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精華
關鍵詞俄羅斯白銀時代 性解放 女性小說 大眾文學
論及19-20世紀之交俄羅斯文學藝術,我們首先想到包括吉皮烏斯(、阿赫馬托娃、苔菲、茨維塔耶娃等女性現(xiàn)代主義詩人,也會記起伴隨1891年帝俄藝術科學院向女性開放而涌現(xiàn)出的諸多先鋒派女畫家,諸如出生于大實業(yè)之家的畫家波波娃,其母親是同性戀的畫家烏達爾佐娃,畢業(yè)于基輔藝校并認識畢加索和阿波里奈,而后常僑居巴黎的畫家艾克斯特,除了諸如此類創(chuàng)作許多立體未來主義畫的女畫家之外,還有創(chuàng)作許多風景面的列別杰娃,尤其是娜塔莉亞·岡察洛娃,她創(chuàng)作了《女人裸體》(1908)、《水中女仙》(1908)、《生育之神》(1909)等大量色情畫,當時就引發(fā)甚囂塵上的爭議。不過,這個19-20世紀之交終究孕育出十月革命和通過內(nèi)戰(zhàn)而建立的布爾什維克政權,對白銀時代現(xiàn)代主義文學藝術所追求的藝術并不重視,也有爭議。在白銀時代,面向大眾的文學藝術更為繁榮,包括女性文學小說在內(nèi),不再追求貴族的高雅審美趣味,“在這個時代大眾文學的洪流中,女性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極為引人注目,一般來說,這些創(chuàng)作的主題與愛情、‘性’、性解放等問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一批人中可以看到納戈羅茨卡婭、達曼斯卡婭等人的名字,韋爾彼茨卡婭的名字幾乎是最為引入關注的”也就是說,我們通常以為是象征派、阿克梅派、意象派和未來派等現(xiàn)代主義文學以及宗教哲學、現(xiàn)代主義繪畫和音樂,才孕育出所謂“俄羅斯白銀時代”之說,實際情況遠非如此。白蘇維埃政權誕生之日起,白銀時代由此終止,作為親歷者的著名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在基輔和彼得堡的體驗則是另一番景象,其《自我認識》(1940)就如是生動地描寫了當時情景,“20世紀初文化復興的不幸在于,其中的文化精英被區(qū)隔在一個很小的圈子里,與當時廣泛的社會潮流相隔絕。由此產(chǎn)生了這樣的致命后果,即促成了俄羅斯革命。我在這個封閉的圈子里感受到,社會意識從未消失過,并且保持著與社會民主的聯(lián)系。當時俄羅斯人生活在不同層次上,甚至生活在個不同世紀。文化復興沒有如此廣泛的社會輻射力。我曾說過,在左翼知識分子圈中,不僅革命一社會主義的知識分子,而且自由一激進主義的知識分子,其世界觀仍是陳舊的。文化復興的許多支持者和代言人始終是左派的,他們同情革命,但冷漠于社會問題,專注于哲學、美學、宗教、神秘主義的新問題,與積極投身于社會運動的人格格不入。我很痛苦地感受到這些,而此時社會討論無處不在。我強烈感受到的疏離感如此司空見慣,常常出現(xiàn)于我所在的社會活動家語境中,存在于文化精英的環(huán)境中?!渡顔栴}》雜志從一開始就試圖把文化復興與社會潮流緊密聯(lián)系起來,這種嘗試被證明是無能為力的。這類結果表現(xiàn)出的影響,比人們忘記討論《生活問題》雜志要晚得多。俄羅斯文化復興與不具有足夠的道德性的精神結構有關。此乃審美的弱化,并非是自主選擇。它更多地與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相似,異于包含著社會的甚至革命因素的法國浪漫主義運動。20世紀初創(chuàng)造性思想,與當時有才氣的人緊密關聯(lián),從而不僅沒有吸引到廣大民眾,甚至沒吸引廣泛的知識群。革命勃興于這等世界觀的旗號下,即公正地出現(xiàn)于我們中的哲學是陳舊和膚淺的,它導致布爾什維克大勝。在俄羅斯革命中,存在著高級文化階層與底層知識分子、民眾階層之分裂,他們之間缺乏共識性程度遠甚于法國大革命前后社會分化”。別爾嘉耶夫所言極是,期間出現(xiàn)了更大規(guī)模的包括女性參與其中的性解放的廣泛社會運動,產(chǎn)生了俄羅斯帝國意識形態(tài)難以負荷的張力,因為在1861年改革之前,即歷經(jīng)一個半世紀的現(xiàn)代文明進程到19世紀中葉,俄國城鎮(zhèn)人口中一半男性、四分之一女性已經(jīng)能識文斷字;改革之后30年,有更多的女性受教育,從而使得面向大眾的文學藝術自然包括了大量的女性作者、讀者,甚至有許多女大學生卷入1870年代到民間去的民粹主義運動,20世紀初社會解放運動中也有不少女性革命家,如先后成為蘇維埃政權初期社會福利人民委員(部長)和女工委員(部長)的柯倫泰,在白銀時代就身體力行推動女性的身體和思想解放運動,1914年甚至提出不同于貴族藝術家的“新女性”概念。
問題是,白銀時代女性解放思潮在文學上究竟是如何顯示出來的?進而,怎樣影響了女性作家在更廣大的文學領域大顯身手?
