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商隱的仕途起步于幕府,終結(jié)于幕府,在幕府中度過的時間最長,比較起來也最為順遂。
展開詩人全部的人生細部,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鮮明的對比:他在幕府中能夠很好地待下去,無論是前期令狐楚的天平軍節(jié)度使和河東節(jié)度使幕府、崔戎華州刺史幕府、王茂元涇原節(jié)度使幕府,還是后期鄭亞桂管觀察使幕府、盧弘正武寧軍節(jié)度使徐州幕府、柳仲郢東川節(jié)度使幕府等,幾乎所有幕府的主人都對他禮遇有加,愛護和幫助,有一些情節(jié)還相當令人感動;但他轉(zhuǎn)而出任朝官時的情形正好相反,好像總是難以為繼,如兩入秘書省都沒有待下去,即便在令狐绹的幫助下補太學博士,也很快離去。但他最向往的還是能在朝中任職,因為在幕府任職終究不算正途。
離開朝廷去地方幕府做幕僚,常常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可算一種迂回入仕的方式,像高適、岑參、令狐楚、韓愈等詩人都是進士及第之后先入幕府,而后入朝。但在幕府之間蹭蹬一生的士子還是大多數(shù),比如李白、杜甫在晚年還曾進入幕府。“安史之亂”發(fā)生后,李白因為進入企圖謀亂的永王李璘的幕府而獲罪,被營救后又入宋若思的宣城太守幕。杜甫在五十多歲的時候還做了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幕府的參謀。而晚唐的“小李杜”都是二十六七歲便通過了吏部銓選,并授校書郎清要之職,應(yīng)該算是很不錯的入仕開端。像張九齡、白居易、元稹等詩人,都是由校書郎起步,最后抵達美好的前程。杜牧和李商隱在校書郎職上似乎都未超過半年,杜牧自愿去了遠親江西觀察使沈從師的幕府,李商隱則調(diào)補弘農(nóng)尉。
李商隱離開令天下士子矚目心儀的蕓閣去做負責刑獄的縣尉,里面肯定有無法言明的苦衷??h尉之職實在折磨悲憫柔軟的詩心,當年杜甫也被授予河西尉,卻辭掉了這個通過千辛萬苦才獲取的職位,“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官定后戲贈》)。邊塞詩人高適做封丘尉時,寫下“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作》)的詩句,后來也是辭職而去。蘇東坡在杭州任通判時,說自己“執(zhí)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熙寧中,軾通守此邦,除夜直都廳,囚系皆滿,日暮不得返舍,因題一詩于壁》)。李商隱在弘農(nóng)尉位置上沒干多久,就為一件冤獄與上司發(fā)生矛盾,憤然離職。詩人三十七歲才選盩厔尉,后又調(diào)任京兆尹留假參軍,對審囚問案難以忍受,不到一年便去了徐州武寧軍節(jié)度使盧弘正的幕府。
不同的是高適與蘇軾后來都官居高位,年輕時的治世抱負得以施展。高適馳騁沙場,討平叛王李璘后又臨危受命,討伐安史叛軍,解救睢陽之圍,官至刑部侍郎、散騎常侍,進封渤??h侯。蘇軾則為郡守、翰林學士、禮部尚書、帝師,并為文壇領(lǐng)袖。而李商隱一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即是幕府,這里似乎成為他最后的接納地。
反觀唐代杜甫、韓愈等著名人物,他們在幕府任職時常常牢騷滿腹。幾乎所有仕人都將宦游幕府看成一件不得已的苦差,只做暫時棲身而已,總是急于返回朝中,就連自愿去幕府的杜牧,這期間也不斷回望長安。李商隱當然多次嘗試進京,以此作為人生的更高理想,但現(xiàn)實之門對他好像總是關(guān)閉的。他在幕府的具體情形后人很難得知,僅就留下的文字來看,身為幕府主人的節(jié)度使或刺史們,對待詩人之好,多少有些出人意料。最初令狐楚對他之關(guān)心愛護自不待言,后來的崔戎、王茂元、周墀、鄭亞、盧弘正、柳仲郢,每一位大人都厚待李商隱,幫助之大、呵護之細心,都值得好好記述一番。他第一次科第落選后,華州刺史崔戎收留他,同樣對他極為欣賞和喜愛,送他到南山與自己的兒子們一起習業(yè)備考,并資助他再去京城應(yīng)試。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將最小的女兒許配與他。周墀予以賞識、厚待。鄭亞讓他做幕府判官,并一度代理昭平郡守。盧弘正聘他為判官,得侍御史銜,從六品下,是他入仕以來所獲最高職級,令他情緒昂揚,精神振奮:“此時聞有燕昭臺,挺身東望心眼開。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我生粗疏不足數(shù),梁父哀吟鴝鵒舞。橫行闊視倚公憐,狂來筆力如牛弩?!保ā杜汲赊D(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柳仲郢出任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李商隱隨他入東川幕府做判官,并加檢校工部郎中,從五品上,為一生所獲最高職銜。柳仲郢怕詩人喪妻之后身邊無人料理生活,還要將最美的歌女許配給他,被他婉拒。幾年后柳仲郢入朝充任諸道鹽鐵轉(zhuǎn)運使,即讓商隱任鹽鐵推官。后來柳仲郢入朝任刑部尚書,李商隱才從推官的位子上下來,就此回家,直到逝世。
一個詩人的細膩,可能需要長期相處才能體味。他為人的周到,他的才能,要在時間里一點點體現(xiàn)——特別是他的文秘之才,這正是每位幕府主人都必要倚重的。而只要幕府的最高首長厚愛和重用,其他同僚之爭也就可以免除或忽略不計了。在朝中任職則大為不同,這里人事復雜,事出多端,人才濟濟,必要長期經(jīng)營,也非要有一個重臣倚靠才可以。在這個環(huán)境里,他的文秘之才不僅不是唯一的,而且用非所長。他兩入秘書省,大致也只是勘校文字,這當然是大材小用。李商隱的能量無法在短時間的停泊中凸顯出來,這正是他的苦悶所在,焦慮所在。
他是一個急于做事之人,而不是一個隱忍等待之人。好像仕途之上一些必要的恪守與規(guī)律,在他來說還難以依從,這與唐代那些著名人物在同類職務(wù)上終得度過,然后迎來轉(zhuǎn)機的情況大不一樣。或許是詩人的幕府生涯過于順暢,兩相對比,使他更加不能忍受。結(jié)果就是一次又一次離朝,一次又一次入幕。但幕府順遂總是相對的,與他心中的最高理想相距甚遠,這又使他生出另一種煩躁和不安,于是再加嘗試,也再加失敗。人事糾葛矛盾重重,心底積怨和委屈越來越多,一種不可解的矛盾越積越大,最終積重難返,便是一路的頹唐與失敗。
就仕途本身而言,李商隱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他最終未能立足于士大夫?qū)崿F(xiàn)治世理想的舞臺之上,只輾轉(zhuǎn)奔波于幕府之間。他好像天生就屬于幕府中人。
李商隱的愛情被說得太多了,但大多查無實據(jù)。在山上修道時,正是他的青春歲月,愛情最易生發(fā),而且的確寫出了不少迷人的情詩,格外引人想象。比如關(guān)于美麗道姑的詩章,總有人說到華陽兩姊妹,其實仍為猜測而已。“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yīng)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晶簾?!保ā对乱怪丶乃稳A陽姊妹》)“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nèi)花?!保ā稛o題二首》)“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已聞珮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保ā端扉e話舊事》)艷麗神迷之奇思異喻,妙比與聯(lián)想,在幾千年之情詩款語中實屬罕見。這些神思的空間太大,朦朧迷離而又唯美晶瑩,令人于撫摸嘆賞中恍惚忘情。
