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才
一場雨后,天開始放晴。
這是秋天里的第一場雨,溫柔、肅殺,閃著奪人眼目的鋒芒。父親說,你到坡里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搖搖頭,不想。那時候,棉花已經(jīng)采摘完畢,壟上只剩下枯黃的棉稈孤立地站成一排,我癡癡地望著它們,直到眼睛酸了澀了,直到一行淚珠掉下來。
遠處,有牧羊的老農(nóng)在田疇里晃蕩,他把牛皮鞭子擎在手里,半天也不吭聲,等到羊群跑出去好遠,他才在空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羊群頓時從四周趕來,聚集成一團,低著頭啃食腳下的雜草。而我,會被這刺耳的聲音驚出一陣冷汗,仿佛,他在向我示威。仿佛,那一鞭子下去,會把我的意識挫開。
然而,一切都像從前,氤氳里彌漫著桂花的甜香,掛霜的柿子在枝頭上震顫。它們都是生命中的平常影像,今年凋零了明年還會長出來。就像一株長在石縫里的狗尾巴草,沒有人會在意它的種子將落于何處,第二年的春天是否還能出現(xiàn)在世間。
牧羊人趕著羊群緩慢地游走,那塊被踩踏過的草甸子規(guī)整而又坦蕩,像一張碩大的地毯鋪在院子里。我回過身去,太陽開始落山,金色的光線照在玉米棵子上,拉出長長的影子。我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縫,用力地躲避那些金光,卻又想窺視金光里面隱藏的秘密。
父親說,起風(fēng)了。他收了鐮刀往崖頭走去。我看見風(fēng)灌進他的褲筒里,像一個鼓起的面包,呼啦啦地上下擺動。雨后的秋風(fēng)帶著淡淡的清香,一如春來的三月,桃花在密織的小雨中冒出鮮艷的骨朵??墒牵嗽碌那镲L(fēng)已經(jīng)變得薄涼、持久、性急,隱匿著用不完的力氣。
彼時,羊群消失在地平線以下那些看不見的村莊里,空曠的田野一下子冷清起來。太陽越走越遠,光線輕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甚至可以睜開眼睛直視它那放任不羈的臉龐。
父親說,回去吧,明天再來。我無動于衷地蹲坐在一塊風(fēng)化的青石板上不說話。父親似乎不開心,他素來對我這種執(zhí)拗的性格很是不以為然。他向我走來,用那長滿老繭的糙手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抬了抬眸子,一片云彩正從我身后飄來。
那個瞬間,我被云彩的輕柔感化。它像蠕動中的一只蟲草走得很慢,但又表現(xiàn)得從容不迫,它向前飄著,整個身體輕盈曼妙,宛若一條浮在水面上的游魚,靈動灑脫、無拘無束。它并不白凈,也不像畫本里纖塵不染的樣子,它甚至在泛白的身軀里嵌入了一些灰黑,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它向前游移的決心和意志。
我的眸子就在這片云彩中間穿梭,而它也并沒有讓我失望。離散在它周邊的一些云層慢慢聚攏過來,并作一團。云朵互相擁簇著蓄勢前行,頭頂上的天空在它們的渲染和點綴下變得宏闊。我仰著脖子,雙手伸向背后用力撐在地面上,看著它們隨風(fēng)漂移。
父親似乎不再著急回家,他靜靜地站在夕陽西下的崖頭上,與我只有一步之遙。風(fēng)的力度忽高忽低,云朵飛行的姿勢變化不定,它們有的作直線狀向前,有的左右飄搖四處滑翔,就連最初從我頭頂上掠過的那片云彩也失去本真,轉(zhuǎn)而四分五裂變幻成了幾塊小的云團。
我看得累了,脖子生疼。風(fēng)不顧一切地驅(qū)趕著云彩,它們瘋狂地奔涌,似乎前方就是自己的家。我問父親,夜里的云彩也要睡覺吧,如果它們一直醒著,如何承受困頓和疲勞帶來的疼痛呢?父親怔在我的身后,無言以對。他比以前瘦了很多,只要有風(fēng)吹過,他的褲管就會變成兩條發(fā)酵的面包,父親穿著它,就像舞臺上演戲的小丑,詼諧戲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父親突然說,我?guī)闳タ此吝叺脑瓢?。我一骨碌站起來,興奮地跳著。父親從來不帶我去水塘,哪怕在收漁的季節(jié),他也只是一個人駕著小船在水塘里撒網(wǎng)。忙不過來的時候,我的表舅會從南城的鳳凰灣騎自行車到煙村幫父親趕網(wǎng),母親則在岸邊上攏魚。
父親在前面走著,我跟在他的身后。天空在霞光的映襯下像一個倒扣著的圓頂鍋蓋憨態(tài)可掬,魚鱗狀的云層錯落有致地懸墜在蒼穹之上,時光的脈絡(luò)一點點變得清晰。
我步態(tài)輕盈,腳下如同踩著棉花,父親倒背著手,他的鐮刀在日暮前的黃昏下熠熠閃光。行到水塘邊,我定定地望著那水塘的界面,云朵開在水上,仿佛是從水下開出的花。此刻,天上的云在空中飄著,水里的云在柔波里浮動,天地之間,交相輝映,每一片云彩都能找到另一個自己。
然而,水上看云動,云深卻不知。
這一年,我十一歲。
姐姐不再上學(xué),她開始到紅旗堡的工藝品廠學(xué)做繡花。她的手指被縫紉機的繡花針扎破過五次,我到磨山坡的潤平家里給姐姐買紫藥水和碘酒,路過壩子上的荷塘?xí)r摔了跤,藥水灑在荷塘里,慢慢暈染出紫色的花團,我想起父親帶我在水塘邊看云的景象,姐姐一定很疼。
但我沒有哭,潤平趁他父親外出時從寫字臺里找出備用的鑰匙,偷偷打開藥房的門閂,取出碘酒和藥水遞給我。我說等我賺錢以后一定會加倍還他,他搖搖頭,露出兩顆虎牙嗤嗤地笑。
