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民
一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痹谟忠粋€春光降臨的日子里,這句詩不止一次地在我的腦海里打著旋兒,要跳出來了。
春日的天空是明朗可人的,春日的氣息是溫潤如珠的,春日的河流是歡快不已的,春日的花是千嬌百媚的。我的春卻是傷感的。
遙想千年之前,吳越王錢镠的莊穆夫人吳氏,每年寒食節(jié)都要回臨安娘家。有一年,錢镠在杭州料理政事,一日走出宮門,見鳳凰山腳,西湖堤岸已是桃紅柳綠,萬紫千紅,想到夫人住在娘家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不免生出幾分思念?;氐綄m中,便提筆寫了一封信,信中說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告訴夫人,田間阡陌上的花開了,你可以一邊賞花,一邊慢慢回來,我正慢慢等你回來。語簡意深,言樸情長,這是居家生活里最貼心最溫暖的情話,后人也把它作為最有溫度的一句詩。吳越王雄才大略,自非一般凡夫俗子所可比擬,但是他對夫人的真情實意,的確令人羨慕嫉妒恨呢。
滿目春花爛漫,沐浴春風浩蕩,當年吳越王情意萌動,能夠大膽地向知心愛人真情告白,而我呢?我去向誰傾訴?此情只可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妻到另一個世界已經(jīng)整整兩年了。我禁不住心如絞而淚潸潸了。
“我與春天有個約會”,記不清這是個歌名還是詩名了。我喜歡這句富有詩意的話,因為我和妻的故事是與春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妻子在春天出生,春天是她最喜歡的季節(jié),她愛春天,愛春天里的草長鶯飛、姹紫嫣紅。更巧的是,春天里的紅色與她的膚色相配,穿紅顏色衣服的時候,才更襯托她的端莊美麗。多年來,這也成了我最愛的季節(jié)。我們在初春里相識,在暖春里相愛,春花春草、春風春雨是我們愛的信使,我們手挽手共同走過了二十多個春天。
春天是甜蜜的、安詳?shù)?,也是傷心的、殘酷的。兩年前的春天里,病魔奪走了妻子。妻正當中年,就像一樹春花開得正浪漫絢爛,忽然一夜風來,把一切的美好都零落了。妻把最陽光的歲月留給了我,以最繁華的形象陪我走過了二十多年。我常常想,這就是我倆的命運嗎?我知道,生而為人,終有化為塵土的一天,這是人的宿命,不過,對于正值盛年的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
妻子去世后,我寫過一篇文章,追記她去世前后的點點滴滴。文章的名字叫《我的春天》,乍讀起來,有點文不對題的感覺。其實,這里的“春天”有兩重含義:一重實指季節(jié);一重指的是我的妻,我最愛深愛的那個愛人,因為妻的名字就叫“春”。我之所以寫這樣一篇文字,是想更長久地保存下我們最后共同擁有的過往與記憶。
二
睹物思人,只有身在其中,你才能理解到它的深味。
每天下班回家,遠遠看見家,就想起剛搬過來時的場景細節(jié)。家雖然簡單,但溫馨怡人。兒子開始上小學了,在校表現(xiàn)好的時候,老師會發(fā)給他一朵小紅花,妻就把小紅花貼在窗戶玻璃上,兒子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小臉上滿是興奮。我?guī)Щ貋硪粋€銅鈴鐺,妻把它懸掛在內(nèi)門的欞子上,晚風一過,一屋子清脆的鈴聲。小小的、樸素的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有幾年時間,我常常加班到深夜,無論初春深秋還是隆冬酷夏,妻總會給我留一盞燈,照亮我回家的路。當我踩著雪夜之光或者披星戴月歸來,在空曠的小區(qū)里,那盞燈在我眼里格外的明亮,格外的溫暖。妻為我留燈的日子里,我的世界里沒有迷茫、無助,不管再累再苦,不管在外面是否經(jīng)受了委屈傷痛,只要遠遠看到家里的那盞燈光,一切都風輕云淡,勝如閑庭信步。如今,當我夜晚歸來,走在黑洞洞的社區(qū)里,聽著被驚醒的孤鳥在枝葉間撲打著翅膀,陣陣凄涼、落寞、冰冷甚或驚懼的情緒潮汐一樣,毫無規(guī)律、無休止地襲來。
