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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體育課

      2022-03-31 12:30:14路內(nèi)
      花城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褲子職校烏龜

      路內(nèi)

      誰能想到呢,我們化工技校,著名的流氓學(xué)校,在1990年被稱為戴城十大不敢惹的單位,與日暉橋派出所齊名的地方——竟然沒有操場。

      這年9月開學(xué),教學(xué)樓推平重造了,我們背著書包在樓下看了好一會兒,問明白了才敢進(jìn)去?;は到y(tǒng)有錢,這些單位長年向運河排放各種污水,向居民區(qū)噴射各種毒氣,一分錢都不會賠給老百姓,它們當(dāng)然富裕。它們要做的跟黑社會沒大差別,就是交錢給市里、局里。局里覺得化工技校太破啦,影響到局長的形象,終于決定撥下資金,把一排紅磚房子推平了,造了四層高的教學(xué)樓。進(jìn)去一看,墻面雪白,鋼窗锃亮,每層樓都有男女廁所。我們感動得不得了,跑到階梯教室的電視機(jī)前看世界杯的錄像,踹開每間教室門往黑板上亂寫老師的名字,我們發(fā)現(xiàn)目前只有三個班級的學(xué)生在上課,而教室有二十四間,一樓以上完全沒人,于是我們又跑進(jìn)頂樓的女廁所里看了看,把大飛反鎖在了那里。那一整個下午大飛就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向遠(yuǎn)處揮舞著汗衫。

      但這個鬼地方仍然沒有操場,因為地皮不夠。教學(xué)樓后面有一塊很小的空地,一個只剩半塊籃板的籃球架,其他啥都沒了。這對我們來說太過狹窄、乏味。門房老烏龜一激動,還種了很多蓖麻,傻逼也不收蓖麻籽,就種著,圖個開心。那里面有蛇!

      我們的體育老師姓汪,50多歲一個禿頭男人,開學(xué)以后,他看到這操場就發(fā)出了一聲嬌喘。這意味著他仍然不用帶我們做任何球類運動,非常省力。這是一個沒什么自尊心的體育老師,他打乒乓球不如黃毛,打羽毛球不如花褲子,打桌球不如我,跑步跑不過我們大部分人。我們順便問了一句,有沒有室內(nèi)運動場所,造這么大的房子給弄間乒乓球室總可以吧?老汪說他們忘記了,造樓花費很大,沒余錢買任何體育器材了。

      亞運會要開,化工局覺得錢太多,也想搞搞,把各單位喊到一起說咱們弄一場田徑比賽吧。這消息傳到我們學(xué)校,校長特別重視,讓老汪帶著我們?nèi)ソ稚吓苋?,選幾個能跑的,長跑短跑,跑不死的可以馬拉松,老汪只得照辦。我們上了街可就不再是池中之物,沿著運河,鐵三角一馬當(dāng)先跑出去,他還穿著皮鞋。老鐵是區(qū)田徑隊的,因為打架被開除了。由于老鐵跑太快,我們不得不狂奔著緊跟,老汪不知道我們想跑到哪里去——按路線應(yīng)該在城東大橋轉(zhuǎn)彎,然后繞回來,但老鐵鉆進(jìn)了涵洞,一溜煙往火車站去了。我們也全跟著。老汪急啦,他想吹哨讓我們回來,一摸胸口發(fā)現(xiàn)哨子沒了,哨子在闊逼手里呢。老汪不得不發(fā)瘋一樣追我們,如果我們成群地跑丟了,那確實會對社會造成很大危害。可是他一個50多歲的禿頭老男人,跟我們比跑步,那不是跟比性功能一樣嗎?他可能贏得下來嗎(除了豬大腸這樣極個別的超肥怪胎)?跑到紡工職校那兒,我們還停了一下,因為我們有一半人的女朋友都在那里,打個招呼還是應(yīng)該的。大飛一回頭看見老汪撲倒在地上。