本來,因克里米亞戰(zhàn)爭失敗而導致的1861年改革,是一場觸及帝俄社會基本結構和治理方式的變革,如《解放宣言》為農(nóng)民走出莊園、走向城市和勞動力市場等提供了法律依據(jù),使得大量莊園農(nóng)民獲得自由,其中包括女性農(nóng)民可以走出村社,加入遷徙的人群,奔赴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即便繼續(xù)留在莊園,其地位也有所變化并帶動其思想改變,女性解放成為重要社會潮流之一。如此,30年之后,出現(xiàn)了皇室和當局所預料不到的后果:到1880年代,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進程持續(xù)強勢,不斷釋放人的能量、改變?nèi)说淖晕殷w驗和認知,束縛人生命欲望的貴族標準也就在社會的市民化過程中被消解,如《女性之友》雜志創(chuàng)刊(1881)伊始,就刊發(fā)大量關于女性的新聞、教育、文學、醫(yī)學和就業(yè)等文字。到19-20世紀之交,曾遭遇教會和書報機關雙重審查、在當時和此后大半個世紀皆無法問世的普希金那些有色情成分的詩篇,此時卻被整理刊行。這并非出版商狡黠所致,更是因為此時俄國居然和西方一樣也出現(xiàn)了性解放思潮:俄羅斯哲學開始討論過去從未觸及的情色、情欲、性、男女愛情等話題——這是楚爾科夫《靚麗廚娘,又名一位浪蕩女的歷險》(1770)、普希金的諸多色情詩歌、屠格涅夫的《初戀》(1860)和《春潮》(1872)、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1868)等18-19世紀流行文學中的若干杰作,不同程度的隱晦地觸及的題材,此時則有更多著名思想家和文學家對性解放問題發(fā)表了意見,如思想家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愛之思想》(寫于1892年,1903年刊行)、著名詩人費特《論接吻》(1892)、象征主義詩人巴爾蒙特《性之抒情詩》(1908)和《論愛情》(1908)、象征主義詩人吉皮烏斯《墮入愛河》《論愛情》(1925)和《論妻子們》(1925),以及烏斯賓斯基《藝術與愛情》(1911)、別爾嘉耶夫的《性與愛之形而上學》(1907)和自傳《自我意識》第二章專門論述“色情”問題,等等。相應地,媒體把這種哲學討論引入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分析上來,如阿加豐諾夫《性問題》(1908)公開論述性行為及其社會學意義,日班科夫《性罪惡》公開討論強奸、通奸、不倫之戀等性犯罪問題,政論家和律師伊茲戈耶夫多次觸及法律案件中的色情問題,著名心理學家別爾恩什坦因《家庭和基礎教育中的性生活問題》(1908)大膽討論性教育,諸如此類就使得直接討論性解放問題蔚然成風。這類哲學論題,原本是長期被俄羅斯東正教會所禁止談論的話題,在這個世紀之交的社會觀念變革之大勢中卻發(fā)生大反轉,以至于著名的東正教神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羅贊諾夫在《離群索居》(1912)中聲稱,“性與上帝之關系,要勝于理智與上帝之關系,甚至超過良心與上帝之關系,——基于這一事實,所有崇尚性論者無不是性有神論者”,并批評別林斯基等人關于性的論述沒顯示出俄羅斯智慧。相應地,此時的城市化進程也改變了女性的處境,公開談論女性問題此時已然成勢:著名的《布羅克豪斯和葉夫龍百科詞典》(1896)居然收錄“女同性戀”條目——“女同性戀是一種墮落的性感受的形式,是一個女人反常地吸引另一個女人。這個名字源白萊斯博斯(Lesbos)島;通常,這種現(xiàn)象在古希臘已更廣泛流行”;到19世紀末,已有16種女性刊物,1899-1917年又翻了一倍。在城市化不斷疏解東正教會對人之精神束縛的大勢中,這些公開談論新時代女性問題的雜志,以不同方式倡導女性爭取平等的社會權益、培養(yǎng)女性主體性意識,這些討論女性問題的雜志,吸引了許多著名作家與之合作,如高產(chǎn)的象征主義詩人巴爾蒙特支持過《北方導報》(1885-1898)這份不斷發(fā)表女性作家作品而暢銷于市民社會的報紙,該報也由此成為常公開討論女性解放問題的重要平臺。
意味深長的是,就在這種大勢到來之際,托爾斯泰率先大膽回應了這種情勢:其中篇小說《克萊采奏鳴曲》(1890),一改《戰(zhàn)爭與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對性含蓄描寫或回避性描寫之做法,放棄了曾引發(fā)激烈紛爭的論文《論婚嫻和婦女的天職》(1868)之主張(婦女的天職在于繁衍后代,男人則是要建造人類社會之蜂房的工蜂),還有別于1870年3月19日致宗教思想家和朋友斯特拉霍夫的信所表達的意見[堅持女性職責就在于養(yǎng)育后代,并反對斯特拉霍夫的《婦女問題》(1870)關于給予女性社會權利的主張],甚至不顧官方教會對文學家的要求,直接把性描寫引入文學空間。該作敘述在火車上聽到一位旅客瘋狂地想象妻子如何和他人通奸、怒而殺妻的悲慘故事,雖然當時審查官規(guī)定該作只能出高價版,但刊行后仍然洛陽紙貴,無論批評家多么嚴厲抨擊,但該作因契合城市化所帶來的人口流動頻繁、男女意外相遇機會日益增加、市民思想加速開放、教會確保婚嫻恒久不變的傳統(tǒng)正加速喪失等新時代的“俄羅斯問題”,既傳達了公眾的關切,又適時地擴大文學描寫空間,從而成為暢銷書,并促成受眾對性話題的興致。