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路把歌唱（散文）

楊春

青春低吟

九月的末梢，戈壁油城克拉瑪依已經(jīng)在追逐秋的腳步了，學(xué)生從地上拾起金黃的白楊樹落葉，又抬眼望望湛藍高遠的天空，就都興高采烈地唱起歌來。

一九八五年秋，我十四歲，因為中考成績好一些，就跑去克拉瑪依第六中學(xué)借讀。剛到克拉瑪依那天，姨說要帶我去“大樓”買東西，我以為大樓是多么高的樓，到了一看“東方紅百貨大樓”也就兩層，姨指著正在建設(shè)的一個大工地，自豪地說：“那是個商場，三層樓呢?！?/p>

“幾棟樓，兩條街，一個公園沒有猴……”是克拉瑪依給我的最初印象。從城東頭步行至城西頭，也就一個小時，路上的風(fēng)景盡是四層五層火柴盒一樣的灰色樓房，是石油工人的居住區(qū)——大約一九七九年前后，江蘇籍施工隊浩浩蕩蕩開進克拉瑪依，支援油城建設(shè)，建起了幢幢灰色樓房，命名為：工人新村、前進新村、光明新村……

樓內(nèi)的設(shè)施也大體相同，一式一樣的六七十平方米房屋結(jié)構(gòu)，一式一樣的木頭柜、鐵制床，就連喝水的搪瓷茶缸也一式一樣寫著“新疆石油管理局”字樣。去同學(xué)家串門看到這么多的“一式一樣”，感覺很不理解，問了才知，同學(xué)家長都是石油職工，住房、家具，包括鍋碗瓢盆全部統(tǒng)一配給。

大概是重視教育的緣故吧，學(xué)生最先入住了樓房，四層五層的教學(xué)樓是城市最動人的景觀。教職員工就住在老舊的平房里，雨夜時會拿著臉盆在屋里接雨，大風(fēng)天聽著撲撲棱棱巨響的窗子，擔(dān)心大風(fēng)把木窗吹跑了，又擔(dān)心大風(fēng)把屋頂掀翻了，整夜不能入睡。老師們夜里睡不好，早晨就盼著風(fēng)接著刮，可偏偏風(fēng)就停了，只好黑著眼圈去上課。

學(xué)生沒有不盼著刮大風(fēng)的，好像待在家里聽風(fēng)聲是非常美的事情。我是克拉瑪依的客人，不知道“大風(fēng)天學(xué)生停課”這條規(guī)矩。一個大風(fēng)天，我走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

風(fēng)嗚嗚地嘯，從天上傾下來的塵土迷了我的眼睛，亂飛亂跳的沙石打得我皮膚生疼。我像泥鰍一樣沿墻根溜邊，沒有墻根的空曠地帶就成了斷了線的風(fēng)箏，任憑風(fēng)把我吹得東倒西歪。

我摔倒了，像一截折斷的樹枝跌落，我哇哇地大叫，風(fēng)卻把聲音吹走，連我自己都聽不到。

有一扇門向我打開，有人將我拖進屋子，又奮力關(guān)上了門，我安全了。

那一天，我見到了王雁君。

王雁君是老師，教高中語文。王雁君在大風(fēng)天救了我，憐惜我，又因為我姨在學(xué)校做校醫(yī)，使得我搬出十幾個人一間的學(xué)生宿舍，成了王雁君的舍友。

王雁君二十四歲，并不是很漂亮，不艷麗也不嫵媚，但她臉龐白凈，個高又窈窕，走起路來像春風(fēng)吹拂的楊柳那樣惹人注目。說話帶著平靜的感情，她一朗讀課文學(xué)生們就都安靜下來，像聽一場音樂會那樣心情愉悅。我們宿舍的窗臺上，栽著一盆水仙花，水仙花開放了，我覺得王雁君是一朵盛開的水仙花，美麗、沉靜、淡雅、芬芳。

學(xué)生食堂的飯菜簡單又粗糙，白面饅頭五分錢一個，炒土豆絲、蓮花白一角是一份，紅燒肉是周五才有的奢侈，八角一份。教師宿舍是一片紅磚結(jié)構(gòu)的平房，王雁君不喜歡去食堂擠熱鬧，總在宿舍做飯，西紅柿雞蛋面，撒上幾粒翠綠的蔥花，香氣飄出一里遠。蔥也是她養(yǎng)的，青瓷花盆有數(shù)個，洋蔥和水仙并排放在窗臺上。水仙花賞心悅目，洋蔥苗可觀可餐。不論冬夏，我們的房間總有綠色點綴，總是生機盎然。

