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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垃圾分類

      2022-03-22 16:20:47龐余亮
      四川文學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豆腐渣師傅垃圾

      □文/龐余亮

      男人四十一枝花,男人五十豆腐渣。這是女領(lǐng)導常掛在嘴邊的話。在快跨入豆腐渣的那年臘月,也就是我四十九歲那個臘月,女領(lǐng)導說得特別多。估計她把我當成孫悟空了,這句話正好是緊箍咒。提醒。警告。潛臺詞是:快成豆腐渣了,可別再嘚瑟了,可別出什么幺蛾子了。

      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當然是錯誤的,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手機也是錯誤的。拿起拖把拖地“做樣子”是錯誤的,真正拖起地來“存心地滑導致謀害”也是錯誤的。

      我越是不嘚瑟,女領(lǐng)導的脾氣反而接近爆表。爆表的程度差不多從三段直接漲到了九段。我是不會上當?shù)模瑢幵赋蔀閵A著尾巴的豆腐渣。

      為了不和女領(lǐng)導發(fā)生碰撞,我學會了做一個逃跑主義者。理論根據(jù)很多,比如,“豆腐渣”眼不見為凈。比如,三十六計,“豆腐渣”走為上策。比如,“豆腐渣”要去外面完成我每天10000步的必修課。

      如此甩手逃跑等于變相抗議也是錯誤的。必須在下樓的時候,還應(yīng)該時刻把女領(lǐng)導放在心上,主動請纓扔垃圾,把女領(lǐng)導已分好的垃圾一一扔到樓下不同顏色的垃圾桶里。

      “別扔錯啦!”

      “得令!”

      “什么得令不得令?!不能扔錯!”

      “曉得?!?/p>

      只有我回答“曉得”這個詞的時候,女領(lǐng)導這才放心讓我這個“豆腐渣”接過她手中的各類垃圾堆。

      “扔完記得洗個手?!?/p>

      “曉得?!?/p>

      無論是“曉得”還是“不曉得”,10000步完成之后回家,還要“曉得”洗手。專門講投降和招安的《水滸傳》里的“曉得”這一詞是“省得”。省得。曉得。不省得。不曉得。但無論“省得”還是“曉得”,豆腐渣的生活就等同于垃圾。生活。垃圾。過去是往一個垃圾桶里扔垃圾。自從有了垃圾分類,這樣的生活方式就變成了:生活。垃圾。垃圾分類。往不同顏色的垃圾桶里扔垃圾。豆腐渣的生活就是這樣波瀾不驚。

      生活波瀾不驚并不等于沒有波瀾。最近的波瀾產(chǎn)生于我家女領(lǐng)導和在北京上大學的林公子微信通話之后。開始的時候,女領(lǐng)導并不滿足于微信通話,她需要的是和我們家林公子的視頻通話。這是她和林公子上大學前的約定:媽媽會很想你,必須保證每天10分鐘視頻通話。林公子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不答應(yīng)。到了北京,林公子堅決不同意視頻通話,他只接受微信通話。林公子的口氣很堅決。女領(lǐng)導本來還想堅持,我悄悄暗示她,兒大不由娘,如果再堅持的話。這微信通話的待遇也會取消的。因為人家翅膀硬了。

      “什么人家?不是你兒子?如果不是你這個做老子縱容包庇,他哪里會這樣不聽話?”

      我什么也不會說,豆腐渣的命運連臭豆腐的命運都不如。

      臘月應(yīng)該是那個長硬了翅膀的林公子放寒假的日子了。過了臘月十五,女領(lǐng)導就忙好了過年的一切,就等林公子放假回家了。

      事情做完了,女領(lǐng)導就不再折騰豆腐渣了,而是會讓我這個豆腐渣陪她一邊吃零食,一邊追看電視劇《人世間》。那個愁眉苦臉的雷佳音,惹我們家女領(lǐng)導哭了好幾回。

      臘月二十下午,也不知道為什么,抹干眼淚的女領(lǐng)導忽然拿過我的手機。我們家女領(lǐng)導經(jīng)常檢查我的手機,我是一點也不害怕的。沒密碼,沒隱私。但我沒想到女領(lǐng)導是用我的手機給林公子打語音電話。還用了免提。過了會兒,那邊響起了林公子極其不耐煩的聲音。女領(lǐng)導又把手機移動到她的面前,說不許你老爸想你啊。過了會兒,女領(lǐng)導和林公子聊了起來,說了她又準備了什么好吃的東西時,林公子突然打斷女領(lǐng)導,說他準備后年考研沖刺,寒假不回來過年了。

