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深山（外一篇）

月照深山

庚子年11月1日下午，我陪散文家江子、鄭驍鋒兩位大兄去鉛山稼軒鄉(xiāng)陽原山憑吊辛棄疾，又去分水關(guān)看閩贛邊界。晚間在武夷山鎮(zhèn)吃飯。出餐館，我陪驍鋒去民宿賓館。他喝得有些多，腳步踉蹌。我架住他肩膀沿河邊走。走了幾分鐘，驍鋒說：我在路邊坐坐，恢復(fù)一下。他抱著頭坐，我扶著欄桿看河水。

河叫車盤河，是鉛河的上游，源頭來自仙山嶺。河的兩岸修筑了河堤，河面約二十米寬，河水激蕩。月光也激蕩。我仰頭遙望月亮。在城市生活久了，我常常忘記頭頂上還有月亮。

月出東山。月是圓月。我查看了一下日歷，是農(nóng)歷十六，怪不得月如圓鏡。但月并不明亮，被云層遮擋了。云層是散開的，像漂在海面的棉花團。月亮有時被云完全罩住，有時亮光四射。但即使被云罩住了，也透出晶白之光。

遠山之巔，月在漾動。天氣陰冷，峰轉(zhuǎn)星移。高入云天的峰巒有七八個，呈尖塔狀。最高一座峰是七星山山系的斗笠峰，像一頂尖帽斗笠戴在峰巒上。作為武夷山山脈的北部余脈，黃崗山之東北的連綿群山，是華東最雄偉恢弘的群山，沒有之一。分水關(guān)是閩贛咽喉，是古代進入閩北的唯一通道，乃萬里茶道起始之地之一。關(guān)南為閩，關(guān)北為贛。關(guān)口設(shè)在仙山嶺與七星山之間的隘口，以東為七星山，以南為仙山嶺。

在車盤河畔，可以遠眺七星山和仙山嶺諸峰。月色稀淡，山黧黑而深邃。山在沉睡。

驍鋒坐了十余分鐘，酒醒得差不多了。我們一起去酒店。酒店主人盛情，泡了茶。丁智兄陪江子、驍鋒及他的兩位兄長王劍峰、周振仁飲茶。在茶室，我坐了一會兒，一個人來到河畔。

我眺望遠山。其實遠山很空，什么也看不清，黑黢黢，輪廓倒是分明，如一張記憶中的臉。我越來越喜歡沉默。喜歡沉默的人適合凝視遠山，彼此不語。

武夷山鎮(zhèn)是群山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坐落在仙山嶺腳下。我數(shù)十次造訪小鎮(zhèn)及周邊群山，但夜宿，還是第一次。2016年夏季，我和丁智、張麗琴陪馬敘、黑陶、耿立大兄，走的也是今日之線路，上陽原山憑吊、走江南古鎮(zhèn)石塘、登分水關(guān)。

在河口鎮(zhèn)吃了午飯，去稼軒墓。辛棄疾在宋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冬，42歲時，歸居上饒，筑屋舍帶湖，公元1196年，帶湖莊園失火，移居鉛山，在鉛河邊的五堡洲，筑園，瓜山下，結(jié)茅屋兩間，引瓢泉煮茶。1207年秋，辛棄疾身染重病，臥床不起，農(nóng)歷九月初十，溘然離世，葬于陽原山，時年68歲。從盧家村進去，山巒如帷，山岡如門，有石步道入山坳。稼軒墓在一片油茶林里。我們采野菊，作揖。耿立和黑陶背誦：“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蹦诡^開了一支藍紫的迎春和一串淡色芫花，墓前擺了很多鮮花和水果。我站在墓前的臺階上，有些恍惚——汪峰似乎站在身邊，胡茬長長的，戴一副眼鏡，清瘦的臉有些剛硬，渾渾的，酒意深切。汪峰是我三十年好友，是江西當(dāng)下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曾在永平銅礦做礦工，十余年前去了四川大涼山工作。此刻，我沒聽到鷓鴣，見短尾雉在油茶林嬉戲，嗛嗛地叫。我叨念了一句“可憐無數(shù)山”，心里有了很多的悲楚。