王雁君很喜歡我。我剛從兵團來城市，單純得像一張沒有一絲劃痕的白紙，在我這張紙上寫字作畫是一件簡便又令她開心的事，所以她總愿意告訴我，這件事是這樣的，那件事應(yīng)該怎樣做。

夜里，我們總是聊天，從睡下了就聊，聊到半夜，不知為什么總是聊不完……

起初聊的是家里幾口人，父母做什么事。這些事情就像一大把氫氣球，第一次離家的我總想跳起腳抓那些氣球，抓住一個淚漣漣，一個抓不住也是淚漣漣，王雁君便有些不耐煩。有一天，她把我從被窩里拽出來，像研究一只西瓜熟沒熟那樣端詳我的臉，輕嘆一聲：“孺子可教矣！”

十四歲的我并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是說我五官還算端正，還是說我骨子里尚有一絲可供調(diào)教的東西?，F(xiàn)在回想起來，王雁君認為把一個鄉(xiāng)下土妞調(diào)教成略有城市氣息的姑娘，是一件頗有成就感的事情，而我是這成就感的受益者。

她一樣一樣地教我，比如走路應(yīng)該挺直腰板，坐下應(yīng)該兩腿并齊，吃飯不要發(fā)出聲音，說話看著對方的眼睛……這些教導(dǎo)像一塊塊打磨平整的石塊，鋪平了我成長路途中的溝溝坎坎。

她還教我唱歌，大多是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甜蜜蜜》《又見炊煙》等等。每一首歌我們都循環(huán)往復(fù)唱很多遍，與當(dāng)時剛剛流行起來的收錄兩用機如出一轍。鄧麗君的歌是娓娓道來的輕言細語、淺吟低唱。有時候，我唱拐了調(diào)，或者唱錯了詞，腦門上都會吃上一記“毛栗子”。被彈了“毛栗子”也不生氣，繼續(xù)跟學(xué)跟唱，漸入佳境越唱越好。

唱歌之后，我們談?wù)撘路鯓哟瑸豸斈君R流行什么顏色、什么式樣的衣服。王雁君的男朋友在烏魯木齊工作，她總能緊跟烏魯木齊大街上最新的流行趨勢。我們討論哪位女教師穿了什么，誰更時髦。那時候“時髦”這個詞就像現(xiàn)在的口紅一樣，是姑娘們裝點門面的必需品。王雁君卻不時髦，黑色套頭衫、黑色微喇長褲是她初秋時節(jié)的日常裝扮。這身打扮顯得她身姿窈窕又莊重矜持，卻不能表達一個年輕姑娘的活潑開朗和對明媚色彩的大膽追求。而我能看到王雁君內(nèi)心里住著一只金絲雀，拍著翅膀在雨后初霽的彩虹間飛翔。

有一天，王雁君在烏魯木齊的男朋友托人帶來了禮物，一件天藍色蝙蝠衫，一條寶石藍牛仔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牛仔褲，簡直被迷住了?？粗跹憔┥吓Ｗ醒澑@曼妙的身姿，看著王雁君自我陶醉開懷大笑的神情，我感覺眼前有一扇七彩夢幻之門，王雁君引領(lǐng)我走了進去。

聊得最多的還是王雁君的男朋友，以及他們談情說愛的書信。書信分兩種，一種是牛皮紙信封，上面印著烏魯木齊某學(xué)校的地址，信簽紙也印著同樣的名稱，那字跡豪放，如雄鷹展翅翱翔長空。牛皮紙信有四五十封，一摞摞用橡皮筋捆著，一只帶蓋的紙箱是它們的藏身之所。那些信有的已經(jīng)磨損，有的還是簇新的，代表著經(jīng)歷過的歲月，閱讀的次數(shù)和讀信人對信的珍愛。另一種是白色信封，王雁君一筆一畫寫上我們學(xué)校的地址，那字跡清秀，似春來江南梅點枝頭。有時候，王雁君夜里寫完信，一刻也等不得，就央我陪她去郵局。郵局距離學(xué)校兩三公里，要穿過一片小樹林，樹林沒有路燈，黑漆漆的，每次路過那里，我們都手牽著手，心跳得像揣著一面鼓，鼓槌是我們狂奔的腳步。這片黑漆漆的小樹林后來建成了文化步行街，小橋流水，長廊雕塑，每到夜晚，各色燈光大放異彩，每每穿行其中，當(dāng)年驚擾我的鼓槌還會咚咚作響。