      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把手機又扔到我面前的女領(lǐng)導慌亂而焦慮,癱坐在沙發(fā)上嘆息。

      “喜鵲尾巴長一長,娶了媳婦不要娘。”

      女領(lǐng)導的情緒立即轉(zhuǎn)移到喜鵲的尾巴上了,對我的安慰不理不睬。林公子那邊掛了手機。這個臭小子,捅了一個馬蜂窩。我俯身收拾女領(lǐng)導面前的零食殼。這個月的訓練,我已知道這些零食殼都叫作“廚余垃圾”。

      我還是錯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枝花,不是所有的零食殼都叫廚余垃圾?;ㄉ鷼な恰皬N余垃圾”,開心果的殼就不是“廚余垃圾”,而叫作“其他垃圾”。

      再后來,我就屬于“其他垃圾”了(本來豆腐渣是屬于“廚余垃圾”)。女領(lǐng)導把這件小事迅速擴大了。如果因為這次歸類不準確,我們家分類垃圾被社區(qū)檢查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得到的1分沒得到,那會在我們這個單元拿不到前3名。前3名的獎勵是3卷垃圾袋。天啦,就這3卷垃圾袋,我們家女領(lǐng)導把坐在書房里的我數(shù)落了整整1個小時。

      女領(lǐng)導說不是錢的問題。

      我說不是錢的問題是什么問題呢?

      女領(lǐng)導說她從來就不是見錢眼開的人。

      女領(lǐng)導說得當然全對。所有的“對”都是她的,所有的“錯”都是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大魚吃小魚。在我們家,林公子在北京上大學,家里就兩條魚。女領(lǐng)導當然是大魚,我必須是心甘情愿被吃的小魚。當然,我也是那個不到五十歲的豆腐渣。每天必須走10000步的豆腐渣。

      今天我不想在馬路上完成這10000步了,我想躲到人民公園里完成這10000步的必修課,即使人民公園有為了防疫而需要的煩人的登記手續(xù)。

      公園里滿是中年男人和老年男人。我敢肯定,他們基本都是被脾氣大的女領(lǐng)導“趕”出來的豆腐渣。有的豆腐渣和豆腐渣打牌,有的豆腐渣和豆腐渣下棋。這都是自暴自棄的豆腐渣。還有一部分努力想做一枝花的豆腐渣,紅紅綠綠的運動衣,構(gòu)成了圍著公園中心湖轉(zhuǎn)圈的暴走團。

      我無法加入打牌的豆腐渣團隊,也不想圍觀下棋的豆腐渣團隊。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我尾隨著暴走團的尾巴走了一圈。微信的步數(shù)頓時上升了2000多步。再想女領(lǐng)導有關(guān)“開心果”的訓話就沒意思了。我想如果跟著他們再走4圈,10000步必修課就完成了。

      濫竽充數(shù)的人只要心安理得,是很容易混下去的。可我的身體素質(zhì)的確就像豆腐渣,到了第三圈,我已落后大半圈。到了第五圈,我整整落下一圈,好在我的10000步快完成了。也幸好落后一圈,準備脫離軌道的我就被多年不見的薛師傅逮住了。

      平凡的日子被熟人逮住了是有意思的。本來豆腐渣們的生活是波瀾不驚的,即使有林公子不回家過年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微波,對我的生活沒有多大沖擊。林公子回家,最高興的是女領(lǐng)導,她會每天過得特別忙碌而充實,而我則被繼續(xù)孤立在家,成為大魚小魚都不吃的小蝦子。我暗暗感謝那些被我誤分的“開心果”殼,如果不是那些“開心果”殼,我就不會到大公園來,也不會被薛師傅逮住。

      薛師傅是父親生前非常要好的工友和棋友。薛師傅笑著講了他的兩個孫子是白眼狼的故事。他去南京幫著帶大了,進了幼兒園就不要他們了,還嫌棄他不會說普通話。于是薛師傅又回來了。我趕緊也“出賣”了我們家林公子的情況,同樣是個白眼狼。