分水關(guān)下來，天色已晚。丁智安排我們到一個棄用的隧道吃晚飯。隧道有六公里長，水泥澆筑。陰氣濃烈。桌上的人個個打了雞血似的，很是興奮，菜也不知道下筷子，一杯一杯地喝酒。大家開始輪流唱歌。我說了很多在鉛山的青春往事。每一段往事都與愛情、詩歌、遠方相關(guān)。我說，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和鉛山一樣，存放了我那么多在大地漫游的青春。我大聲朗誦汪峰的《梅》。我們的歌聲在隧道里，像突然而至的洪水，在密閉的空間里洶涌，給我淹沒感。這些年，我去了那么多地方，遇到了那么多人，大部分的人遇到了便在我心里死去，而一直活在心里的人，和我一起感懷悲戚。在高山之巔，在陰涼的隧道里，我所想到的人都是我愛的人，都是我感受溫暖給予溫暖的人，體溫會在某一瞬間融合，鐵和鐵一樣鑄造在一起。張麗琴唱《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歌完了，不喝酒的王俊開懷暢飲。我朗誦自己的《臉》：“多少年后，你已經(jīng)不在人世，假如我還活著，我要去你生活過的院子里，探尋你停留的影跡，在樹下，在搖椅上，在衣柜前，在書架邊，我會久久佇立，感受你當(dāng)年的氣息……”

晚餐結(jié)束，出了隧道，我們返城。我對黑陶說，我其實不想來分水關(guān)，我忍不住悲傷，我的故人在這里走了，再也不回來。我說著說著，雙肩控制不住地顫抖，眼球痙攣，號啕慟哭。

與江子諸兄品茶至夜深。眾人略感疲乏，回房休息。我洗漱之后，卻困意全無，披上衣服，再次來到河邊。河畔已無人跡，路燈也熄了。河水更白，水聲也更悅耳。云散了，月亮露出了胖胖的圓臉。星光卻淡，隱隱而現(xiàn)。

月照之下，遠山迷蒙神秘。月亮那么小，卻可以照人間。分水關(guān)以北，在我青年時期，確實來得非常多。那個時候，有一幫人走山訪水。汪峰、丁智、傅金發(fā)、張麗琴等，都是山水之客。在綿亙的群山之中，有氣勢磅礴的桐木關(guān)大峽谷。

2008年5月，暴雨綿綿之下，我陪北京、廣州、南京等地作家第一次去了黃崗山峰頂和擂鼓嶺。暴風(fēng)猛烈，我們站在峰頂，草甸浮蕩草浪。暴風(fēng)吹得我站立不穩(wěn)，搖搖晃晃。我們只得蹲在巖石底下，躲避暴風(fēng)。風(fēng)摩擦風(fēng)的聲音，風(fēng)摩擦巖石的聲音，嗚嗚叫。叫聲如狼號。我看到母狗獾帶著七只小狗獾，慢吞吞地徜徉在茂密的草甸。暴風(fēng)刮了十幾分鐘，暴雨來了。雨珠如豆。雨如一支支急射的箭，箭頭沒入巖石。巖石是紅巖，體積龐大。在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巖石被人挖出立方體石室，可居人。我們挨著身子，擠在石室避雨。在氣候坐標(biāo)上，黃崗山是氣候分水嶺。黃崗山以南為亞熱帶海洋性季風(fēng)氣候，有霜期短甚至沒有，雨量充沛，夏秋燥熱;以北是亞熱帶季風(fēng)濕潤性氣候，四季分明，夏季高溫多雨，冬季溫暖濕潤。武夷山山脈的北部余脈阻隔了臺風(fēng)，氣候發(fā)生了變化。余脈的南部山坡與北部山坡，在植物分布帶上也顯著不同。北部多高大喬木，南部多灌木;北部多闊葉林針葉林，南部多混交林多毛竹。

我們?nèi)ダ薰膸X時，也是暴雨。我們走不了原始森林，在農(nóng)家小院度過漫長的上午。這是我唯一一次去擂鼓嶺。當(dāng)時，很想去看望當(dāng)?shù)氐暮讲ɡ蠋?。我不認(rèn)識他。