潘老師是陜西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新疆工作。一年前的一次教學(xué)培訓(xùn)，王雁君見了他第一面，頭腦還來不及形成任何想法的時候，心就咕咚一聲栽了進去，栽進了深淵谷底——王雁君猜想潘老師也是。他們開始了漫長而甜蜜的異地戀。

周六是要工作的，每周只休周日一天，相見千難萬難。鴻雁傳書較為便利，騎自行車的郵差每天盡職盡責(zé)把信件和包裹送往全城?？死斠朗且蛔诨臒o人跡的戈壁灘上建設(shè)的石油城，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從外地遷移而來，與親人的聯(lián)系無一例外地依靠郵政系統(tǒng)的滿負荷運轉(zhuǎn)。

信幾乎每天都有，有時一周五封。我美麗的語文老師擁有她的幸福時光，讀信，寫信，然后把信貼在胸口入眠。

每一封信都被讀了再讀。與沉靜的性情合拍，王雁君讀信也是默默地讀。我不知道信中寫了什么，談著詩文還是柴米油鹽，但我喜歡看她讀信時的神情，仿佛乘小舟，偎依著愛人，在幸福的河流中蕩漾。她時而微笑，時而輕嘆。笑的時候，頰上有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淺坑，那淺坑顫動著，使得她的表情瞬間清朗；那輕嘆其實不是輕嘆，更像是一股氣流，一股混雜了多種情緒的氣流——比蜜還甜，比天使還純真，這股氣流在油城的夜空慢慢升騰，聚集成一片云朵，云朵下方的每個人就都感覺到了幸福與美滿。

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的路況不是很好，柏油路、石子路、鄉(xiāng)間土路接力般存在，長途客車不能當(dāng)天抵達，得在獨山子或者奎屯住一晚。寒假將近的一個周末，潘老師意外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大門口。而潘老師出現(xiàn)的情形，至今還是我們聚會時的談資。

我們說他是潰敗而逃的士兵，他說他是凱旋的戰(zhàn)士。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從一場火走來，軍用大衣后衣角有一個大洞，露出灰黑色的棉絮；護耳雷鋒棉帽缺了一個耳朵，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臉，像瘋長了一季的藤蔓。只有那副寬邊眼鏡是透亮的，被仔細擦拭過。他的目光從玻璃鏡片后頭穿過來，刀片似的銳利、清爽。

潘老師乘坐的長途客運，我們叫“解放大轎子”，取暖設(shè)備不是暖氣包，而是汽車排氣管。排氣管鋪設(shè)在座椅下。那天，潘老師太累，在車上睡著了，軍大衣落在排氣管上被烤焦，引發(fā)了一場小小的火災(zāi)。

王雁君是飛奔而去的，惶惶地站在潘老師對面，隔在他們中間的是一片濃得抹不開的情愫。圍觀的老師學(xué)生大聲起哄，七嘴八舌的聲音像一根根棍子，將情愫攪得七零八落，相視而立的兩個人就都有了一絲羞澀……

那是新疆大戈壁的冬夜，路燈很黃，云很厚。云上面壓著雪，正等著風(fēng)把云吹開一道口子，好急急重重地墜落到地上。那個冬夜，是王雁君與潘老師相戀以來唯一不寫情書，不讀情書的夜晚。而王雁君的興奮如三月的大戈壁土層，表面還覆蓋著稀薄的冰碴兒，底下卻早蘊藏著萬點春意了。

雪夜放歌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克拉瑪依工作，單位報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學(xué)校找王雁君。

那是一個下午，我抱著幾本準備送給王雁君的小說，走進闊別多年的中學(xué)，我踏上學(xué)校門前的石階，心臟仍在發(fā)熱。我向看門大爺打聽王雁君老師的辦公室，大爺笑著說：“王老師？那不就是。”恰巧路過的王雁君竟也看到了我，飛奔著跑過來，哇哇叫著將我抱住，我能感覺到王雁君的欣喜萬分，我和她是一樣的喜不自禁。我們嬉笑著撿起落在地上的書時，眼淚已掛在我們臉上。

當(dāng)年用作教師宿舍的那片紅磚平房已被幾棟教師宿舍樓替代，王雁君結(jié)婚分到一套六十八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在六樓。房內(nèi)設(shè)施極為簡單，一套人工訂制的帆布沙發(fā)是當(dāng)時較為時髦的家具，幾張木板訂成的書架，一看就是潘老師的手藝。兩人都是老師，家里最多的就是教案和書，書架擺滿了書，床上、沙發(fā)上是書，地上也是書。我欣賞著墻上掛的，桌上擺的，一張張結(jié)婚照，情不自禁地想：“為最愛的人穿上婚紗，一定有著被幸福暈紅了的蘋果般的臉龐，一定有著被愛陶醉了的如星子般的眼眸?！?/p>