      薛師傅感慨地說他們這一輩早翻篇了,比起我去世的父親,他算是賺大了。為了不讓談話太過于消極,我講如果不是我上初中的時候他們下崗的事,我極其有可能在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也進機械廠,極其有可能成為薛師傅的徒弟。因為父親說全廠就薛師傅脾氣好技術(shù)好。薛師傅哈哈大笑,說我父親是愛屋及烏。論技術(shù),全廠還數(shù)我父親林來根。再后來,薛師傅就說到了高建年。我還一下子想不起來高建年是誰。

      “高建年,就是差點成為你的老丈人,那個想招你為駙馬的高建年。”

      薛師傅又說了一大通我的“老丈人”和我父親恩恩怨怨的故事,薛師傅說我父親和他都和這個狗脾氣的高建年吵過架喝過酒還斷過交。當然后來又和好起來了。

      高建年不是我的“老丈人”。我也不能承認這個“老丈人”。要是說給我家女領(lǐng)導聽的話,會引起世界大戰(zhàn),甚至宇宙大戰(zhàn)。女領(lǐng)導的父親,也就是我真正的老丈人,正和老岳母一起在蘇州為我小舅子一家做牛做馬呢。

      薛師傅說高建年的一生比電視劇好玩,比如打老婆。

      “這個老高啊,怎么下得了手的?”

      這是父親常常感慨的話。

      “都是黃湯灌進去了呢。”

      這是母親的回答。

      他們不說名字,我也知道是那個高建年。高建年除了上班,就是喝酒。如果不讓他喝酒,他就打老婆,去婦聯(lián)檢討。再酗酒,再打老婆,再去婦聯(lián)檢討。

      豆腐渣們的時間也是豆腐渣。薛師傅一邊陪我慢慢走著,繼續(xù)說高建年后半生的事。高建年的第一次離婚是前年的事。68歲的他賭輸了家里準備幫女兒女婿買房子的5萬塊。他老婆堅決離婚。

      離婚在如今并不是什么新鮮事。這個高建年,如果不喝酒不賭博,還是很有人樣的。高建年和發(fā)妻離婚后,無法一個人過日子,先后和好幾個女人合伙過日子。后來和一個58歲的女老板登記結(jié)婚,結(jié)婚那天,高建年發(fā)了喜帖,去了一部分老工友。薛師傅也去了,沒收賀禮,只收了一幅書法作品:

      一對老新人,

      兩臺舊機器。

      一天動一次,

      一動就吭氣。

      不動不服氣,

      再動就歇氣。

      薛師傅說到這里的時候,禁不住大笑起來??赡苄Φ锰珔柡α耍又謩×铱人云饋?。我估計這是薛師傅寫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常說他們都是大老粗,唯有薛師傅肚子里有墨水。記得薛師傅第一次見到我,就考了我一個問題,一張桌子四個角,用刀切掉一個角,還剩下幾個角度。我當然答錯了。我說3個,其實是5個。那次薛師傅也是這樣哈哈大笑的,只不過,那時他的笑聲很年輕。

      在父親那幫老工友中,除了有墨水的薛師傅,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高建年了,高建年開口就是滿嘴巴像機關(guān)槍一樣的粗話。很多年之后,我聽說外國有個作家寫了篇《丈母娘罵人辭典》。如果當時把高建年的粗話收集起來,足可以編一本《高建年粗話辭典》。記得那年機械廠拔河比賽。薛師傅是龍尾,我那矮胖的父親是龍頭,指揮官是穿中山裝的高建年。他把粗話說得投入而忘情,氣勢如虹。對方的指揮官也跟著說,生生把一場拔河賽帶成了粗話比賽。后來,再也沒有見過說得氣勢如虹、響徹云霄的粗話比賽了。

      女老板很快和高建年離婚了。高建年現(xiàn)在是一個人過。

      “為什么不再結(jié)婚呢?”