同樣,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接吻》《農(nóng)婦》《戀愛中的女人》《帶狗的女士》(1899)和《新娘》(1903)等大量涉及女性意識覺醒的現(xiàn)象,尤其是,在這種情勢中,被讀者津津樂道的著名自由體詩先驅和作曲家?guī)炱澝鳎尤粍?chuàng)作了俄國第一部同性戀小說《翅膀》(《天秤》1906年第11期):敘述來白伏爾加河上游偏僻鄉(xiāng)村的青年萬尼亞這位彼得堡大學生,如何愛上老師拉里翁·什特魯帕,后者是精致的審美主義者,當萬尼亞大膽出現(xiàn)在這位老師家的蒸氣浴室、表達愛欲時,他回避這位學生的同性戀愛情表達,轉而鼓勵他崇拜經(jīng)典藝術,又慷慨激昂地抨擊現(xiàn)實,做出崇高的樣子。為了緩解這一奇特感情對自己的折磨,萬尼亞回到故鄉(xiāng)散心,在此卻目睹了村婦們縱情肉欲的場面,并領教了她們倡導的享樂身體之說:這些促使萬尼亞義無反顧地返回彼得堡,向老師直接表達同性之愛的愿望。最后,這對師生帶著法國著名作家安德烈·紀德之作《非道德主義者》,漫游于意大利山上和城鎮(zhèn),縱情享受同志之愛。這樣的小說甫一出版,立即引起激烈爭論,如吉皮烏斯指責作者是流氓,著名象征主義文學家別雷認為它令人作嘔,但另一位象征主義詩人勃洛克的《論戲劇》(1906)則注意到其詩學成就,認為它乃神奇之作。就是在這類爭論中,它反而暢銷起來:莫斯科蝎子出版社第二、三年兩度再版,1923年柏林俄僑再版;這樣的作品,在蘇聯(lián)解體伊始,莫斯科蘇聯(lián)體育出版社就立即再版(1993)之,此后俄羅斯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兩次再版(2009)。
就在《翅膀》于爭議中暢銷之際,出生于今烏克蘭哈爾科夫州一個縣警察局長之家、曾在《人人雜志》上發(fā)表過一些短篇小說的阿爾志跋綏夫,在流行雜志《當今世界》上發(fā)表充滿把色情非道德化的長篇小說《薩寧》(1907),由此迅速成為又一位重要的暢銷書作家。該作直接敘述從小就沒人監(jiān)管的薩寧成人后一次寓居家鄉(xiāng)的經(jīng)歷——英俊外表下不受任何道德約束地引誘一位村姑,在月夜的小船上近乎是誘奸了美女教師,對妹妹也能萌發(fā)性沖動,還莫名其妙地促使兩位青年無辜自殺……對這一切罪惡,他沒有絲毫負疚!這種違背文學教喻性的傳統(tǒng)之作,鮮有觸及有關性問題的社會學思考,而心理描寫幼稚,還充滿著色情話語,如寫其妹妹麗達就通過第三者眼光說“高聳乳房”“裙子下面露出那雙穿著黑襪的美腿”。雖然首版問世于烏克蘭哈爾科夫的“商業(yè)”印刷所,而不是莫斯科或彼得堡的著名出版社,但還是暢銷一時,引發(fā)老派文人關注,指責該作非道德化,試圖在腐蝕女學生中賺稿費,如托爾斯泰就斥責道,“該作沒有任何真正的感情(思想)、智慧,也沒有任何關于人類真正情感的描寫,只是描寫了最低下的動物性沖動”。而新派批評家同樣認為它毫無文學價值,該作實質就是寫“伏特加和美女”,甚至高爾基的杰作《個人的毀滅》(1909)在提及薩寧時,說這個人物顯示出作者是精神貧困者;尤其是,法庭以其“傷風敗俗”為由傳喚他、教會發(fā)出要對他懲罰的威脅,并且美國禁止進口該作,在德國和奧匈帝國對小說的譯者提出訴訟。然而,這些抵擋不住敏銳的批評家及時從德文翻譯了《(薩寧)在德國的命運:關于沒收和查禁阿爾志跋綏夫小說(薩寧)》(1909),同樣洛陽紙貴。問題是彼得堡、莫斯科有大批青年讀者,和哈爾科夫這等外省市大學、職業(yè)學校學生一樣,對其愛不釋手,彼得堡生活出版社等迅速出版單行本——激烈論爭反而使該作變得更加暢銷,這是當時社會情勢變化所為:1902年阿爾志跋綏夫就寫成了該作,原本是作者少時希望當畫家而未果,導致他人生南絕望轉而放縱的經(jīng)驗,《當今世界》編輯耗時五年審讀后才刊行之,意外吻合1905年之后的帝俄局勢,即神父加邦組織彼得堡部分工人到冬宮廣場表達解決勞工階層困苦、不要超時工作和增加薪酬、希望終止俄日戰(zhàn)爭等訴求的和平游行,卻演化成流血悲劇,皇帝、政府、東正教會之威望普遍受到重創(chuàng),社會大眾由此迷惘,除了越來越多的人變成激進分子和民族主義者之外(波蘭、芬蘭、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等紛紛要求獨立),更多的青年人失去了社會理想追求,社會頹廢情緒由此醞釀成勢,導致追求個人享樂成風,“性開放”迅速蔓延開來。該作刊行“適逢其時”,出現(xiàn)“薩寧分子小組”“自由愛情聯(lián)盟”等地下組織,薩寧成為此時的“英雄”,許多人仿照該作,熱衷于描寫青年人如何熱心于性愛,卻冷漠于社會變革的“阿爾志跋綏夫式的”形象,層出不窮,而這一切是伴隨著關于《薩寧》的激勵爭論而展開的:《薩寧》之爭,當即被丹尼林選編成《(薩寧)在俄羅斯批評界》(1908)——原生態(tài)呈現(xiàn)出社會各界對該作尤其是其中的“性開放”之激烈爭論的情形;第二年有人發(fā)表《(薩寧):阿爾志跋綏夫先生與婦女》(1909):“《薩寧》在我們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序言按日記方式記錄自己閱讀該作的感受,避免觸及性問題,但最后仍然說,“我還是展開我的翅膀,幾千男人會在滿足他們性欲中休息。我不會訴諸各種道德或倫理的基礎。以前我只是作為游泳者在表層上理解和享受游泳,現(xiàn)在我則要深入到生命深處,毫無顧忌地盡情享受。薩寧這個所向無敵的形象,以其迷人特征,引誘著我。