就因為有這些句子、這些意境,極容易望文生義,浮想聯(lián)翩,將詩人想象成一個情種,一個古往今來最能愛的人。可惜當年的文字中并無確切記錄愛情事跡的篇幅,這就讓人有了更多的猜想。詩的神往空間最大,于是也就更加放肆了,似乎更不需要其他文字的佐證。如此連綴,無論多么牽強,好像都有道理,敷衍連綿,未免荒唐。
李商隱一生有過兩段婚姻,第一段無可考,只剩下第二段,即他與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小女的姻緣。他在詩中透露過此愛之深切,可以說是一生中最讓他感到幸福的終身大事。令人感嘆的是婚后因為奔波于仕途,和妻子一起的時間不多,而妻子三十多歲就病逝了?!熬龁枤w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這首七言絕句乃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語言淳樸如話,情思委婉曲折,辭淺意深,含蓄纏綿,一般認為是寫給妻子王氏的“寄內(nèi)詩”?!皯浀们澳甏?,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保ā斗恐星罚┩跏先ナ罆r詩人正值壯年,卻從此再無婚配。他在柳仲郢幕府任判官時,主人要將“本自無雙”的美麗歌女張懿仙許配與他,詩人婉言相拒:“誠出恩私,非所宜稱?!保ā渡虾訓|公啟》)他對早逝的妻子一直處于無比懷念中。“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保ā兜總蟾皷|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保ā镀呦Α罚拔┯袎糁邢嘟郑P來無睡欲如何。”(《過招國李家南園二首·二》)
殷夫曾經(jīng)翻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自由與愛情》:“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笨梢姟白杂伞痹谝磺兄?,不僅重于“愛情”,還重于“生命”。其實“自由”包含了一切,等于一切,但“愛情”也并不是那樣簡單,它可以直接就是“自由”。
我們還原一下李商隱當年的這段情事,它一定是令人羨慕的。因為與王氏結(jié)緣之前,李商隱就曾寫詩戲贈同榜進士韓瞻,表達對他捷足先登先行成婚的艷羨:“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云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保ā俄n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韓瞻搶先一步娶走的就是商隱未來妻子的姐姐。這首詩中還透露出,他為追求幕府主人的幼女而消瘦,有“瘦盡瓊枝”之嘆。后來詩人赴東川節(jié)度使幕府之前,其妻不幸病故,在《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一詩中,他再次回憶從前與韓瞻同年折桂登科,先后迎娶王茂元的兩個女兒的事。如今人家依然鴛鴦相守,而自己卻如烏鵲失巢,孤苦無依,漂泊不定?!凹颜茁?lián)翩遇鳳凰,雕文羽帳紫金床。桂花香處同高第,柿葉翻時獨悼亡。烏鵲失棲常不定,鴛鴦何事自相將?京華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陽見夕陽?!?/p>
他獲得了生命中的“自由”?!皭矍椤敝鲜鞘裁??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同。有的人為了愛可以舍棄江山,遑論其他?愛在這里顯然就是一切。為了這愛,準備承受一切。李商隱承受之多,可能是愛之初全無預料的,想不到少年青年時代共同學習成長之友伴,那個后來成為十年宰相的令狐绹,竟然因為這門婚事一生不再原諒他。不僅如此,牛黨一派也都視他為背叛者。從此他的仕途之路也就走到了盡頭,兩黨都不待見他?!懊评畹略?,而牛、李黨人蚩謫商隱,以為詭薄無行,共排笮之?!保ā缎绿茣だ钌屉[傳》)接踵而至的世俗壓迫重于泰山,讓他喘不過氣。愛被壓在最下邊,上邊即是世俗的所有生存之艱。詩人無論怎樣都無法擺脫,也無力擺脫。他怎么掙扎都沒有成功,幾乎就這樣窒息。他的浪漫是一顆心,可是他要拖拽一生往前移動的,卻是無比沉重的肉身。肉身是不在乎其他的,也是一種獨立的存在,它之強大超出想象。它十分頑強和執(zhí)拗,甚至超出了一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
“非關(guān)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保ā队懈小し顷P(guān)宋玉有微辭》)宋玉作《高唐賦》托諷喻之意,后來一切寫男女之情皆被疑為別有寄懷,然而這也只供猜度而已。李商隱的許多愛情詩,又被當作社會詩和政治詩來解讀,作為詩人不遇之明證。這如果是某種誤解,那么這距離也夠遠的:從心靈一下騰挪到了肉身。
對于生命來說,愛之盛大可以籠罩一切,愛之灼熱可以融化一切。可是它也可以消散淡遠,也可以冷卻。在這之后,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所帶來的不可承受之重。
醉飲有佳詠,雪融有潺湲。一個摯愛者可以九死而未悔,一個傷情者可以終生留悲嘆。但是一個被重壓者卻在窒息,在掙扎,在呼救,最后化為隱秘的沉吟。沉吟不得解,也無從解。沉吟在說愛,還是在說難言的人生之沉重,或者合二為一?
一般來說,人是恐懼身累,而不太在乎心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匀祟惖淖畲罂謶诌€是源于被治。那些愉快地走向身累之途的,大多并不自愿。除了極少數(shù)的修煉者,即一些所謂的異人,沒有誰會自甘當一名體力勞動者。那些修煉者的主要工作也不是體力勞動,而是以最少的身體辛勞換來個人的時間和空間,爭取對生命有所參悟。知識人總是歌頌那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欽羨他的田園與酒。其實陶淵明過得并不愉快,他的詩夸大了這種生活的超然和愜意。他既是被迫回歸田園,最后也是于饑餓窮困中告別人生?!皟A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保ā对佖毷科呤住ざ罚氨捉蟛谎谥?,藜羹常乏斟。”(《詠貧士七首·三》)“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保ā镀蚴场罚┻@些詩活畫出詩人當年的生活情狀,而人們記住的還是他“自免去職”(《歸去來兮辭并序》)的瀟灑與飄逸、他“采菊東籬下”“帶月荷鋤歸”的浪漫與逍遙。僅僅記住生活中的一面是極不準確的,更是一廂情愿的夸大和自我寬慰。
我們想象一下李商隱的痛苦,他主要還是因為官場失意而焦慮不快。就生活而言,他一生的主要時間是在幕府中,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有厚待他的幕府主人。這樣的人生于物質(zhì)上看是很不錯的。他愛詩并時而縱文潑墨,那么這種幕府生活也是相當適合的?!安粧ǔc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憀,長吟遠下燕臺去,惟有衣香染未銷。”(《梓州罷吟寄同舍》)問題是這僅僅是一般的權(quán)衡方式,對于一個十六歲便“以古文出諸公間”,二十五歲得中進士,少年伙伴已經(jīng)貴為宰相,昔日舊游也“一一在煙霄”(《秋日晚思》)的才俊,對于一個才高八斗的詩人,這種舒適的生活就遠遠不夠了?!盀檎l成早秀?不待作年芳?!保ā妒辉轮醒练鲲L界見梅花》)“己悲節(jié)物同寒雁,忍委芳心與暮蟬?!保ā兑熬铡罚┥倌瓿擅?,卻一直屈沉下僚,自負高才而不得酬,常年幕游,為人作嫁。他現(xiàn)在“身”不累,更不怕“心”累。他想操更大的心,因為不能而更加心累,一顆心也就感到了莫大委屈,這委屈又轉(zhuǎn)化為更大的痛苦。
