。這幾日不太平??!”
“說是前日城里幾家又打起來了,弱飖姑娘和展大爺都不知去向,黑大爺也讓人傷了,怕是被誤傷了的?!?/p>
“阿彌陀佛,我兒呀,你這幾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銘到底是敗了?他在哪里?弱飖略動了略身子,發(fā)覺腿上斷處已包扎妥當,經(jīng)這一睡氣力也恢復了許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從床上爬了下來。這間小屋只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間說話。正對著床有一扇小門,門從里面閂上。她爬了過去,輕輕取下門閂,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經(jīng)化了大半,看來她這一睡也有了一兩日的時光。泥濘不多時就透過了她的衣裳,濕嗒嗒地涼,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著,如同數(shù)把小刀割動一般。多日未食,那昏黃的日頭照在她眼前,一陣陣地發(fā)暈。她以為自己已爬過千山萬水,可其實才不過是數(shù)十丈,便已力盡。
弱飖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心道:展銘呀展銘,我能上哪里找你呢?忽然有幾個細弱的音調(diào)隨風飄來,再用心去聽時,卻又不可聞。順著樂音爬了一會,終于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飛燕》!
弱飖渾身浸于樂曲聲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覺,又覺如此之死,真是毫無可懼。忽然那樂曲“嘎”的一聲,現(xiàn)出雜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澀。弱飖不由氣惱,怎的死時所聞都是生澀之曲……生澀?弱飖猛然坐起來,陡然漲了百倍的力氣,那曲子好似將生氣一絲絲映在她身上。她雙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點,向著那琴聲起處爬去。
琴聲漸近,越過一道巷角,弱飖抬頭,見一個蒼郁的身形蜷于墻腳,灰壁灰衣,幾不可辨。那人聽到動靜,停了手中之弓,側頭回望。弱飖喜喚一聲,叫聲卻又被生生斬斷。展銘的雙眼空無一物,赫然垂下兩道干涸的血跡!
“?。 比躏u抱頭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來。
忽然一雙手將她如風車般疾搖的頭顱抱定了,之后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要緊,不要緊,弱飖!”聲音入耳,弱飖腦中現(xiàn)出一線光亮,覺得圍遭一切,一片片回歸原位,漸漸又拼就了一個與往常無異的人間。那雙手往她身下?lián)崛ァ?/p>
弱飖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殘肢處落下。
展銘的唇角一陣抽搐,但卻一笑:“弱飖,從今后,你幫我看著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遠處,好似有人叫嚷著:“聽說了嗎,黑大爺遇刺了!”
“好像是先頭老雷家的人!”
“那黑大爺好像只是受了傷,讓幾個手下拼死搶了下來。那一戰(zhàn)喲,血水流得……”
這些聲音隱隱淡去,好似一本大戲唱畢,厚重的簾幕緩緩拉下,隔去散場的鑼鼓。在那臺上,還會有人銀槍狂舞壯懷激烈,還會有人水袖曳回淺吟低唱,還會有人春風得意逸興高歌,還會有人傷時感遇愁緒滿懷。一撥撥戲人上了又下,于他們之前,也將于他們之后。只是從此后,和他們再也無干。
不知過去多少年月,風霜催人速老。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墻根下一個乞人拖著一面草繩麻袋織就的席子走來,席上跪坐著個乞婆,雙膝下卻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來直挺挺的,不會避人,原來是個瞎子。
婆子道:“老頭子,就是這里吧?!?/p>
乞人應了一聲,坐了下來。一株黃桷樹從墻縫間探出枝葉來,灑下一幅綠茵。
婆子從褡褳里摸出一只缺了三四個口的青瓷花碗來,從葫蘆里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來,道:“先喝了吧!”乞人接過來喝了,交回給婆子,婆子手抖抖顫顫地將碗放于身前的地上。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駁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調(diào)從上發(fā)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飛燕》!
本文首發(fā)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3年08月下
sdjzdx202203231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