他在我靈魂中產(chǎn)生力量,鼓舞著我,成就我偉大而光榮的事業(yè)”;同樣,著名的文學藝術批評家和宗教社會活動家菲洛索福夫《語言和生活》(1909)坦言,阿爾志跋綏夫和也熱心于寫性問題的未來主義詩人卡緬斯基一樣,缺乏出眾的文學才華,“他們明白,性的痛苦和社會生活的痛苦是同等的可怕。對他們而言,性是偉大的苦難,非令人神往的淫欲”;連對大眾文學持積極態(tài)度的著名批評家楚科夫新基,在其《論現(xiàn)代作家》(1914)也嘲諷道,“此乃思想甚至溜進了誨淫誨盜之作,這簡直就是俄羅斯社會特點……阿爾志跋綏夫不僅是描寫了薩寧的身體行為,還召喚所有人實施這樣的身體行為”。詭異的是,許多青年人卻從這個作品及其仿作中找到自我,如上述“薩寧分子”團體倡導要遵從人的自然意愿,對異性產(chǎn)生性欲望是人性之所在,遵從本能欲望的人才是真誠者,欺騙或壓抑性欲望者則是不道德的,在生物學意義上,只有愛欲,所謂愛情則是不存在的,那是文化人的杜撰?!犊巳R采奏鳴曲》(1890)描寫人在特定情境下會發(fā)生性心理扭曲的情形,《薩寧》則從反方向否定俄國傳統(tǒng)中約束性的習俗和文化,不承認本能欲望之外的一切社會現(xiàn)實規(guī)則、價值觀,該作進而把人的各種欲望都歸結成性欲,并認為這就是人類的現(xiàn)實,。這樣的小說居然能暢銷起來(十月革命后柏林和里加等仍再版《薩寧》),直觀上是因1905年事件后的局勢之變,更與城市化進程改變帝俄居民的性觀念息息相關,該作切實觸動了正在變化的社會風氣,從而使阿爾志跋綏夫把“性開放”作為重要話題的小說能暢銷起來,此前創(chuàng)作的《小女人》(1905)、《妻子》(1905)、《人浪》(1905)等有關女性描寫之作,也趁勢流行起來,進而他創(chuàng)作了又一部關于女性欲望的中篇小說《站在中間的婦女》(1912),同樣也廣為流行開來。
就在男性作家積極面向文學市場直接書寫性愛問題之際,那位出生于賓扎洲公務員之家的著名小說家?guī)炱樟?,居然用自然主義詩學,細致地描寫妓院和妓女一整天的生活景觀,這就是他的暢銷小說《亞麻街》(1915)。這樣的作品,得到批評界和文壇積極關注,卻未必是否定性的,更多的是從寫實主義角度肯定該作如何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俄羅斯問題。與這種把寫實性目光投向性解放的現(xiàn)實問題上來之同時,俄國引進了歐洲剛興起的電影,觀眾由此身臨其境地看到歐洲社會的性解放境況:高爾基就曾記錄了當時法國電影所展現(xiàn)的巴黎街道、居住在街道兩旁的巴黎上流社會家庭生活情景,在優(yōu)美柔和的片段中,“巴黎人吃早餐時,父母是這樣可愛、溫柔、快樂、幸福,孩子們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或者“女主人脫衣服,然后去浴室”,或者“少女穿著絲織長襪”,“男主人給女主人展示法國色情作家薩德侯爵的插圖文集”,令人無限遐想。這樣的色情畫面能被高爾基公開談論,則是因為城市化過程深刻改變了大量普通居民生活走向,女性成為其中的受益群體,性解放意識遍及城市不同階層,到這個世紀之交,女性解放思潮達到高峰。
就這樣,“性解放”文學在當時俄國迅速成為潮流:批評家諾沃波林在《俄羅斯文學中的誨淫誨盜元素》(1909)聲稱,《薩寧》、著名劇作家涅米羅維奇一丹欽柯的《偷來的幸福》(1902)和《奧爾加·馬克西莫夫娜》、阿里波夫的《臨近碼頭》(1903)、莫爾斯科伊的《淫亂》(1903)、布列寧的《僵死的腿》和《在基斯洛沃茨克的愛情》等,以及亞辛斯基和彼彼科夫的諸多小說一樣,它們的主人公或是薩寧的前輩,或是其同輩。其實,早在阿爾志跋綏夫的《薩寧》之前,未來主義詩人卡緬斯基就發(fā)表了詩化色情的中篇小說《兩種愛情》(1899),與《薩寧》問世近乎同時,他又發(fā)表《列達》(《教育》雜志1906年第12期),這部小說敘述一位彼得堡美女,滿懷頹廢派的自負,只穿著一雙小巧的金色女便鞋,赤裸裸地走進客廳,大聲向聚集于此的人們喧嘩道,“千年后,每一分鐘的生活都會是美麗的,出人意料的,大膽拋棄羞澀的……新女性——女唐璜誕生了!站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種新女性的代表……最終,女人應該與男人一樣得到探索、征服和獲取的權利……”——該作立即就被讀者關注起來。就在《薩寧》被熱讀之際,卡緬斯基又發(fā)表《四個》(《覺醒》雜志1907年第3、5期),敘述一位中尉四天發(fā)生四次艷遇:主人公幻想“假如整個世界到處都放著餐廳里的小桌子,到處都有很多女人和軍官,那該有多好呀……”??ň捤够灿纱寺暶笤耄呐聢蠹埳铣錆M著關于他的聒噪,他自信《列達》和《四個》是不錯的小說,就在這樣突然獲得知名度后,他繼而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人們》(1908)、《輕佻的短篇小說集》(包括《陷阱》和《理想的妻子》,1910)、《我的閨房:關于愛情的短篇小說集》(1906-1923)等,這些在立意上,甚至在諸多細節(jié)上,皆熱衷于書寫性解放問題之作,和《薩寧》無異,如在《人們》中主人公德米特里·維諾格拉多夫堪稱薩寧的孿生兄弟,從而也暢銷起來。就這樣,作為詩人的卡緬斯基也就成了有名的通俗小說家。此外,在1880年代就已是契訶夫派的暢銷書作家波塔賓柯,此時也觸及過這個話題,創(chuàng)作了《踏實上班》《正確概念》《她太太的秘書》(1890)、《沒有英雄》 (1891)、《神圣的藝術》《極端幸?!贰度蝿铡贰睹孛堋罚?892)、《命運》(1896)、《退休》《克拉夫季婭·米哈伊洛夫娜》《前夜》(1906)、《在深不見底的時間里》(1912)、《萬惡之城》(1918)等暢銷小說,涉及當時性解放的話題,從而也成為期間流行的小說,作者被《布羅克豪斯和葉夫龍百科辭典》視之為高產(chǎn)小說家,當時俄國讀者,包括中產(chǎn)階級的和稍有文化的,無不對其作品情有獨鐘。開篇提及的象征主義詩人苔菲之《價值重估》(1910),就視之為乃時勢所為,因為連中學男生也疾呼,“我們要求戀愛自由,人人應該能結婚,女士、婦女和兒童皆有隱私權”,而文學批評家羅贊諾夫,其《月光之人》(1913)更直接倡導性解放,認為性驅動是人之存在的不可避免,有時候是不可控制的部分,女人和男人一樣,理想的性關系是性欲比較強的男人與性欲弱一些的女人相結合。這些意味著,這期間文學寫作在性話題上突破了諸多束縛,表現(xiàn)得十分的大膽。