      “好名聲出去了呢。”

      和薛師傅分手回到家,首先按照女領(lǐng)導平時的教育,去衛(wèi)生間用消毒液洗手。洗完手,女領(lǐng)導停止了在沙發(fā)上刷抖音的動作,一臉神秘的微笑看我。

      我以為林公子改變主意又回家了。女領(lǐng)導說不是。我心里咯噔一聲,不是林公子就是我的事啊。還是科技發(fā)達,今天我的微信步數(shù)已超過了15000步。這足以證明我沒有艷遇女同學,更沒有經(jīng)過什么粉紅色的足浴店。

      “我沒問你這個?!?/p>

      “你一沒錢,二沒膽……”

      女領(lǐng)導的話中滿是鄙視和不屑。我已習慣于這樣的鄙視和不屑,這是一種哈巴狗的性格。在女領(lǐng)導的這么多年訓練下,她的鄙視和不屑反而讓我理解為一種變相的贊許和鼓勵。哈巴狗可是越鼓勵越興奮的。

      于是我就跟女領(lǐng)導匯報公園豆腐渣奇遇記,怎么看到暴走團,怎么跟著濫竽充數(shù),怎么遇到薛師傅,薛師傅照顧孫子之后又怎么回來,還講到高建年,一個人生活的高建年。

      接著,我講到了拔河比賽,講到了拔河比賽后,指揮官高建年要認我做干兒子的事,還要把鐘山表塞給我做見面禮。

      我沒說“老丈人”的事,沒講高建年會說粗話,更沒講高建年的賭博、離婚、結(jié)婚又離婚的事。多年的經(jīng)驗教訓告訴我,如果講了這個事,無論我的口氣是羨慕或者憤怒,女領(lǐng)導會說高建年就是垃圾。能講垃圾人的人自己也是垃圾,這位優(yōu)秀小學教師還會借題發(fā)揮,把垃圾人的事設(shè)計成填空題、選擇題、簡答題、問答題,甚至會做出大論文。在漫長的日子里,女領(lǐng)導會成為詭計多端的考官,讓我這個可憐的小學生時時刻刻做、反反復(fù)復(fù)做。做對了是低分,做錯了會是負分。低分和負分的生活待遇都會降級的。

      “后來的鐘山表呢?”

      女領(lǐng)導還是抓到了一個細節(jié)。

      當然還回去了。

      “老丈人”和“干爸爸”的事還是有大區(qū)別的。為了確保不露餡,我趕緊祭出薛師傅說他孫子是“白眼狼”的故事,延續(xù)到空巢老人和老年化社會的悲涼。

      我家女領(lǐng)導果真就中計了,感慨說到了正在北京的那個“白眼狼”,每個“白眼狼”都是微信上專家說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都是忘恩負義的高手。

      “他們……就是我們的明天呢。”

      陷入情緒中的女領(lǐng)導所說“他們”肯定包括了薛師傅和高建年兩個人。

      我似乎有點愧對女領(lǐng)導的信任,趕緊起身做晚飯。

      我只會下面條。一碗面條呈現(xiàn)給女領(lǐng)導,女領(lǐng)導竟然狠狠夸獎了我。反復(fù)說起一個成語:相濡以沫。

      女領(lǐng)導還說這個成語是莊子說的,就是寫《逍遙游》的那個莊子。

      女領(lǐng)導高估了這碗面條。她不知道我心里的拔河比賽還在進行,高建年率領(lǐng)父親和薛師傅得到了冠軍。是父親上臺領(lǐng)的錦旗,下來臺,父親把錦旗披在我的肩上,穿中山裝的高建年摸著我的頭說我不錯,最適合做他女婿。我當然知道女婿是什么意思,用剛剛學到的粗話回罵了他。高建年哈哈大笑,竟把腕上的鐘山表擼了下來,套到我的手腕上,說是給乘龍快婿的定親禮,他回家就給他寶貝公主高麗麗說,他這個做老子的,給她招到一個好駙馬了。

      城北是老城,越往北走,童年的記憶就撲面而來,道路是變了,兩邊都是綠化植物,好在那些刷了新色的老樓群還是原來的輪廓。

      薛師傅不肯領(lǐng)我去見高建年。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從他支支吾吾的解釋中,我大致明白了什么意思。高建年見了他還是用粗話罵他,過去在廠里,高建年說粗話,罵所有的人,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但現(xiàn)在他不習慣了,真的不習慣了。他不喜歡別人說粗話,也不喜歡別人罵他粗話。有次他嘴巴里稍微冒出了一句粗話,被他的孫子批評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也這么大年紀了……很不舒服?!?/p>