1999年，我編報紙副刊。在一次詩會參選稿件中，看到了“胡平波”，聯(lián)系地址是×鎮(zhèn)×小學(xué)。他參選詩歌寫得很出眾。我打電話給汪峰，說，擂鼓嶺有個寫詩的，很優(yōu)秀，你找適合的時間，去看看他。汪峰那幾年愛騎自行車，在鉛山境內(nèi)，晃來晃去，寄情于山水。胡平波寫作量非常大，才華超拔。鉛山的朋友告訴我，胡平波離開教師崗位，在深山一間打鐵鋪打鐵。我很驚訝?！按蜩F”和“打鐵鋪”是詩人們鐘愛的詩歌現(xiàn)場和喻體。在現(xiàn)實生活，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令我吃驚。我在網(wǎng)上還看過他打鐵的照片，絡(luò)腮胡，穿一件長布大褂，掄起大鐵錘，鐵砧火星四濺。

事過經(jīng)年，有幾人還記得那個打鐵鋪里的人呢？

冷月沉寂，冬蟲不吟。遠山越發(fā)明朗，山峰墨青。清輝從蒼穹透射下來，給人群山沉沒海底之感。天空像個井圈，群山是井底的落石，月亮是那個少了好幾圈的井蓋，蓋不住了，落進了井水。

沒有隱去的星辰，寥落，純粹，巋然不動。星星布在天上的陣勢，每一天都不一樣，如地下鐵流動的人群。作為個體的星辰，在肉眼里，占據(jù)的星位是恒定的。

月照之下，山那么空，那么沉默。萬物如謎。

樹冠之上是海

暮色在16：50開始垂降。暮色不知是從哪兒垂降下來的。黃家尖的山峰上，仍是橘黃色，陽光有些粉油。山梁上的竹林浸染在夕光之中。山影覆蓋的山壟，有蒙蒙的灰色。灰色是有重量的顏色，壓在樹梢上，壓在草葉上，山壟變得有些彎曲。

黑母狗站在窗戶下，伸長了脖子，望著皂角樹。三只狗崽支起前身，躲在母狗腹下吮吸奶水。母狗的脖子上，拴著一條白色金屬鏈，它扭動一下脖子，鏈桑啷桑啷作響。狗崽滾胖，母狗卻瘦骨如柴。半月前，母狗生下七只狗崽，陳馮春知道母狗奶不活這么多狗崽，他提一個竹籃，隨手抱走四只，拎到山下人家。抱走的四只狗崽，還沒開叫，眼睛還沒睜開。萬濤問陳馮春，后來，那四只怎么樣了呢？我說，這就是命運，與人一樣。母狗的眼睛烏溜溜，透出深灰色的光。這是遠山的顏色。遠山浮著一層煙靄一樣的霧氣。由南而北的峽谷，鎖住了群山。交錯的山壟沉在夕暉之下。

晚風(fēng)從山梁而下，蓋竹洋涌起了寒意。我找出毛衣穿上身。陳馮春的愛人在燒菜。屋內(nèi)已漆黑，只有廳堂還殘留著薄薄的天光。因為這里不通電，只有在灶膛可以看見非自然光。我進去燒灶膛，添木柴。木柴是竹片。我劈開干燥的長竹筒，把竹片扠進灶膛，火一下子揚起來。我對陳家大嫂說，可以點蠟燭了。陳家大嫂喊，馮春，太陽能燈可以點起來了。

院子里的三桿太陽能燈，亮起來了。燈光有些慘白，很淡，甚至還看不見射出來的燈光，只有燈罩周圍吸著一團毛絨絨的白光。三盞燈，看起來，像三朵白棉花。廚房的太陽能燈掛在墻壁上，掛得有些歪斜，光也歪斜，照不進鍋里。

“菜上桌了，大家吃飯了。”我吆喝了一聲。

廳堂全黑了。屋外的燈，只照得到門檻。陳馮春從廚房拉出燈，掛在柱子的鐵釘上。燈還沒亮出瓦數(shù)應(yīng)有的亮度，撲在柱子上，如一只發(fā)出熒光的白鼠。我們圍著簡樸的八仙桌，一餐飯很快吃完。吃完了，大家仍然圍在桌邊。因為一個屋子里，只有廳堂有燈光。山野清靜了，竹雞的叫聲顯得更悠遠嘹亮。南邊的混雜林里有兩只竹雞在叫“噓咭咭，噓咭咭”。早上，竹雞也叫得早，天剛剛開亮，它們就亮開了嗓子。竹雞一窩窩生活在一起，少則三五只，多則幾十只。一窩竹雞盤踞在一個林子里，一起外出覓食，成群結(jié)隊。