伴隨著這種文學寫作上的性解放潮流的,是此起彼伏的女性覺醒、女性解放潮流。1896年,俄國就有女性代表參加了在柏林舉行的國際婦女大會;1899年,彼得堡就創(chuàng)建了婦女保障協(xié)會;1905年末,著名的女大夫、作家波克洛夫斯卡婭這位相信拯救俄國需仰賴付諸社會改革的民主議會女士,創(chuàng)建了“婦女進步黨”;1900年,女作家車貝舍娃在巴黎國際婦女大會上發(fā)表演講《文學和新聞中的俄羅斯女性》(修改稿后來發(fā)表在《女性事業(yè)》雜志1900年第8-9期),讓歐洲社會知曉了俄國女性寫作的狀況;1905-1908年,帝俄當局恢復了為女生開設大學課程班;1906年,是俄國女性事業(yè)年——不僅杜馬接受關于女性政治和公民權平等請愿書,而且舉行全俄第一次女子選美比賽;兩年后,首屆全俄婦女大會在彼得堡舉行,著名的女權主義運動人士柯倫泰參加,她支持各階級團結,會議多方位審視女性地位問題;1910年4月21-25日,專家、行政官員、女權主義者、社會團體等各界代表千余人,聚集在彼得堡市杜馬亞歷山大廳,舉行首屆全俄反出賣婦女及其根源大會,會議發(fā)表《妓女宣言》呼吁不要拒絕她們的訴求,“我們中許多人由于各種原因很早就從妓了,當時我們健康尚可,但我們不能忍受任何種類的性病,這對我們來說是最為可怕的,如梅毒,隨著年歲漸長,我們?nèi)巳硕紩桓腥拘圆?。原因不在我們,而是由于男人的梅毒?1912-1913年,首屆全俄婦女教育大會在彼得堡舉行;1913年,托木斯克大學醫(yī)學系開始招錄女性職員,后來迅速波及其他大學,受高等教育的女性加速增加,諸如此類女權運動、女性事業(yè)進步現(xiàn)象,大大促成女性意識解放和社會對女性意識覺醒的正視,如名演員和著名女性兒童文學家恰爾斯卡婭先后結婚三次,仍受到兒童讀者的父母親敬重;女性作家地位也相應地得到正視,如以《時代精神》(1907)而名揚全俄的韋爾彼茨卡婭,此前在許多暢銷雜志上發(fā)表過作品,著名文學史家溫格洛夫給聲望赫赫的《布羅克豪斯和葉夫龍詞典》撰寫條目“韋爾彼茨卡婭”,雖然批評她的虛構小說《瓦沃奇卡》鮮有觸及社會現(xiàn)實圖景。
與女性解放運動相一致的是,在充滿活力的圖書市場上,出現(xiàn)了更多的女性雜志:1899年女權主義運動活動家及紙質媒體人別什科娃一托利維洛娃在莫斯科創(chuàng)辦周刊《女性事業(yè)》,雖然第二年???,但十年后插圖本周刊《女性事業(yè)》(1910-1918)問世,持續(xù)推動男女平等和女性獨立的女權主義思潮。期間,莫斯科和彼得堡就創(chuàng)辦有插圖本半月刊《女性生活》(1914,1916)。實際上,當時這兩個城市參與這一女性解放思潮的,還有社會科學一文學月刊《女性導報》(1904-1917)、周刊《婦女》(1907-1917)、文學與生活周刊《太太世界》(1907-1917)、周刊《婦女與女主人》(1912-1916)和《家庭主婦雜志》(1912-1926)、文學月刊《女性雜志》(1914-1916)、插圖本半月刊《女性生活》(1914,1916)、《婦女世界》《女性生活》月刊、《女人與戰(zhàn)爭》(1915)以及《家庭女主人雜志》《婦女聯(lián)盟》《女人生活》《婦女》《家庭女主人雜志》《婦女世界》(1916-1917)等雜志,基輔創(chuàng)辦有《女性思想》(1909-1910)、《基輔沃洛佳學校女性雜志》《我們的朋友》(1911-1914)等,華沙創(chuàng)辦有《婦女》(1913-1914)等雜志,也受圖書市場青睞。與這些在文壇上享有聲望雜志相伴的是,還有滿足女性追求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時尚信使》(1900-1910)、《織品與繡花》(1909-1915)等流行雜志。這些適應時代潮流的女性報刊,方便了女性參與思想解放和社會進步的討論,感染了安德烈·別雷1880-1934)和維亞契斯拉夫·伊凡諾夫等象征主義文學家,他們在莫斯科創(chuàng)辦《家庭女裁縫》(1906-1908年)-1908-1909年易名為《女性財富》,1909-1911年易名為《女人世界》、可以說,城市化改變了女性處境、疏解了東正教會對人的精神束縛,使這些致力于塑造新女性的雜志,以不同方式倡導女性追求現(xiàn)代文明、培養(yǎng)女性主體性意識,從而吸引更多女性投身于文學事業(yè)。