      “老汪摔啦?!?/p>

      我們哈哈大笑,等著看老汪爬起來。等了好長時間,我們的女朋友全都從學(xué)校里出來了,纏著我們?nèi)ベI冷飲,我們買了冷飲,女朋友們舔起了冷飲,豬大腸從街道遠(yuǎn)處氣喘吁吁跟上來——老汪他媽的還是沒爬起來。賤男春稍微有點醫(yī)學(xué)常識,他老媽是護(hù)士,他說壞了,老汪可能掛了,這病叫馬上風(fēng)。我們跑上前,把老汪翻過來,他面色發(fā)紫,氣息全無,一只手還打在我腳背上,讓我起了一層寒栗。接下來我們一群人抬著老汪往醫(yī)院狂奔,后面跑著我們舔冷飲的女朋友,再后面追著幾個警察,警察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老百姓。

      我們就這樣把體育老師給跑死了。

      老汪去世以后我們才意識到,他挺好的,他的體育課盡管沒有球類運動,但也不會安排太多的隊形操練,讓我們在蓖麻叢里愚蠢地曬著。他喜歡給我們講人生哲學(xué):你們將來做工人,做工人要學(xué)會偷懶,不然你會累死。這類樸素的道理被我們深深地記住,尚來不及實踐,他就把自己累死了。

      體育課必須上,還有那個化工局的田徑運動會。第二任體育老師是我們的機(jī)械制圖老師,他能勝任這個教職據(jù)說是因為他老爸當(dāng)年做過體育老師,但他本人,結(jié)巴、瘦弱、近視、迂腐,看上去是他老爸質(zhì)量最差的那顆精子制造出來的。為啥質(zhì)量最差的那顆跑贏了其他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給我們安排的唯一的運動,是跑樓梯。老天,這學(xué)校終于有樓梯了,可以用來跑了。

      這項運動確實鍛煉耐力,但它讓我們所有人發(fā)瘋并失去耐性。這么上去下來的,跑一節(jié)課,到頭來他發(fā)現(xiàn)我們班40個男生全都躲進(jìn)了各樓層的女廁所,在里面抽煙罵街呢。對的,我們班沒有女生,40個,全男的,每次我都得把這件事說上三遍別人才能理解。如果你不理解,你可以去監(jiān)獄里體會一下那滋味。這件事最后的結(jié)果是:老師跑上跑下,反復(fù)不停地把我們從四個樓層的女廁所里揪出來,第二個星期他膝蓋積水了,他給自己報了個工傷,連機(jī)械制圖課都沒人上了。

      后面連續(xù)兩個星期,我們校長無恥地讓門房老烏龜來代課。不得不說,老烏龜是能鎮(zhèn)住我們的,他會武術(shù),他還有兩個兒子也會武術(shù)。他的下盤功夫不錯,馬步一扎連200多斤重的豬大腸都推不倒他,然后他一腳就把豬大腸蹬進(jìn)蓖麻叢里去了。昊逼曾經(jīng)躍躍欲試想拜他為師,因為昊逼有點瘦弱,他希望自己能強(qiáng)壯起來,追得上紡工職校那個跑得賊快的芳芳。后來大飛一腳把昊逼踹進(jìn)了蓖麻叢,他就斷了這個念頭,專心做大飛的小弟了。

      我們班四十個人并不齊心協(xié)力。紡工職校的芳芳經(jīng)常對我說,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將來會進(jìn)紡織廠,那地方女人很多很多。然而事實是,全是男人的地方氣氛也很尷尬,男人喜歡拉幫派,認(rèn)小弟,吃豆腐。我們班主要三派人:一派是團(tuán)干部,可以不用提他們,他們將來會分配到效益最好的硫酸廠,在一堆腐蝕物和腐蝕性氣體中享受光榮;一派是以大臉貓為首的黑臉幫,他們的主要戰(zhàn)績是打平過第八中學(xué)(俗稱野八中)、烹飪職校、園林技校、輕工中專,他們極其蠻橫,極其無知,在面對美好的事物時會茫然;最后一派,當(dāng)然就是我、大飛、花褲子、飛機(jī)頭組成的白臉幫,有時闊逼和黃毛也會加入進(jìn)來,有時還捎帶上刀把五和昊逼這種不成器的東西,我們的主要特點是長得白,不愛被曬黑,我們的戰(zhàn)績是進(jìn)了紡工職校以后——女生會掏錢請我們吃冷飲!