王雁君與潘老師一九八八年結(jié)婚。按當(dāng)時的政策，夫妻分居五年，可以申請調(diào)動，王雁君調(diào)去烏魯木齊，或者潘老師調(diào)來克拉瑪依。

王雁君做了幾個炒菜接待我，自然有西紅柿雞蛋面，翠綠的蔥花從窗臺上的盆栽直接剪來，切得細細碎碎撒在面上，我吃到了當(dāng)年的美味和清純。她家的陽臺上養(yǎng)著很多綠色植物，我看到幾只空的青瓷花盆，便問：“怎么沒有水仙花?！蓖跹憔托α耍骸艾F(xiàn)在是八月呀，水仙花還沒有栽呢?！?/p>

當(dāng)晚，我在王雁君家留宿，繼續(xù)我們的臥談會。王雁君責(zé)怪我離開四五年不給她打一個電話，也沒寫過一封信，我解釋了一番，發(fā)現(xiàn)很難自圓其說，也就罷了。王雁君翻著我送來的幾本小說，問我在讀什么書，讀沒讀過余秋雨的散文《文化苦旅》，還有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我還真沒讀過，連聽都沒聽到過，她把這兩本書找出來，讓我?guī)Щ厝プx。

我突然想起來似的問她：“當(dāng)年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你怎么從來沒教我讀書，教得都是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梳頭?！彼χ骸澳銊倎砟菚恋枚嫉粼耍涯阕兊矛F(xiàn)在這樣洋氣，我容易嗎？”

從此，我們常來常往，她不去烏魯木齊，或潘老師不來克拉瑪依的時候，就在一起過周末。那陣子克拉瑪依市已經(jīng)有了一條商業(yè)街，以準噶爾商場、新華商場、大十字商場、東方紅百貨大樓為主體向四周輻射。自由市場也有準噶爾市場、紅山市場、油建市場等，周末人們可以到黑油山公園蕩起雙槳，在人民公園休閑游玩。

新華書店是兩層樓，學(xué)生練習(xí)冊、油田工具書居多，偶然也能買到最新出版的文學(xué)書。有一天，我們?nèi)ス鋾辏吹焦衽_上放著一套《金庸武俠小說全集》，很大的紙箱，有五六十本那么多。兩人把口袋里的錢全部掏出來，還是不夠，王雁君就讓我留在書店看著書，別讓其他人買去了，她騎自行車回家拿錢。之后，我們談?wù)摰脑掝}便經(jīng)常是武打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金庸武俠小說已流行多年，《射雕英雄傳》等電視劇也熱播很久了，我們才開始閱讀，才開始喜歡，算是后知后覺。后知后覺一樣癡迷，一樣沉醉。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比起做師生來，我們更適合做朋友。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我和王雁君去了一趟烏魯木齊。

王雁君有個哥叫王維國，是一個大車司機。一連數(shù)天大雪，王維國突然渾身無力，臉色比白紙還要白，皮膚上有大片的瘀斑，緊急送去醫(yī)院。經(jīng)過會診，醫(yī)生懷疑王維國接觸到放射性元素，患上了急性再生障礙性貧血。

醫(yī)生建議轉(zhuǎn)去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治療，又說一種進口藥可穩(wěn)定病情，烏魯木齊新特藥店有賣，希望病人能在三十六小時內(nèi)用上這種藥。

王雁君計劃一大早出發(fā)去烏魯木齊，買上藥連夜趕回。

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的高等級公路早已貫通，利用排氣管取暖的“解放大轎子”也已淘汰，寬敞整潔，可容納五六十名乘客的大巴車，早晨十點從克拉瑪依出發(fā)，下午四五點便可抵達烏魯木齊。

在烏魯木齊明園，新疆石油管理局設(shè)有班車點。夏天的時候，早班車八點開始，每小時一班，可以說乘客隨到隨走，非常方便。白天忙工作的人們還可以選擇夜班車，傍晚上車，在車里睡一覺，天明就能到烏魯木齊，一點不耽誤辦事。到了冬天，早班車的發(fā)車時間推遲到上午十點，夜班車也基本停發(fā)。因為新疆的冬天實在寒冷，經(jīng)常下暴雪，冰雪路面行夜車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我自告奮勇陪王雁君去烏魯木齊買藥，王雁君用一個大大的擁抱回應(yīng)我。

