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的陽光閃亮在萬物之上時,莫老太才出門。去年驚蟄之后,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時把鋪墊的老棉絮從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進(jìn)入一道新坎兒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讓她輕易感到舒適的暖意,總是需要她把白天的事情,漸漸至半生的事情慢慢回憶,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直至老棉絮扎的粗布被套漸漸暖和起來,她才能在柔軟的暖和里慢慢沉入睡眠。她知道不是棉被日漸稀薄,而是肉身變得需要更多的暖意,她生命中的熱量在日漸一點(diǎn)一點(diǎn)遺散了。這是無法避免的,沒有人能避免。莫老太見過太多的死,對于生命最后的歸宿,早習(xí)以為常。
她對溫暖變得格外渴望起來,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伸出手,陽光在掌心上跳躍,溫暖透過掌心的皮膚滲進(jìn)骨肉里,驅(qū)散體內(nèi)暗暗滋生的一寸一寸冷。
昨天傍晚,夕陽初顯時,一個嘴唇上長著一層濃密絨毛的十四五歲少年,帶著抑郁的神情走進(jìn)家門,請她到后山的姜村去給自己的母親凈臉。莫老太正在后院收攏白日晾曬的被子,她抱著棉被,望著尚未長成型的孩子,嘆了口氣。一般由長子來請,莫老太在家里接待過五六十歲的長子,也接待過尚還在襁褓中由人抱來的長子,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死別的悲傷于他們來說都不會過于強(qiáng)烈。前者經(jīng)歷世事,對人生死已然接受,不會過于哀慟,而后者甚至連悲喜都尚未感知。于他們,莫老太一般不會有太多哀憐,獨(dú)獨(dú)對這樣半青不熟的長子,內(nèi)心總是充滿難言的憐愛。他們的生命尚處于對生死半知不解的階段,尤其是對死,既新奇,又充滿疑慮和恐懼,死亡的驟然降臨,最終會變成恐懼,像陰影一樣長久籠罩在他們內(nèi)心。死亡不應(yīng)該這樣過早困擾一個正在成長的蓬勃生命。
少年想要給莫老太行磕頭禮,這一定是長輩教的,她急忙騰出一只手捉住他的胳膊,挽住他已經(jīng)下墜的身體。他穿一件淡藍(lán)色短袖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年輕人。劫難籠罩在他身上,但蓬勃的生命力并沒因此離開他,飽滿的臉頰上暈染一層淡淡的健康紅暈。
“坐下!”她說,把少年推到背靠椅上。她想了解更多,他媽媽的年紀(jì),生命因何種疾病而過早消逝。家中尚有何親人。但最終她什么也沒問,沒有意義。她給少年下了一碗煎蛋魔芋粉絲。莫老太極少在家待客,多數(shù)人也忌諱她的家。但少年身上的蓬勃朝氣和落落大方讓她心生憐愛。母親的臥病一定讓他缺失衣食上的照管,父親是指望不上的。少年很快被美食誘惑,埋首面碗,貪婪吃起來,逼近的災(zāi)難被他暫時遺忘掉了。她仔細(xì)詢問病人的情況,得知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答應(yīng)他明天中午一定去。對于死亡,每個久病之人都有預(yù)知能力,到時候了,他們便會囑托孩子前來請她。當(dāng)然也有一些執(zhí)迷不悟的,分明感到死亡的陰影已經(jīng)逼近生命里,卻依然貪戀某一件人間隱秘物件而不肯見她,這樣的人往往會帶著一張滄桑斑駁的臉面和一身世俗之罪離開人世。
莫老太站在家門前,目送少年在漸漸濃郁起來的夕陽里朝山路上走,身影漸漸小起來。人被扔到山上,便顯得小了,最終成為山上的一把黃土。濃郁的夕陽瑰麗無比,讓人不忍想到死亡,而它一刻不曾離開人間。