本來,改革之前就有不少貴族女性進入文壇,出現(xiàn)了科學院院士魯索夫編輯的首部《俄國女性作家傳記名錄》(1826),其中46頁篇幅涉及97位作家。名作家和民俗學家馬卡洛夫緊接著在《太太雜志》刊載《俄羅斯女性作者史資料》(1833).提供了更多女性作家作品,改革之后,更多女性加入文學寫作行列,有的甚至成為名作家,“1880年代開始其寫作生涯的女性作家多是市民,大多來自專業(yè)工作者、公務員和軍官之家庭,.審查制度改革和文學從業(yè)人員大增,導致各種定期出版物和讀者數(shù)量不斷增長。1905年革命和尼古拉二世改革之后,這種趨勢有增無減”,她們不再是靠家庭教師接受教育,而是在學校完成教育的。由此,戈利岑公爵編輯出篇幅大得多的又一部《俄羅斯作家傳記詞典》(1889),收錄1286位女作家含用法文寫作和文學翻譯的,其中相當部分是改革之后出現(xiàn)的,如和著名詩人涅克拉索夫公開同居20年的回憶錄作家帕納耶娃及其《丑陋的丈夫》(1855)等短篇小說,以《老太太》(1856)和《沙龍家族》(1880)等小說而著稱的作家圖爾,以克烈斯托夫斯基為筆名的小說家和詩人赫沃辛斯卡婭等等。女性進入文壇之勢,發(fā)展到這個世紀之交,更因為女性解放進程加速而成為潮流:曾以歌劇《丑妞》(1873)和《自由曙光》(1877)而享譽彼得堡的著名作曲家阿達耶夫斯卡婭,此時問世很多表達女性意識覺醒的作品。相應的,女性作家地位也就得到正視,韋爾彼茨卡婭被著名的《巴洛克加烏茲和葉伏龍百科全書詞典》收錄,去世后長眠于莫斯科安葬文化名人的新圣女公墓。
這樣一來,期間俄國出現(xiàn)的女性文學家,就遠不限于吉皮烏斯、阿赫馬托娃、茨維塔耶娃等來自貴族之家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更有不少平民女性寫作者推出的作品,“在俄國文學史上從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女性作家。出現(xiàn)有聲望的女作家,或翻譯或為報紙寫作的女性作家.此乃俄國社會極為罕見的現(xiàn)象”。具體說來包括,這個性解放時代孕育出名演員和著名女性兒童文學家恰爾斯卡婭,1875-1937),她寫了《女校學生筆記》(1901)等80部有關敘述少女青春勃發(fā)作品;著名女作家納戈洛茨卡婭大膽寫了敢于涉及性或肉體享樂之類題材的《酒神之怒》等中篇小說;尤其是,那位韋爾彼茨卡婭創(chuàng)作了彰顯普通女性追求個人生活幸福和感情滿足正當性的長篇小說《時代精神》(1907),重新講述灰姑娘成功后如何幸福生活的暢銷書《幸福鑰匙》(1908-1913年,第5-6部分以《勝者和敗者》為名出版);以及出生于彼得堡風景畫家之家的女作家馬爾(AHHa Map,1887-1917),創(chuàng)作了堪稱白銀時代最觸目驚心的色情之作《十字架上的女人》(1916),甚至生于名門的季諾韋耶娃一安尼巴爾,也深受時代性觀念革命之潮流的感染,率先創(chuàng)作女同性戀小說《三十三種怪物》(1906)等;即便是象征主義詩人吉皮烏斯也寫下《女裁縫師》(1901)、《結婚戒指》(1905)、《咒語》(Incantation,1905)等性解放題材的暢銷書。在這樣女性作家大量嶄露文壇的情勢中,那些女性雜志也樂于刊載她們有關女性意識覺醒或身體快樂之作,從而成為圖書市場上的暢銷讀物,如有美女插圖的《1915年女性日歷》(1914)乃當年最為流行的出版物之一,半月刊《家庭主婦雜志》訂戶達15萬之眾,這又反過來為發(fā)表談論女性問題或性解放問題之作提供了可能性;也使許多女性通過這些暢銷雜志成長為名作家,如以《高原》(1897)等小說而著名的女作家柳波夫·古列維奇,其編輯的《北方導報》(1885-1898)不斷發(fā)表女性作家作品而暢銷于市民社會,她本人由此贏得巨大聲譽,去世后得以長眠于安葬文化名人的莫斯科新圣女公墓。這些女性作家的寫作,對后來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和蘇維埃政權初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柯倫泰這位在布爾什維克政權建立伊始便擔任要職的女性革命家,深受社會潮流之影響,不僅身體力行性解放,而且在這些雜志上發(fā)表了充滿色情之作《工蜂之愛》(1923)、《大愛,轉折中的婦女》(1923)等暢銷作品,提出“新家庭”、“新性道德”、“新自由婚嫻”等概念,公開評價“性道德”、預測未來婚嫻。這些作家的作品,在新經(jīng)濟政策時代廣為流行并影響了中國。
實際上,這期間性觀念革命所帶來的關于性解放或女性意識之文學的興盛,不僅就俄國文學史而言,甚至從俄國文化史高度看,也是突兀的。我們知道,傳統(tǒng)的古羅斯文學是用教會斯拉夫語撰寫的,審美表達受同于東正教會確定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在基輔羅斯和莫斯科公國時代,婚嫻是由教會掌管的,而東正教會崇拜圣母,不斷賦予圣母的圣跡,使弗拉基米爾的圣母像、喀山的圣母像、沃龍涅什修道院三只手圣母像等成為俄羅斯女性自我馴化的神,進而延伸出對女性婚姻的嚴格限制,如禁止女性基督徒嫁給異教徒,這種情形主導著沙俄時代,甚至在大規(guī)模引進歐洲現(xiàn)代審美觀念的帝俄時代,仍得到相當程度的延續(xù):彼得一世為推動俄國向世俗化和歐化轉向,對東正教會進行了大幅度改革,如取消宗主教制,代之以至圣主教公會制,即把教會納入國家管理系統(tǒng)、皇帝同時成為教會最高領袖,卻沒有改變婚嫻繼續(xù)由教會司責之慣例,例如不經(jīng)教會認可的世俗婚姻,被視為不合法的姘居,若男女雙方希望結婚并有合法子女,就必須去教會登記結婚;一旦婚嫻儀式經(jīng)由神父主持,就不得離婚,這也就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所深刻敘述的安娜和卡列寧難以解除婚嫻的制度性原因。