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忠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在陳列于中國古典詩學版圖的眾多命題中,“詩言志”無疑最為顯眼。經(jīng)《尚書·堯典》首次推出之后,“詩言志”命題的綱領(lǐng)、基礎(chǔ)地位幾乎沒有動搖過?!霸娧灾尽弊鳛樵毎壿嬓蕴N含著中國詩學的整體建構(gòu)[1],的確,連綿不絕的中國詩學長河中,即便有“詩緣情”“詩言事”“詩言意”“文載道”等命題展顯身姿,但它們往往也要想方設(shè)法依附、掛靠于“詩言志”命題以納入其麾下?!霸娧灾尽泵}的經(jīng)典性、權(quán)威性,自是得益于宗教、政治、倫理、文化、美學等各種外力因素的造就、作用;另一方面,也與詩學內(nèi)部對它的認知、處理緊密相關(guān)。“詩言志”的意義指涉不是固定而是衍化的,內(nèi)涵規(guī)定不是封閉而是開放的。翻開中國詩學冊頁不難發(fā)現(xiàn),“詩言志”命題是在意義不斷被灌注、內(nèi)涵不斷被賦予中漂移、行進著的。歷代由政治、文化以及詩學潮流授予了話語權(quán)力的詩人、詩論家各取所需地指認、各依所用地闡釋,正是“詩言志”命題延展意義、擴容內(nèi)涵的主要途徑。詩學理論源起于詩歌實踐,同時又引導、規(guī)約著詩歌實踐,因而作為中國古典詩學的旗幟,在告訴人們?nèi)绾卫斫庠?,如何受用詩的“詩言志”命題[2],不僅指引著詩學建設(shè),而且直接規(guī)約著詩歌生產(chǎn)。認知、處理“詩言志”,事實上成為了中國詩學的核心問題,很大程度上可以認為中國詩學的主體內(nèi)容,便由應對和演繹“詩言志”命題組合架構(gòu)而成。中國詩學對于“詩言志”的闡釋、言說,自是有其有效性、合理性的一面,但也暴露了一些缺陷、誤區(qū)。厘清、呈現(xiàn)并審視、辨識中國詩學闡釋“詩言志”的話語形態(tài),既有利于光大“詩言志”命題,也有利于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健全發(fā)展。
通俗地講,一個命題是什么意義、意思,不取決于它自身,而在于人們說它有什么意義、意思?!霸娧灾尽笔侵袊妼W的發(fā)生學基因和元觀念,更是中國詩學的邏輯框架和體系結(jié)構(gòu),其意義、意思就“充塞”于該框架和結(jié)構(gòu)里面。在《詩》的系統(tǒng)中,“詩言志”多關(guān)涉政教倫理及社會功能;而在《詩》外之詩的系統(tǒng)中,既有共享“詩”名的歌詩、樂府詩、玄言詩、宮體詩等體式,又有不以“詩”稱名的賦、詞、曲等體式?!霸娧灾尽钡睦碚搩?nèi)涵,隨著“詩”的變化,亦不斷得到更新,保持著充足的理論張力和活力[3]。闡釋和言說“詩言志”命題之所以占據(jù)了中國詩學史的大量篇幅,就是因為該命題涵納著豐富的意義,以至為詩人、詩論家開發(fā)意思、攫取意義提供了眾多可能性。歷代詩論家、詩人持之以恒、綿延不絕地言說、闡釋“詩言志”命題無疑具有巨大的詩學價值。就詩學本身來說,它使數(shù)千年中國詩學譜就了內(nèi)在理路從而有跡可循。盡管詩學命題層出不窮、詩學觀念花樣翻新,但中國詩學萬變不離其“宗”,這“宗”就是闡釋、言說“詩言志”命題。在比較視野中,它使中國詩學因獲得了歷史連續(xù)性和整體性而成為了世界詩學之林的“這一個”。以闡釋、言說“詩言志”貫穿的中國詩學,與其他詩學體系有交集,但沒有疊合。“詩言志”命題得以堅勁地挺立,中國詩學得以煥發(fā)持久生命力,表明中國詩學對于“詩言志”命題的言說、闡釋還有著社會文化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不過必須看到,中國詩學對于“詩言志”命題的言說和闡釋,也的確存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和誤區(qū)。在對待“詩言志”命題時,將“詩言志”拆解為“詩”“言”“志”分別加以界說,便是建構(gòu)“詩言志”詩學話語的一個顯著特征。