暖風(fēng)吹過。閃亮的陽光讓莫老太感到暖意在身體里一寸一寸延伸,像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她漸漸感到舒坦,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這具日漸老邁的軀體幾十年來一直忠誠于她,極少給她帶來困擾,偶爾一些諸如膝蓋酸痛和頭暈?zāi)X漲的小毛病,通常被她一把草藥煎水服用治好了,她從不上鎮(zhèn)上的醫(yī)院。對于病痛,她看得和生死一樣,該來的會來,沒有必要與它們大動干戈。初秋的谷物在山梁上已漸漸成熟,黃豆、花生、玉米、南瓜、冬瓜、魔芋,漸漸往黃處走,風(fēng)里已經(jīng)開始有了谷物的香氣,等深秋的霜凍一下,就該收倉了。有人影在山上移動,穿梭在谷物之間。人活一世,草木只活一秋,人卻畢生在草木間忙活。腰間配著鐮刀盒子的村人從山上下來,腋下夾一截白生生的芭蕉心。這東西可以炒來下飯,跟野菜差不多。來人漸漸走近,在莫老太前面定住。
“太婆,上山去?”是個婦女,臉被烤得赤紅。山里人把出門干活叫上山去,地都在山上,活兒也在山上。
“出門?!蹦咸喍袒卮?,在閃亮的陽光下瞇起眼打量來人。
婦女凜然一怔,在烈日下冷不丁打了寒戰(zhàn),臉上略過驚懼的神情。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片刻后慌亂抓下腋下夾著的芭蕉心,從腰間的鐮刀盒子抽出鐮刀。
“地里的芭蕉死了,剝了截芭蕉心,太婆拿去嘗一嘗?!闭f著,鐮刀刃就擱到那截芭蕉心上。
“你留著,”莫老太制止了她,“我受不了這口,吃了燒心?!彼龜[擺手,婦女的動作凝滯在彎起來的手臂上,目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然后她朝旁邊稍稍側(cè)身,讓莫老太過去。其實(shí)山路很寬,無須避讓,但莫老太是在“出門”。她有一套符合她身份的語言,出了家門,干活去叫上山,若是去赴一場死亡的邀約,不巧被人問及,就叫“出門”。生命的消亡當(dāng)然令人敬畏,死亡是沉重的,人會本能避讓。
農(nóng)婦一直站在原地,靈魂出竅般的。她剛才還在地里為親手種出來的豐碩谷物欣喜,轉(zhuǎn)眼死亡的陰影便站在面前。她茫然無措地望著莫老太慢慢走上那道山梁,拐個彎,不見了。
姜村就在山腳下,包圍在一片山里,緩緩下了坡,有一個人坐在村頭的地頭水柜邊上,晃著兩條腿。那人看見順坡而下的莫老太,抖動的腿停住了,從水柜上跳下來,三兩下便跑到她面前。是昨天傍晚的少年,今天換了件灰色的圓領(lǐng)短袖衫,胸前印有一匹揚(yáng)蹄奔騰的白馬。
“媽叫我來等你?!鄙倌甏怪^,像犯了什么錯。她示意他在前面帶路。他們安靜走著,少年失去了昨天的落落大方,在前面小心翼翼下腳步,像怕驚擾身后人。走幾步折回身,望向莫老太的目光充滿驚懼。
病人是位不足四十的婦人,紙片人似的臥在棉被下,枕頭上散亂的頭發(fā)倒還濃密如墨。她閉著眼睛,幾乎覺察不到呼吸,眼圈和嘴唇一樣青黑,臉上一層黃皮裹著骨頭。模樣還是清秀的。莫老太只瞧了臥床的人一眼,便知道也就是這兩天的工夫了。
屋里有干八角的清香味兒,是從掛在床尾的一串八角散發(fā)出來的,它的香味可以驅(qū)散空氣中的不潔氣味。少年想叫醒床上的婦人,被莫老太制止了,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良久,病人沉緩睜開眼簾,定定瞧著她,像在辨認(rèn)。
“太婆來了!”軟軟的聲音,無力的,像根一拽即斷的弦。
莫老太點(diǎn)一點(diǎn)頭:“你覺得怎么樣?”她握住從被子下掙出來的手。她知道那只手在找她。只有預(yù)知并已經(jīng)向死神妥協(xié)的人才會主動向她伸出手。手是濕冷的。
“這兩天不怎么疼了,肝疼?!辈∪顺辆彽嘏矂幼炱ぃ拔乙恢痹谒X,做夢,夢見我奶奶,我就知道到時候了?!彼淖旖莿恿藙?,似乎想笑,“我是不怕的,只是孩子還小,要遭罪呀?!?/p>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我們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活路了。”莫老太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有的人會在臨近的最后那一刻一言不發(fā),這樣的人多半是經(jīng)歷太多疾苦,對于生,已然無言可訴,死于他們是一種徹底解脫。