更有甚者,達理《充滿生命活力的偉大俄語之詳解詞典》(1863)甚至沒有收錄“做愛”這個詞(ceKc)。如此一來,文壇要描寫女性問題,則必須面對教會、政治和社會道德觀念等多重審查,一代代讀者習慣于作家抑制對女性的身體、性別、性欲等正面描寫的情形,哪怕1861年改革使教會逐漸放棄意識形態(tài)而更專業(yè)的處理離婚問題,但行政管理機關終究仍未把公民的結婚/離婚手續(xù)納入世俗事務管理范圍,以至于一些受過相當教育,有的甚至放棄了東正教信仰的成人,也必須去教會登記、在教堂舉行婚禮——通過神父以上帝之名所說“你們可以在一起了”而獲得婚嫻,否則,其孩子則是非婚生的。這就使曾任沃羅涅什教區(qū)主教的吉洪在其作《基督教家庭責任》(1789)中,完全根據(jù)教會神學《圣經(jīng)》中演繹出子女在婚嫻選擇上服從父母安排之思想,強調《申命記》所說的,“對父親或母親惡語相加的,必受詛咒”,但如此論述未隨著時代變化而受到質疑,以至于到1870年它被再版達41次之多。這種情形,在俄羅斯女性問題的研究先驅沙什科夫1841-1882)之《俄羅斯女性史》(1879)中得到證實:“在東正教徒家庭里,父親不僅是一家之主,而且是家庭成員的宗教導師,領導他們的救贖事務,在如此關系密切的家庭里,父親擔負了那些神父在俄國更廣泛背景下所負擔的教會在家庭的傳教使命、擔任傳道者”,這種傳統(tǒng)延續(xù)到19世紀,在屠格涅夫《前夜》中女主人公葉琳娜只是熱忱、聰慧、有追求的智性女子,卻沒有社會身份,不能獨立展開社會活動,轉而愛上并嫁給保加利亞流亡者英薩洛夫,隨夫返回他的家園,以反對占領者奧斯曼土耳其,但丈夫意外英年早逝,她也就仍未獲得公民身份,只是外國公民的好妻子。遠不只是教會之于婚嫻有巨大權力的狀況難以改變,城市化進程或現(xiàn)代化水平,也并未同步改善女性的社會地位,哪怕1861年改革,也未能改觀莊園農(nóng)民娶妻的務實觀念,即窈窕淑女不及身體壯碩的女子更受青年農(nóng)夫及其父母青睞。其實對這種情形,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碩士學位論文《藝術對現(xiàn)實的審美關系》(1855)中已經(jīng)得到了積極論述,也在著名畫家列賓的一些畫作中得到了正面彰顯。俄羅斯作為東斯拉夫民族,在東正教會的馴化下,“農(nóng)村男女青年訂婚儀式從媒人開始。男子要告訴父母他要有一位白己的妻子。父母要隨其一道拜訪女子鄰居,并擬定拜訪方案;女子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接待媒人;新娘和新郎互相觀賞。然后,男方父母詢問女方父母是否愿意看看男方的生活狀況。女方父母就去男方村莊,詢問其鄰居關于他想知道的男方一切,看看他的寓所。他們回家后告訴女兒所見所聞的一切,在得知她做決定時便及時告訴求婚者。若女兒同意嫁給對方,女方父母就同意確定‘握手’(定親)的日子,在此前,新郎和新娘有機會改變想法或拒絕”。在這個過程中,女性身體的健康、壯碩,成為達成婚嫻的基礎性條件。由于在19世紀末之前俄國城市化水平有限,連莫斯科也不例外,按白銀時代藝術家布波諾娃所言,“彼得堡乃人們要去的地方——辦公室,而莫斯科乃女仆房間、我們的村莊。上流社會的人必然是經(jīng)過前廊,走進并坐在自己辦公室,途經(jīng)卻很少看看女仆房間”。如此形象化的表述,在科學院斯拉夫研究所資深研究員加切夫的《俄羅斯情欲》(2004)中得到證實,“俄羅斯城市,乃如同草原那樣的空間,并不讓人舒服。雪姑娘因為愛而融化,正好反正了純潔而嬌嫩的俄羅斯少女的熱情。在羅斯就沒有灰姑娘形象——那是城市的。自然形成的俄羅斯城市——莫斯科,乃一個‘大農(nóng)村’,即莫斯科在形式和形象上類似農(nóng)村。若莫斯科就是白石城,那么‘大地’自然現(xiàn)象就是雪扮裝出來的。石頭和農(nóng)村。農(nóng)村不是性欲或色情的。在城市到處是街道、廣場、公共性、摩擦:社會性=性欲。在俄國隨處是古羅斯烽火樓、農(nóng)舍、恪守陳規(guī)陋俗的相對封閉空間。在西方,愛之符號的鴿子,乃城市中的一種鳥。在俄羅斯,愛之符號系天鵝,生活在湖里的鳥,那不是在城市里,南方情欲形象是園子、家畜、羚羊……在法國情欲和理性(邏格斯)是友好相處的,性行為問心無愧。在俄國,性欲和性(邏格斯)之間難道是勢不兩立的?抑或俄羅斯女人感受不到?”由于這樣的傳統(tǒng),“在普希金的長篇敘事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中,女人凸起的乳房就像是男性器官的一部分。經(jīng)由乳房,女人與世界分開來(就如男人用鼻子和生殖器把自己和世界分開)”,“當女人袒胸露肩時也是一種勇氣,顯露出挑釁性原則(大膽地表露自己,這是女性精神一的升華)”,并認為羞澀性以及靦腆也是一種色情。由此,我們也就明白了在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力主理性克制情欲、情愛服從東正教主導下的道德,或如著名劇作家格里鮑耶多夫之喜劇《智慧之痛》所展示的,女主角索菲亞疏遠愛她的正派青年恰茨基,是因為她變得庸俗不堪,或如在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塔季揚娜,在少女時代給奧涅金寫信表露愛情,但不露色情,成為貴夫人后堅守東正教信仰和斯拉夫道德觀。與這種女性形象魅力相媲美的是,1825年十二月黨人起事失敗后,許多貴族女性寧可接受被褫奪貴族爵位、喪失財產(chǎn)、失去貴族少女或貴婦人生活方式之懲罰,仍義無反顧地隨夫流放到西伯利亞;1862年車爾尼雪夫斯基被捕,隨后被發(fā)配到西伯利亞,1864年其妻奧爾加車爾尼雪夫卡雅攜子去西伯利亞探望丈夫,并在那里生活多時;1878年,著名的民粹主義女革命活動家查蘇里奇在彼得堡槍擊彼得堡軍事首長特列波夫等。但到19-20世紀之交,由城市化進程推動的性觀念革命,迅速在文學中顯露出來,出現(xiàn)上述關于性解放文學的潮流,這在俄國文學史上是極為特殊的景觀:蘇聯(lián)解體后,女性文學興盛,但當代女性作家在文化素養(yǎng)累積和對傳統(tǒng)體驗上不及白銀時代女性作家深刻。
