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博
我住在一個叫金溝的堡子里。堡子,其實是我們關(guān)中人對村子的稱呼。這個叫法或是緣于舊時村子外圍高大的城墻、城門。那時的村子,就像一個可以防匪患、兵災(zāi)的堅固堡壘一樣。
金溝堡子不大,百十戶人家,跟關(guān)中大地上絕大多數(shù)的堡子沒什么兩樣。堡子名字雖然叫“金溝”,但在這靠天吃飯的北方旱塬,鄉(xiāng)親們的日子其實并不怎么富裕。特別是仁善老漢家里,境況更是一般——我們?nèi)ぷ佣夹绽?,唯?dú)他家姓張,因為不是本家,彼此排不上輩分,所以我們小孩子都私下里喊他仁善老漢。
那時的我只有十歲左右,是堡子里那幫小搗蛋鬼中的一員“猛鬼”。我整天帶著蠻娃、狗勝幾個搗蛋鬼,除了逮知了和掏鳥蛋外,還干了不少讓大人頭疼的勾當(dāng)。
那是三年級暑假里最熱的一天,天空一絲浮云都沒有。正值正午時分,太陽火辣辣的。我和蠻娃、狗勝合計著去摘仁善老漢地里的西瓜解饞。為什么要在太陽最毒的時候行動呢?因為這個時候道路上和田地里連個人影都沒有,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而且蠻娃告訴我們,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那就是每天的正午時分,看護(hù)瓜園的仁善老漢和他那條大黃狗都會進(jìn)入午睡狀態(tài)。
我們出了堡子,頂著太陽向仁善老漢的瓜地奔去。如我們所愿,路上除了一隊隊為了果腹而忙碌的螞蟻,什么喘氣兒的都沒撞見。
我們摸索到瓜地附近,遠(yuǎn)遠(yuǎn)地觀察地形。只見瓜地的盡東邊是一片玉米地,玉米苗已經(jīng)很高了,藏我們幾個小毛孩沒一點(diǎn)問題。真是天助我們!
我們貓著腰摸進(jìn)了玉米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行進(jìn),生怕玉米葉子和身體碰撞出的沙沙聲驚醒了仁善老漢和他的大黃狗。到一處玉米長勢不太好的地方時,我撿起一個土塊砸了一下前面正貓腰前進(jìn)的蠻娃屁股,壓低聲音說:“趴下,匍匐前進(jìn)!”蠻娃回頭,見我和狗勝正像毛毛蟲一樣往前蠕動著,他先是一愣,但馬上明白了我們的意思,朝我倆豎了豎大拇指,也連忙趴到了地壟里,動作不怎么標(biāo)準(zhǔn)地匍匐前進(jìn)起來。
我們一邊沿著玉米地壟前進(jìn),一邊觀察外面一步之遙的瓜地,努力尋找靠近玉米地且個頭大一點(diǎn)的西瓜。
我們爬著找著,猛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一不小心竟然已經(jīng)來到了仁善老漢的瓜棚旁。我們嚇得大氣不敢出,靜下來觀察了瓜棚半天。仁善老漢的瓜棚很簡陋,是用幾根粗大的楊樹干搭成的倒V字瓜棚,上面用一些樹枝撐著幾片破葦席遮陽。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仁善老漢正光著膀子躺在瓜棚下的簡易床上睡大覺,他的大黃狗也在瓜棚的陰涼角落里伸著紅舌頭打盹。
我輕輕提著嗓子說:“蠻娃,看來你的情報很準(zhǔn)確!”蠻娃得意得差點(diǎn)笑出聲,嚇得狗勝趕緊去捂他的嘴。瓜棚里的仁善老漢不知是不是睡得不舒服,竟然突然翻了個身,背朝我們又繼續(xù)睡了。我們趴在玉米地里,大氣都不敢出,哪怕干硬的土疙瘩硌得肚皮發(fā)疼。過了一陣,四周又恢復(fù)了寧靜,只有遠(yuǎn)處高高楊樹上知了的叫聲傳來。
我們在瓜棚附近看到了一大一小兩個西瓜,小的離玉米地非常近,容易下手,大的不僅離玉米地遠(yuǎn),還離大黃狗的嘴很近。