病人閉上眼睛,累極似的搖搖頭。
“孩子,你準(zhǔn)備好了嗎?”半晌,莫老太輕聲問病人,握住病人的那只手暗暗使了力。
枕頭上的腦袋輕輕動了一下。莫老太起身出了房間。胡子拉碴的漢子站在房間外的廳堂里,背上伏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娃娃,耷拉著腦袋,睡著了。漢子見莫老太出來,喃喃地說:“才半年,這才半年的?!?/p>
“柚子葉,剪刀,都備下了?”莫老太問得直截了當(dāng),一切的憐憫都無濟(jì)于事。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少年端出來一盆熱水,柚子葉和剪刀浸在熱水盆中,跟在莫老太身后進(jìn)了房間。床上的婦人一直睜眼看著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干燥的眼角開始滲出淚水。
并沒有太過復(fù)雜的過程。柚子葉清塵除穢,剪刀剪掉人間三千絲煩惱,人們深信它們合起來能變成神奇的力量,清除掉凡塵俗世中人的一切疾苦以及罪過,清明骨肉,潔凈靈魂,澄明去往另一個世界。
人還活著,是不需要念凈臉咒語的。莫老太接過少年遞來的浸了柚子葉水的毛巾,開始為臥床的人擦洗。臉,脖子,后頸。揭開被子,把婦人上身的衣物褪去,干癟的身體臥著一個鼓脹的肚子,一層薄皮繃得緊緊的。婦人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肚子,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她還能配合莫老太,轉(zhuǎn)過一個因久臥而發(fā)皺的后背給她凈身。她的身體還算干凈,沒有明顯的異味,顯然她遇到一個大體上還算貼心的男人,沒讓她短暫的生命遭太多的苦。
一切都在默默進(jìn)行,生與死在悄無聲息更替。屋外陽光燦爛,山風(fēng)在吹,山上的糧食在成熟,街巷傳來各種與人相關(guān)的聲音,人間的煙火一切如常,看不見死神的腳步經(jīng)過。與出生相比,生命的結(jié)束顯得過于寂寞。這樣的場景,莫老太早已習(xí)以為常。無論一個生命的過往如何蓬勃與繁華,享受過何種大富大貴,到這最后一刻,只有他一個人孤身上路,無可替代。
少年的喉嚨里忽然冒出隱忍的嗚咽,逼近的死亡使他瞬間成長,無須過多的教誨。他接過莫老太遞過來的毛巾,在熱水盆里清洗,擰干,再遞回去。
漢子捧著干凈的衣物進(jìn)來,床上的妻子已經(jīng)潔凈一新,默默含笑,似乎那盆水已經(jīng)帶走了她的疾病和憂慮。
莫老太從房間里退出來,讓親人為她著衣。堂屋的飯桌上放置一盆浸泡了柚子葉的清水,旁邊是半碗清亮透明的生茶油:那是為她凈手而準(zhǔn)備的。女娃娃立在飯桌邊,小臉上帶著剛睡醒的紅暈,兩只細(xì)眼睛固執(zhí)地盯著莫老太。
“叫什么名字?”莫老太站在桌邊凈手,目光落在女孩亂蓬蓬的小腦袋上。
“媽媽怎么了?”女孩很敏感,目光充滿戒備。
莫老太沉默著。真相對于每個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不想撒謊,也不想找任何借口給予小女孩安慰。擦干凈手上的水,她開始往手上抹生茶油。她的雙手清洗過無數(shù)即將失去或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軀體,那些軀體帶著疾病,這層生茶油能清除掉由于接觸病體而產(chǎn)生的污穢。實(shí)際上她并不介意,她更愿意把這最后的涂油當(dāng)作整個凈臉的一部分。
漢子把凈臉禮給她,封在一張紅紙里,封口的米飯粒還濕著。莫老太坦然接過,這是她應(yīng)得的,這是凈臉的賜禮,她是生命最后的擺渡人。
午后的風(fēng)暖和,深山里的天空高遠(yuǎn),沒有一絲云,陽光亮得耀眼。已經(jīng)做了四十多年的凈臉,經(jīng)歷過太多死亡,每次凈臉結(jié)束,莫老太還是會感到徒然而來的空,那種空曠虛無的空填滿她的內(nèi)心,她覺得只是一副空空的軀殼在行走,輕飄得可以不用邁動腳步。無論如何,她是敬畏死亡的,死亡讓她感到孤獨(dú),沒有人能了解一個凈臉人的孤獨(dú)。人們認(rèn)為她們身上有神秘的力量,她們能和死亡交流,她們的內(nèi)心比常人更堅強(qiáng),她們的命格比常人更硬。