我凝視著柱子上的燈。我長久地凝視。事實上，我并不懼怕黑。但我渴望滿屋子蕩漾著燈光。那樣，我會有一種被溫暖包圍的感覺，不會有懸空感。深度的黑暗，讓人懸空，如漂浮在水流上。燈光散發(fā)天然的母性。詩人鄭渭波寫過這樣的詩句：升起一盞燈，我不再渴求光明。詩人在黑暗中住得太久了。在黑暗中久住的人，生活形如地窖。燈慢慢亮開，如曇花在盎然怒放。我在城市生活得太久了，沒有哪個夜晚離開過燈光。在燈下，喝茶、翻書、上網(wǎng)，即使是散步，也在燈光明亮的人行道或者公園里。燈光是我們親密無間的伙伴。我們從沒在意過燈光。燈是那么普通，一個玻璃外殼，里面彎著幾根細(xì)鎢絲，鎢絲發(fā)熱，光散了出來。燈是屋子的心臟。

閑談了一會兒，萬濤回房間睡覺了。我看了一下時間，才18：50。我們同睡一個房間，他睡帳篷，我睡旅行床。旅行床是折疊床架支起的布墊，睡起來往下凹陷，不好轉(zhuǎn)身，頭也往下垂。陳馮春拎了一個應(yīng)急燈，豎在舊沙發(fā)靠背上。我晃晃拇指大的手電，說，有手電。萬濤打開充電寶臺燈，閱讀2020年6期《天涯》雜志。在高海拔的空心村，有人閱讀《天涯》，這個人無疑太奢侈了，內(nèi)心高貴。我把臺燈關(guān)了，說，電很寶貴，留著充手機吧。我鋪好床，卻不想睡。我站在院子邊的籬笆下，仰頭望星空。

四野清朗，山影黑魆魆，山坳中的梯田卻明凈，也愈加開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在“鈴鈴鈴”地叫。田邊有兩棵喜樹，長在田埂下的一塊草地里，樹蓬勃青綠。叫聲就是從喜樹發(fā)出來的。鳥的體型可能較小，因為鳴叫聲既輕盈又悅耳，像一對風(fēng)鈴被風(fēng)徐徐吹動。星空似乎很低矮，如藍手帕蓋在山頂。

星星如一只只螢火蟲，在天際發(fā)亮。光越來越亮，亮出水晶體的白色。月亮還沒出來，即使要出來，也要等到凌晨，月也是殘月。農(nóng)歷月末，月亮藏在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里，還無人把它撈出來，也沒有鯉魚把它銜來。螢火蟲越來越密集，從蔚藍水幕爆出來。水幕如一個蒸鍋玻璃蓋，火在蒸鍋下噗呲噗呲地?zé)?，水慢慢變熱，蒸汽凝結(jié)在鍋蓋上，凝成水珠。水沸騰，水珠密密麻麻，一滴一滴落回蒸鍋里。玻璃鍋蓋上的水珠，透明、純潔、樸素。星星就是水幕中的水珠。如果我把手捂在鍋蓋上，手會很快發(fā)熱，熱量沿著我的毛細(xì)血管網(wǎng)，進入筋脈，傳遍全身。如果我伸出手，可以掬滿手的星星，我也會全身燥熱?？尚枪庹障聛恚淅涞?，霜一樣降下來。我把火盆端到院子，依偎著火。炭火微弱的紅光撲在臉上，有熱淚滑落之感。

皂角樹高大，樹腰之下，爬滿了藤條。皂角樹是落葉喬木，在晚秋，它太空落了，只適合掛星星。星星在光溜溜的樹梢上，亮晃晃。兩棵銀杏樹發(fā)出簌簌之聲，葉子紛落。

有些冷，我坐不住。我躺在床上，聽萬濤節(jié)奏有致的鼾聲?！霸趺催@樣安靜呢？什么聲音也沒有?！比f濤說。他并沒熟睡。我說，夜聲是很難察覺的，到戶外就可以聽見。