      薛師傅還是提供了高建年的手機和住的社區(qū)。他的這話其實也是變相地給了我一次心理建設(shè)。高建年見到誰都罵,見到我肯定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我怕不怕高建年罵人。人都活成豆腐渣了,還怕幾句粗話嗎?況且還是熟悉的人。上初中之前,高建年一直叫我女婿。就因為“女婿”這個詞,我有點怕見到他。后來我上了高中之后,機械廠徹底解散了,我就再也沒見過這個高建年。再后來,父親生病去世。聽說他很傷心。凌晨父親火化,他說好來送行的,但由于傷心過度,把自己灌醉了,等他醒來,父親的葬禮早已結(jié)束。薛師傅說,后來高建年在我們家辦豆腐宴之前又把自己灌醉了。

      靠近社區(qū)便民中心是一家饅頭店。臘月底的酒酵饅頭店特別有煙火氣,做饅頭的籠屜有好幾米高,蒸氣翻騰,做饅頭的師傅像是出沒在仙境里。我買了10個饅頭,心想,如果高建年家沒有準備過年的饅頭,這饅頭正好送給他。如果他不要的話,那就帶回家,我自己過年吃。況且有了這一袋饅頭,我進社區(qū)便民中心就比兩手空空更加心安理得。

      社區(qū)便民中心辦公的全是女人,嘰嘰喳喳地討論垃圾分類的事。很多老人根本不懂垃圾分類,教了好多次,還是不會。實在太麻煩。

      垃圾分類的事討論好了,她們又在談?wù)撃杲K獎的事。

      我插不上嘴,只能聽著。過了會兒,有個中年女人看到了我,很警惕地問我從哪里來,有什么事。

      這種問法就證明她們是熟識社區(qū)居民的。

      我直接問起了高建年。中年女人開始沒聽懂高建年,后來我說了幾次,還說到了他喜歡喝酒,中年女人頓時懂了:你說的人是那個高科長。你一開始說找高科長我就知道啦。但我哪里知道高建年叫高科長呢?薛師傅也沒有說,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沒有說過高建年是高科長呢。

      “這個人麻煩。”

      不管麻煩不麻煩,我還是要找到高建年的。按照中年女人提供的地址,我知道了具體的門牌號。轉(zhuǎn)了幾個彎,又穿越黑魆魆的樓梯,終于找到了高建年家門口。

      我開始敲門,敲了十幾下,沒有人開門。敲門聲引出了對門的老太太。老太太先問我是他什么人,我說是他遠方的侄兒。老太太又打量了我?guī)紫?,估計是想從我的臉上找到跟高建年相似的部分。后來她示意我拍門,因為這個人說不定在睡覺。喝多了就睡覺。醒來繼續(xù)喝。

      拍門還是沒人回應(yīng)。

      “不在屋里,那肯定出去鬼混啦?!?/p>

      老太太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很蒼老也很無奈地嘆氣聲。

      我回到家,女領(lǐng)導表揚了我,今天的微信步數(shù)達到了24000多。她提醒我要注意不要勞累膝蓋,有許多散步狂人最后膝蓋都出問題了。

      到了晚上,我還在想著掛在高建年門上的那袋酒酵饅頭??赡苁钦娴淖呃哿?,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夢見了機械廠、說粗話的高建年。他還是那樣脾氣大,把我掛在他門上的饅頭都扔在樓梯上了,那些饅頭在樓梯上滾個不停。老太太的嘆氣聲依舊在我的耳朵里回蕩。我再也睡不著了,扔在地上的饅頭,應(yīng)該屬于“廚余垃圾”。

      早上起來,我跟女領(lǐng)導說到我夢見了父親。

      女領(lǐng)導說快過年了,要給地下的父親燒年紙了,所以這才夢見的。

      其實我知道,我夢見父親是因為高建年,他曾經(jīng)為了父親反復(fù)喝醉,肯定有他的大感情在里面。雖然薛師傅安慰過我,一個人要把自己灌醉,什么理由都可以的。父親去世后,大家都在忙生活。日子越過越快,除了自己家里的人,其他人都成了車窗外的雨滴,一晃而過。母親常說父親是塊石頭。父親在家是沉默的,不說話的,也沒有脾氣的。但父親肯定有故事的。薛師傅講的父親都是我熟悉的父親。我很想跟高建年談?wù)勎也恢赖母赣H。