莫老太輕飄飄地走在巷子里,一陣恍惚,她站在一條分叉的巷子前,努力聚攏飛散的思緒,努力辨認(rèn),終于走進(jìn)一條窄小的巷子里。沒錯,就是這條。她前年來過這個村莊,當(dāng)然,之前也來過,這是無法避免的。陽光被擋在巷子之上,巷子里一片清涼,老人和狗坐在家門前,靜悄悄的,時光無聲無息在他們身上流淌。她順著巷子往里走,在一個圍著矮石墻的院子前停下來。那棵夾竹桃還在,枝葉從矮墻上伸出來,只有最頂部的枝葉才接觸到一簇閃亮的陽光。院門閉籠,莫老太輕輕推門而入,一眼就看見屋檐下靠墻而坐的老人,腳邊的椅子上放著一碗水,黑白格子頭巾把小小的腦袋包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垂著頭,仿佛在凝視地面上什么東西,臉上的神情平靜。院子里的陽光已經(jīng)開始西斜,從老人身上漸移漸遠(yuǎn),她完全置身于陰影當(dāng)中。莫老太的腳步落在泥土院子里無聲無息,老人還是警覺地抬頭,目光混沌而凝滯,視線之內(nèi)是一片白霧,一團(tuán)模糊的黑影在白霧里朝她移動。
“我聞到了生茶油的氣味!”她直視前方,臉上的神色是嚴(yán)厲的。
“是我!”莫老太說,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
“我可沒請你來,你來早了?!崩先松斐鍪?,摸索著朝她伸過來,語氣很不客氣,臉上的表情卻是歡喜的。莫老太抓住那只硬邦邦的手。她們都有一雙同樣的手,給無數(shù)即將逝去的靈魂帶去最后的撫慰和潔凈。
“你手上的茶油還沒干,是誰?”老人問,臉對著莫老太,雙眼空芒無物,它們已經(jīng)看不見好幾年了。
莫老太說出少年母親的名字。兩位老人一時相互握著手沉默著。她們并不常常見面,但彼此關(guān)切。在這片古老的山里,幾乎每個村莊都有這樣一位老人存在,人們把生命的臨終時刻交付與她們,如同將初生的生命交與父母。她們當(dāng)然不是一下子就老去的,像金子一樣的蔥蘢年華也曾光顧她們,但她們常常比一般人遭遇更多的厄運(yùn)。沒有任何的機(jī)緣巧合,厄運(yùn)就是最好的安排,令她們走上了這條令人敬畏而寂寞的撫慰死亡之路。
“你有一陣子沒來這個村莊了,有一兩年了,我真想看看你,我的天數(shù)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過我并不怕,沒什么可怕的?!崩先苏f,慢慢摩挲到莫老太兩個光禿禿的手腕,她低下頭,仿佛雙眼還能看得見。
“總是會來的?!蹦咸ζ饋?,她對這個比她大十二歲的老大姐充滿敬畏。如今老大姐老了,她見識過老大姐年輕時的容顏,一晃,老大姐已經(jīng)老得看不見活了一世的塵世的模樣。她是她帶出來的,她幫助她克服掉對死亡的種種恐懼,告訴她死亡的真相,也告她生活的真相。
“那沒什么?!边@是老人的口頭禪,老人總是以一種在莫老太看來極為超脫的目光和心境對待一切。
老人聞言笑起來,臉上是一副童真模樣,她常常在她面前流露出這樣的表情,里面含有一點(diǎn)看人笑話的表情。她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有點(diǎn)累?!蹦咸f,那種被掏空的感覺依然沒有離開,那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像極了兩枚還掛在枝頭、沾著晶瑩露水的青果。
“你的心還是太軟了。”老人嘆道。
“人還很年輕?!蹦咸p聲說。
“命都是有定數(shù)的,這么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明白這個道理?”老人的語氣里有責(zé)備,但并不嚴(yán)厲。
莫老太沉默。年輕生命離世,總免不了讓她心生悲傷。她極少在人前流露出這種情緒,人們也不想看見她滿臉沉痛地為他們的親人凈臉。他們需要從她身上看到鎮(zhèn)定自若,看到生死如常,看到肅穆和尊重,這會給即逝者和他們的親人帶來慰藉和力量,消除他們對即將來臨的對死亡的恐懼。因此她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在那樣的時刻,她的情緒從來都不在她的臉上。