“詩言志”的“字面意思:詩以言語表達心愿/心意, 可以譯為:poetry express in words the intent of the heart(or mind)[4],所以切割、裂解化闡釋“詩言志”命題,是中國詩學的慣習和常態(tài),而將“詩言志”命題裂解為“詩”“言”“志”三個維度后,中國詩學則主要又將言說視線匯集于“志”、將闡述重心置放于“志”。中國詩學著重從四個方面展開“志”的闡釋。
首先也是占據(jù)主要篇幅的,是對詩所言之志的內(nèi)涵、意義的厘清。關(guān)于中國詩學視域中的“志”之所指,最為籠統(tǒng)的認定,是志即心,心則囊括了思想、情感等各種心理因素,如“蘊藏在心謂之為志”(《詩序》)。較為概括的指認,是志或者即情、或者即思、或者即意、或者即理,如“思慮為志”(《春秋緯·說題辭》)、“志,意也”(《說文》)等。較為具體因而較為狹隘的指認,是志即志向、志意,以及志即記憶、記錄等,如“志,記也”(鄭玄《注》)等。
其次,是對詩所言之志的性狀、特征的澄明。這主要反映在兩個方面:第一,志與情、思、理、意的意義關(guān)系,這其中又以志與情的意義關(guān)系最為突出,諸如“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孔穎達《正義》)等;第二,志與禮、樂的作用、制約關(guān)系,“思無邪”(《論語·為政》)、“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詩大序》)、“君子以鐘鼓道志”(《荀子·樂論》)便是這樣的闡釋。
再次,是對詩所言之志的發(fā)生、形成的揭示。這里涉及的主要是志(情)與物(事)、性、心的生發(fā)、感應關(guān)系。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民生而志,吟歌所含(《文心雕龍·明詩》),便是志(情)源于性、靜于心、動(感)于物(事)的代表性論斷。
最后,是對詩所言之志的目的、效用的呈現(xiàn)。中國詩學從“上”“下”兩方面闡述了志之目標指向,所謂“風化”“美教化”“溫柔敦厚”等便是向“下”的方面,如“風以動之,教以化之”(《毛詩序》)等,而“風刺”“譎諫”等則是向“上”的方面,如“志污其上”(《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吟詠情性,以風其上”(《詩大序》)等。
人們通過言“志”的詩,也就能在不同程度上認識社會?!爸尽奔热皇窃娙说乃枷敫星?言志的詩必須具有從思想感情上影響人和對人進行道德規(guī)范的力量”[5],誠如郭紹虞所指,將“詩言志”命題的闡述集中于“志”,表明中國古典詩學對于詩歌藝術(shù)源于“德教”“政教”“載道”等中國傳統(tǒng)文藝價值觀,看重的是話語內(nèi)容,是認識論價值。更進一步,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經(jīng)世致用、人文化成的入世精神的彰顯。然而,內(nèi)容于詩歌固然重要,但內(nèi)容畢竟不是詩歌的全部。同時,內(nèi)容又并非經(jīng)驗視界中的而是詩歌文本中的人類內(nèi)外生活事實,也就是說,內(nèi)容是詩歌所特有的文體形式“安放”的內(nèi)容。因而,詩學話語僅僅注目于“志”的純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心理學考察,無疑背離了文藝美學(詩學)的本質(zhì)、要義,只會給詩歌生產(chǎn)造成“非詩學”的阻滯作用。另一方面,將“志”從“詩言志”里分割出來作單一性把握,自然就切斷了志與詩、言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淡化了志與詩、言的共生互動特點,從而忽視了志的形式化、言語化品質(zhì),漠視了志的藝術(shù)化、詩意化存在。從“詩言志”里過濾了“詩”“言”單方面闡述、指認“志”,勢必導致“詩言志”命題詩學含量的嚴重降低。