他為一個國家操心,而不僅是為自己。他一生寫下了多少憂國憂民之詩文!這樣一個人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證明自己,也要在文字中證明自己。在古代,文學與仕人往往是一體的,詩文高,自然就應(yīng)該仕位高,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是通識和常理。所以大詩文家一定是心有不平,愈是大詩文家也就愈是不平。今天來看這其中好像少了一些道理,因為今天詩文之才與仕途之才已經(jīng)分離。但這種分離的得與失,也只有天知道。如果兩者至今不曾分離,國家治理會更好,會像為文一樣周密,會做好治國這篇大文章。但是以做官為本位的國家,一定是最沒有出息的,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引出一批畸形人生:沒有理想,說白了不過是寄生蟲般的追逐,度過又饞又懶的一生。
中國自古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李商隱抱定了從仕,這就是悲劇之所在。身累之恐懼,作為一個中國文人,一個士大夫,大致上都未能幸免。我們的儒家傳統(tǒng)就培植了這樣的價值觀、世界觀和人生觀?!奥噬砥跐?,叩額慮興兵?!保ā段逖允龅率闱樵娨皇姿氖崼I上杜七兄仆射相公》)“急景倏云暮,頹年寖已衰。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幽居冬暮》)他要做兼濟天下的大丈夫,如此而已,無可厚非。在當年詩人文人與仕人之不能剝離,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程度。如果在山野荒郊遇到一個正在辛勤勞作之人,談吐清雅,見識高遠,那么就要視之為“隱士”和“異人”,如上古時代的巢父、許由等高士,為了躲避帝堯讓位于他們,不得不遁入深山,還有春秋時期長沮和桀溺兩位隱者,《論語·微子》中記載:“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边@些都是節(jié)操高尚、才能出眾之人,卻要隱沒于偏僻之地。這種怪異現(xiàn)象究竟從何時改觀,走向另一個極端,即懷才不遇,四處流落,羈旅異鄉(xiāng),大概淵源甚遠。孔子也到處游走,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能人才士多到處游走。屈原是被迫,后來之文人騷客卻未必如此。到了現(xiàn)代社會分工愈加細密之后,文人與仕人的分道揚鑣也就開始了。但就世界范圍內(nèi)看來,東西方文化仍然存在巨大差異。
官本位為中心的畸形文化,遏制了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生命由此變得畸形。心累者尊,而身累者卑,這似乎已成定規(guī)。
李商隱之所以在幕府中如魚得水,很大程度上可能得益于他的文秘能力。他顯然是一位最上等的案頭工作者,一個很棒的文件起草人。這樣的人在官場上不可或缺,對于治理者來說,一部門一官衙,離開了文墨準備那將寸步難行。所以這方面的好手自古為貴。商隱之重要,在于其文墨之得當之快捷,非一般人可比,也就格外受到幕主歡迎。這得益于第一位大恩人令狐楚對他為文的教誨、磨礪和錘煉。令狐楚臨死前還函招他入幕,并把代草遺表的重任交與他,可以說是最后的囑托,又該是怎樣的依賴和信任!
這樣一位文秘大家,不僅能夠很好地揣摩官長的意旨,有時候還有一些超常發(fā)揮。他強化、突出甚至創(chuàng)造的部分,都為官方所激賞。比如他為王茂元起草《為濮陽公與劉稹書》,對于膽敢犯上作亂的節(jié)度使劉稹,開篇即警告其“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一去不回者良時,一失不復者機事”。分析形勢利害,恩威并用,可以說大言鏗鏘,入情入理,充分顯示了語言文字的力量。他代擬的許多文書都有文采,有情致,有強大的邏輯力,既不古板,又中規(guī)中矩。
即便在朝廷內(nèi),這種特殊人才也不會顯得擁擠,但畢竟還會有一些。因為宮廷內(nèi)的文墨準備并不缺少,所以李商隱這樣的人才不一定是最為朝中看重的。朝廷所用的文墨人士,比如知制誥、中書舍人等官,都是皇帝身邊起草詔令的近臣,像唐代大詩人張九齡、王維、韓愈、杜牧,都做過中書舍人,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做過知制誥,而白居易和蘇東坡則是先做知制誥后為中書舍人。李商隱拔萃之后初入秘書省,距離這樣顯赫的地位還很遙遠,也就沒有機會顯示自己的文墨功力。而在地方幕府中就大為不同,有他在,整個幕府里也就文事齊備。他真是個大秘書。當年公文以駢體通行,而他這方面的功力無與倫比。可惜這樣一來,一生文章少有直抒胸臆的機會,而必得以公事需要來施展身手。
一個敏感細膩的詩人,其文秘人生將是多么拘謹、困頓和痛苦,又會產(chǎn)生多么巨大的張力。一個被拘束、被定制者,卻有一顆浪漫無羈的心靈,渴望自由飛翔。就此而言,這真是一個人生的悲劇。自古至今這種悲劇埋沒了多少人,圈囿了多少人,改造了多少人?那個自由的靈魂,只有在月明星稀的午夜,在夕陽西下的客旅,在愁緒如麻的病中,尋找一個縫隙掙擠而出,然后奔向無垠的開闊。他畫下的所有痕跡,哪怕是恍惚迷離紛亂無序的涂抹,都是彌足寶貴的。但有時這一切并不為創(chuàng)造者本身所看重,因為在那種特異的環(huán)境之下,他已經(jīng)陷入了迷惘。當他們一有機會收集自己的文字時,甚至會把那些自由的吟唱輕擲一邊,視而不見。這當中少有例外。在生前格外看重個人吟哦者,好像莫過于白居易了,他一生中曾不止一次地親手編撰自己的詩集。而李商隱活著的時候只編選自己的文章合集,即《樊南甲集》與《樊南乙集》。
盡管如此為文,畢竟李商隱才能固在,文章出手仍然大有可觀。這也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在一些杰出文人代作的官樣文章中,從來不乏杰作,它們不僅能夠“代人哀”“代人諛”,而且還能夠寄托自己的思想觀點和政治傾向,如李商隱代鄭亞所作《太尉衛(wèi)公會昌一品集序》,此時正逢牛黨執(zhí)政,李德裕被貶逐洛陽閑居,而李商隱給予了這位失勢者很高的評價。
他在大中元年(公元847年)編定《樊南甲集》,共收入文章四百三十三篇,分為二十卷。這一行為足可見他對自己文秘生涯的重視。撰寫公文至多是發(fā)揮一下文采,而少有思想之獨創(chuàng),但在詩人這里,即可突破這道藩籬。這些文秘書稿在由桂林去江陵的船上編成,后又在漫漫水路上失落了一些,損失之大不可想象?!岸缒峡ぃ壑泻鰪屠ㄆ渌?,火燹墨污,半有墜落。因削筆衡山,洗硯湘江,以類相等色,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樊南甲集序》)所以這類文章到底有多少,已經(jīng)不知道了。不過即便全留下來,我們也只能從中更多地看到一些政務(wù)與事功,而非個人心跡。相比之下,我們也就更加看重他的詩作。
