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傅不姓水,姓甘。
老家人好起諢名,比如姓熊,他喊你老爪,姓羊,叫你老騷,你腿腳不靈便,他偏喊你歪師傅。罵了人戲了人,似乎還帶點兒隱喻,又氣人又笑人。
水師傅是磚匠,以前專給人砌房子,平板,或者平板上面加層的那種。兩樓一底或三樓一底,都是一道大門,旁邊兩扇窗。講究些的,大門邊再開一道耳門,遠遠看去,如一件方方正正的中山裝,兜是兜,領是領。
水師傅的老婆身體差,生兒子那年受了風寒,體質(zhì)更弱,從堂屋走到灶屋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水師傅經(jīng)常砌房中途要回去給老婆熬藥、做飯,主人家就覺得他水,不光為人,連他的技術也信不過了。隔三差五,他只有做一些修墳墓、填屋基、筑院壩的零星活兒。
去年,老婆沒了,在縣職教中心上學的兒子也快畢業(yè)了。水師傅總算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像個真正的磚匠一樣放開手腳干了。
手腳可以放開,心卻不敢真正落下來。為了給老婆治病,家里連幾條煙的錢都沒存下,倒還欠下兩萬塊。兒子快二十歲了,也到了伸手要老婆的年齡。
有幾個老鄉(xiāng)在西安做磚活,聽說大工每天能掙三四百,小工也要兩百多。水師傅心動了,跟著大伙兒到了西安。
老板一聽是熟手,直接就讓他上崗。人家砌,水師傅也在砌,人家砌了五斗磚,他也砌了五斗,人家砌了一米高,水師傅并不落后。技術員很高興,拿來尺子一靠,再用紅外線一掃,眼神卻一下就變了。
水師傅是老手藝,在老家沒有誰跟他較真,只要房子不垮就算過關,從沒管過什么技術要求行業(yè)標準。
“看起來都一樣,憑什么他們的好,我的差?” 水師傅不服氣。
技術員也不答話,抬腳一蹬,人家的紋絲不動,水師傅砌的墻,灰漿里好像沒搭水泥,嘩啦啦倒一大片。
技術員也不攆他,反而寬慰:“水師傅你還是可以留下來,先做小工嘛,眼睛放尖一點,看看他們的搞法,等你鉆透了,我們還讓你當大工?!?/p>
水師傅不。他覺得自己臉上無光,還丟了帶他出來的老鄉(xiāng)們的臉。他離開大工地,到附近散建戶的工地上找活兒。同樣是做大工,只是這里的大工,和大工地上小工的價錢差不多,還不一定每天都有活兒。
大半年下來,錢沒掙到幾個,腰桿卻累得不行。每天晚上睡一覺,當天的腰痛剛消失,早上起來第二天的疼又來了。
一天,兒子的一個電話,讓他除了腰痛,心又被螺絲一樣擰緊了好幾圈。
“老家有人承頭修老祖宗的墳,要我們家家都投錢,讓我問問你修不修?”
“羞,當真是羞仙人哦!”水師傅正站在墻邊的竹跳板上揮舞著磚刀,用力砍一個半截磚,砍了七八下也沒砍成自己想要的形狀,十分惱火。他將含著即將燒到嘴巴的煙屁股一口唾到地上,掛了電話。
第二天,又有人打電話來,還是說修祖墳的事。水師傅更煩了,但來電話的是孟林,水師傅一下子不說話了。
孟林是本家侄子,在外面搞工程掙了不少錢,修祖墳就是他的主意。說穿了,就是想光宗耀祖,揚個名。但他揚名,卻是把整個小村莊同姓的人都捆在一起。
水師傅本想說自己還欠債,家里房子沒整修,兒子說媳婦的事也還懸在天上,活人的事都是個爛攤子,哪有精力操死人的閑心!他還想罵,罵孟林沒得球事,一天凈搞瞎日鬧,自己好過了,不管別人死活。
但他說罵不出口,給老婆醫(yī)病欠下的兩萬塊,就是找孟林借的。人家沒找他要利息,快兩年了也沒催還。他就問:“修祖墳的承包人找好沒得,讓我來搞可以不?”
孟林說:“幺叔,這個恐怕不行,我們請的是縣里面的建筑公司,還專門搞了設計,預算要十萬出腳?!毖韵轮猓氵€不夠格。孟林又很照顧地說:“不過哎,我可以給他們說說,讓你來做小工,一百五一天!”
“你們想要怎么搞,就先搞嘛?!彼畮煾禌]有說支持,也沒有說反對,算是默許了。
年底,兒子打電話過來:“祖墳修好了,人家要結(jié)賬,按人頭算,我們家剛好兩千五百元?!?/p>
“有明細嗎?賬目公布了沒得?”
“公布倒是公布了的,反正我也看不懂?!眱鹤诱f。
“那我們先欠起,等年底找老板結(jié)了賬再給!”
“不行呢,其他人都出了,我們這個錢要給師傅當工錢,你不給,人家?guī)煾稻筒蛔?。已?jīng)有人在說我們了,不是說我們修不起,是說我們修個祖墳都不積極,孝心哪里去了!”兒子又說。
水師傅緊了緊磚刀,朝那邊大工地望了一眼,他決定等這幾天搞完了,還是回到那邊去。等練好了技術,可以掙四百塊一天的工錢,現(xiàn)在才四十三歲,還來得及。一個月一天不休息,一年就可以上十萬。給了修祖墳的錢,把債還了,再把房子整修整修,給兒子說一門親事。
(蘇發(fā)燈,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四川文學》《紅豆》等刊。)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