蠻娃說:“摘那個大的吧,能保證熟?!?/p>
狗勝說:“能保證被狗咬還差不多!就摘這個小的吧?!?/p>
我贊成狗勝的意見。
我們悄悄爬出玉米地,放哨的放哨,拽蔓的拽蔓,扯瓜的扯瓜?!班獭薄凸戏蛛x得太突然,我沒有抓牢,瓜一下子砸在了松軟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汪汪!”狗叫聲隨即響起。
我們顧不得撿瓜,落荒而逃,鉆進(jìn)玉米的海洋就是一陣狂奔。
黃狗繼續(xù)“汪汪”著,卻并沒有追來,原來它是拴著的。可我們胳膊上、臉上的疼痛卻來了——玉米葉子就像鋸齒一樣,在我們裸露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道印記。這些印記就像古時候犯人臉上刺的字,顯眼且恥辱感十足。
我們做賊心虛,都沒敢回家,在外面晃蕩,打算等天黑了再回去。那樣父母就看不清我們身上那些劃痕了。
天漸漸黑了,我趁著夜色溜進(jìn)了家門。父母不知是真沒注意到我身上的劃痕,還是壓根兒沒覺得劃幾下是什么大事,總之沒有問起。其實,那個時候的孩子整天在外面瘋玩,磕磕碰碰是常事,哪個家長會在意這些小事呢?只是我們自己做了錯事,在內(nèi)心把它們放大了而已。
天色漸晚,我鉆進(jìn)了被窩。這時,屋外竟然有人敲門。
“哦,是仁善叔??!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母親的招呼聲傳進(jìn)房間,我嚇得在被窩里縮成一團(tuán)。
用肩膀掀開門簾的仁善老漢,懷里竟抱著一個大西瓜。他笑著說:“今天有幾個淘小子去摘瓜,落下了一個,我抱過來讓你家博娃嘗嘗鮮!”
父親邊伸手給仁善老漢拉凳子邊說:“仁善叔,你看這……”沒等父親把話說完,仁善老漢搶了話頭說:“就一個瓜而已,誰吃不是吃。”
母親問:“誰家孩子這么淘氣,竟然去偷瓜了?”
仁善老漢瞥了一眼被窩里只露出一雙眼睛的我,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長地說:“我睡著了,沒看清!”
父親還想說些感謝的話,卻被仁善老漢擋了回去。他說:“當(dāng)年你爺送給我爹那碗麥種的恩情,我爹一直都跟我念叨,我不能忘??!”
臨要出門時,仁善老漢扭過頭說:“博娃,什么時候想到我那兒吃瓜,別忘了叫上蠻娃和狗勝,知道你們?nèi)齻€關(guān)系好!”我坐在被窩里,稀里糊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送走仁善老漢,母親說:“這瓜這么大,明天你叫蠻娃和狗勝來家里一起吃吧?!蔽疫@才發(fā)現(xiàn),這個西瓜并不是我們拽下來的那個小西瓜,個頭比黃狗嘴旁的那個大西瓜還要大。
我爬出被窩,問父親:“那碗麥種是啥意思?”
原來,仁善老漢他們家當(dāng)年是逃荒到我們金溝堡子的外鄉(xiāng)人。他們窮得叮當(dāng)響,在村外開墾了一塊荒地,卻沒有種子,最后是我父親的爺爺送給了他們家一碗麥種,他們才渡過難關(guān)。
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搞懂,當(dāng)年全堡子日子過得最緊巴的仁善老漢送瓜給我,到底是因為感恩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我也一直沒敢去問他那個正午里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這些疑惑,這輩子都成了謎,因為我再也沒機(jī)會去問仁善老漢了。他已經(jīng)辭世,而我,也已不再是一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