李商隱少年師從本家堂叔,堂叔乃一異人:“年十八,能通《五經(jīng)》”,但“誓終身不從祿仕”,面對一切“時選”,“皆堅拒之”。這位堂叔能夠?qū)懗鲆皇趾霉盼亩鴺O為排拒時文,為文“味醇道正,詞古義奧”,且“自弱冠至于夢奠,未嘗一為今體詩”。(《請盧尚書撰故處士姑藏李某志文狀》)兒時的這種培植,決定了李商隱古文功底深厚,所以他十六歲寫出的《才論》《圣論》等,曾令當時文章大家驚嘆,但已經(jīng)無從查考。而如果入仕則需要學習時文,即駢體文。他后來的一些駢體文雜有古文章法,寫得靈動卓然。他留下的一些古文如《斷非圣人事》《讓非賢人事》《李賀小傳》《齊魯二生》等,都稱得上佳作?!吧屉[工詩,為文瑰邁奇古?!保ㄔば廖姆俊短撇抛觽鳌罚┻@里即指出其古文瑰異古樸、高妙飄逸,這才是其價值所在。李商隱在《樊南甲集序》中也說過:“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這種自我認知確切而毫無夸飾。
文秘人生,使如此浪漫的一個人在文字揮灑上受到阻遏,不得一吐為快,同時卻也獲得了一種積蓄的力量。所以只要一有機會他就要發(fā)散自己的心志,最主要的一個途徑當然就是寫詩?!叭松翁幉浑x群,世路干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保ā抖殴げ渴裰须x席》)詩人當然是一個“醒客”,所以他常常會離群而去。他有時是一只落寞哀鳴的孤雁,有時卻是一只沖霄而飛的雄鷹,大展英姿。飛翔的距離和沖力,要看積蓄在心靈深處的那股力量的強弱。
“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楚吟》)李商隱就是當代的宋玉,他的愁緒不為人知。他是一位天才的歌者,事無巨細皆入眼底,心頭波瀾時而萬丈。他為幕府所用、官方所用,卻不為時代所用。時代之文字又是激昂之文字,悠揚之文字。他的漫漫心緒,顏色斑駁陸離,如叢林一般茂長蔓延,自然無邊,對應(yīng)云霞、風暴和雷鳴。那些刻板一律的文字讓他就范,牛不喝水強按頭,踏蹄四濺,渾身淋濕,最后還要厲喝而行,韁繩握在主人手里,他不停地奮力掙扎,水幕騰起,沖蕩如激流,最后力氣使盡,才不得不安息下來。這番激情沖撞,才華四射,有時候也能博得主人激賞。他們不將其視為一個伏櫪的老驥,而看作一頭油亮的青牛,有青春,有光色。他們早就有所準備,給他戴上嚼鏈,他顯得十分溫順,這當然是一種偽裝。
生命煥發(fā)時節(jié)也是離開廟堂之際:他仰望星漢,心緒浩茫;他閑坐籬邊,淺飲低唱;他寄宿竹塢水畔,諦聽雨打枯荷而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浪跡天涯,追逐流光,恨不能長繩系日;他幽居冬暮,錦瑟輕撫,回憶似水華年。這是一些何等瑰麗繽紛、奇異杳渺的思緒,只有在這些深深沉浸的時刻,面對自己的抒發(fā),不僅真實,而且更加才情飛揚,詩意縱橫。所以才出現(xiàn)了大美、大陶醉。他用這樣的方法犒勞自己,彌補自己,享受自己,也留下了一些彌足珍貴的稀世珍篇。
我們讀到一些異常優(yōu)美奇異,或具有深思別見的作品,如李商隱的詩等,對這些文學巨擘嘆為觀止,常有一種不可思議之惑。這種常人難以企及之高、之奇、之險、之美,其實是一種生命孤高的現(xiàn)象。眾生就像海洋,蒼茫中包含了各種可能,不可言喻之個案就會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不能依賴平常思維路徑去接近和破解,也不能以平均值的標準去加以度量。所以我們需要換一種角度和方法,來理解他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特別是面對其精神活動時,就必須如此。“義山造意幽邃,感人尤深,學者皆宜尋味。”(清·宋犖《漫堂說詩》)這里的“幽邃”二字,要給予真正的理解頗不容易。邃之深遠精密,幽之深微曲折、偏僻昏暗,是不可言喻的別致幽思,是極為獨到的個人空間。深邃由此而成,也就必然帶來一些奇險,帶來探索上的困窘和不可能。正如宋代文人良相王安石所言:“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保ā队伟U山記》)這不是一般足跡所能踏到之處,也不是一般眼睛所能夠識別的景物。那種自然造成的險峻阻隔和煙瘴迷惑無所不在,所以這些美景只能屬于一些特殊的尋覓者。
一個人的先天既已確定,有些東西便難以改變。盡管每個人都要接受后天的培育,但由于這個過程極其復雜,所以也就難以預測。所有的知識都需要與生命的基礎(chǔ)發(fā)生對接,使先天與后天合而為一。就此看,分析個案是困難的,這將變得千頭萬緒,既找不到開端,也看不到終點。但越是如此,也就越需要探究,因為只有這種縱橫交織的尋索,才有可能逐步接近事物的真相。李商隱對自己曾經(jīng)有過階段性的總結(jié):“時亨命屯,道泰身否。成名逾于一紀,旅宦過于十年。恩舊雕零,路歧凄愴?!保ā渡仙袝蛾柟珕ⅰ罚┧袊@自己命運不濟,成名已經(jīng)超過十二年,宦游也超出十年,舊友相知凋零四散,前途卻依然難測,不免凄愴彷徨。而他的主要詩章就產(chǎn)生在宦旅的歧路之上、凄愴之下。后代評價李商隱的詩作“于李杜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義山一人”(清·吳喬《圍爐詩話》)。
我們注目李商隱命運之坎坷、事業(yè)之曲折,特別是詩文的特異奇崛,就要從他的出生、就學、經(jīng)歷,從無數(shù)事件中找出因果關(guān)系。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時候似乎圓通起來了,有時候又那樣文不對題。好像他的一切遭遇都在幫助他,同時又在損傷他,總是得失并存。關(guān)于命運的邏輯分析,常常是一筆糊涂賬,無論我們愿意還是不愿意,最終都得承認它的難解。
我們唯一能夠達成共識的,就是他最終成為一個特異的生命。也正因為這特異,才有了這樣的人生遭逢。這二者之間互為因果,也算對等??偟膩碚f,他與任何一個極大地平均化、概念化的社會模型,都是格格不入的,難以匹配。那種“平均化”與“概念化”,是指一個時期人與社會的綜合結(jié)果,是一種通常面貌,如認識能力、道德標準、情感類型、表達方式等一切,并非某一個方面。而李商隱是人類文明進程中走得極遠極深的那一小部分,他與社會群體之間的距離太大?!澳呈荚谌觚g,志惟絕俗,每北窗風至,東皋暮歸。彭澤無弦,不從繁手;漢陰抱甕,寧取機心。巖桂長寒,嶺云鎮(zhèn)在。誓將適此,實欲終焉?!保ā渡侠钌袝鵂睢罚┤绱肆髀抖嗝礈蚀_,實際情形也真的如此。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從小向往陶淵明的節(jié)操風骨,傾慕漢陰丈人的淳樸厚道,以媚俗和機心為恥。尚在“弱齡”便心志絕俗,一生注定會走上絕俗之路。我們可以籠統(tǒng)一點說,李商隱太文明,而社會太野蠻;李商隱太精致,而社會太簡陋;李商隱太個性,而社會太籠統(tǒng);李商隱太多情,而社會太淡漠;李商隱太細膩,而社會太粗疏。如此對比下去,還會有很多差異。
一個人向往文明并接受長期的后天教育,從很早就開始尋找一些人生的大榜樣,結(jié)果卻是一言難盡的。社會現(xiàn)實與這些積累下來的文明規(guī)則,有相當一部分是抵觸和對立的。但即便如此,理性和理想主義者并不會因此而放棄自己的追求和堅持,于是悲劇就會或早或晚地發(fā)生。這其中有很大一批所謂聰明人,或從一開始就將文明的培育當成了工具和手段,只裝入個人的工具箱中備用,而絕不受其制約和影響。說到底這也是由一個人先天生命的性質(zhì)而決定,說到底,生命的詩性、純粹性,并不是學得的,因為學習僅僅起到鞏固和誘發(fā)的作用。