家本不寬大,沒有妻子的房間里益發(fā)顯得空空蕩蕩。伊人不再,但目之所及,思之所至,全都是她的影子、她的氣息,她的好、她的一切一切。家里的每一件東西,哪怕一張布片、一把鑰匙,又或者是一只茶杯,都訴說著一段段與妻有關的故事。譬如那把鉤針吧,看到它,就想起剛結婚那會兒,妻子為我打毛衣的情景,溫馨的燈光下,她淺笑盈盈,纖指飛舞,渾如一幅初冬里的美人針織圖。穿上她織好的毛衣毛褲,凜冽的寒風遠我而去,年輕的心熱血激蕩。再譬如那本方格稿紙吧,是妻當年專門給我買來寫稿用的。那時,我在高中教課,教學之余喜歡寫寫畫畫。當妻喜滋滋地把滿滿一書包稿紙遞給我時,確實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因為那種方格稿紙當時比較稀罕,不易買到。后來用上了電腦,剩下的這些稿紙沒有再派上用場,我至今仍然保存著它們,珍視著它們。妻臨終之際,始終掛念著兒子和我,她留給世上的只有兩句話,一句是對兒子說的:“你吃呀”,生怕她不在了,會餓著孩子,受到這樣那樣的委屈;一句是對我說的:“你要寫好多好多作品呀”。妻知道我對寫作有一種內(nèi)心的熱愛,臨別了,還在支持我業(yè)余寫作,鼓勵我。因為工作原因,自己近十年未寫過什么東西了,想著她的叮嚀,我就感到慚愧,愧對她對我的殷殷期盼。
回想過去的一幕幕,我的心像電影中的鏡頭,翻江倒海,動蕩不定,時如孤苦伶仃的獨樹,時如窒息幽深的枯井,時如浪上飄移不止的片帆。我一向自詡是內(nèi)心剛強的人,在妻去世之前,從小到大哪怕經(jīng)受再大的傷痛、委屈與挫折,有淚只往心里流。因為在我看來,淚是軟弱的象征,是一向為我所不齒的。但妻的去世,卻深深地打擊著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易動感情的人,在屋子里坐著坐著,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之間,無聲的淚珠便要涌出來了。
三
妻走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除了用繁忙的工作麻醉自己外,實在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人問,一個人生活的感覺怎樣?我如果回答說過得很好,那純粹是自欺欺人,如果說不好,又擔心遠方的妻子聽到了,為我心憂。
平時上街買菜,洗衣做飯,接送孩子上學,幾乎所有的家務都是妻子干的。當我親身接觸起家務來,才發(fā)現(xiàn)這實在算得上一件煩瑣、繁忙的工作,終于明白妻子為家庭付出了太多太多。前幾天,遇上一位其他單位的同志,談起往年舊事,他忽然感慨地說:“年輕時,你穿著太興時了,我們都挺羨慕你呢!”是嗎?我頓時心生愕然,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平時,妻子對自己總是小氣,平時基本沒購置過什么高檔衣物、化妝品等等,但在我和孩子身上花費從來都是大方的。而我呢?卻心安理得、懶懶散散地享受了這二十多年。這就是妻子,她把一腔的愛用在我和孩子身上,把自己的年華歲月獻給了我們這個小小的家庭。
“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妻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們的感情、我們的精神已經(jīng)相互融入雙方的血脈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多東西已經(jīng)無法再用物理的辦法分得出彼此你我了。妻子的離去,讓我突然間無所適從,我像一只疾風驟雨中迷路的羔羊,找不到生活的目標與方向。我更多的是憂傷、痛苦、郁悶,是無助、無聊和彷徨。
失去妻子的日子,像飄著寂寂苦雨的漫漫長夜,有時甚至冷不丁會冒出人生了無趣味的念頭,雖然我知道這是不應該有的負面情緒。
四
家屬院后面是座花園?;▓@確乎名副其實。踏上紅磚鋪就的小徑,如入花海。玉蘭、碧桃、梧桐、海棠舉著一樹樹或紅或白或粉的花朵。高大的松柏撐起大傘,株株楊柳飄逸著長發(fā),正午的陽光柔和地灑在草坪上。
這情景,與二十多年前何其相似。那陣子,我們剛添了孩子,孩子的降臨,讓我們對未來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茶余飯后,我們在花園里看孩子,在花徑上散步、交流,走遍了園子里的角角落落。眼看著孩子能下地走路了,能自己玩耍了,繼而長成了一個華彩少年,這小小的園子里,留下了我與妻陪伴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