      老烏龜?shù)捏w育課上得有聲有色,他太沉醉于這一工作、這一額外的獎勵,居然要求每星期三下午的固定休假也調(diào)整為體育課,讓我們跟著他扎馬步,校長居然同意了。太陽熾熱,到9月底我的臉已經(jīng)被曬成了咖啡色,很快將是褐色。同志們,那是“做六休一”的年代,我們所有的歡樂都指著星期三下午去紡工職校約女生玩,我們不可能在星期天沖到她們家門口去,她們的爸爸和哥哥會打死我們,因為我們來自該死的化工技校。總之,我們得把半天的假期奪回來。

      我們的基本原則是不能在上課時打老師,請記住,這是天條,朝他臉上吐唾沫也不行,這種肢體沖突會把警察招來。老烏龜在上體育課時就是我們的老師,沒人敢動他,等到下了課,他就是一個低賤的門房。在接下來的一星期里,他先是發(fā)現(xiàn)自己小間里的枕頭不見了,又發(fā)現(xiàn)起夜用的痰盂被人扣在了床上,最后,他新買不久的一套運動服,居然是白色的,他還不知死活地晾在食堂邊上,被人用紅色粉筆畫了個大烏龜。盡管粉筆很容易洗掉,但他心里應(yīng)該知道,我們只是給他留了點面子。

      老烏龜?shù)睦掀攀且粋€講話誰都聽不懂的外地大娘,星期三下午她提著那套白色運動服,已經(jīng)洗干凈,似乎變大了些,她罵罵咧咧地坐在籃球架下面,一邊晾衣服,一邊看著我們扎馬步,還有她丈夫。我快累昏過去了,過了一會兒老烏龜站直了身體,走過去勸他老婆回家。于是我們?nèi)己傲似饋?,老烏龜你不要偷懶!他老婆聽不得這個綽號,從地上爬起來,照著我們輪番扇耳光,打得又準(zhǔn)又狠。我們四散而逃,并且意識到,老烏龜這身功夫可能是跟他老婆學(xué)的。后來老烏龜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沖過來攔腰抱住他老婆,企圖將其搬出學(xué)校,他老婆使了個鞭腿,一腳把他掀到蓖麻叢里去了。

      他種的這一大片蓖麻終于救了他,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悔改。星期三下午,我需要這半天的休假。

      我17歲的時候,天天覺得餓,但這不是國家造成的,是我發(fā)育了,無論吃多少,兩三個小時必能消化干凈,我是一個強(qiáng)壯的工人階級的兒子。當(dāng)時我媽心臟病住院,我每天放學(xué)直奔她的病房,就為了吃醫(yī)院里提供的下午餐,有時是面包,有時是襪底酥。我媽對我挺好的,坐在病床上看我吃完,會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不能死,要是她死了,我的營養(yǎng)就跟不上,身高就會停在一米七二,而我爸的禿頭也會從前額蔓延至顱頂。作為一個時髦、正派、有志氣的工人階級的妻子,這是她不能承受的痛。

      還有一個對我很好的妹子是紡工職校的芳芳,前面說過,跑得賊快,她有一雙勻稱的大長腿,肺活量驚人,短跑能和我打個平手,長跑我們沒比過,主要原因是我討厭長跑這種神經(jīng)病一樣的運動,我跑著跑著會做白日夢,看見飯島愛。大飛他們經(jīng)常嘲笑芳芳,因為她長得不夠好看,黑黑的,因為她單方面喜歡我,而他們都認(rèn)為我喜歡的是財經(jīng)中專那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姍姍,更因為她曾經(jīng)失戀過,她愛上了第一中學(xué)長跑隊的周志亮,而周志亮跑著跑著就跟第三中學(xué)的黎麗娜勾搭上了。