讀李商隱之詩,特別是那些無題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何等唯美和深情之人、何等纏綿和內(nèi)向之人。與這樣一個人日常交往起來,或者感到特別多趣味和魅力,或者有些難以溝通。一般的生命,多少會與之產(chǎn)生一些隔膜。這里并不存在誰對誰錯的問題,而只是因為我們面對了一個太過優(yōu)異、太過特別的生命類型。這個人太能愛了,太專注了,有時候也太敏感太細膩了,以至于讓大家受不了。“天地之災變盡解矣,人事之興廢盡究矣,皇王之道盡識矣,圣賢之文盡知矣,而又下及蟲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以上莫不開會,此其可以當博學宏辭者邪?恐猶未也。設(shè)他日或朝廷或持權(quán)衡大臣宰相,問一事,詰一物,小若毛甲,而時脫有盡不能知者,則號博學宏辭者當其罪矣?!保ā杜c陶進士書》)在這里,詩人仿佛對一切人情物理了如指掌,洞幽燭微,但知與行卻并非同一回事。有時候突破心障與性格,如同穿鑿銅墻鐵壁。對李商隱這樣的奇異之才,他忍受不了,也做不到。唐朝受不了他,所以李商隱在唐朝不得志;今天也受不了他,所以他在今天遭誤解?!疤浦撂鸵院螅幦吮M,黨禍蔓延,義山阨塞當涂,沉淪記室。其身危,則顯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則莊語不可而謾語之。計莫若瑤臺璚宇,歌筵舞榭之間,言之者可無罪,而聞之者足以動?!保ㄇ濉ぶ禚Q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這里所言極是,道出了其因、其命、其詩文之奧秘。
有人會將成功者稱許為“英雄”。但許多時候是不能那樣論斷人生價值的。世俗的成功與其他方面的成功,絕非一個標準。比如我們可以問:李商隱成功了還是失敗了?這是一個千古妙人,他怎么會是失敗者?可是從另一些方面看,他又真是倒霉透了。他與一般的光鮮人生有些“隔”,與追名逐利的官場“隔”,與許多物事都“隔”。
這就對了,他是一個獨特無雙的人,一時還難以與泛泛事物達成共識。
李商隱一生作了太多的四六文。他代人所作的駢體文很多,表、祝、狀、啟、碑、牒、書、序等,涉及一大批人物事記,其中祭文和表各有三十篇左右,狀一百多篇,啟五十多篇,牒銘四十多篇,序、箴、傳、祝文、雜記、黃箓齋文等近百篇。他的駢文最終比起啟蒙老師,即大恩人令狐楚還要技高一籌。古人對李商隱的駢文評價甚高,如清代袁枚在《胡稚威駢體文序》中說:“今人不足取,于古人偶之者,玉溪生而止耳?!鼻宕垃尩摹端膸烊珪喢髂夸洝氛f李商隱:“駢偶之文,婉約雅飭,于唐人為別格?!眹鴮W大師汪辟疆先生曾指出:“樊南四六乃為唐宋文體轉(zhuǎn)變中一大關(guān)鍵。”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甚至說:“四六文如果作為一種不切實用,但形式美麗不妨當作藝術(shù)作品予以保存的話,李商隱的四六文是唯一值得保存的?!边@些判斷都不失大格。
唐代文章最有名的當是韓愈,也最有價值。但是要言及當時通行的公文應(yīng)用,即駢體文,就不能不談及令狐楚和李商隱。就文章的形勢走向,就內(nèi)容及文學表達力,駢體文正在遭到揚棄,古文運動開始,即將大放光彩。而我們知道“唐宋八大家”才是最后的贏家,即以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為首的文章大家,在文學史上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當時這條變易之路還比較漫長,而就現(xiàn)實使用來說,就其功能運用而言,成熟于南北朝的駢體文仍然非常重要,當然不乏精彩華章?!叭漳和具h,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保ū背も仔拧栋Ы腺x序》)“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保铣骸ぬ蘸刖啊洞鹬x中書書》)“蟬則千轉(zhuǎn)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wù)者,窺谷忘反?!保铣蔷杜c朱元思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保铣で疬t《與陳伯之書》)“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薄瓣P(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保ㄌ啤ね醪峨蹰w序》)“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云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唐·駱賓王《討武曌檄》)這些佳句,這些文章,朗朗上口,鏗鏘有力,辭采茂盛。而且駢體文自誕生到成熟這個過程中,對于思想的表達和推進,有不滅之功。至于它后來走向了形式主義,變得愈加畸形,則是另一回事。
李商隱的文章不可輕忽,一是數(shù)量大,二是對其詩作大有影響??梢哉f,不通讀李文,即難以深入領(lǐng)略其詩之妙,并對這些詩的源路缺少進一步的認識。再就是,他的文章又分為兩種,一是奉命之公文與代擬文字,二是自抒胸臆的個人之文,后一種文與其詩當有相似的價值,都屬于心靈與情感的自我表達。比如說他的一些哀誄篇,一些書啟,一些私人通曲信函,都屬于這類。“孤寇行靜,萬方率同。將蕩海騰區(qū),夷山拓宇。高待泥金之禮,雄專瘞玉之辭。煙閣傳形,革車就國。盡人臣之極分,煥今古之高名?!保ā稙槔钯O孫上李相公啟》)這篇代擬之作是替夔州刺史李貽孫寫給宰相李德裕的進言,措辭懇切而且很有氣勢,可以說情文并茂,乃屬美文。“去年遠從桂海,來返玉京,無文通半頃之田,乏元亮數(shù)間之屋。隘傭蝸舍,危托燕巢。春畹將游,則蕙蘭絕徑;秋庭欲掃,則霜露沾衣。”(《上尚書范陽公啟》)這屬于私函,更為款曲相通,情摯言切,意境幽遠。
他的多數(shù)文章就使用上看是外向的,而詩則是內(nèi)向的。大部分文章為了生活和工作之需,而大部分詩則用以安撫自己的內(nèi)心。一種客觀性強,一種主觀性強,二者不可混淆,也不可絕然割斷聯(lián)系。它們在形式上的互助,比精神上的互援更突出,這也許是讓人始料不及的。李商隱詩之回環(huán)曲折,聲域與音節(jié),辭章之華麗,通篇的均衡美,都讓人想到他最拿手的駢體文。比如:“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三星自轉(zhuǎn)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當句有對》)“日射紗窗風撼扉,香羅拭手春事違?;乩人暮涎诩拍?,碧鸚鵡對紅薔薇?!保ā度丈洹罚安晦o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昨夜》)“多羞釵上燕,真愧鏡中鸞。歸去橫塘曉,華星送寶鞍?!保ā稛o題四首·三》)他的許多優(yōu)秀詩章的自娛性很強,很多時候只是傾訴和自遣,而并非像有人認為的那樣,用于實事實記。如果強化記事功能,那就不會如此晶瑩曼妙。詩心回響,我們傾聽即可??傊鳛樽x者,要跳脫一點看詩文,不能俯就字詞而論,不能過分解讀。有一些詩中的牢騷,還有所謂的社會性、反抗性,也往往在后人的解讀中被夸大了。這些不平之作大多是說過即過,是自語,即便反映了詩人的內(nèi)心,在獨見和特別之處,也并未超越同時期的詩人。李商隱的真正價值、不可替代的價值,仍然在于以無題詩為代表的那些朦朧精妙之章。
他的那些記敘事件、抗辯與譴責的詩章,比如對時政的議論,對“甘露之變”的恐與憤,對邊塞安定之慮,對藩鎮(zhèn)割據(jù)之憂,這一切的反應(yīng)和表述,在同時代的其他詩人比如韓愈、白居易、杜牧等人那里,也都有過,在深度與見解方面,也多有相似,還不足以讓人為之一震。而詭異之處在于,恰是李商隱的這類詩作在文學史中,在后人的評說中,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嘆賞有加,闡發(fā)意義,不倦不休。這些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組成部分,在審美過程中被人為地強化了某種功能,也就出現(xiàn)了偏頗。這一部分詩作與他的文章更為相近。而他的那些無題詩,那些困擾同時也激越了無數(shù)人的朦朧詩,才使他更開闊更復雜。
記事和抒憤增加了李商隱詩文的寬度和體量,卻難以成為他獨一無二的標志。這是我們總攬他的詩與文的時候,需要特別強調(diào)和認知的一個方面。