老人摸索著要站起來,莫老太連忙扶住她,以為她要上茅房。雙眼雖然看不見了,但院子以及房間里的一切,老人了如指掌。
“你坐?!崩先酥浦鼓咸?,扶著膝蓋站起來。也許是坐得太久,她的兩個膝蓋在沉寂的時間里僵硬了,站起來時膝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很大的噠噠聲響。她朝房門那兒走去,默數(shù)腳步,準(zhǔn)確抬腳邁過門檻,隱進(jìn)門洞里。
村里的房子都是石頭塊砌起來的,山里唯一不缺的就是石頭,人住的房屋,牲口圈,圍墻,屋門前的墊腳臺階,全是笨重而規(guī)整的大塊石頭。這種石頭磚很難鑿刻,一座房子,需要你帶著年幼的兒子不斷在山里選料鑿刻,再把笨重的石頭磚從山上背下來,往往要到年幼的兒子即將成家立業(yè)時,才能備好所需石料。古老的房屋代代相傳而來,在多年的四季風(fēng)霜中,屋墻的石塊有了一種凝重而固執(zhí)的深黑色,像包含一個個家庭不為人知的隱秘??拷鼔δ_的地方,梅雨季節(jié)時往往會蔓延上半米高的鮮綠色的苔蘚,飽含水色,一兩個晴天后,苔蘚便慢慢干枯變成灰黑色,邊兒蜷曲,被遲緩的山風(fēng)一點(diǎn)點(diǎn)剝落,墻腳便會呈現(xiàn)出半截不同的干燥白色。單單看房子的表面,你無法辨別房子里的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有什么不同。房子是同樣的房子,山上的地也是祖宗開辟傳下來的,地里種著永遠(yuǎn)不變的糧食,也許夜晚祖宗做過的夢,兒孫們也一代代做下來。
陽光慢慢西斜,院子里的空氣漸漸清涼下來,帶著暮色來臨的氣息。院子里干凈而沉寂,從村莊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聲響。沒有哪一個村莊會漠視一個凈臉人的晚年。她們無兒無女,沒有伴侶,一輩子素食,人間的日常天倫和她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待她們老得再也擰不動浸了柚子水的毛巾為即逝者凈臉時,村莊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是她們的家,每一個人都是她們的親人。幾年前,這個常年沉靜的院子主人再也看不見任何可以觸摸的事物后,她成了村里每戶人家最令人敬重的長輩。主婦會輪流奉送一日三餐,為她清潔屋子、鋪蓋、衣物。這是她該得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村人給予的一切關(guān)照,安靜等待生命最后時刻的來臨。她唯一的遺憾是,終其一生,沒能為這個村子物色和培養(yǎng)一個能夠接替她的凈臉人,這需要機(jī)緣,不能強(qiáng)求。這些年來,莫老太“出門”的村莊越來越多了,老一輩的凈臉人上了年紀(jì),再也無法進(jìn)行凈臉,村里人便開始請村外的凈臉人,如若時光倒流回到十年前,這簡直是令人無法想象的事情。在這片深重的山里,凈臉人雖然都操守一套共同的規(guī)矩,終究也是外村人,不知道根底,其為人性情、規(guī)矩操守程度,一無所知,怎能將親人在人間最后的禮儀交與他手?
莫老太站起來,朝屋里走去。屋里的光線比院子昏暗陰涼,沉寂,簡單的擺設(shè),寥寥無幾的幾件古老而陳舊的木質(zhì)家具,是山上普通的樹木打造而成的。沒有神堂,沒有任何活物,這些是不允許的。屋里簡潔干凈得給人一種近乎蕭索的感覺,可以看得出主人在平時生活上的嚴(yán)苛和自律。幾件灰黑色的衣物搭在一把高高的背靠椅上。老婦人一輩子都穿這種肅穆而沉悶顏色的衣物,這成了她生命的底色,莫老太從未見過她身上有任何稍微光鮮一點(diǎn)的色彩。她的生活乃至生命中沒有任何鮮活的東西。四十八年前,老婦人的丈夫、一對尚年幼的兒女,在山腳下一個簡易的守瓜棚里,毫無征兆地遭遇一場山體滑坡。那簡直是整座山的倒塌,龐大而罪惡的赤色泥土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覆蓋在那個瓜棚上,瓜棚不見蹤影,連那片種瓜的地也不見了邊緣。劫難來得如此突然而巨大,把她過往的生活埋葬得一干二凈。至今,她的三個親人依然埋在那山底下,山上草木遵循四季枯榮,再也看不到任何劫難的蹤跡。劫難一直在老婦人心里,她成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凈臉人,畢生給那些即逝者帶去人間最后的慰藉。她說這是宿命。