      愛情這種事情,我爸講不清,我也講不清。那時因為我媽病著,我只能在學(xué)校食堂吃午飯,我爸給了我每餐兩元的預(yù)算,而我每餐必須吃掉四元才夠飽。我校食堂是校長親戚辦的,他們搞了一套復(fù)雜的價格體系,老師一個價,團(tuán)員一個價,輪到我這種人,菜價貴到天上去了,一份豆芽兩元,一份飯一元,我吃上了飯就吃不上豆芽,吃上了豆芽就吃不上飯,全都吃上了又當(dāng)如何?一片肉都沒有。有一天中午我吃得實在太不爽了,沖到蒸飯間打開蒸柜,顧不得燙,隨便拿了個搪瓷杯子揭開就吃,后來被機(jī)械制圖老師揪住。那是他帶的菜,他也挺可憐的,一碗紅燒豆芽,也沒有肉。我感到非常絕望,去食堂賠了老師兩份豆芽,然后吃光了他的豆芽。中午騎車亂逛,我在紡工職校門口遇到了芳芳。

      “你好像不開心?”她說,“失戀了嗎?”

      “我沒有肉吃!”

      她把我?guī)нM(jìn)了紡工職校,在操場邊的一棵大樹下,讓我安靜地坐著等,并提醒我不要抽煙,抽煙會被趕走。我說不用擔(dān)心,我和我爸最近都窮得買不起煙了,我爸在家找煙屁股抽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搶先一步抽光了所有的,我們爺兒倆商量著今后每天只吃一頓,余錢用來買煙,我們不這么干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怕我媽心臟病發(fā)作。我這么絮絮叨叨,芳芳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我在樹下找了根枯枝放在嘴里吸了兩下,過了一會兒,她跑了回來,手里端著一個飯盒、一個搪瓷茶杯。她走到圍墻邊掰了兩片蓖麻葉子,鋪在地上,打開餐具。我看到米飯和紅燒肉,還有一個雞蛋。我快昏過去了,她遞給我叉子說:“吃吧。”

      “你吃什么?”

      “我吃你吃剩下的?!?/p>

      老天做證,周志亮你應(yīng)該去死。我蹲在樹下吃了兩塊肥肉,感覺自己又開心了起來。我是個有志氣的人,不能吃光妹子的午餐?!澳銒屪霾耸炙囌婧?,就像我媽一樣好。”我贊美道。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再吃一個雞蛋?!?/p>

      我是個沒志氣的人,我吃下了雞蛋。她捧著飯盒在樹下吃,我看著她,幫她趕蚊子。過了一會兒她從耳朵后面拔出一根彎彎曲曲的香煙給我?!拔艺n桌里就剩這一根了,”她說,“少抽點,出去了再抽,你的肺,遲早有一天跑不過我?!?/p>

      我就這么愛上了她,我忘記了財經(jīng)中專那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姍姍,事實上,我從沒跟姍姍搭上過半句話。

      9月的最后一堂體育課,一場細(xì)雨落下,沒完沒了。這種天氣沒法再扎馬步,我們應(yīng)該早點散場回家,但這天老烏龜被校長通知,立即選拔出800米、200米、100米以及跳遠(yuǎn)、跳高、跳繩的選手,因為,化工局那場倒霉的運動會,國慶節(jié)之后就要開始啦。老烏龜完全蒙了,他畢竟只是一個門房,領(lǐng)會不了文件精神,經(jīng)他調(diào)教之后這個班上有40個能扎馬步的男生,而運動會并沒有扎馬步這項比賽。

      這天下午老烏龜讓我們舉手,誰愿意參加,立即報上名來。我們?nèi)紝χ樾Γ挥需F三角舉手,他要參加馬拉松。老烏龜松了口氣,后來他發(fā)現(xiàn)也沒有馬拉松這項,局里不想再發(fā)生跑死人的事故,他讓鐵三角去參加800米,那看起來也挺遠(yuǎn)的。老鐵搖頭說去你的吧,800米我才不想跑,我就想跑馬拉松,過癮。老烏龜沒辦法,跑去樓上請示校長,過了一會兒跑下來說:“校長說了,沒有人報名就一個都別想回家。”