      我也快到了父親下崗的那個年紀了。

      第三天晚上,我終于遇到了高建年。其實第二天晚上我也摸過去的,明明他家門里的燈亮著,門縫里全是酒氣,就是沒有人開門。估計又喝多了。這次不用敲門,門沒關(guān)好,我一推開門就進來了。

      高建年比想象中老了許多。

      桌上是我的饅頭袋,還有一盆看不出是什么肉的砂鍋煲。

      忽然,他站起來,用筷子指著我,問候了我一大串粗話。喉嚨很大,這粗話我是熟悉的,但也和他的衰老一樣,粗話里的力道沒有了,在臘月夜晚的寒冷中更是可憐。高建年家沒有開空調(diào)。我找了一圈,沒有空調(diào)。他看我找空調(diào)的樣子,以為我是社區(qū)的,又問候了我一大串粗話。

      等到他的粗話雨下完之后,我向他介紹了我自己。我把父親的名字說了三遍,他這才好像記起了我是他的老朋友林來根的兒子。

      “來盅?”

      高建年還用袖子拂了拂身邊的凳子,意思我坐下。

      我必須坐下,也只得坐下。女領(lǐng)導批評過我的性格,總是縮頭縮尾,還多愁善感。是林黛玉與林沖的合體。女領(lǐng)導有所不知,林沖最后上梁山了哇。我今夜好像就是上梁山了,喝酒,吃肉。砂鍋里的肉爛乎乎的,放了太多的味精。酒是蘇北一家酒廠生產(chǎn)的高度酒,不知道是山芋釀造的,還是小麥釀造的,反正很沖腦子。兩杯酒下肚,我有點暈。好在我發(fā)現(xiàn)高建年并不計較我喝不喝完杯中的酒,我就開始偷懶。我開始說父親林來根,但高建年的火車根本開不到我的軌道上來。他罵那女人。我一直不能確定他說的那女人是誰。后來還是聽出來了,是他的前妻,也就是高麗麗的媽媽。高建年不是總動手打高麗麗的媽媽嗎?為什么還要這么仇恨呢?

      高建年的話越來越多。他可能也沒人聽他說話,他說了他每個月的收入,退休金4000多,寶貝公主偷偷貼他1500。他一個月快6000,全部吃光用光賭光。高建年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賭博和其他的嗜好,他說他就想哪一天成為路倒,這樣那女人就開心了,從年輕的時候,他只要喝醉了,她就罵他去死。高建年越說越糊涂,我還是聽出來了,現(xiàn)在他想跟著那女人和高麗麗一起生活,還有個寶貝外孫。但那女人不同意,跟高麗麗說,只要他去,她就立即跳長江。說到這里,他說了句粗話。意思是:人一仰,二十一根指頭全朝上。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跳長江誰不會呢?”

      好不容易把喝多了的高建年安頓到床上,替他關(guān)燈、關(guān)門。我趕緊騎小藍車回家,我還拐彎到了超市買了口香糖,又去外面走了走,這才回家。我家女領(lǐng)導已睡熟了,他又開始忙開了。好在林公子答應(yīng)回家過年了。女領(lǐng)導說她要爭取在林公子回家之前,把書房營造出像大學自修室的氛圍。

      早上起來,我還是打電話把晚上的情況告訴了薛師傅。薛師傅正在趕往南京家人幸福團聚的車上。他說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我知道薛師傅的意思。人生很多時候,就是“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但誰也不會穿越時空啊。昨天晚上高建年把“跳長江誰不會呢?”先后說了十幾遍。他肯定醉了,我想塞給他的1000塊紅包也沒送出去。我懷疑他還是沒把我認出來。

      林公子提前一天回家打亂我再次去高建年家送紅包的計劃。這個家伙,總是給我們一驚一乍的享受。林公子一回家,女領(lǐng)導目光就完全在他身上了,但我的目光也在林公子身上啊。女領(lǐng)導是我兒子的女管家,我則是兒子的第一服務(wù)員。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總想替他做些跑腿的事,但兒子不讓,林公子會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懂,除了替他吃下女領(lǐng)導給他準備的他又不太想吃的各種美食。