迷迷糊糊地，我們都入睡了。我們暫時忘記了這里是茫茫大山。

“你聽到叫聲了嗎？這是什么聲音？”萬濤坐了起來。我說，沒聽到，我正在做夢，夢見一個高高的山崖，我墜了下去，一只鳥飛來，把我馱走了。我穿起了衣服，打開略顯破舊的木板門，一陣?yán)滹L(fēng)涌了進來，隨風(fēng)一起涌進來的還有星光。我裹緊了衣服，站在屋檐下。我看了看時間，是凌晨2：10。

星星大朵大朵地開在蒼穹的崖壁上。那是一些白燦燦的毛絨絨的花，歌謠一般的花。我知道，那是一群天鵝，飛往天庭，越飛越遠，影跡杳杳，留下一粒發(fā)光的背影，但不會徹底離我而去。南邊山梁下的山谷，發(fā)出了“噢哦、噢哦”的聲音。聲音很震人，清脆柔和，有一股爆發(fā)力。我對萬濤說，這是山麂在叫。山麂四季都會求偶，有胎不離身之說。山麂生了仔仔，很快會求偶。山麂的覓食范圍一般在六平方公里以內(nèi)，可雄麂在求偶期，會去三十公里外會“情人”。雄麂發(fā)出的求偶聲，可傳三公里之外。這是一個叫駝子的獵人告訴我的。

“要不要去田壟看看？那里肯定有野兔在吃草籽?！比f濤說。

“這一帶，野雞非常多，說不定野雞藏在田里?！?/p>

我們打起了小手電，欲起身去田壟，忍了忍，還是沒去——露水太重了。地上濕濕的，屋檐臺階濕濕的，我的額頭濕濕的。露水不知不覺濕透了草木。我摸摸竹籬笆上的竹竿，水吧嗒吧嗒落下來。露水在凝結(jié)時，順帶把星光也凝結(jié)了。每一滴露水，都閃爍著光。聚集又分散的星星，像凍在高空的雪花。

“月圓之夜，在蓋竹洋看星空，可能會更美。”我說。萬濤不說話，仰著頭看天空。

“月太明了，星光會弱一些。”我自嘲自答。

我站在皂角樹下，望望四野，素美而清冷。四野都是樹冠。山是樹冠堆疊的地方。樹冠遮蔽了龐大的山體。比山體更壯闊的，是樹冠。上午走山谷，我和萬濤從古道而下，穿過一片蘆葦茂密的山地，下到了山塢。這是一個極少有人深入的山塢。溪澗湍急。我們很難看到大塊的天空——樹冠屏蔽了陽光。我們走走停停。楓樹，栲樹，冬青，鵝掌楸，苦櫧，水杉，杉松，大葉櫟……它們都有著高大的樹冠，或如圓蓋或如卷席或如草垛或如陽傘。星夜之下，樹冠支撐起了大地的高度。

夜寒。我們又繼續(xù)睡?？晌以趺匆踩胨涣恕Ｎ已郾牨牭乜粗敬?。木窗半開，風(fēng)冷撲撲。也可能是沉默的群星，在不停地喚人。山中冷夜，我們是可以聽見星星的呼喊聲。聲聲慢的呼喊聲。溪水般的呼喊聲。星星是一群白鷺，在樹冠夜宿。樹冠是它的帳篷。天亮了，它們悄然離去，隨夜色離去。它們在離去時有著長調(diào)式的鳴啼。在夜宿時，它們以風(fēng)發(fā)聲，以樹葉發(fā)聲。

凌晨5：15，我起床了。睜著眼睡覺，比夢魘還讓人難熬。我倒了一杯熱水，抱在手上。天深灰色。天光一絲絲滲出來。遠山朦朦朧朧?！袄だだぁ?，一只鳥在澗邊楓樹上叫。我不知道是什么鳥，它的叫聲像敲鈸。鳥鳴聲驚散了群星。星星藏在深海萬米之下的海底，水光漾了出來。落下的星星不是消亡，而是退隱。星星不會死亡。在亙古的大海中，一顆星星就是一座島嶼。島嶼不會沉沒，而是不露崢嶸。失散的人在島嶼上重逢。以露水為馬，馱著星星，穿過了長夜。

與露水相遇的人，也與星星相遇，追隨大海，浪來濤去。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fēng)過溪野》《元燈長歌》等2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