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卡
“按座位坐!”
馬麗麗撇撇嘴,離開死黨淡薇薇。
淡薇薇望了一眼車上的電子表,八點二十五分,距離開車還有五分鐘。
這是他們的畢業(yè)旅行,學(xué)校的安排和以往的春游秋游沒什么兩樣,該興奮的同學(xué)興奮,愛沉默的反而更沉默了。
出發(fā)時間已到,劉老師望了眼第二排的空位,咕噥:“這孩子怎么還沒來???昨天明明在電話里說要來的呀。”
大巴一輛接一輛駛出學(xué)校,劉老師讓司機(jī)再等等。
“誰呀?”有同學(xué)不耐煩了。
幾分鐘后,那個“誰”終于露面了。“報告!遲到!”他腦門滲著密密的汗珠,一臉抱歉,瞅準(zhǔn)了淡薇薇旁邊的空位,坐下。
“蘇東,你第一次遲到!”劉老師沒有責(zé)怪的意思,她轉(zhuǎn)向司機(jī),“師傅,人齊了,走吧?!?/p>
馬麗麗一直盯著蘇東的位子呢,要是他不來,她便能和淡薇薇一路說悄悄話了。瞧這蘇東,今兒個破天荒穿了件新T恤。
淡薇薇也留意了,印象中,蘇東總是以校服示人,兩套換著穿,偶爾穿點別的,也是洗得掉色的舊衣。衣如其人,普通,不起眼。
蘇東隨父母來到城里,進(jìn)了這所市郊小學(xué),成了插班生,一晃三年,畢業(yè)了,父母打算讓他回家鄉(xiāng)讀中學(xué)。
淡薇薇和蘇東打過照面后,陷入沉默,她側(cè)臉望向窗外。畢業(yè)了,大家將要分離,散落在城市的各所中學(xué),有些人離得遠(yuǎn),她瞥了一眼正直愣愣望著前方的蘇東,不過,還有更遠(yuǎn)的,比如馬麗麗,要到澳洲呢,一想到這兒,淡薇薇禁不住有些難過。
車子緩緩駛上盤山公路,開始繞圈,淡薇薇暈車的毛病又犯了。她閉上眼,任由自己在黑暗的漩渦里打轉(zhuǎn)。旋啊旋,胃開始翻滾,胸腔涌動著陣陣惡心。
突然,一股酸熱的液體沖破喉嚨,淡薇薇猛睜開眼,伸手胡亂要抓什么。蘇東急忙遞上黑色塑料袋。
淡薇薇吐了。
馬麗麗聞著味兒,條件反射似的彈起來,問:“薇薇,你吐啦?”
“馬麗麗坐下!這是山路?!弊谧詈笠慌诺膭⒗蠋熣酒?,扶著椅背,往前挪。
蘇東飛快地從包里掏出幾只綠皮橘子,剝,剝,剝,不一會兒,他團(tuán)了一手橘子皮,遞到淡薇薇跟前,說:“你聞聞,我媽說,暈車聞橘子皮,會好受點兒。”
淡淡的橘子香四處飄散,驅(qū)走難聞的氣味。
淡薇薇接過橘子皮,捧在手心,使勁吸了幾下,渾濁的氣腔瞬間清朗了些,她干脆把鼻子埋在橘子皮里。
“淡薇薇,好點了嗎?”
淡薇薇抬頭,朝劉老師點點頭。
“太難受的話,讓車停停,你到外面透透氣?!?/p>
“不用?!?/p>
淡薇薇閉著眼,暈乎乎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從記憶深處冒出,每次坐大巴,她的心總懸著,怕暈車,但好幾次班級出游,車子里都飄著橘子的清香呢,難道是……她用余光瞅了眼蘇東,三只剝皮的橘子像小燈籠一樣,安分地躺在他手里。
淡薇薇重新閉上眼,感激之余,心里隱隱愧疚。這是小學(xué)最后一個學(xué)期,一開學(xué)劉老師竟殘忍地拆開了她和馬麗麗,讓蘇東和她同桌。無論她和馬麗麗怎樣軟磨硬泡,劉老師硬是不改變主意!之后,淡薇薇把所有火氣都撒在蘇東身上,無奈蘇東脾氣出奇地好,總是一笑而過,漸漸地,她也生不起氣來,只是冷冷的,不搭理他?!岸Y物都準(zhǔn)備好了嗎?別忘了待會兒要交換禮物!”