      坐在我身后的大飛已經(jīng)極其不耐煩,在1990年的9月,我們這位囂張跋扈的大飛變成了一個浪漫而沉默的人,有時會突然發(fā)情。他正在經(jīng)歷一場戀愛,對象是旅游中專的明明,一個明眸皓齒會講幾句英文的長發(fā)少女,她幾乎是白臉幫的女神,不過六個月后大飛將會栽在溝里,被她永遠(yuǎn)拋棄。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這一結(jié)局,他將自己的每個星期三下午都許給了她,并發(fā)誓在畢業(yè)后一定會離開化工系統(tǒng),到酒店系統(tǒng)去陪著她刷浴缸。大飛坐在我身后,雙手在桌板上做著一串刷浴缸的動作,晃得我前后亂抖。我一回頭看見他眼中的火焰,左眼是明字,右眼還是明字。我知道他繃不住了。

      “星期三下午應(yīng)該休息!”大飛跳了起來,“我要回家?!?/p>

      “他是要去旅游中專找那個叫克里斯蒂安娜的女人?!贝竽権堅诮淌伊硪贿叴舐暢靶?,克里斯蒂安娜是明明的英文名字,但這個名字并不應(yīng)該從黑臉幫嘴里說出來,它是一個秘密。這個城市里沒有其他女人有英文名字。大飛很是驚愕,花褲子比他反應(yīng)快,立即指出,是昊逼投靠了黑臉幫,泄露了我們所有的心事。

      “是的,”大臉貓把昊逼摟了過來,用胳膊夾住了他的少白頭,“因為你們搶了他的女人,那個叫芳芳的,跑得賊快的。現(xiàn)在昊昊是我的小弟了?!标槐茩M著腦袋沖我笑了笑,沖花褲子揮了揮手。我猜想花褲子前陣被丹丹給吻了這件事,也已經(jīng)傳到別人耳朵里。

      “上課不要講話!”老烏龜拍講臺。

      大飛站了起來?!澳阒恢雷约褐皇莻€門房?他媽的你只是個門房你知不知道?”他走向老烏龜,飛機(jī)頭拽了他一把,沒拽住。“我們在講什么你聽得懂嗎?”大飛指著老烏龜?shù)谋亲印N姨嫠蟀押?,手快點的捏住他的食指就能把他掰得跪下。老烏龜果然出手了,不過大飛更快,他的手只有克里斯蒂安娜能握住,其他人休想。他及時地縮回了手指,讓老烏龜抓了個空。我們鼓掌?!拔乙フ颐米??!贝箫w扭臉走出了教室,又撂下半句話,“星期三下午應(yīng)該休息!”

      “我應(yīng)該怎么處理他?”老烏龜問。

      “曠課,”大臉貓回答,他還夾著昊逼,后者已經(jīng)翻白眼了。“一學(xué)期累積曠課三天就可以開除了。”

      “曠課半天呢?”

      “那就是曠課而已。”

      老烏龜被我們繞暈了,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在這個學(xué)期里,都擁有五次拂袖而去的機(jī)會。這當(dāng)然不是事實,但如果我非要這么干,他也攔不住。這當(dāng)口有一個化工局的干部敲門,后面還有兩個警察,問校長室在哪里。以往這種級別的干部都應(yīng)該是老烏龜開路引道,但他現(xiàn)在不是在上課嗎?他不得不撂下我們,帶著干部去找校長。干部對老烏龜很不滿意,說你們學(xué)校怎么這么亂,門房是個女的,還在跟學(xué)生打架。這么一說,我們聽到大飛從校門口傳來的慘叫,因為下雨,窗都關(guān)了。我打開窗,大飛的叫聲變得連續(xù)、凄厲,好像還在喊我和花褲子去幫忙。