我跟潤平說,水上的云彩是秋天里的棉花,那里有它們的天空之城。潤平不信,我說你肯定沒見過天空之城的樣子。潤平向我伸舌頭,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故意激將他,潤平惱了,說,我就是不信。
不信的潤平終于妥協(xié)了。天空布滿云彩的午后我?guī)チ似酱霝?,那是我們壩子上最大的水塘。潤平站在平措灣的溝渠邊,手里撐著竹竿,同我一起看水里的行云。天上的云彩很滿,潤平指著其中一朵云彩說,像不像冬天里的一只御貓,我說像。潤平咯咯地笑著把竹竿插進水里攪動幾下,水波次第向四周跌宕,云彩影影綽綽,在水面上破碎成無序的模樣,末了,又歸攏在一起,完好如初。
潤平說,水里沒有天空之城,有的是云彩的歸宿。我對歸宿這樣生澀的詞語不是很懂,但我和潤平約定,每年的秋天都要看一場云彩,在水中,在天上,在南方,在北城,都不再錯過。
潤平?jīng)]有回絕,我們把這個約定裝在腦海里,每每在八月的秋天都會想一想這個日子,而我也會常?;貞浉赣H在八月的水塘邊帶我看云。
因為一朵云,我漸漸喜歡上了雨天。雨將到來的前夕,云彩在天上馳騁,即使遠隔千里,每個身處異鄉(xiāng)的人都不會感到孤單。我固執(zhí)地認為,此時的云彩必定有一朵是從遙遠的故鄉(xiāng)飄來的,它隱藏在蕓蕓眾生里,帶著父母的殷殷期盼。每一個理想撞擊現(xiàn)實的夜晚,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云彩都肩負著撫平心靈創(chuàng)傷的使命,給人慰藉,給我心安。
也因為一朵云,十八歲時,我坐上綠皮火車,一個人來到了南方。南方的雨多,云也多,綿羊般的云朵時常在南方的天空上肆意。深秋的午后,火車咣當咣當?shù)刈矒糁F軌,我坐在擁擠的車廂里寫日記。藍色的鋼筆水沾在手指上,染透了我的指甲。我的身后是黃河,那會兒剛下過雨,淤積的泥沙在渾濁的水浪上翻滾,故鄉(xiāng),第一次在我的心田上遠離。
奔走于南方的城市與鄉(xiāng)村,每當累了,我會抬起頭,巴望著天,用一種放松的姿態(tài)同一片云對話,它們溫潤灑脫,像極了故鄉(xiāng)的影子。
有一年我在電話中跟父親說,南方的云和北方不一樣。我說南方的云狡黠,北方的云憨厚。父親笑我亂彈弦子,笑罷,他用綿軟的語氣說,姐姐要嫁人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我慌了,渾身像是沾滿了蒼耳一樣刺撓難忍。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過程,于我而言,卻是應(yīng)該感到高興。姐姐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從此和一個對她體貼的男人完成如期的約定,這是父母的心愿。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我從南方趕回了老家。
這終究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花團錦簇的婚禮上,姐姐身穿紅色裙裾,以一個女兒的身份在眾人面前向父親和母親跪拜叩首。我緊緊握著姐姐的手不肯撒開,但我卻不敢用力,歷經(jīng)歲月的磨洗,十一歲時,那些被繡花針扎過的痕跡仿佛依舊歷歷在目,令我痛徹心扉。
過門的時候,我跟姐姐說,天上的云彩在看你。姐姐抬起頭,一朵潔白的祥云在不遠處飄著,姐姐轉(zhuǎn)過身,三間瓦房,滿院子的農(nóng)具盡收眼底,水甕上貼著的大紅喜字,就像姐姐身上耀眼的嫁衣。
姐姐出嫁后,父親仿佛在一夜之間老了很多。他除了不舍還有很多難以言說的愧對。老了的父親開始話多、愛喝酒,我從南方回去的時候,他學(xué)著李白的樣子舉杯邀明月。姐姐的日子過得幸福,母親已然知足。父親總是念叨姐姐吃了很多苦。我安慰他,讀書如我這般也不見得好到哪里。但我每每提起父親帶我去看云的那個秋天,他就興奮地不能自已。
但我始終沒有忘記同潤平的約定。每年的秋天,我都會到水邊看云,我知道,水里的云也在看我,盡管我是一個人,但有云的陪伴。
現(xiàn)在,姐姐有了自己的下一代,姐夫開了一家裝修公司,日子順遂。我的那個小外甥時常在電話里喊著舅舅。
前年的秋天潤平給我打電話說,他要結(jié)婚了,讓我回去喝喜酒。我向他道喜。潤平說,你回來我們一起看云。我沉默著故作鎮(zhèn)靜,眼淚止不住地滑落下來。
人到中年了,我還在獨自游弋,像極了那朵飄忽不定的云彩在薄涼的世界里踽踽穿行。以前的時候,他們會用一種莊重的口吻催促我,就像母親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你快找個人結(jié)婚吧,你只有結(jié)婚了娘的心里才踏實”。而如今他們會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叫著我的名字說:“再不結(jié)婚真就老了?!?/p>
每每此刻,我會放空一切,坐在陽臺間的藤椅上,舉目望天。我會對自己說:“你不老?!北藭r,云朵在那里綻放著,倒影在水中,云在水上,水在云端,安然如故,一如我十一歲的模樣。
責任編輯 郝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