為了追趕時間，王維國所在的重油公司派了一位老司機，開著一輛雙排座的皮卡車。

滿天飛雪，大地與天空相接，白茫茫一片混沌。道路光滑難行，車禍連續(xù)不斷，有翻下路基的，有兩車相撞慘不忍睹的。老司機開車小心翼翼，天黑透了才到烏魯木齊，而我們沒有時間休息，我們得買上藥連夜趕回克拉瑪依。

我們直接去了王雁君在烏魯木齊的家，其實就是潘老師的單身宿舍，一個很小的房間，但收拾的整潔干凈，可以看出潘老師是一個勤快的人。潘老師安排司機在宿舍休息，以恢復(fù)體力開夜車，我們仨去藥店買藥。

王雁君家距離藥店有十幾站的路程，公交車已停運，我們得走著去。零下二十?dāng)z氏度的冬夜，寒風(fēng)像一把鋒利的斧頭砍在身上。

潘老師穿著半舊的毛革服。新疆冬天寒冷，阿勒泰生產(chǎn)的毛革服，因其保暖與帥氣兼?zhèn)?，受到青年男性的追捧。王雁君身上嶄新的列寧式呢子長大衣，是潘老師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那陣子凡時髦一點的女子都有那么一件列寧式呢子大衣，厚實筆挺還束腰，盡顯女子的窈窕曼妙與英氣時尚。潘老師是王雁君追逐時髦過程中永遠的支持者。

我則穿著剛剛時興起來的羽絨服，但在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冬夜里，即使穿著保暖度最好的羽絨服，我也凍得夠嗆，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像一節(jié)樹枝在風(fēng)中顫抖。

我聽見肚子抗爭地大叫，那咕嚕咕嚕的聲響，撥開呼呼的寒風(fēng)，異常高大地站在我面前，甚至走在我旁邊的潘老師也聽到了。

潘老師帶我們找到一家馕坑，烤火吃馕。好心的維吾爾族大爺看我吃得急，倒了一缸熱茶給我，我也不客氣，抱著茶缸暖手，又急急地喝熱茶暖身子。

我們邁開大步，繼續(xù)向著藥店行進。烏魯木齊沒有太多的高樓，從友好商場到紅山的大街上，開業(yè)不久的友好商場是最高的建筑。街上沒有行人，連貓狗都沒有，夜色里到處是雪花飄過的劃痕。

不知怎的，潘老師唱起了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起先，他是獨唱，后來就變成了三個人的合唱。我大聲高歌，想著這樣莊嚴雄偉的一首歌，居然如此貼近生活，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藥裝在恒溫箱里，而藥店的人告訴我們，所謂的恒溫箱也只能管七八個小時。而在雪夜，七八個小時能否趕回克拉瑪依還是個未知數(shù)，前提是汽車不中途拋錨，不翻下路基。潘老師堅決要求跟車回克拉瑪依，為此他專門跑到校長家請假，又跑到一位同事家拜托幫忙代課。跑路是當(dāng)時商量事情的唯一方式，沒有幾戶人家裝電話，更別說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

直到現(xiàn)在，我和王雁君聊天，回想那個冬夜的險境還心有余悸。幸運的是我們有老司機，開車穩(wěn)當(dāng)，雖然速度很慢，還是在天蒙蒙亮的清晨趕回了克拉瑪依。王維國用藥之后，病情得以穩(wěn)定，為轉(zhuǎn)院去北京治療贏得了時間。

王雁君說那個雪夜，她的記憶里有一碗熱騰騰的丸子湯。凌晨十二點的時候，司機停車在路邊的一家小飯館，每人來一碗丸子湯，幾個油塔子。王雁君說那碗湯真香真暖和，是她這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丸子湯。

許多克拉瑪依人都記得那碗丸子湯——鐵榆樹丸子湯，海大的一只碗，自制的油炸丸子，濃香的牛肉湯，勁道的粉條，加上涼粉、豆腐、鵪鶉蛋、熟牛肉、香菜，油汪汪、香噴噴、熱騰騰，再配上幾個色白油亮、面薄似紙、層次分明、松軟可口的油塔子。當(dāng)時，很多司機無論早晚都要趕到呼圖壁縣附近的路邊，吃罷這么一海碗丸子湯，才算稱心遂意、心滿意足。

我的記憶里，最為深刻的不是丸子湯、油塔子，也不是行車途中，車窗外黑漆漆的冬夜，不是車燈時常晃過翻下路基的汽車，而是在我近旁，偎依在丈夫懷里的王雁君的睡姿，踏實而酣暢。自從王維國發(fā)病，王雁君和她的父母再也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王雁君躺在潘老師懷里，即使車行顛簸，即使冬夜路途險惡，她也放下了恐懼、焦躁、不安，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

