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瓊
那一年十二月,爺爺走了,走完了他并不漫長的一生。在他走后七天,我出生了,父親在失去他的父親后,做了父親。我的出生,讓他在悲慟之余,略感安慰。他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抱著我,把襁褓里的嬰兒緊緊地摟在懷里。
孩提時,最喜歡聽父親講故事,“從前啊,有個將軍,他總是打敗仗,他在給皇帝的奏章上寫,臣屢戰(zhàn)屢敗,但是他身邊的謀士幫他改成,臣屢敗屢戰(zhàn)……”每每說完這個故事,父親總不忘告訴我,可別小看了這個順序的改動,如果不改的話,他可能會掉腦袋的。我搖晃著自己的小腦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父親總是很忙,批改從學校帶回的作業(yè),在大大的油紙上寫滿滿的字,然后用油墨在紙上推來推去,像變魔術一般變成了試卷,父親說這是要讓學生考試的。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總是和氣而又不厭其煩地讓我到旁邊玩去。玩去就玩去,我又不要考試,我嘟著嘴,氣呼呼地跑開了。
然而過年,父親寫大字的時候從不趕我走了,他把大大的紅紙折來折去,然后裁開,裁成很多條幅,最后攤在八仙桌上,略彎著腰,一邊寫一邊把紅條幅往上抽,整整寫上大半天,鄰居們一一來拿春聯時,不住夸贊:“好字!好字!謝謝伍老師的春聯!”父親總是不好意思地笑著:“哪里哪里,過獎了!湊合著貼吧?!蔽也幌矚g寫字,每每趁他不注意,拿起毛筆,在紅紙上亂畫,畫個小公雞駝著背、畫個小孩兒做鬼臉,父親總是無奈地笑。
最盼望的是夏天,父親會帶著我和妹妹在門前的大河里游泳,我們坐在被河水淹沒的柳樹上,小腳拍打著水面,濺起一朵又一朵水花,看父親游來游去。有時候父親游到很遠,看不見了,我就哭了起來,不斷地喊著:“爸爸,爸爸……”而父親往往會在我們坐著的樹下突然冒出來,沖著我們笑。我們又驚又喜,破涕大笑。
父親也讓我們試著游,我抱著這棵樹,用腳猛地一蹬,趕緊抱住最近的另一棵樹,而妹妹卻趴在父親的肩頭上隨著父親游到很遠很遠,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有時游得晚,太陽快落下去了,紅霞映在河面上,也映在我們的臉上。
這樣幸福的時光沒多久就結束了。上初中時,迫于生計,父親辭去民辦教師工作,和親戚去外地跑船,好幾個月才能回來一次。
每次回來,我第一句話就急切地問:“爸爸,你什么時候走呢?”母親總是責怪我:“你爸剛回來,你就問他什么時候走???”其實,我不想父親再去外地,我很想父親陪著我們。
父親走的時候,天蒙蒙亮,原本不想讓我們知道??墒?,只要昏黃的油燈透出一絲光亮,我就驚醒了,飛快地穿衣、起床,然后怔怔地看著父親洗漱、整理外出攜帶的物品,看著他吃完炒飯,我的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
父親離開家的時候,總是摸摸我的頭,長長地嘆息,叮囑我好好學習,我淚如泉涌,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了家門,走在了路上,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高中住校了,最盼望的是收到父親的信。我?guī)缀趺刻於既鬟_室,看到信封上親切又熟悉的字跡,高興極了,迫不及待地打開,開頭必是“吾兒玲玲……”
多年后每每憶起這四個字,淚水潸然而下,父親給我起的小名是王字旁的“玲”,然而我總是把“玲”自換為雙木“林”,父親望女成玉,可是我終是一根朽木,辜負了他對我的殷殷期望。
高考不理想,我結束學業(yè),去上海打工。每次只要有三天及以上的假期,我必坐上長途車回如皋,回船上看父親。
每次我回來,父親早早地去石莊鎮(zhèn),買上無數瓜果蔬菜,大包小包地提回,讓母親做,母親總是數落他:“你恐怕是傻子,買這么多,又沒有冰箱,又要壞掉、倒掉。”
父親不斷地往我碗里夾菜,我的碗堆得像山尖一樣高,飯菜含在嘴里,眼淚流在心里。我的父親,他一生清貧,然而但凡他有的,他都給了女兒。
幾年后,我結婚生子,孩子出生,父親擱下滿船待售的沙子,從如皋趕了過來,他小心翼翼而又笨拙地抱起外孫,把襁褓里的嬰兒緊緊地摟在懷里,一如當初的我。
時光匆匆地過,我的孩子上小學了,因為無人接送,父親賣了船,幫我照顧孩子。
八月底的下午,天很悶熱,我去車站接父親。
火車晚點了,等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在出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到了父親。
他挑著一副扁擔,兩頭掛著又高又大的蛇皮口袋,口袋里應該是他的全部家當,口袋不時地擦著地面。挑著扁擔的父親步履蹣跚,也顯笨拙,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上一一滾下。
他灰色的襯衫全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風過時,吹亂他花白的頭發(fā)。
我的鼻子一陣陣發(fā)酸,趕忙迎了過去。
仁慈善良的老天爺啊,你能否回答我,是在什么時候,我的父親,他的頭發(fā)已然白了?是從什么時候,我的父親,他的步履開始蹣跚?