正因為李商隱一輩子在幕府中做文秘工作,寫了大量公文,所以留下的少數(shù)個人之文顯得更加重要。這類文章不多,大約有為別人文集寫下的序文,以及一些信件等。其中尤其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的哀誄文。這些篇目不少,如祭令狐楚、王茂元、兩個姊姊、一個侄女等,文章讀來字字真切,感人至深。比起他一生的代筆文章,這些文字才算傾注了自己的生命情感,從色澤到內(nèi)質(zhì),都那樣不同。哀到深處,愛到深處,也痛到深處?;蛴醒夑P(guān)系,或有終生不忘之恩遇,或有特別之情誼,總之落筆之下,詩人將整個身心都投入之中?!拔簳x哀章,尤尊潘令;晚唐奠醊,最重樊南。潘情深而文之綺密尤工,李文麗而情之惻愴自見?!保ㄇ濉O梅《四六叢話》)這是不易之論。
“愚調(diào)京下,公病梁山。絕崖飛梁,山行一千?!薄肮巳ヒ拷粫r歸。鳳棲原上,新舊袞衣。有泉者路,有夜者臺。昔之去者,宜其在哉!”(《奠相國令狐公文》)“嗚呼哀哉!人之生也變而往耶?人之逝也變而來耶?”“七十之年,人誰不及,三公之位,人誰不登,何數(shù)月之間,不及從心之歲?!薄拔艄珢叟裼薏∑?。內(nèi)動肺肝,外揮血淚。得仲尼三尺之喙,論意無窮;盡文通五色之毫,書情莫既。嗚呼哀哉!公其鑒之。”(《重祭外舅司徒公文》)“嗚呼,滎水之上,壇山之側(cè),汝乃曾乃祖,松槚森行;伯姑仲姑,冢墳相接。汝來往于此,勿怖勿驚。華彩衣裳,甘香飲食。汝來受此,無少無多。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祭小侄女寄寄文》)這些文字不僅哀深情切,而且還有他人難以抵達的幽思與漫想,牽情遠行,攜義而往,最終抵達了至高至深處,難以超越。
看人用情深淺,要在特別的節(jié)點上。李商隱的《奠相公令狐公文》《祭外舅司徒公文》《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祭裴氏姊文》《祭徐氏姊文》《祭小侄女寄寄文》等,即源路深遠。借此他深吐生命深藏之悲傷,抒非同常人之情懷,并在其中談及一些事情關(guān)節(jié),歷歷在目,痛徹心扉。他在許多時候心情壞透了,面對逝去之人才能說的一些話,如大河決口,滔滔而出?;诰魏屯聪?、蒼涼,都汩汩涌流。這樣的文字得意者寫不出,無情者寫不出,虛衍者更寫不出。這也不是詩人在平常之時能夠吐露的。這些情緒匯成了一個時代的大慟大悲,才有這些心靈的感慨。
這都是一些極端之文,同類少有出其右者?!皢韬簦∥魤麸w塵,從公車輪,今夢山阿,送公哀歌。古有從死,今無奈何!”這是祭奠大恩師令狐楚的。此刻,一生過往從頭涌過,哀上心頭,悲上心頭,更有深深的憂慮:“送公而歸,一世蒿蓬。”詩人有這樣的預感:恩師逝去,從此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在這特別曲折危險的仕途上,就再也沒有人如此有力地提攜我、幫助我了,我即可能一生淪為蒿蓬之人。從某種意義上看,此話可謂不幸言中。
這篇奠令狐楚之文,可以用來反襯他與其子令狐绹一生復雜難言的特異關(guān)系,就此又令人心生無盡感慨。人性之隱晦、之難測、之無言,這真是一個絕好的案例。有人認為如果將令狐绹與李商隱之關(guān)系梳理清楚,一切也就好辦了,那些無題詩也大都有了至解。因為長期以來關(guān)于這些詩作到底是言情還是事關(guān)政治人事,多有紛爭,爭執(zhí)不下。所以李商隱與令狐绹關(guān)系之細部,也就變得非常重要,引人注目,討論頗多。這種說法雖有夸張,但也真的不失為一個路徑。我們愛惜詩人,于是有許多想象就寧愿站在他這一邊。但我們又不是那場夢中人,所以說話的資格到底有多少,還真是一個問號??偟膩碚f,他們的關(guān)系是一個悲劇,而這悲劇,又極大地強化了李商隱之詩的悲劇美,盡管詩人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詩人之哀誄,時代之哀誄,命運之哀誄。這些文字之所以非比尋常,就在于它們是從生命之要害、個人之要害、時代之要害萌發(fā)而出,其音調(diào)起伏恰好是對詩人自己一種最好的詮釋:更多時候并非柔婉多情,而是垂淚哀傷。
這種悲劇美在他的哀誄文字中達到了極致,也許更多的是在寫詩人自己,投向詩人自己——這也許是在不自覺中發(fā)生的。
李商隱青年與少年時代學過道,接受過一些駁雜的出世學問。他的一生當然受儒家思想影響最深,這是自不待言的。但是以他來對比同時代的韓愈、杜牧等人,就會發(fā)現(xiàn),他與他們之間的差別還是很大的。韓愈和杜牧基本上可以說一生都是堅定的儒生,并非因為入仕之需才有志于儒學,而李商隱卻對儒學時有質(zhì)疑。他的這些想法是真實的,所以毋庸諱言,這對他后來的處世原則也多少構(gòu)成了影響。
在他早年的《容州經(jīng)略使元結(jié)文集后序》中,有過這樣的話:“孔氏于道德仁義外有何物?”真是令人一震之問。在他看來,僅有“道德仁義”是遠遠不夠的。這看起來似乎并無大錯,但這里的問題是,人世間會有多少物事游離于這四字之外?又有多少物事會與這四字對立?它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這在當年李商隱那里肯定經(jīng)過了許多思考。如果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儒生,在當時要獨立于儒學的基本原則來處世,那么他的價值觀也就發(fā)生了根本的逆轉(zhuǎn)。
這絕對不是什么小事情。
這一問流露的東西何其多,可能出乎我們的意料。許多評說李商隱的詩論者都多少忽略了詩人發(fā)出的這一問,這將造成巨大疏失。我們會在李商隱的一生中找到許多與他早年這一質(zhì)疑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甚至找到一點因果關(guān)系。
在另一篇文章《上崔華州書》中,他還寫道:“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也?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jīng)史,諱忌時世。百經(jīng)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又說:“凡為進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復為今崔宣州所不取?!庇纱丝梢?,李商隱在當時既是自由的思想解放者,又是一個相當勇敢的質(zhì)疑儒家基本原則的人。出人意料的是,他在述說“甘露之變”時,對死于殘忍的宦官之手的宰相發(fā)出了指斥。這都多少有些驚人。當然歷史之細節(jié)、時局之危急,個中情形也十分復雜。
李商隱不屑于恪守,與韓愈、杜牧等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可能不明白,就一位儒士而言,“道德仁義”這四字之外真的沒有“何物”了。我們還可以從李商隱在牛李兩黨之間的游移中,從他離開待自己如師如父的令狐楚而轉(zhuǎn)向李黨之舉中,看出一些猶豫和矛盾?!拔覑畚釒煟腋鼝壅胬怼?,現(xiàn)代人也許會這樣說,但“真理”并不總是在自己需要的時候才產(chǎn)生,而是貫徹在許多方面、許多時刻的。
就他那篇提出質(zhì)疑之序文看,其中固有道理,但似乎還需要更多的“正義”與“原則”的論述和討論,不然就有強詞奪理之嫌。他的性情是陰郁內(nèi)向的,這常常令人同情復又哀傷。我們雖然不能要求他像韓愈等人那樣一生恪守,愈戰(zhàn)愈勇——他們畢竟人與文的風格都大為不同——但我們?nèi)匀挥X得李商隱將儒家學說的一些根本性原則,與另一些人生智慧作對立觀,是不夠周密也不夠得當?shù)摹?/p>