兒歌聯(lián)唱

二〇〇五年八月八日，克拉瑪依水節(jié)，歡慶的人群從九龍?zhí)堆乜死斠篮右宦仿拥桨⒁缼炖账畮臁Ｎ液屯跹憔S著人群涌上街頭，跟在敲鑼打鼓的隊伍后面。

我們的目光不在歡欣的人群，也不在歡騰的河水，我們的目光在人群中跳躍，搜尋我們的寶貝兒女——王雁君十一歲的兒子潘曉陽，我九歲的女兒張丹陽。

作為水節(jié)小記者團的一員，五年級小學(xué)生潘曉陽接到的任務(wù)是采訪“水節(jié)”花絮。三年級小學(xué)生張丹陽沒有資格參加小記者團，自告奮勇當(dāng)哥哥的小尾巴，還堅決不讓我們大人跟著。母親們怕孩子被人群擠著，被太陽曬著，悄悄做著地下工作者。

沙灘排球競技場上，我們看到潘曉陽同學(xué)在采訪一位排球運動員，一邊說話一邊在小本上記錄，那認真勁兒真是讓人好笑又憐愛。張丹陽同學(xué)似乎對記者助理的身份并不滿足，給哥哥遞水的當(dāng)兒，也向運動員提問題。運動員看兩個可愛的孩子，不禁笑了。

王雁君也笑了，那是我熟悉的笑。這些年，我無數(shù)次看到王雁君的笑，幸福時，快樂時，甚至生活在她面前設(shè)置了陡坡，她不得不歷盡千難萬險爬上陡坡時也是這么笑的。

第一道陡坡是王維國的病，像一道驚雷在這個家庭轟然炸響，王雁君的父親支撐著肥胖的身體帶著兒子去北京治病，千難萬難，終于為兒子撿回一條命。

第二道陡坡是王雁君母親的身體。王雁君父母是克拉瑪依第一代石油人，家住百口泉采油廠?？死斠烙吞镩_發(fā)初期，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最高溫度超過五十?dāng)z氏度，最低溫度達到零下四十?dāng)z氏度，風(fēng)力最高可達十三級，住的是地窩子，水要從幾十公里外拉運。王雁君母親也不記得，風(fēng)濕性心臟病是啥時候與她結(jié)伴的，是長期住在陰冷的地窩子里，潮氣入侵身體；是一回回巡井途中遇到的那些風(fēng)沙作怪；是一個夏日，天突降暴雨，她和同伴被澆成了落湯雞；還是那個冬夜，雪天迷路，差一點凍死在戈壁灘……

風(fēng)濕性心臟病屬于富貴病，不能勞累也不能生氣，更不能驚著，王維國的病無疑給予老人沉重的打擊。很長一段時間，王雁君每天必須做的事情就是做兩份病號飯，分別送到母親和哥哥的病房。為了照顧老人方便，王雁君的父母就從百口泉采油廠搬來克拉瑪依市區(qū)，暫時與王雁君一家擠住在一起。

第三道陡坡是兒子潘曉陽的出生。一九九五年，一個雨后初霽的早晨，一個嬰兒的降臨像一道陽光照進了這個多難的家庭。

潘曉陽初來時分，也給王雁君設(shè)置了一道陡坡，王雁君生孩子比較晚，三十三歲才懷孕。先是嚴重的妊娠反應(yīng)，之后王雁君的血壓蹭蹭上升，嚴重的水腫，頻繁的抽搐，讓她夜夜不得安眠，潘老師就是那陣子決定調(diào)到克拉瑪依工作的。夫妻倆像一對勇士，無論多么陡峭的山峰都攜手攀爬。

潘曉陽出生之后，王雁君的攀爬之旅似乎告一段落，潘老師給這個家庭撐起了一片天。王維國的病情基本穩(wěn)定，王雁君母親因注意力分散到外孫身上，顯出好轉(zhuǎn)的跡象。只是一家三口和父母擠住在建筑面積不足七十平方米的房內(nèi)，十分不便。

王雁君家的住房條件沒有因為潘老師調(diào)來克拉瑪依而改變，還是六中校園里的兩室一廳，父母親住次臥室，一家三口擠在主臥里，活動區(qū)域主要集中在不大的客廳兼餐廳。擠是擠了點，倒也和和氣氣、其樂融融。

更要命的是住六樓。王雁君母親的身體不好，下樓比較困難，如果心臟病發(fā)作，就得潘老師背下樓，再叫出租車送老人去醫(yī)院。那時候，克拉瑪依已經(jīng)能叫到出租車了，起步價五元，克拉瑪依不大，十元錢可以從南走到北。

