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鐵生59年的人生中,近2/3的時間是在輪椅上度過的——他在輪椅上思考、在輪椅上寫作、在輪椅上會見好友——從最初試探著“久別的世界里搖著輪椅走一走”,到坐在輪椅上看遍中國、飛往國外……史鐵生把自己搖著輪椅“穿越大地、經(jīng)歷生活”的旅途稱作“扶輪問路”。
坐輪椅竟已坐到了第三十三個年頭,用過的輪椅也近兩位數(shù)了,這實在是件沒想到的事。
1980年秋天,“腎衰”初發(fā),我問過柏大夫:“敝人刑期尚余幾何?”她說:“閣下爭取再活十年?!倍际峭嫘Φ目谖?,但都明白這不是玩笑—問答就此打住,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便是證明。十年,如今已然大大超額了。
那時還不能預(yù)見到“透析”的未來。那時的北京城僅限三環(huán)路以內(nèi)。
那時大導演田壯壯正忙于畢業(yè)作品,一干年輕人馬加一個禿頂?shù)牧趾橥├蠋?,選中了拙作《我們的角落》,要把它拍成電視劇。某日躺在病房,只見他們推來一輛嶄新的手搖車,要換我那輛舊的,說是把這輛舊的開進電視劇那才真實。手搖車,輪椅之一種,結(jié)構(gòu)近似三輪摩托,惟動力是靠手搖。一樣的東西,換成新的,明顯值得再活十年。只可惜,出院時新的又換成舊的,那時的拍攝經(jīng)費比不得現(xiàn)在。
不過呢,還是舊的好,那是我二十位同學和朋友的合資饋贈。其實是二十位母親的心血—兒女們都還在插隊,哪兒來的錢?那輪椅我用了很多年,搖著它去街道工廠干活,去地壇里讀書,去“知青辦”申請正式工作,在大街小巷里風馳或鼠竄,到城郊的曠野上看日落星出……搖進過深夜,也搖進過黎明,以及搖進過愛情但很快又搖出來。
1979年春節(jié),搖著它,柳青騎車助我一臂之力,乘一路北風,我們?nèi)ァ洞河辍肪庉嫴繀⒓恿艘换刈骷覀兊木蹠?。在那兒,我的寫作頭一回得到認可。
那是座古舊的小樓,又窄又陡的木樓梯踩上去“咚咚”作響,一代青年作家們喊著號子把我連人帶車抬上了二樓?!八故锹摇薄摿似岬哪镜匕?,受過潮的木墻圍,幾盞老式吊燈尚存幾分貴族味道……大家或坐或站,一起吃餃子,讀作品,高談闊論或大放厥詞,真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所以,這輪椅殊不可以“斷有情”,最終我把它送給了一位更不容易的殘哥們兒。那時我已收獲幾筆稿酬,買了一輛更利遠行的電動三輪車。
這電動三輪利于遠行不假,也利于把人撂在半道兒。有兩回,都是去赴蘇煒家的聚會,走到半道兒,一回是鏈子斷了,一回是輪胎扎了。那年代又沒有手機,愣愣地坐著想了半晌,只好側(cè)彎下身子去轉(zhuǎn)動車輪,左輪轉(zhuǎn)累了換只手再轉(zhuǎn)右輪?;爻虝r有了救兵,一次是陳建功,一次是鄭萬隆,騎車推著我走,到家已然半夜。
鏈子和輪胎的毛病自然好辦,機電部分有了問題麻煩就大。幸有三位行家做我的專職維護,先是瑞虎,后是老鄂和徐杰,瑞虎出國走了,后二位接替上。直到現(xiàn)在,我座下這輛電動輪椅—此物之妙隨后我會說到—出了毛病,也還是他們?nèi)坏氖?瑞虎在國外找零件,老鄂和徐杰在國內(nèi)施工,通過衛(wèi)星或經(jīng)由一條海底電纜,配合得無懈可擊。
兩腿初廢時,我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里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傻鹊接幸惶欤胰藙裾f著把我抬進院子,一見那青天朗照、楊柳和風,決心即刻動搖。又有同學和朋友們常來看我,帶來那一個大世界里的種種消息,心就越發(fā)地活了,設(shè)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里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輛輪椅。
那是鄰居朱二哥的設(shè)計,父親捧了圖紙,滿城里跑著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鐵加工部”肯接受。用材是兩個自行車輪、兩個萬向輪并數(shù)根廢棄的鐵窗框。母親為它縫制了坐墊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兩側(cè)裝上支架,撐起一面木板,書桌、飯桌乃至吧臺就都齊備。倒不單是圖省錢,現(xiàn)在怕是沒人會相信了,那年代連個像樣的輪椅都沒處買;偶見“醫(yī)療用品商店”里有一款,其昂貴與笨重都可謂無比。
我在一篇題為《看電影》的散文中,也說到過這輛輪椅:
“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電影院),母親便推著那輛自制的輪椅送我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群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里快樂……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么,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著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惟朦朧地都懷著希望?!?/p>
那一輛自制的輪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但是下一輛真正的輪椅來了,母親卻沒能看到。
下一輛是《丑小鴨》雜志社送的,一輛正規(guī)并且做工精美的輪椅,全身的不銹鋼,可折疊,可拆卸,兩側(cè)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弊?。
除了這輛輪椅,還有一件也是我多么希望母親看見的事,她卻沒能看見:1983年,我的小說得了全國獎。
得了獎,像是有了點兒資本,這年夏天我被邀請參加了《丑小鴨》的“青島筆會”。雙腿癱瘓后,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干事你就別太要面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里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陜北,十八九歲?!拔母铩濒[得我們都只上到初中,正是靠了此一“不要臉精神”,赤腳醫(yī)生孫立哲的醫(yī)道才得以突飛猛進,在陜北的窯洞里做了不知多少手術(shù),被全國頂尖的外科專家嘆為奇跡。于是乎我便也給自己立個法:不管多么厚臉皮,也要多往作家堆兒里湊。幸而除了兩腿不仁不義,其余的器官都還按部就班,便一閉眼,拖累著大伙兒去了趟青島。
參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執(zhí)意要連人帶那輛手搖車一起上行李車廂,理由是下了火車不也得靠它?那時全中國的出租車也未必能超過百輛,樹生兄便一路陪伴。誰料此一回完全不似以往(上一次是去北戴河,下了火車由甘鐵生騎車推我到賓館),行李車廂內(nèi)貨品擁塞,密不透風,樹生心臟本已脆弱,只好于一路揮汗談笑之間頻頻吞服“速效救心丸”。
回程時我也怕了,托運了輪椅,隨眾人去坐硬座。進站口在車頭,我們的車廂在車尾;身高馬大的樹綱兄背了我走,先還聽他不緊不慢地安慰我,后便只聞其風箱似的粗喘。待找到座位,偌大一個劉樹綱竟似只剩下了一張煞白的臉。
《丑小鴨》不知現(xiàn)在還有沒有?那輛“福字牌”輪椅,理應(yīng)歸功其首任社長胡石英。見我那手搖車抬上抬下著實不便,他自言自語道:“有沒有更輕便一點兒的?也許我們能送他一輛?!鳖械膭渖泵ε炎约?,接過話頭兒:“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只管報銷就是?!焙⒂杂种埂堑枚嗌馘X呀,他心里也沒底。那時鐵良還在醫(yī)療設(shè)備廠工作,說正有一批中外合資的輪椅在試生產(chǎn),好是好,就是貴。樹生又是那句話:“行啊,這事兒交給我啦,你去買來就是。”買來了,四百九十五塊,1983年呀!據(jù)說胡社長盯著發(fā)票不斷地咋舌。
這輛“?!弊峙戚喴危_啟了我走南闖北的歷史。其實是眾人推著、背著、抬著我,去看中國。
先是北京作協(xié)的一群哥們兒送我回了趟陜北,見了久別的“清平灣”。后又有洪峰接我去長春領(lǐng)了個獎;父親年輕時在東北林區(qū)呆了好些年,所以沿途的大地名聽著都耳熟。
馬原總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說:下了飛機就有火葬場嗎?嚇得他只好請我去了趟沈陽。王安憶和姚育明推著我逛淮海路,是在1988年,那時她們還不知道,所謂“給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實是借口,那時我又一次搖進了愛情,并且至今沒再搖出來。
少功、建功還有何立偉等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艦隊的魚雷快艇。僅于近海小試風浪,已然觸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濤看似柔軟,一旦顛簸其間,竟是石頭般的堅硬。
又跟著鄭義兄走了一回五臺山,在“佛母洞”前汽車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時被一塊巨石擋住。大家都說“這車上必有福將”,我心想是我呀,沒見輪椅上那個“福”字?