同桌交換禮物,幾周前劉老師就告訴大家了。
淡薇薇聽了,心里更過意不去,她并沒有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精挑細(xì)選,而是隨隨便便從文具店買來一個筆記本,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行“學(xué)業(yè)進(jìn)步”之類的客套話。
蘇東懷里的背包鼓鼓囊囊的,這禮物早在劉老師宣布交換禮物前他就相中了,他把平日攢的錢全算進(jìn)去,不夠,只好在課余時間幫媽媽做做手工拿點零錢,還不夠,眼看禮物要泡湯,就在今天早晨,媽媽竟然給了他二十塊零花錢!蘇東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到了玩具店,焦灼地等了半個鐘點后,終于迎來了睡眼惺忪的店主……
直到現(xiàn)在,蘇東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來到這個班,同學(xué)們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盯著他,眼睛眨巴眨巴的,像照相機(jī)的閃光燈。他們嘰嘰喳喳問個不停,他磕磕巴巴無法應(yīng)對,臉一陣陣發(fā)燙,是淡薇薇,撥開大家,大聲嚷道:“別這樣!你們會把他嚇壞的?!?/p>
聲猶在耳。這些年他們關(guān)系不壞,只是這學(xué)期調(diào)位子鬧得有點僵,蘇東為此郁悶過,但很快便不再難受。那是一次語文課,老師點他答題,他站起來,腦海一片空白。突然,淡薇薇低哼了一聲,胳膊肘不經(jīng)意地把答案往他這邊推。他漲紅著臉,一字一頓讀完那些工整的字。解圍了……
車子在公園大門停下,門打開,淡薇薇鼻子最先捕捉到帶著淡淡薄荷味的新鮮空氣。
“送給你!”下了車,馬麗麗迫不及待地從背包里拿出一只布偶,她認(rèn)定淡薇薇是她一輩子的同桌。
“哇!”這是淡薇薇常常提起、一直想要的布偶。
蘇東從后面小跑著追上她們倆。
“這……”
“怎么樣?可愛吧!”淡薇薇雙手搖著布偶,一臉幸福。
蘇東拉開背包,從里面也拿出一只布偶。
她們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尤其是馬麗麗,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來了,那只布偶和她送的一模一樣,而且還大上一圈。
“蘇東!”馬麗麗怒目橫眉,“你一定是跟蹤我,見我買了你也買,哼!還挑了個大的!”
蘇東嬉笑著,跑開了。
登上山頂,極目遠(yuǎn)眺,山由濃轉(zhuǎn)淡,連綿著,一幕接著一幕,直到天邊。
馬麗麗一路不停地抱怨無聊,除了看山還是山,和她一樣,很多同學(xué)都嫌單調(diào)乏味,登上山頂沒多久就紛紛下山了。
一回到大巴上,淡薇薇便蔫了,猶如一條被扔進(jìn)缺氧環(huán)境的金魚,眉頭隨著繃緊的心鎖上了,她閉上眼,牢牢抱著撐得快要崩開的背包,像在汪洋里箍緊救生圈一樣。
“給!”
淡淡清香飄入鼻腔,淡薇薇忙睜開眼,道聲“謝謝”。
大概是橘子香起了作用吧,接下來的山路十八彎,淡薇薇雖然還是暈眩,卻沒有吐。
離開大山,車子換走另一條道,和來時不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里激起一片沸騰,尖叫聲和老師的喝止聲交雜著。
“快看快看!”
淡薇薇睜開眼,窗外金燦燦一片。
“向日葵!”她興奮地扭過頭來沖蘇東笑。
大伙兒從沒見過這么大片的葵花田,也從沒見過長得這么好的葵花,一棵棵,樹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如金盆般的花兒,沖天空驕傲地仰著臉。
淡薇薇眼梢眉角都是笑,她禁不住和大家一起哇哇叫。
司機(jī)覺察出大家的心思,開得特別慢,可葵花田終究還是到了盡頭,緩緩淡出了視線。
不久,大巴駛?cè)胍粋€休息站。
劉老師拍拍掌,宣布休息二十分鐘:“聽好了,乖乖待在休息站,別亂跑。”
啃啃面包,吃吃零食,喝喝水,大伙兒悶得快要睡過去了,時間像黏膠似的,難以打發(fā)。
好不容易等到集合令,大伙兒終于松了口氣。
“人齊了吧?”劉老師問。
“沒有!蘇東不在?!钡鞭币恢绷粢庵?,打從車上下來,蘇東就沒了影兒,也不見他混在別的班里。
“這孩子……”劉老師嘖了一聲,讓幾個男生找去。
過了一會兒,幾個人回來了,紛紛搖頭說沒找著,最后歸隊的張小朋氣呼呼的,老遠(yuǎn)就喊:“洗手間里沒人!”
“這孩子!”劉老師眉頭皺了起來,蘇東一向很懂事,從來不用老師們多操一點兒心,可今天他是怎么啦?
眼看其他班的學(xué)生紛紛集隊上車,同學(xué)們更加焦灼不安。
領(lǐng)隊老師神色凝重地對劉老師說:“再等等,如果還沒見人,就要報警了?!?/p>
報警!淡薇薇心頭一震。不要!不要有事兒,淡薇薇默默祈禱。她包里還留著那本送不出手的筆記本,想著給蘇東換一件更好的禮物,她還想留下他家鄉(xiāng)的地址,要是沒有電話還可以給他寫信……
幾分鐘后,再也沒人抱怨,大伙兒安安靜靜的,只愿蘇東平安歸來。
“報告!遲到!”
“蘇東!”劉老師大吼一聲,鎮(zhèn)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蘇東滿頭大汗,衣服濕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想必是跑了長長的路。
“你上哪兒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擔(dān)心你……”噼里啪啦,劉老師像一座活火山。
蘇東垂著頭,劉老師等他說些什么,他什么也沒有說,臉上還掛著傻傻的笑。
大伙兒等著蘇東解釋,沉默,沉默,好像置身大山里,一片寂靜。
領(lǐng)隊老師發(fā)話了:“上車上車,掉隊了!”
大伙兒魚貫上車。
走在前頭的馬麗麗眼尖,突然叫了一聲,快走一步,讓身后的淡薇薇趕緊上前。
“你看!”
淡薇薇一怔,她的座位上盛開著一朵金燦燦的葵花,正飄著淡淡的甜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