有一次，我去給王雁君送東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人高馬大的潘老師背著消瘦的老人下樓，王雁君緊跟在后面，兩人都不說話，眼神所到之處，兩人便心領(lǐng)神會。令我想起《詩經(jīng)》中的一句：“鼓瑟鼓琴，笙磬同音?！?/p>

一九九八年的一個夏夜，我們一起在王雁君家包餃子，潘老師回來的比較晚，進門就說：“哎呀，你們看到六中旁邊那一片建筑工地了嗎？聽說是在建商品房?！笔裁词巧唐贩?？我們完全不知，潘老師便向我們解釋，以后住房可以不用論資排輩了，可以用錢來買商品房，想住幾樓就買幾樓，一家可以擁有幾套房等等。

我和王雁君丟下正在包的餃子就住工地上跑，這個消息對于我們來說太震驚，也太驚喜了，改變現(xiàn)有的住房條件是我們共同的心聲。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商討，我們決定貸款買房。用未來的工資換取今天的日子，對那些年的邊疆小城青年而言，是一件比較大膽的決定。那時，我們是那么的樂觀、堅定，我們對即將到來的美好生活無限憧憬，并滿懷信心。

然而，就在我們商量著貸款買房的當(dāng)兒，災(zāi)難如同閃電擊中了我家屋頂，受傷害的是我兩歲四個月的女兒丹陽。一九九九年十二月的某一天，天氣奇寒，雪下得像瘋了一樣，我因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出差去了烏魯木齊。凌晨時分，我的房門被瘋狂地敲開，同事的焦急如同火炮炸開在臉上，同事說：“快!服務(wù)臺有你的電話，好像家里出事了?！?/p>

我奔向服務(wù)臺。王雁君的聲音從風(fēng)雪交加的夜空傳來，字字句句裹挾著狂風(fēng)暴雪，她說：“我們都在醫(yī)院，丹陽被開水燙傷了，盡快趕回來……”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病房門口，看到的是眼睛熬紅的愛人，病床上躺著我熟睡著的女兒，小小的身子被紗布裹成一只粽子，唯一沒有纏沙布的左手，吊著輸液瓶。

王雁君提著飯盒進來了，臉色蒼白，卻面帶笑容，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哎呀，你可回來了，老張都嚇傻了，早上我準備回家做飯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把冰箱里的牛奶切成片’我也特別傻，還答應(yīng)了。走到路上，才想‘牛奶怎么才能切成片？’”王雁君嘻嘻笑著，又沖著我愛人說：“老張，來教教我，你家的牛奶怎樣才能切成片？”

王雁君的笑話帶著風(fēng)，彌漫在病房里，黏稠到近乎凝固的空氣又流動起來，我們都笑了。女兒醒來，看到我也非常高興，她說：“媽媽，那輛車嗚嗚嗚，聲音可大了。”

王雁君笑著向我解釋：“說得是救護車?！庇秩ズ迮畠海骸暗り栕钣赂伊耸遣皇牵靠创笠探o你帶什么好吃的來了？”

下午換藥的時候，王雁君建議我就在病房等著，她和我愛人一起推著女兒去換藥室，我堅決跟著去。

醫(yī)生用醫(yī)療剪刀一點點撥開女兒右胳膊上的沙布，小女孩鮮嫩卻稀爛的皮膚和著黏稠的黑黃色藥膏呈現(xiàn)在眼前，我的心也像被一點點剪開，身體上每一根汗毛都豎起，驚懼、憐惜、心疼、悲傷，各種情緒交織。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更讓我難已自恃，淚水像絕提的河水，唰唰唰地往下掉，兩腿軟得像面條，但我不能倒下，因為我的雙手還托著女兒正在換藥的右胳膊。王雁君托起女兒的胳膊，一邊堅定地對我愛人說：“老張，帶她出去，這里有我！”一邊小聲哄女兒：“丹陽乖，大姨陪著丹陽……”

女兒頑皮，碰翻了置于墻角的開水壺，雙腿及右臂大面積開水燙傷。女兒住院治療期間，王雁君每晚都來陪我們，帶來親手制作的吃食，帶來花樣百出的小玩意兒，有時候還帶著兒子曉陽來陪妹妹玩。如果哪一天王雁君有事來不了，女兒就不停地問：“媽媽，大姨和曉陽哥哥啥時候來看我呀？”

有一次，我被女兒鬧得不耐煩，略帶妒意地問：“丹陽，媽媽好，還是大姨好？”女兒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大姨好！”“為什么大姨比媽媽好？”我追問。女兒說：“大姨會唱歌，媽媽不會。”