1996年邁平請我去斯德哥爾摩開會,算是頭一回見了外國。飛機緩緩降落時,我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學問的話: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國呀!
轉(zhuǎn)年立哲又帶我走了差不多半個美國,那時雙腎已然怠工,我一路掙扎著看:大沙漠、大峽谷、大瀑布、大賭城……立哲是學醫(yī)的,笑嘻嘻地聞一聞我的尿說:“不要緊,味兒挺大,還能排毒?!逼鋵嵥睦锶靼?。他所以急著請我去,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學一向是:命,干嗎用的?單是為了活著?
說起那輛“?!弊州喴尉鸵肫鸬哪切┤四兀咳缃穸祭狭?,有的已經(jīng)過世。大伙兒推著、抬著、背著我走南闖北的日子,都是回憶了。這輛輪椅,仍然是不可“斷有情”的印證。我說過,我的生命密碼根本是兩條:殘疾與愛情。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搖車是早就搖不動了,“透析”之后連一般的輪椅也用著吃力。上帝見我需要,就又把一種電動輪椅泊來眼前,臨時寄存在王府井的醫(yī)療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時看見了,標價三萬五。她找到代理商砍價,不知跑了多少趟。兩萬九?兩萬七?兩萬六,不能再低啦小姐。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著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買的!
這東西有趣,狗見了轉(zhuǎn)著圈兒地沖它喊,孩子見了總要問身邊的大人:它怎么自己會走呢?據(jù)說狗的智力相當于四五歲的孩子,他們都還不能把這椅子看成是一輛車。這東西才真正是給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亂竄,出門可以獨自瘋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給條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從來不會跳。球呢,現(xiàn)在也打不好了,再說也沒對手—會的嫌我煩,不會的我煩他。不過呢,時隔三十幾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
誰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誰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了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囂著的城市,想起凡·高給提奧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這兒)隱藏了對我的很多要求”,“實際上我們穿越大地,我們只是經(jīng)歷生活”,“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遠處天邊的風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詩:嗨,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呢/誰想?yún)s碰見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話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詩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壇的方向,想那園子里“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想那些個“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想那些個“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想我曾經(jīng)的那些個想:“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
有個回答突然跳來眼前:扶輪問路。是呀,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扶輪問路,扶輪問路??!
但這不僅僅是說,有個叫史鐵生的家伙,扶著輪椅,在這顆星球上詢問過究竟。也不只是說,史鐵生—這一處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經(jīng)弄懂了他多少。更是說,譬如“法輪常轉(zhuǎn)”,那“輪”與“轉(zhuǎn)”明明是指示著一條無限的路途—無限的悲愴與“有情”,無限的蠻荒與驚醒……以及靠著無限的思問與祈告,去應(yīng)和那存在之輪的無限之轉(zhuǎn)!
尼采說“要愛命運”。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愛命運”即是愛上帝—上帝創(chuàng)造了無限種命運,要是你碰上的這一種不可心,你就恨他嗎?“愛命運”也是愛眾生—設(shè)若那一種不可心的命運輪在了別人,你就會松一口氣怎的?而凡·高所說的“經(jīng)歷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處陌生的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中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一樣還是無限之問。
(摘編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我與地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