像是站在時間最深處一般寧靜,這間簡潔的石頭房子里透出的肅穆而凝重的氣氛,是她所熟悉的。莫老太放心了,屋里的跡象表明老婦人目前的生活和以往毫無二致,尚在人間的安適之處,她多么擔(dān)心老婦人忽然不辭而別,畢竟老婦人是八十歲的高齡老人了。
莫老太默默退出屋外,一種清冷的氣息使她不得不退出來。她重新坐回椅子,陽光已經(jīng)從夾竹桃頂上褪去了,留下一冠黑油油的綠。黃昏漸漸從村莊深處浮上來,清晨和黃昏的村莊像一個滿懷心事的人。
老婦人從幽暗的門里出來,慢慢但利落地回到莫老太的身邊坐下,右手捏著一只閃爍暗啞光澤的光面銀手鐲。她摸到莫老太的手,把銀手鐲套進(jìn)莫老太的手腕。
“我戴了四十幾年,如今再也不需要戴了。你得有這么一個東西,我早就對你說過了,我們做這一行的,身上必須戴點(diǎn)東西?!崩蠇D人說,臉上的神情不容拒絕。
“我不忌諱這些。”莫老太握住老婦人那只手,觸到銀手鐲一抹溫潤的冰涼。
“戴上!”老婦人不容辯駁。
就是一只普通的光面手鐲,有合口,山里大多數(shù)婦人的手腕上都會有這么一只,不薄不厚,夫家給,或娘家給,戴在身上,就是一種規(guī)矩套在身上,一種日子過在身上。莫老太一生也沒戴過它。手鐲略顯寬綽,很容易就套進(jìn)手腕,她在合口處按了按,收小圈子。
沉甸甸的感覺。
兩個老人坐著,天高地廣般的沉默和孤獨(dú)陪伴她們。
“霞光,你有沒有怨恨過我?”半晌,老婦人像是喃喃自語般開口。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一直都做得挺好,是不是?”莫老太語氣溫和地說。
“我一直覺得你不適合干這一行,但轉(zhuǎn)眼你也老了,我知道你是熬過來的。”老婦人臉上浮現(xiàn)出面對一個問題束手無策時的苦惱神情。
莫老太沉默了。
“你心里一直有熱氣,有一團(tuán)熱氣,你騙不了我,但你還是熬過來了,”老婦人說,“我有時候很憐惜你,老妹妹,假如當(dāng)初我不帶你走上這條路……”
“那我的骨頭早就泡在莫納河底了?!蹦咸w快地說,想要給老婦人一個有力的安慰。
“那是你自己說的,我相信我的雙眼,沒有任何東西能逃得過我這雙眼?!崩蠇D人笑起來,“幸好你熬過來了。有些事情,不管你甘不甘心,最終宿命會帶你走上該走的路,你在這條路上無病無災(zāi),這就是你該得的福,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不能奢望更多了。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干這個?!?/p>
“我明白的?!蹦咸呎f,邊撫摸手腕上的銀鐲子。山里人相信銀子能辟邪,驅(qū)污穢,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邪和污穢?假如它們在人的心底,又怎么能夠去防?她在許多事情上的看法和老婦人相悖,但她從不和她辯駁。也許她那些異議的想法早就被老婦人看出來了,所以老婦人才說她的內(nèi)心一直有熱氣。
黃昏的風(fēng)若有若無地從簡陋的院門外灌進(jìn)來,帶著村莊的各種氣息。開始有鈴鐺的響聲從村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那是早上放出去的牛羊開始從山上慢慢返回來了,它們對一天當(dāng)中的時間判斷和人一樣準(zhǔn)確,歸來的路途是熟悉的,腳步是從容不迫的,和一個在山上勞累了一天的山里人回家沒什么兩樣。
“我該回去了?!蹦咸p聲說,黃昏的空氣中開始泛起涼意。
老婦人再一次摸索過來握住她的手,摸到那只套在她手腕上的銀鐲子,放心了。
她們沒有任何告別的語言。兩個老人站起來,老婦人拉著莫老太的手,朝院門走去,在院門石頭砌的門檻前停下。