裂解、分割式闡釋、指認“詩言志”命題,即將“詩”“言”“志”視為三個獨立的意義單元,考察它們各自的意義所指以及它們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從語法學角度看,就是將“詩”“言”“志”區(qū)隔為主語、謂語、賓語語法成分,并界定它們的意義所指,考察它們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中國“詩言志”詩學的關(guān)注點和核心固然在“志”,但也兼及“詩”和“言”。這種兼及,有的是對“詩”或“言”的獨立言說,更多的是在“詩”或“言”與“志”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域即“詩”或“言”于“志”的作用視點下闡釋“詩”或“言”。在關(guān)聯(lián)于“志”闡釋、言說“詩”或“言”時,側(cè)重發(fā)掘并呈現(xiàn)的是詩、言服務、配合“志”的功能、方式、特征等。顯然,這是在“志”的引導下的對“詩”或“言”的言說,其起點是“志”,歸于的也是“志”。在中國詩學中,詩往往是作為一個有著不言而喻的自明性概念加以運用的,其意義主要在與文、賦等文類的比較中得以顯現(xiàn),而考察點主要在其文體形式、與言相關(guān)的音律和文采等。這方面的典型論斷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陸機《文賦》)、“詩賦欲麗”(曹丕《典論·論文》)、“言之美者為文,文之美者為詩”(司馬光《趙朝議文稿序》)等。在這樣的闡釋體系中,詩是“志之所之”(《詩大序》)、志之所存,是將志展示、陳列其中的框架、器物。而“詩言志”命題中的“言”,用作名詞即是審美化、文學化的語言樣態(tài),用作動詞即作修辭、使用聲韻、調(diào)整語法以組織成詩的言語行為。根據(jù)中國詩學的闡釋邏輯,詩的“志”是詩人主體之志的表達、釋放,而表達、釋放所使用的工具、介質(zhì)是語言、文字,所謂“言以足志”、“不言,誰知其志”(《左傳》)、“情動而言形”(《文心雕龍·體性》)、“在心為志,出口為辭”(《新語·慎微》)。因此,中國“言志”詩學對于“言”的闡釋、言說,主要落實于圍繞志的傳達、釋放而采取的語言策略。這就如林崗所言:“將詩句看作能夠透析心志的言辭,意味著詩句的言辭只是透析、觀察心志的出發(fā)點而不是中心點,言辭所要到達的目的地毫無疑問是內(nèi)在于人心的志?!保?]“言”的闡釋、言說主要涉及三點:言的音樂性,如“其為言也而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其感人又易入”(朱熹《四書集注》)等;言的修辭性,如“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易·系辭上》)等;言的風格化,如“對人主語言及張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楊時《龜山集》十《語錄》)、“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發(fā) ”(黃庭堅《冷齋夜話》)等。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中國“言志”詩學在將“詩言志”切割為“詩”“言”“志”分別加以處理時,志成為了本、體,而詩成為了器,言成為了用。