我啞然失笑，王雁君比我大十歲，卻會唱很多兒歌，《小紅帽》《丑小鴨》《數(shù)鴨子》等等，有時候一口氣能唱二三十首兒歌，名曰“兒歌大聯(lián)唱”。

女兒名字叫張丹陽，王雁君就常常唱《種太陽》：“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播種一個，一個就夠了，會結(jié)出許多許多的太陽……”

王雁君唱的時候，會自動把“啦啦啦，種太陽”改為“啦啦啦，張丹陽”，女兒聽到自己的名字唱在歌里，就快樂地咿咿呀呀跟著唱。

在教育孩子方面，語文老師王雁君比我有經(jīng)驗。她擅長讀書、講故事，把克拉瑪依的前生今世講給孩子們聽，比如，曾經(jīng)的克拉瑪依，是個沒有草、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的荒地，黑油山老人賽里木如何發(fā)現(xiàn)石油，一號井石碑上的英雄是誰。比如克拉瑪依以前的樣子，樓房很少，道路很窄，漫天的風(fēng)沙一刮數(shù)天，自來水管里流出“牛奶”或“橘子汁”……

故事講著講著，孩子們就長大了。

克拉瑪依迎賓曲

去世紀廣場散步，是我和王雁君的保留節(jié)目，平時各忙各的，每周總有那么一兩天在電話里約：“想你了，‘鳳凰’下見?！痹谀抢铮偰苈牭綄?dǎo)游在對觀光者如此講解：

“‘鳳凰’雕塑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克拉瑪依三代石油人的奮斗歷史。頂部的鳳凰形象，象征著克拉瑪依經(jīng)過老中青三代石油人的艱苦奮斗，取得了輝煌成就……”

王雁君總是聊起她的維吾爾族女兒阿尼拉。二〇一四年的春天，王雁君因急性肺炎住進醫(yī)院，鄰床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女孩有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照顧女孩的是克拉瑪依第三中學(xué)的老師。老師說阿尼拉是內(nèi)初班學(xué)生，父母是和田的農(nóng)民，家里還有弟妹和做不完的農(nóng)事，感冒發(fā)燒這樣的小病父母都不能到達，由學(xué)校的老師照管。內(nèi)初班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生活起居都由老師們負責(zé)打理，費用也全免。阿尼拉稍好一些就在病房里唱歌，她的歌聲甜美，好像一只百靈鳥在春天歌唱。

王雁君出院那天，阿尼拉的病情也已穩(wěn)定了，醫(yī)生說小姑娘還需要觀察幾天。阿尼拉有些依依不舍，要求王雁君也唱一首歌給她聽。王雁君正在老年大學(xué)合唱團學(xué)習(xí)，一首《克拉瑪依迎賓曲》像九龍?zhí)兜娘w瀑那樣奔涌而下。

“走進大西北，走進神奇的克拉瑪依……”這首由克拉瑪依本土詩人郭志凌創(chuàng)作，在世紀公園日日播放的歌曲，已膾炙人口。老年大學(xué)合唱團專門請了音樂老師教授，王雁君因為聲音洪亮，音域?qū)拸V，音色甜美，從眾多姐妹中脫穎而出，擔(dān)當(dāng)領(lǐng)唱。

“來吧，我用盛滿陽光的奶茶迎接你……”王雁君唱著，她感覺血從腳底一寸一寸地?zé)崃松蟻怼Ｍ跹憔隣恐⒛崂氖肿叱霾》?，迎面就被一片天空的瓦藍擊中，閉了會兒眼，她才適應(yīng)了那樣的晴空，她感覺到她生命中的一些部分正在漸漸逝去，另一些部分卻正在漸漸復(fù)蘇。

之后，王雁君時常帶著好吃的去學(xué)校看阿尼拉，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則接阿尼拉來家里做客。聰明伶俐的女孩兒，見到王雁君就飛奔著跑來，管她叫王媽媽。

王雁君在阿尼拉面前打開了一扇門，就像她曾經(jīng)為我打開的門一樣，阿尼拉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這扇門里有克拉瑪依這片熱土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阿尼拉2016年考到上海的內(nèi)高班就讀，走的時候?qū)ν跹憔f：“王媽媽，我好好學(xué)習(xí)，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來克拉瑪依工作。”

有時，我們會在克拉瑪依河邊待上很久。晚風(fēng)把河水皺起極細的波浪，月亮似乎落到河里了。我們禁不住伸出手，好像能把那溫潤、明亮的光影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