門外的巷子里有兩個孩子在奔跑,尖叫聲落在屋頂那些古老的瓦片上。
“走吧?!崩蠇D人平和地說,那雙空茫的眼睛轉(zhuǎn)向莫老太,松開那只攥著她手腕的手。
二
暗夜來臨,黑是慢慢開始從山腳下蔓延開來的,仿佛是從地底下鉆出來。山腳下的房屋、人、牲畜、屋后的菜地、竹子、蓖麻,最先模糊了影子,最后毫不猶豫陷入黑暗中。而半山腰依然在發(fā)出朦朧的光亮,依稀可以看見山腰上鐮刀似的彎而窄的土地,種植玉米、黃豆、花生、芋頭、木薯、芭蕉,當(dāng)然,地頭還有隆起來的完全被雜草覆蓋的墳?zāi)埂H鲁跞龗焐先サ陌咨谢赆υ绫伙L(fēng)雨吹落了,只剩下墳頭上一根光禿禿的挑幡棍子,半掩在茂盛的雜草中。晚風(fēng)吹來,從它的身上跑過,它也掛不住風(fēng)。半山腰通常要黑得慢一些,像一個遲暮人蹣跚的步子,拉拉扯扯,猶猶豫豫,當(dāng)山上的莊稼也看不見時,夜晚便真正來臨了。半山腰的黑是真正的天黑,而山頂即便到黎明之前,也永遠(yuǎn)是一副朦朦朧朧的模樣,可以清晰看見山頭的剪影印在蒼茫的夜空上。
村莊的夜晚是靜謐的,并非沒有任何聲音,蟲鳴,狗叫,娃娃哭,拌嘴,零零碎碎在夜晚響起,然而這些聲響把夜的靜謐襯托得更加深沉。靜謐是村莊古老的底色,深邃渾厚,像村莊久遠(yuǎn)的往昔。人的生命是從夜晚開始繁衍的,人的靈魂也是從夜晚離去的……
莫老太通常會閉合了大門,坐在廚房門口。那兒出去就是菜地了,菜地之外是莫納鎮(zhèn)的莫納河,從越南那邊蜿蜒而來。在夏季雨水頻多的日子,那些帶著水汽的濕潤氣息從河里攀升上來,穿過菜地,灌進(jìn)廚房,有河水淡淡的水藻味,菜花的清香味,泥土潮濕的土腥味。
莫老太喜歡這些味,它們和夜晚黏稠的黑色混成了夜晚的氣息。二十年前,她把晚餐戒掉了,進(jìn)入黃昏之后的時光對她來說變得寬裕起來。她的屋子總是干凈整潔的,屋后的菜地碧綠蔥蘢。那是一塊并不大的菜地,她依循四季更迭選種當(dāng)季蔬菜,春天的瓜苗、夏天的油菜、秋天的燈籠椒、冬天的胡蘿卜,而在菜地朝陽那一角,永遠(yuǎn)有一片席子大的紅得觸目驚心的小米椒。她從不飼養(yǎng)任何活物,這是對一個凈臉人的規(guī)戒。牲畜的生命也是生命,它們像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會發(fā)情,求偶,交配,孕育,分娩,哺育,和人一樣繁衍生息,而這個過程會攪擾凈臉人已經(jīng)遠(yuǎn)離俗世紅塵的心緒。凈臉人的孤獨(dú)是徹底的。
夜黑下來,夜空高遠(yuǎn),風(fēng)涼而遲緩,星星舒朗。晚飯戒掉了,但莫老太喜歡喝兩口。喝酒是允許的,酒在這片山里也是避穢的食品,能潔凈人的三魂六魄。屋里的燈火沒有點(diǎn)亮,各家間隔并不算太遠(yuǎn),鄰居的燈火在芭蕉葉間閃爍。莫老太喜歡沉浸在沉寂的黑夜里。半碗冬霧一樣白的玉米酒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沒有任何儀式,像喝水一樣,莫老太就著黑夜慢慢飲。她的酒量并不大,半碗就夠了。玉米酒的度數(shù)通常不會太高,醇厚芬芳。夜晚靜靜流淌,人慢慢微醺,在輕微的眩暈里,莫老太感到一陣輕盈,她的雙腳慢慢離地,像踩在柔軟的棉花上,整個人飄了起來。通常這個時候,他們就出現(xiàn)了。他們不是一個個的人,而是一張張的人臉,在暗夜里重重疊疊出現(xiàn),一張接著一張,像排著隊(duì)來看望她,帶著已然放下塵世過往的純粹的笑。她當(dāng)然認(rèn)識這些臉,她為他們凈過臉,她是他們最后的慰藉。漫長的四十多年凈臉生涯中,她為無數(shù)人凈過臉,但她沒能將他們忘掉,他們變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此刻,在微醺的暗夜時刻,他們來了。沒有言語,靜靜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從容不迫的,默默瞧著她。她在黑暗中朝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像對一個個多年的好友。她甚至記得為他們凈臉時的一些交談。
“你終于來了!”