對于反映詩人價值觀、人生態(tài)度與立場的這些重要言論,我們之所以如此看重,是因為他兩腳踏入的,是以儒家思想為道德倫理及行為操守、力圖實現(xiàn)治世理想的仕人之途,即便那些虛與委蛇的偽君子,尚不可以公開與之產(chǎn)生忤逆和對立。李商隱的直言,既是一種磊落和勇氣,又反映出根深蒂固的矛盾立場和另一種人生態(tài)度。他離開的是社會所遵循的普遍標準與原則,盡管持有更為復雜的理由,但他也將付出沉重的代價。當年的社會和官場遵循一些表面化的恒常之理,一旦打破,個人之口是無以辯駁的。這也正是以令狐绹為首的那些牛黨人物、一些固守正統(tǒng)觀念者詬病詩人的依據(jù)。這些依據(jù)通俗可解,遠不像詩人自己所辯白的時候那么細微和隱晦。這種通俗的責難,通常會變?yōu)橐话汛滔蛟娙说睦小?/p>
李商隱當年“外有何物”的一句質(zhì)疑,大致也就可以明了:“外有”無數(shù)的艱難險阻,那是重重相疊的艱難人生的隘口,需要他付出諸多血淚才能沖破。其青少年時期所接受的那些駁雜的思想,比如老莊應(yīng)物、魏晉玄學,即主觀俯就客觀事物而應(yīng)對變化的那些理論,既是高人智慧,又是對人生志向的消解。晚年他又“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樊南乙集序》)。這些人生的大智慧,道理轉(zhuǎn)換活潑,通行四方,如水之善,隨形而變,可通融可改造,別致有理,無懈可擊。但這些通達的生存智慧卻為韓愈、蘇東坡等人終生排拒,他們超脫于詭辯。韓愈一生作為一個堅定的儒者,正氣凜然,一生堅拒佛道。東坡彌留之際,徑山寺長老維琳附在他耳旁大聲說:“端明宜勿忘西方?!薄岸嗣鳌?,端明殿大學士,指東坡。東坡輕輕回應(yīng):“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這時旁邊又有人大喊:“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東坡再次回應(yīng)說:“著力即差!”(宋·周輝《清波雜志》)可見東坡至死都是大儒風范,即“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在這一點上,他們和李商隱是何等不同。尤其是韓愈一生所保持的那種銳利的進取和不妥協(xié),為世代所欽佩和崇敬。也許他就此失去了一些玄妙委婉之情,始終作為一個剛直不阿的硬漢形象留傳下來,其詩文也帶有這樣一種性格和鋒芒。對比之下,李商隱的得與失、長與短,命運的必然性,就多少顯露出來。
借用現(xiàn)在時興的一句流行語,“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們從韓、李二人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就儒學與族群進步之間的關(guān)系,古往今來討論無數(shù),特別是新文化運動以來,討論不僅愈加深入,而且通向了現(xiàn)代主義的深處和高處。在這個時候,如果不能將“正儒”和“偽儒”加以區(qū)別,不能發(fā)掘古老儒學中的現(xiàn)代因素,不能發(fā)現(xiàn)在幾千年前諸種思想學說中,它是最能接近現(xiàn)代的一種思維方式,可能也是一種偏頗。
萬事萬物皆有局限,儒學的局限到底在哪里?恪守的意義又在哪里?它與現(xiàn)代性銜接的邊緣在哪里?這一切都需要從長思之,不可偏移和簡化。就此而言,我們?nèi)匀贿€可以像詩人李商隱那樣發(fā)出一句質(zhì)問:“外有何物?”
李商隱的情愛詩,特別是那些著名的無題詩,歷來評論最多也最受矚目?!皣L讀義山‘無題’詩,愛其音調(diào)清婉,雖極其秾麗,然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而深惜乎才之不遇也?!保鳌罨稛o題和唐李義山商隱》)與此看法接近的古代學者還有吳喬、馮浩、紀昀等,他們認為商隱的無題詩絕大部分指向令狐绹。今天來看,對這些無題詩的過度詮釋,會有不可承受之重,而僅作游戲閑筆來看,又似有不可接受之輕。它們其中一部分屬于自語和自娛,并無過于具體的指向和思想玄機,尤其不可以做出有關(guān)人事細節(jié)的對號入座,那樣就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將它們置于純粹藝術(shù)的“中立自然狀態(tài)”,超脫于具體的人與事,倒有可能更加有助于我們的審美。這就像欣賞一部純粹的交響樂,大可不必也不需要將其具體旋律指認為風與水、山與海、松濤與雷鳴、潺潺溪流或人之哭泣歡笑。它觸動我們的直覺,產(chǎn)生通感、共鳴和聯(lián)想,喚起我們固有的審美力,也就足夠了。它的審美實現(xiàn)隨著具體接受者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
清代馮浩在《玉溪生詩集箋注》中說,商隱之無題詩“實有寄托者多,直作艷情者少”,這里仍然賦予無題詩過于沉重的任務(wù)。他言及“令人迷亂,夾雜不分”,卻將重點放在了“實有寄托”上。這個寄托說得直白一些,就是其強烈的社會性、人事性,再具體一點就是指令狐绹,當時的宰相、權(quán)勢者,即時勢的代表、朝廷的代表。那么如此一來有些詩便有了具體對象,是達于上者,作求仕之用,而不僅是個人私下心緒的傾吐。它的工具性和使用性突然變得重起來。如果我們否定了這些無題詩的求仕之用,即它在仕途上的工具性,而更多與情事暗喻聯(lián)系起來又將如何?是不是會稍好一點?稍稍貼近了審美?答案同樣是不一定,因為這方面的過度詮釋更離譜。這不僅給人荒謬感,而且趣味低下。無題詩加上了這樣的負重,也就更加不堪承受。
實際上這樣的拆解都是有悖于詩學和寫作學的。它們抽離了藝術(shù)的本質(zhì)屬性,將詩歌錯誤地當成了史實記錄。盡管一部分古典詩章的確具有這個功能,它們甚至可以看成詩人日記,無論是李白、杜甫還是蘇東坡、陸游等大詩人,都寫有許多這樣的文字,但其中的邊界和特征還是非常清晰的。行筆不同,韻致不同,作用和賞讀的方法自然也就不同??赡苡腥藭f,即便是詩日記也有不同,因為詩人不同而多有變異,那么李商隱的詩日記為什么不可以朦朧多解,撲朔迷離?這樣說似乎有理,但既然朦朧如此、迷離如此,為什么又要做極其具體的指認?不可確指而非要強力為之,這勢必就是一場歪曲和損毀,等于把一件晶瑩剔透的藝術(shù)品摔在地上,化為屑末以驗其材質(zhì)。這對于藝術(shù)審美當然是極大的痛苦,是不仁不義不倫不法之舉。
事實上文學表達的邊界,遠比音樂要清晰得多。盡管如此,它的詩性核心,作為詩本身這種文學形式,是更加靠攏到音樂的方向。在文學的諸種體裁中,詩是極為特別的,極致化、縱深化、模糊化是這一藝術(shù)形式的基本特征。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朦朧多解當是一種常態(tài)。正如南宋詩論家嚴羽所講:“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保ā稖胬嗽娫挕罚┮舱驗槿绱?,詩與文有了很大的區(qū)別:作為公器,常常表現(xiàn)為文,而作為私用,常常表現(xiàn)為詩。
在古代詩人那里,詩與文相比,往往更重文。所以李商隱生前自己動手編過文集,卻沒有編過詩集。其他一些詩人往往也是如此。比如王維的詩集,就是他死后才由弟弟王縉收集編訂,因為唐代宗喜歡這些詩作。韓愈一向不重視自己的詩:“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保ā逗拖耸崱罚┨K東坡也不重視自己的詩,經(jīng)常酒后隨意涂抹,然后不知所終,他倒是對自己的《書傳》《論語說》《易傳》這三大著述極為重視,認為完成此事此生便不曾虛度:“某凡百如昨,但撫視《易》《書》《論語》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如來書諭,其他何足道?!保ā洞鹛K伯固》)但后來又有多少人會注目他這“三大著述”?