如此一來,“詩”其實只是名義性的存在,它是對作為話語主體的詩歌寫作者的置換,“詩言志”其實是“人言志”,這使得關(guān)于“詩言志”的闡釋失去了與詩的關(guān)聯(lián);“言”是運用、操作語言文字的行為、動作,由于“詩”不過是“人”的代稱,也由于“言”的意圖不過是促成“志”的出場,這樣“言”也就成為了只與人、志相關(guān)而與詩無關(guān)或關(guān)系不大的言;不管將“志”的意義指認為情、思還是志(志向)、意義,“志”都是心理學意義的而非詩學意義的,即都是人的志、都是言的對象的志,而非詩中的志、詩性的志。撇開了“詩”,“言”就是語言學上的言,“志”就是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倫理學、文化學上的志,因而,諸如此類“詩言志”命題的闡釋都屬于語言學和心理學、社會學、政治學、倫理學、文化學的闡釋,而非詩學的闡釋。
中國詩學將“詩言志”命題拆解為“詩”“言”“志”進行的分割式闡釋、認知,是中國詩學語境的產(chǎn)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詩學的存在態(tài)勢和性狀特征。這樣的闡釋客觀上展顯了積極的詩學價值,如對詩、言、志的各自言說使它們的意義、內(nèi)涵得以明晰。不過,既然將詩、言、志三者組裝、整合在一起成為了“詩言志”詩學命題,對詩、言、志三者的分別闡釋、言說固然必不可少,但更需要將它們貫通起來,進行有機闡釋。在詩學平臺上,“詩言志”命題中的詩、言、志三者之間不是分裂、獨立關(guān)系,“詩言志”命題也不是詩、言、志三者依主、謂、賓語法關(guān)系的簡單拼接,賦詩言志,不能僅僅將“詩”看成一個主詞,“志”是一個賓詞,通過動詞“言”去表達、決定、支配賓詞”[7]。“詩言志”命題中的詩、言、志三者的意義之間,不僅相互滲透、彼此交融,而且互生共動,這使得“詩言志”具備的是整體內(nèi)涵。此外,由于有了意義的生成、內(nèi)涵的擴容,使得“詩言志”命題的整體內(nèi)涵大于詩、言、志單維意義的總合。整體認知“詩言志”命題,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展開。第一,詩言為志,即詩歌中的言、詩意化的言為詩歌中的志,也就是詩性化的志(詩意)。第二,詩志為言,即志在詩歌中或詩性化的志(意)落實為詩歌中的言、詩性化的言(詩言)。第三,言志為詩、志言為詩,作為一種言語行為,詩性化地言說志、詩意化地指示志的語言操作成就為詩;作為一種表意符號,表征、指代志的詩性化語言、詩意化語言就是詩,詩是對應志(意)的言語形態(tài)。以上方面可以簡化表述為:詩言→志(意)、詩志→言、言志(志言)→詩。
在根本上,“詩言志”命題屬于詩學命題,本位意義是詩學意義,有效性、合法性當來自對詩的詮釋和定論。既然是“詩言志”命題的肌體組織,其中的“詩”“言”“志”所具備的詩學意義也是統(tǒng)一于“詩言志”命題的整體詩學意義。對“言”來說,具備的便是超越語言學指意的詩學指意?!把浴币暈槊~,有各種形態(tài),如生活語言、科學語言和文學語言;看作動詞,有各種行為方式,典型的如“直言”與“婉言”。就詩學有效性而論,“詩言志”命題的言指的是詩中的言,是作詩所運用的言語方式。言組合成詩,詩由言結(jié)構(gòu),但并非任何語言“裝”入詩的“籮筐”都是詩,詩中的語言也并非等同于詩外的語言。詩中的言是文學語言,是詩言,即詩意化的言。言語方式是文學的方式、詩的方式,也就是“婉言”,即音樂化、修辭化、非語法化的詩意化方式。任何形態(tài)的語言都是用以“命名”對象的指意符號,詩言當然也是如此。詩言表示與指代的“意”就是“志”。只是,與日常語言、科學語言與志的關(guān)系不同,詩言不是對客觀、自然之志的直接指稱、明確傳達,而是經(jīng)由音樂化、修辭化、非語法化的詩意化方式發(fā)酵、釀就出志。在詩歌文本中,詩言生發(fā)出內(nèi)容,內(nèi)容就是志,因而詩言即志。詩言與志之間不是表達與被表達的關(guān)系,而是等同、一致關(guān)系,這樣的詩言對應于這樣的志。當將音樂化、修辭化、非語法化的語言指認為詩意化、詩性化的詩言,它所酵發(fā)、釀造的志就可指認為詩意化、詩性化的志了,這志也就轉(zhuǎn)換為了“意”——“詩意”的意。