      我們沖到校門口。這天下午全校就我們一個班在上課,老烏龜代課后,他就讓他老婆來充當(dāng)門房,也就幾小時的工夫。他老婆把大門鎖得緊緊的,抱著胳膊守在信件柜那兒,大飛沒廢話,要求她開鎖,她要求大飛拿出她老公簽署的出門證,說了三遍大飛沒聽懂,校門還是鎖著,大飛急了。克里斯蒂安娜在雨中等他,在雨中,等他。我要緩慢地講出如下這句話——沒有一個男人能受得了這種煎熬。他撲進(jìn)門房,打開抽屜找鑰匙。鑰匙當(dāng)然在那婆娘手里,他翻了很久,一回頭看見干部和警察走了進(jìn)來,婆娘又鎖上了門。大飛在原地待了片刻,只等警察走遠(yuǎn),又撲過去搶鑰匙,老烏龜?shù)睦掀磐麦w踢了一腳。我們的大飛,他仍然躲開了,除了克里斯蒂安娜沒有人可以踢中他的下體,但他被激怒了,他還了一個鞭腿,因下雨地滑,踢出去半腳就摔倒在地,老烏龜?shù)睦掀帕ⅠR騎到他肚子上,往他臉上亂打。大飛朝這婆娘連連吐口水,然后他像摔跤運動員一樣翻過身,用屁股拱翻了老烏龜?shù)睦掀?,往抽屜那兒爬去,后者雖然倒地,一只手還拽著大飛的褲帶。大飛往臺階上爬了三層覺得屁股很涼,昂頭一看,雨水正落在他的內(nèi)褲上,臀部還有兩個洞。大飛慘叫起來。

      “如果你去約會,你應(yīng)該穿條好一點的內(nèi)褲?!被ㄑ澴颖е觳舱f。那當(dāng)口大飛正在哭,他的褲子一半在腿上,一半在老烏龜?shù)睦掀攀掷铩?/p>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知道了,那天太亂,我還看見我們校長爬到了窗臺上,然后被警察拖了下去。我趁這工夫翻墻出去,連自行車都不要了,徒步跑向紡工職校。細(xì)雨落在我眼睛里,那滋味就像我有很多傷感的情緒無處傾倒。在化工技校,如果你表達(dá)這種情緒,你會被笑死,但當(dāng)你踏進(jìn)紡工職校,你會被它包圍。

      我看到芳芳在操場上奔跑,我看到了一個從未看到過的她。假定在此后失散的歲月中我會忘記她,那么只要我走在細(xì)雨中,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個穿田徑服的妹子從我眼前跑過。她短發(fā),長腿,黝黑,臉上沾滿汗水和雨水。她在1992年進(jìn)入某紡織廠做女工,三年后工廠關(guān)門,人們散去,她以這一姿態(tài)跑出了我的世界,再也沒有回來。

      “你為什么要練跑步?”我對著她喊。

      “我們紡織單位,也要舉辦運動會?!彼暗?。

      “你參加哪項?”

      “800米。”她沿著跑道又跑了一圈,來到我眼前,回答我。

      “有獎金嗎?”我跟著她跑了起來。

      “如果跑出紀(jì)錄,他們說,我可以去市田徑隊?!彼f,“雖然是業(yè)余的,雖然還要做女工,但也許還有別的機(jī)會呢?”

      “你他媽的真的是個進(jìn)步女性?!?/p>

      她停了下來。她有點傷感,是的,我曾經(jīng)在她面前說過,那個將要去涉外酒店上班的克里斯蒂安娜是進(jìn)步女性,我從未將這一用詞送給其他任何妹子?!澳隳??”她問,“你打算參加哪項?”

      “我不想?yún)⒓尤魏我豁椗阒当婆芘芴倪\動?!蔽艺f,“這件事你做有意義,我做的話可能正好相反?!?/p>

      “你應(yīng)該參加,做進(jìn)步男性?!彼煺娴卣f。

      “世界上從來沒有進(jìn)步男性這種說法?!蔽艺f,“把我當(dāng)一個癱子看待吧?!?/p>

      “餓了?”

      “還沒跑就餓了。”

      她就穿著這身田徑服,披著件襯衫,帶我走出學(xué)校,沿街找了個小攤吃餛飩。雨落在餛飩湯里,9月末的天氣正在變涼,到了10月,你又能去哪里?我吃完了餛飩,她一口沒吃,看著我。我從褲兜里找出香煙給自己點了一根,把煙灰隨意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攤主走過來收碗,對她說:“你怎么穿著胸罩出來?”