以前下班后,妻做飯的當口兒,我總要到花園里走上一會兒。一抬頭,就能看到妻在樓上后陽臺忙碌的身影和她不時向我張望的樣子。等飯做好了,就推開窗子,招呼我道:“快回家吧,準備開飯了?!泵慨斔拔业臅r候,我覺得每一朵花都在捂著嘴笑,每一棵樹都在揚著手催我回去。唉,這情景畢竟只是相似而已,一切都成為歷史,成了過往?;▓@里再無妻的笑聲,再無妻歡快的步子了,我習慣性地向后陽臺望去,那兒空蕩蕩的。我默默地坐在樹間石凳上。生活中,有人喜歡痛痛快快地愛一場,哪怕熊熊愛火會把人烤焦,哪怕愛的急風暴雨把人打翻。我與妻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沒有大波大瀾,沒有轟轟烈烈,我們的愛是內(nèi)斂的,是風平浪靜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這是對的,還是錯的。不過,當妻子患上重病之后,我才悟出,我們彼此的愛早已像柴米油鹽一樣滲透到每一個平平淡淡的日子了,就像空氣一樣每時每刻都擁抱著我們,供我們呼吸吐納,平日里也許察覺不到,但一旦失去,就會令人絕望,令人窒息。
回望花草樹木,一個個都默然無語,枝間葉間飄移著憂郁和哀傷的眼睛。
五
經(jīng)歷過家庭重大變故,兒子突然間長大了。
從小在母親視線里成長的兒子,自小在小縣城里長大,大學也是在鄰縣的小城里讀的,可以說基本上沒有離開過家門。妻子生病期間,剛剛通過招考到幾百里外的地市工作。因為妻子生病,家里根本無暇顧及他。到異地上班,他的事基本上都是自己處理的。租房子安頓自己、適應陌生的環(huán)境等等,必定有不少的麻煩和問題,但他從未向家里抱怨過什么,求助過什么。每到清明、妻子的忌日,不用提醒,兒子總會提前通個電話趕回來。每逢節(jié)假日除非值班或有工作任務等極個別情況,他都要回家一趟。他總是一大早動身,中間在服務區(qū)休息一下,中午前趕到家里,一口氣跑幾百里的路,從來沒有叫過累。兒子是個內(nèi)秀的孩子,盡管他不言語,我知道這是他放心不下我,專門回家陪我的。
妻子是深受她的兒子的。妻子生病的時候,孩子剛剛參加工作,妻子既不想讓孩子看到自己受罪的樣子,也怕影響孩子的工作,一次未提過讓孩子請假來照顧自己。病魔折磨了妻子整整一年。在長達數(shù)月的時間里,她不能翻身、難以入眠,連醫(yī)院所能開出的最好的止痛藥都不起作用,妻所經(jīng)受的疼痛絕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如果不是親身所歷,很難懂得一個血肉之軀是怎樣煉成鋼鐵之身的。妻彌留之際,對我說:“該讓孩子看看她媽遭了多大的罪。”我知道,這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希望,希望兒子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無論遇到什么艱難困苦,無論遇到多少委屈磨難,都要咬緊牙關,以鋼鐵一般的意志將它們粉碎!他的母親,已經(jīng)為他做出了榜樣。如今,孩子工作生活一切都很順利,這應該是對妻子最好的告慰吧。
六
正如許多愛好文字的人一樣,從少年起,我就臆想著天地間有那么一位女神,讓我膜拜,給予我寫作的靈感。至于這位女神長什么樣子,有什么性情,在我腦子里從來都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沒有一個定型的概念、完全的形象,總之,她美麗又動人,優(yōu)雅而善良。有人說,文人多情。文人多情嗎?我說不清楚。不過,既然心中有這么一位女神,自然就會為她寫詩獻詩,奉上我心中的那份仰慕與敬愛。
我寫過一首《秋波》的詩:
你的眉毛一挑
就有人
在你的河里落水了
失足的河叫秋波
落水者
非他
非她
正是我
年少不識美人面。妻的去世,讓我深深明白,人世間是有女神的,我心目中的女神不應該是模糊的,她是清楚明白的,她就是我的妻,我的愛人。讀著往日小詩,我發(fā)現(xiàn)這些詩句的靈感往往來源于妻子,只不過國人慣有的含蓄,使人難以當面開口,只能用這種叫作文字的東西含蓄地記錄下我的感受,我的愛。
情人眼里有西施。在這二十多年里,我掉進了那條妻子所擁有的名叫秋波的河流,心甘情愿地被俘虜。而我又給予她多少呢?我漫不經(jīng)心、粗枝大葉地在這條河里飄浮著,心甘情愿地享受著她給予我的快樂。付出的太少,獲取的太多,靜想過去,我虧欠妻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還寫過一首《為你而開》的散文詩:
我是一朵花,開在山野里。
我的兄弟姐妹們早耐不住枝頭的寂寞了,風一來,就嘻嘻哈哈地,朝著秋陽的方向去了。滿樹只有我了,我固執(zhí)地張開我小小的花瓣,如一只在密密的枝條間歇腳的蝴蝶。
我在等你,心像風兒一樣柔情;我在想你,思緒恰似蝴蝶一般輕盈。
我為你開了很久了,你還沒有來。我知道,你能到這茫茫山野的概率也許只有幾萬分之一,甚至十幾萬分之一。但我并不灰心,每天我都把目光投向遠方,靜靜地眺望,眺望你可能走來的每一條路。
晨露滑過我的臉頰,秋蟲在我肩頭啼鳴。風涼了,我雖不再鮮艷,也仍然堅持地開著。
人說“千年等一回”,我卻那樣地幸運!有一天,你來了。哦,你走累了,恰巧走在這棵樹下。
你是那樣的英俊!你是那樣的醉人!我癡迷的心兒終于駛進了寧靜的港灣。
你一抬頭,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我。你吃驚地說:“這樹上怎么還有一朵花呢?”你大聲地招呼著周圍的伙伴。在伙伴們驚異中,你打開了相機。
我笑著舞動著自己,把最美的我獻給你。
我是為你而開的,而你并不知悉。這個秘密,會久久埋在我的心底,永不褪色,難以忘記。
真的很幸運!是上天讓我遇上了你,我的妻。妻病重期間,我數(shù)次向她告白:“我喜歡你。”她撐著病軀,笑著說:“我知道”。兩心相知,所有的情感都融入了每一個平平淡淡的日子。我和妻互為對方而開的那朵花,在春天里舞動著自己。
現(xiàn)如今,我的愛還在,但我的女神卻驚鴻一樣飛走了。我的愛人,我的女神,我到哪兒去把你呼喚?
妻彌留之際,遺憾地對我說:“本來我還希望等你退休后,陪你去旅游呢,看來實現(xiàn)不了了?!蔽液煤蠡?,當初結婚的時候,妻子便提出旅游結婚,并且已經(jīng)與親戚聯(lián)系好了。當時,自己覺得來日方長,何必一時呢,結果沒有去成。誰知這一拖,二十多年如彈指一揮間,終究沒有共同去過。
七
家屬院前是縣城的中心廣場。妻在的時候,每天晚飯后,總能看到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圍著廣場轉圈。可能是高血壓留下的后遺癥吧,老太太坐在輪椅上,老頭在后面推著她緩緩地走。兩人不太愛說話。累了,歇一會兒接著再推。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兩人都顯得十分沉靜、大方、得體,讓你一眼看得出來,這是一對相親相知一輩子的夫婦。他們就像陳年老酒,渾身散發(fā)著醉人的醇香。妻輕挽我的胳膊,說,我們也這樣相互依靠,一直慢慢變老。
愛的表達方式有千萬種,有的熱烈,有的潑辣,有的清新,有的纏綿,有人喜歡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死而穴,有人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浪漫,各不相同。“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與相愛的人廝守一輩子應該是一個人最大的福氣吧。
與妻談戀愛時,我們許下白頭到老的祝愿。孩子一年年長大成人,我們也不止一次想象過年老的時光。我對她說:“我們要好好地過日子,爭取活個一百歲。”“好啊,我們一齊努力!”她笑著,如春天里的一朵花。這些年來,我倆就像一對在路上行走的孩子,有時并著肩,有時前后走,有時一個人跑到了前頭,有時來個小調(diào)皮,在路上玩起了藏貓貓,有說有笑,有打有鬧,不寂寞,也不枯燥。如今,走著走著,我卻把她走丟了,永遠地走丟了,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昨日的夢!
兒子與熱愛的姑娘訂婚的時候,我認真嚴肅地問他們:“婚姻是人生大事,你們一定要考慮清楚,只要想結婚,就要相伴一輩子。你們能做到嗎?”兩個孩子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樣的孩子我喜歡。
正當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一陣春雷從天邊滾過。那首《上邪》一下子從胸口里冒了出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p>
責任編輯 郝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