歲月如流水,無情地流淌著,我親愛的父親老了,在這個秋天。
石? ?刻? ?湖
我家附近,有一個人工開鑿的湖,面積不大也不小,沿湖走上一圈約莫一小時。當地人管它叫人工湖,其實它的學名是石刻湖,因湖中心廣場佇立著兩尊南朝石刻。
石刻湖的風景,在我看來是極美的。湖四周每個角落都有它的妙處,東岸繁花似錦,南岸怪石嶙峋,北岸竹林蕭蕭,還有西岸一叢修長幽深的蘆葦。
喜歡沿石刻湖散步,在清晨,在黃昏。
一路上什么都想,或什么都不想,就純粹看看花、看看草,看看野鴨子在湖面上追逐嬉鬧。
沿湖一走,便是十幾年。這些年,它不僅深深印刻了我的腳印,也印著我和孩子一起走過的腳印。
他剛會走路時,我經常推著他沿石刻湖散步。那時候他坐在三個輪子的唐老鴨車里。有時候他推開我的手,不讓我碰車,要自己蹬。
每當看到湖里有野鴨子出現時,他連連歡呼,用胖胖的小手指著湖面,回過頭來一臉稚氣一臉興奮地喊:“鴨鴨,鴨鴨,媽媽快看,那里有兩個鴨鴨哎?!?/p>
有次經過欒樹,一只小小的紅“燈籠”落到他的車上。他驚奇不已,翻來看去,把三片紅葉組成的小小燈籠小心地拆開,發(fā)現一粒粒小果珠,他再次驚奇,像發(fā)現了新大陸。最后下車拾上許多小紅燈籠,放到車筐里,直到放滿他的唐老鴨車。他非要自己推,一路上氣喘吁吁,可驕傲的神情,仿佛得了一車財寶的阿里巴巴。
上小學時,他的小伙伴送了他一只烏龜。養(yǎng)著養(yǎng)著,烏龜越來越瘦。有一天,他忍不住哭了:“媽媽,我只是喜歡它,想讓它當我的寵物,可我不想它死掉?!彼呎f邊哭,眼淚紛飛。
第二天午后,陽光暖暖。我牽著他,他提著小桶,來到石刻湖北岸。在一處水藻前,他小心翼翼把小烏龜放了出來,嘴里不斷地念叨:“小烏龜,你走吧,我不關你了。你到了大湖,就會慢慢長大?!睘觚斚仁蔷徛嘏郎狭怂?,忽而“噗通”一聲滑下水面,瞬間連影子也不見。
他悵然若失,久久不愿離開。金燦燦的油菜花盛開在水邊,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水面下倒映著一片璀璨的金和一張緋紅的臉?;厝サ穆飞希粩鄵模骸靶觚敃L大嗎?它長大后還記得我嗎?”我摸摸他的頭,不住地安慰:“會的,它會長大,也會記得你?!?/p>
他上了初中,不再讓我牽他的手,而是大步走在前面,戴著耳機,邊走邊唱,邊唱邊笑。那些歌曲在我聽來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笑什么。走著走著,他甩開我好遠,然后在路的拐彎處,猛然回過頭,停下腳步等著我。等我好不容易和他并排,他又大步向前,走得遠遠的。
高中后,他偶爾回家,不再和我散步。哪怕告訴他,湖邊的桂花開了,香極了,他也只是搖搖頭,忙他自己的事情。有時候忽然跑到陽臺推上單車,一邊扛下樓一邊大喊:“媽,我和同學出去騎車哦,你不用等我回來吃飯啦?!?/p>
桂花只我獨自去賞,幽香也只我獨自感受。
我明白,在我人生路上,孩子與我同行的時光已然過去了。他會有他的路,身為母親,我只能送別至此。從此目送他的背影,祝福他走好未來的每一步路。
歲月流轉,不經意間,石刻湖默默陪著我從青絲走到鬢發(fā)染霜,從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到只剩一個身影。
而石刻湖也悄悄地變了,西岸的小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萋萋芳草,東岸建造起幾方長長的碑刻,南岸的棧道因失修而封鎖。
然而再怎么變,石刻湖的湖水仍沒變,還是那么清澈,那么平靜,如同歷經世事的人,風雨幾多,所幸再怎么變,一顆滄桑的心還葆有一份澄明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