“志也者,藏也”(《荀子·解蔽篇》),“志”本義的著重點在“停止”,即將包括情感在內(nèi)的心理內(nèi)容“停止”在心里[8],從本源上說,志是“止于心”也就是潛藏于心的心理活動、情思狀況,具備的是心理學意義。然而,一旦嵌入“詩言志”命題,志就不是心中之志而是詩里之志了,志具備的也不是心理學意義而是詩學意義了?!爸景l(fā)于言”(許慎《說文》),“言”處于“心”和“詩”“文”的中間,它比“詩”“文”更為先發(fā)和根本?!霸姟薄拔摹迸c“心”的關(guān)系因此也由“言”與“心”的關(guān)系所決定?!霸姟敝阅軌颉把灾尽薄耸墙ɑ谙嘈拧把浴迸c“心”之間存在著自然的對應關(guān)系[9],由于借助語言可以表達志,所以就有了“言志”之說。正如上文所說,詩歌之言并不是直接指稱、明確傳達外在于詩的既有自然之志、經(jīng)驗之志,而是生成、造就詩意之志、詩性之志即詩志。詩志是“詩言”的志,是音樂化、修辭化、非語法化的詩歌語言生成、釀就的詩性化的志,自然之志于詩志具有的只是發(fā)生學意義。這樣,詩學層面上,志就不是“止于心”而是“駐于詩”了,而在詩歌之中,正是詩言化約了詩志。詩志并非以詩言為表現(xiàn)載體,詩志本身就是詩言的表征,說到底,詩志就是詩言。在詩歌之中,這樣的詩志召喚著這樣的詩言,這樣的詩言應答著這樣的詩志,二者合而為一、相形相生。“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孟子·萬章上》),正如孟子所指,詩中之志是說詩者(讀者)以“意”“逆”得的產(chǎn)物,詩中之志即詩志如果沒有讀者領(lǐng)會就等于不存在。在詩歌之中,詩志不是依附于詩言,而是以詩言的形式存在并成為了意(詩意),因而讀者無法經(jīng)由詩言告知、傳達而被動地獲得詩志(詩意)。詩志即詩言,面對詩歌時讀者只能通過對詩言的咀嚼品味到詩志、詩意。
誠然,詩是一種有著自身文體樣式、形式結(jié)構(gòu)的文學門類,然而,詩畢竟不是定于一尊的空框,寫詩的過程不是對業(yè)已成型的“詩”體的簡單填充。也就是說,不是只有那“一首”詩而是有著這“一首一首”詩。任何一首詩的具體性都取決于其“言”的具體性:且不說外在形式、文體是言組織、拼接而成,詩的內(nèi)在意涵更要由言生成。在“詩言志”命題的理論視野中,成詩的言語行為反映為使用語言處理志的活動,詩之語言乃指征志的語言;而對“詩言志”作統(tǒng)一、整體性的闡釋、言說,就是言志為詩、志言為詩?!把灾緸樵姟笔菑男袆由险f的,指的是詩的行動就是言語的行動,而這一行動的表現(xiàn)就是使志出場、亮相;“言志為詩”也表明,只有言語的運作所造就(而非僅僅是表現(xiàn)、傳達)的是志,才是詩的運作,至于什么也生成不了、造就不出的純粹語言游戲、文字積木的言語行為,更是與詩的運作差之千里。正如上文所論,詩、言本為一體,詩言生成、造就的是詩志,也就是詩意。因此,言志為詩便相當于“言意為詩”?!爸狙詾樵姟笔菑男誀钌险f的。如果前面“詩言為志”中的“詩言”(詩即言,言即詩)說的是詩歌語言的存在、形式性狀的話,如音樂化、修辭化、非語法化等,那么“志言為詩”中的“志言”,說的是詩歌語言的意義、內(nèi)容性狀。在對“詩言志”命題作整體性闡釋時,詩、言、志具有同一性、通約性。言等于詩、等于志表明,詩之言除了音樂性、修辭性、非語法性等形式特征外,還具備內(nèi)容上即意義、內(nèi)涵上的規(guī)約性,那就是對志的標識、指代。語言一經(jīng)表征志而成為志言,就升華為了詩言、升華為了詩。反過來說,詩、詩言的意義指向必然是志,必然是志的標識、指代;就算表面上是事(物)、理、景等,深層次也要統(tǒng)攝于志因而只能是志。當然,這里的志是在對“詩言志”作整體性、統(tǒng)一性闡釋、言說詩學背景下的志,因而等同于情、意等詩學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