      “這是田徑服。”我說,“全世界都是這么穿的?!?/p>

      “你怎么這么黑?”他又多嘴。我把一截?zé)熎ü扇舆M(jìn)他手中的碗里,我當(dāng)然不能回答他全世界的女人都這么黑,或者世界上還有比她更黑的女人。這他媽的都是什么屁話?“你覺得我一個人打不死你,是嗎?”我拉起她離開。

      在陪她走路的時間里,我說起1990年世界杯,巴西隊壓著阿根廷打了80分鐘,馬拉多納晃過三個巴西隊員傳球,“風(fēng)之子”卡尼吉亞一蹴而就,然后,大半夜的,我所在的農(nóng)藥新村遠(yuǎn)近發(fā)出一陣歡呼,我爸激動得把我媽給搖醒了,我媽激動得尖叫起來:啊,那個長頭發(fā)的??峒獊啠乙蚕肓暨@么一頭長發(fā),給自己取個綽號叫作風(fēng)之子。我討厭跑步,但我喜歡足球場上的奔跑,告訴你為什么——在足球場上,你可以勻速跑、變速跑、向前跑、側(cè)身跑、跳著跑、微笑著跑、扭過頭跑、揮舞著雙手跑。只有這樣你才配叫風(fēng)之子。

      “你根本不理解跑步。”她說。

      “無所謂,等我技校畢業(yè)了,我就給自己留一頭長發(fā)。”

      “像個硬漢?”

      “像個內(nèi)心軟弱的人?!蔽蚁肫鹂死锼沟侔材葘Υ箫w的評價,我借來用用總是可以的。

      我們直走到化工技校門口,這時我才想起應(yīng)該換條路走,不過無所謂。我們班的人散落在各處,有些在墻頭,有些在窗臺,有些在門口?!靶iL被抓走啦!”飛機(jī)頭高興地對我喊,“造房子貪污錢了!”

      “大飛呢?”

      “他還在為褲子哭?!?/p>

      我向他揮揮手,也向墻頭另一邊的昊逼。黑臉幫居高臨下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們?nèi)夹α似饋恚骸澳阏伊藗€黑妹?!?/p>

      我沒理他們,繼續(xù)帶著她往前走。然后我覺得有人拽了我一把,老烏龜從學(xué)校里跑了出來?!盎厝ド险n!”他對我喊道。我叉了他的脖子,老烏龜朝我腰里撞了一膝蓋,這老東西瘋了,接著他老婆又沖了出來。我把芳芳拽到身后,順手從旁邊甘蔗攤拽了把刀過來,指住這對雌雄雙煞的鼻尖?;ㄑ澴雍惋w機(jī)頭跑了出來。

      “你不再是人民教師了,”花褲子對老烏龜說,“你從來也不是教師,只是門房。你的課結(jié)束了,星期三下午我們應(yīng)該放假?!?/p>

      我不去看老烏龜失落的眼神,到了10月,你又能去哪里?我扔了刀子,帶著芳芳向遠(yuǎn)處街道走,細(xì)雨仍未停。他們還在喊她黑妹。

      “你知道嗎?皮膚黑的妹子,在我家那片街上,人們都會喊她‘黑里俏’或是‘黑珍珠’,她身邊應(yīng)該是一條渾身雪白的漢子,最好是長發(fā),有浪里白條那么白,胳膊上再刺一朵牡丹花。到了夏天,妹子穿一身肚兜,漢子赤膊,肩并肩走在街上那叫一個好看。”

      “如果是很黑的漢子呢?”

      “那他媽不就像兩個鄉(xiāng)下來的傻逼嗎?”我脫了汗衫,光膀子走在她身邊,“怎么樣?”

      “好看?!彼岩r衫也摘了。我們沿著街道走去,接著我聽到后面一陣腳步,是花褲子和飛機(jī)頭?!懊?。”我招呼他們。這兩人也脫了,白花花三條赤膊漢子,我想起還有大飛。

      “不要喊他了,如果他也脫了,只穿一條三角褲在街上走,我們真的會被人恥笑的?!被ㄑ澴诱f。

      “我被你說服了?!蔽艺f。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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