      女領(lǐng)導也不再為我搞不清垃圾分類而生氣了。生活有時是清晰的,有時又是糊涂的。比如我很清晰,我已經(jīng)變得相當自覺,我已經(jīng)弄懂了垃圾分類。綠色垃圾桶。紅色垃圾桶。灰色垃圾桶。黑色垃圾桶。這是生活的四胞胎呢。社區(qū)居委會幾乎也不檢查垃圾桶里的分類垃圾了,臘月底了,垃圾太多了。都在期待來年,新年來了,一切都會順順當當?shù)摹?/p>

      臘月二十九那天下午,我特地當著女領(lǐng)導的面上了體重秤,對著上面的數(shù)字夸張叫道,我必須繼續(xù)我的步行鍛煉了。女領(lǐng)導這才發(fā)覺我這幾天的微信步行數(shù)量少得驚人,她恩準我半天時間步行,把前幾天欠下的全部補回來。為了保證她和寶貝兒子待在一起的完整時間,女領(lǐng)導竟然把步行太多會傷害膝蓋的科學道理給忘記了。

      高建年在家。中午肯定喝了酒,我趕緊塞給他紅包。他推托了一下就收下了。他以為我是上級來慰問的,說了許多感謝政府的話。

      我趕緊說起我父親的名字林來根,還有薛師傅的名字,他終于想起了我,說了我的父親林來根很多好話,在他的敘述中,我的父親從不喊苦喊累,有榮譽也不爭,就像是機械廠的雷鋒。高建年說他就想和這樣的好人做親家,跟好人學好人呢。還有,到了好人家不吃虧呢。

      高建年對我們家的表揚里有那1000元紅包的嫌疑,我趕緊轉(zhuǎn)而問他怎么生活。他說他早上從來不吃,只喝水,三大杯水。中午去小飯店代伙,中飯60多元,晚上40多元。一瓶酒正好二頓。有錢打打牌,衣服送到干洗店。現(xiàn)在過年了,小飯店馬上就不開伙了,他是買砂鍋回家的,一口氣訂了十五個砂鍋,他算了算,一天一只砂鍋,正好熬到明年飯店開門。砂鍋也不用洗,吃完就扔。

      高建年說得很輕松,我似乎聽到了每天晚上他往樓下扔砂鍋的聲音。砂鍋破裂,寂靜破裂。在眾人的詛咒聲中他沉沉睡去。

      生活,其實就是習慣。開始不習慣,后來就慢慢習慣了。感覺不習慣的話,只要被生活的拳頭捶打幾下,肯定會習慣的。

      我突然感覺后腦勺一陣熟悉的涼風。

      回頭一看,差點叫出聲來,不是社區(qū)女領(lǐng)導,是我家的女領(lǐng)導。

      女領(lǐng)導的跟蹤能力太強了,估計她肯定早懷疑我了。為了掩飾我暫時的短路,我趕緊向女領(lǐng)導介紹高建年,這個老師傅就是我常常跟你說的干爸爸。

      “哪里是干爸爸,是老丈人!”

      高建年糾正了我。

      后來,高建年就不讓我說活了。他開始回憶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父親的青年和中年。我父親去世后他的痛苦。再后來不說我和父親了。而說了我和高麗麗的很多事,他說他看中的是我,但他批評我太老實了,根本不主動。他說一直想培養(yǎng)我和高麗麗的感情,但最后還是陰差陽錯。

      高建年的回憶很深情,就像抒情詩人。

      他敘述的話語中竟然沒有一句粗話。

      我無法也無力阻止這個說個不停的老抒情詩人。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提前到來。我家女領(lǐng)導的眼神里根本沒有高建年,而是我這個豆腐渣。

      女領(lǐng)導的眼睛里全是憤怒和不屑。

      重溫舊夢。癡心妄想。不自量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這是我代替她罵我的話。

      但是我代替不了她。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不再去想我們家即將開始的最最嚴重的風暴。我的腳邊是一只空砂鍋。我知道,砂鍋的碎片跟開心果的殼一樣,都屬于“其他垃圾”,必須投進黑色垃圾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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