文用以闡述思想主張、政治立場,在儒家仕人看來極其重要,而詩大半是自娛自遣,或作為朋友間的溝通交流、相互欣賞之物。李商隱因為有更多委屈和心事,所以他的許多詩章并未示人,而是留給了自己。他的兩性情感方面屬于隱私,有些同僚之間存在的幽怨,也不足與外人道。為什么有些詩寫得如此隱晦?就因為是寫給自己的,更因為詩中所表達的一切情愫,本來就難以說清,難以直言?!坝裆礁吲c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保ā队裆健罚皬膩硐等辗﹂L繩,水去云回恨不勝。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謁山》)“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保ā稛o題二首·一》)“六曲連環(huán)接翠帷,高樓半夜酒醒時。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保ā镀溜L》)詩人的這些詩句在告訴我們什么?是不是可以詮釋暗藏其中的玄機?這些詩章為我們的審美指出了一個路徑,其實這樣的路徑不獨存于李商隱的無題詩,而是存在于所有的杰作中。找到“上天梯”,無題方得解,不然也就只有“語未通”和“俱不知”了。
杜牧生前曾燒掉自己三分之二的詩文,原因就在于這些文字既然是寫給自己的,那么當自己要離開這個世界時,它們的任務(wù)也就完成了。李商隱的文字有多少失去、多少存留、多少是他不愿留下的,我們也無從知曉。
面對詩章,研究者必要認真,這是從事一切學術(shù)的正常心態(tài)。但是這種認真需要遵循審美規(guī)律和常識。體會生命的藝術(shù),體會詩人如何通過藝術(shù)本身,幫助自己渡過了至難人生,這才是最重要的。這是我們面臨的真正任務(wù),是我們大可放松并由此獲得巨大藝術(shù)犒賞之途,而絕對不能強加給藝術(shù)一些不可承受之重。
一個人能夠在社會事務(wù)上圓融周到,擁有很強的行動力,當然是極為重要的品質(zhì)。但這樣的人不一定擁有強大開闊的內(nèi)心世界。因為想象與行動并不是同一種力。一個人長時間生活于個人的精神世界中,就像長期居于幽室,對于客觀的、外部的光線也許是非常敏感的。他從幽暗之處移向曠敞之地,需要一個很長的適應(yīng)期。一時目眩迷離,淚水長流,雙手掩面,或許是正常的。
就此來看,詩人一般是屬于“陰性”的生命,詩意的青苗需要在陰濕之地萌發(fā),而過分裸露和暴曬于陽光之下,只會枯萎。它只需要適量的散射光,只接受必要的光能。它雖然也需要光合作用,但其主要能量來源,更多是腳下土壤的養(yǎng)分和雨露的滋潤。
從詩章來看,李商隱于很多時間依靠想象來滿足自己。他詩中的奇思異想有一種遠非客觀或普遍的性質(zhì)。這其實正是詩之本質(zhì)與核心,也是詩的感知和表達方法。他需要這種釋放,因為內(nèi)心蓄滿了張力,充滿刺激和不夠順遂的生活,使他具有了這種張力。他的表達有時候是偶然的,是靈光一現(xiàn)。失去了這一瞬,也就失去了一切。那么我們在領(lǐng)受和感悟的時候,必須抓住這一瞬,進入這一瞬。我們的心靈與那一瞬間的脈動吻合,形成共振和鳴,才會產(chǎn)生豁然洞開的藝術(shù)賞悟。“口號是口號,詩是詩,如果用進去還是好詩,用亦可,倘是壞詩,即和用不用都無關(guān)?!保斞浮吨虏天尘罚拔乙詾橐磺泻迷姡教埔驯蛔鐾?,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手心之‘齊天太圣’,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時也謅幾句,自省殊亦可笑。玉溪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則為我所不滿。”(魯迅《致楊霽云》)在這里,先生之言何等直截而明了,既易懂,又會獲得多數(shù)人的同意。
我們讀古詩與現(xiàn)代自由詩,習慣上是大為不同的。我們在現(xiàn)代詩的賞讀中不會過于挑剔它的晦澀,反而認為這是詩性本有的元素。而對于古詩,我們卻要求明朗清晰,對于它的敘事性、說理性,都有一定的期待,并認為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好像自己的這些要求一點都不過分。其實這樣的認知,與詩的賞讀并不對榫。無論古詩還是現(xiàn)代詩,它們畢竟不同于散文,尤其不同于說理文和敘事文,而常常是一種微妙的情感或情緒、意象、色澤、氣息。這一切在很多時候只能依靠感悟力,不可能直接表達,說得一清二楚——真要那樣,就消除了詩的存在價值。就此而言,詩的朦朧與晦澀沒有什么對不對,而是一種必然。這只是它應(yīng)有的一種本分。
古詩比起現(xiàn)代自由詩,總的來說,離詩的本質(zhì)還是遠了一些。我們會不斷地說到古詩的偉大,的確如此,但這偉大是從總體而言,更是從它們當中的代表性作品和代表性作家來說的。這些偉大的作品和詩人,一定是以詩本身的特質(zhì)、以詩的獨有品質(zhì)來征服我們的。僅僅將詩當成呼吁書或大字報或戰(zhàn)斗檄文,也會有一種異常的品格之美,但這畢竟還不是詩的常態(tài)。像明代著名詩人、“后七子”的領(lǐng)袖李攀龍,他才高氣銳,性情狂放,其盟主地位在明代文壇上存在了二十多年,一直影響到清初。他喜歡疏朗與宏闊的詩作,清代沈德潛在《明詩別裁集》中說:“滄溟(李攀龍之號)詩有虛響,有沉著?!钡髞硪灿性u價認為:“凡聲有余,意不逮,或意雖足,氣不沉,光太露者,皆謂之虛響。”(清·施補華《峴傭說詩》)可見一個側(cè)面、一種品格尚不是全部,而且它們的價值,也因為通向了詩之某種極致的品質(zhì)才得以成立。
李商隱的詩就其朦朧和多解而言,可以說為古代詩歌的品質(zhì)美,為古代詩歌的總體價值,做出了極大的貢獻。這里不必諱言的是,有一些廣受贊譽的古代詩,也許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杰作,因為它們離開了那些韻與律,同樣可以用其他文字表達,甚至可以更強烈更清楚地表達出來。詩并非是韻律所能完成和概括的,這甚至不是它的主要標志。韻律并不難為,詩意濃烈才是至難。區(qū)別詩與非詩,最終還不在韻律。韻律只能相助,而不能定義。李商隱寫出的大量美章,比如《錦瑟》這類,能夠用其他文字或文學形式表達嗎?顯然不能。
當然,詩意以及表達,其美學品格是多種多樣的。這是極為復雜的、多元并置的審美問題,還不能簡單化,尤其不能定于一尊。不過我們還是要說:詩仍然是詩,而不是其他。如果我們稍稍靠近這種認識,那么就大大有助于我們對于李商隱的代表作,尤其是那些無題詩的理解。而關(guān)于它們的理解,就涉及我們所堅持的美學原則,尤其是對于韻律越來越嚴苛并形成極大束縛的中國古典詩歌的審美來說,這個路徑尤其重要。它也許形成了對于中國白話文運動以來的現(xiàn)代自由詩成長原理的認識,會為漢詩的現(xiàn)代化找到一些基礎(chǔ)性的依據(jù)。它們是根底,是源發(fā)。任何一個族群的藝術(shù)都需要這種原初和源路。純粹對異域詩的嫁接,不可能有自然的茂長,更無法長成偉岸的巨樹、形成闊大的叢林。
就此來說,李商隱的杰作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它讓我們面對現(xiàn)代自由詩產(chǎn)生的土壤、來路及源頭的時候,會切換為另一種目光去打量?,F(xiàn)代詩在何種環(huán)境和空間里生長、如何生長,會令我們深長思之。
我們既要有多元包容、廣泛吸納的胸襟,同時又要恪守本質(zhì),追尋源路,具有一種執(zhí)拗、頑韌的探尋性格。二者皆備,才可以讓我們更好地擁有李商隱。
本文收入《唐代五詩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