詭異的是,把男女平等作為共產(chǎn)主義制度優(yōu)越性之一部分的布爾什維克,雖然倡導女性解放,強制居民停止使用“先生”“女士”稱謂,視之為西方的、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概念,要求一律改為“同志”,進而,影響了蘇俄社會風氣,也使審美趣味大變,如新作家再也不會效仿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等寫實主義經(jīng)典作家,見不到基于俄羅斯認同而塑造的塔季揚娜(普希金)、追求純潔愛情的系列少女(屠格涅夫)、“三姐妹”(契訶夫)等充滿柔情和道德感的俄羅斯女性形象,而是代之以男性化的女性形象;蘇維埃政權穩(wěn)定,為彰顯和西方資本主義的差別,把女權主義運動視為西方男女不平等的現(xiàn)象,禁止在蘇俄社會推廣,因而白銀時代關于性解放的文學,很快就被查禁,從文壇上消失,更遑論對性的描寫,以至于柯倫泰這位曾身體力行性解放的革命家,“俄國女性解放運動和馬克思主義關于性關系理論的發(fā)展中的關鍵性人物”,在布爾什維克政權時代發(fā)生了變化,“主張是工作,而不是情感應該成為女性生命中的中心,女性能進行有成效的工作,由此女性走出家庭而外出工作,進而使女性獲得獨立并實現(xiàn)自我,她甚至在《婦女勞作和經(jīng)濟進化》(1923)中寫道,‘女性作為一個人的地位、權利被認可,有權出入學校,這些通常促使她在經(jīng)濟和生產(chǎn)中發(fā)揮作用”’。
總之,1861年改革及其歷程的持續(xù)延伸,累積到19-20世紀之交,導致包括性觀念在內(nèi)的社會觀念發(fā)生大幅變化,孕育出《克萊采奏鳴曲》《薩寧》等大量描寫性解放帶來的社會問題之作;相應地,大批女性進入城市并接受更多教育、獲得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就如英、德、法、美等圍一樣,許多女性步入文壇,并受益于小說創(chuàng)作技術的進步,寫作能力和文學抱負各有長進,尤其是社會對女性寫作日趨寬容、接納,她們也隨之卷入女性解放、社會的性觀念開放等思潮,以女性作家特有的切身經(jīng)驗,大膽書寫性、肉體、情欲、心理等,并正因有這樣描寫的小說,廣受讀者青睞。在教會地位雖然有所降低,但對政教信仰、閱讀宗教出版物仍然盛行的局勢下,這類涉及性解放尤其是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女性文學,有的突破東正教倫理底線,如轟動一時的巴拉紹夫《一位父親和一個女兒的訂婚之夜》(1910)和《十七歲卡佳的不成功婚嫻》(1913)等,自然引發(fā)批評家們緊張思考,如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阿伯拉莫維奇發(fā)表《婦女與男性文化世界:造世與性愛》(1913),反對正在勃發(fā)的女權主義。不過,這位批評家不久發(fā)表的暢銷小說《路上的婦女》(1917),卻謳歌女性解放。帝俄缺乏歐洲宗教改革的洗禮和功能比較健全的議會,公開合法討論女性解放問題的空間嚴重不足,此時卻出現(xiàn)女權主義運動,涌現(xiàn)出大量觸及性自由和女性解放的女性作家作品,雖然從敘述技術上難以區(qū)分有些女性小說和寫實主義小說之別,但它們都發(fā)揮了切實推動女性解放思潮的作用;女性解放雖然未必是帝俄解體的動力之一,但不能否認新女性在布爾什維克發(fā)展壯大、十月革命和內(nèi)戰(zhàn)中的重要角色,如出生于技術工人之家的基爾薩諾娃、出生于貴族之家并畢業(yè)于神學院的格魯別耶娃、出生于大企業(yè)工人之家的斯塔赫爾等先后加入布爾什維克并成為重要革命家。不過,成長于城市化進程中的布爾什維克政權,實施對文學的審查制度,自然中斷了白銀時代的女性文學寫作慣例,吉皮烏斯、羅贊諾娃、沙霍夫斯卡婭等現(xiàn)代主義詩人流亡國外,在異域中她們雖然勉為其難地延續(xù)白銀時代女性寫作傳統(tǒng),但因為女性解放或女性主體性意識問題之于她們已然不再是最重要話題,于是在境外的俄羅斯文學中女性小說悄然消失;留在蘇俄境內(nèi)的女性作家或新成長起來的女性作家,不能如白銀時代那樣自如敘述女性解放或女性主體意識,更不會觸及歐美女性主義和女權主義率先提出的工業(yè)化、城市化、職業(yè)化所帶來的女性主題,雖然女性在蘇俄社會的求學、就業(yè)、發(fā)展,以及家庭地位等得到社會制度保障,但蘇聯(lián)當局沒有充分考慮她們的性別基礎,導致女性作家也寫了大量小說、戲劇和詩歌,卻和男性作家無異,這樣的作品,哪怕出自女作家之手,也稱不上女性文學。不過,性解放和女性解放在事實上成為蘇俄共產(chǎn)主義道德的一部分,這也就使寫妓院和妓女的庫普林能人眠列寧格勒“文學橋”公墓(與屠格涅夫比鄰而居),韋爾彼茨卡婭這位書寫女性解放問題的通俗作家,其遺骸也沒有被從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