“嗯。”
“我這幾天一直在等?!?/p>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我明白,我早就想明白了,沒有任何人能比一個困在床上的人更能明白生死?!?/p>
“這是不可避免的,沒有人能避免,只是時間早晚,我們沒必要太在意這個?!?/p>
“謝謝你。你知道吧,以前我可真怕你,覺得你有一雙把我們推向死神的手,現(xiàn)在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這雙手。”
“你心里有所執(zhí)戒,我這雙手才能幫助你?!?/p>
“我明白的,那么,請你開始吧?!?/p>
太多的人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已經(jīng)無所爭執(zhí),平靜接受生命最后的禮儀。凈過臉后,他們煥然一新,疾病和疼痛離開了他們,一生中看得見的信譽(yù)看不見的罪孽也離開了他們,這是另外一個生命,即將結(jié)束,也即將開始。
“你們來了!”莫老太在至暗中自言自語,慢飲,讓那縷微醺變得越來越醇厚,帶她到另一個世界。那些臉靜靜瞧著她,真實(shí)得像她白天見到的任何一張熟人的臉。
“其實(shí)你們不必來,我終究也是要到那邊去的,我對你們說過了,這只是時間上的早晚,我從來不介意?!彼吞@地說,朝他們笑笑,玉米酒的芬芳從她的胸腔泛上來。她原本是滴酒不沾的,甚至連蔥姜蒜這樣稍有味兒的調(diào)料都不碰,那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年輕時候?她猶豫著思索了一下,很快一陣眩暈襲擊了她,腦袋里像有一個固執(zhí)的念頭在旋轉(zhuǎn),她輕輕搖頭,把那念頭從腦袋里搖掉了,繼續(xù)對視浮現(xiàn)在暗夜里的那一張張人臉。
“有時候我覺得,你們?nèi)魏我粡埬?,都比活在這世上的任何一個活人的臉更干凈更讓人放心,你們心里再也沒有任何惡念,惡念全被洗掉了,沒有惡念的心是干凈的,像這玉米酒一樣。”她的聲音變得微弱起來,像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微火,她瞧著那些人臉,在黑暗中低下頭,“你們臨死前對我說各種各樣的話,包括你們從未對人說過的埋在心底的罪過。你們其實(shí)知道擁有一顆干凈的心和靈魂對一個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但這樣的清醒直到生命即將離去時才擁有,這不僅是你們這些死人,也是活著的人的悲哀?!彼穆曇糇兊酶土?,像一聲輕微的嘆息落入暗夜深處。
一陣夜風(fēng)吹過來,那些人臉晃動了一下,消失了,像被夜風(fēng)吹走,風(fēng)過,夜安靜下來,他們又出現(xiàn),只看見臉,好像整個人就是這張臉,一張張懸在莫老太眼前。莫老太沖著他們小聲嘀咕,她早就習(xí)慣這樣自言自語,黑夜是她的另外一副面孔。那些常年低徘在她心底的話在這副面孔下得以宣泄。
“嗯,你們瞧,”她在黑暗中舉起雙手,“這雙手,給予你們最后的潔凈和慰藉,但是從沒人溫暖過這雙手。它們在冬天靠爐子里的火取暖,我靠它們撫摸從我身上流淌過的四季,在冬天,我這雙手上上下下?lián)崦易约?,連我稀疏的頭發(fā)都沒落下,它們不知它們從哪一年開始變白,但我知道它們已經(jīng)白很久了。我真擔(dān)心啊,摸到某一塊連火都焐不暖的骨肉。你們這些人懂的,是吧?雖然我從未對你們說。如今我的腳在夜里不再輕易暖和了,它們一年比一年冷,這我是不怕的,我一直在等,人總是要死的,人死了怎么能不凈臉?除了那些不幸夭折的小毛頭,我還沒見過哪個人死了不需要凈臉的。我在等著凈臉那一刻來臨。不,你們這些死鬼都誤會了,不是給我凈臉,不是那樣的?!蹦咸诤谝估锇l(fā)出一聲悲愴的笑聲,咽下最后一口冰涼的玉米酒,朝那些人臉擺擺手。
夜深了,露水濃重,那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火漸次熄滅,村莊陷入巨大的黑夜中,安靜得可以聽見季節(jié)朝深處走去的聲音。
“誰說沒有人在黑夜里行走?你們不就是在黑夜里行走嗎?死去的人在黑夜里行走,活著的魔鬼也在黑夜里行走,這你們知道,我也知道?!蹦咸僖淮纬四槀償[擺手,“但天總會亮的!”人臉們被天亮給驚慌了,他們意識到會面該結(jié)束了,于是慢慢遁入黑夜中,最后消失了,黑夜黑得純粹而深邃。莫老太扶著門框站起來,那點(diǎn)眩暈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她聞到了落在菜葉子上露水的清涼味。腿腳像生了銹。她拍著麻木的腿腳,感覺到氣血在緩慢流向冰涼的腳板。片刻后,她最后深深呼吸了一口帶著露水的屋外空氣,在黑暗中拖著沉重的步子返回屋里。所有的人都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她也該讓睡眠滋潤日漸干枯的生命了。
凈臉人屋子里最后的一點(diǎn)聲響匿去,夜深沉起來。
最后一個睡去,最早一個醒來,像一個村莊的守更人。村莊的早晨很少能見到陽光,陽光被高大連綿的群山擋住了。但天光是豁亮的,陽光在山頂上閃耀。莫老太伴隨著第一縷透進(jìn)屋里的黎明之光醒來,隔夜的酒依然在口腔里芬芳,她兩只手摸索著相互握住,慢慢揉搓每一根手指。她總是以這種方式驅(qū)散殘存在意識里的最后一點(diǎn)睡意。上了歲數(shù)后,睡眠越來越少,因?yàn)殡x生命那場永久的睡眠越來越近了。起來后,照例敞開大門,微明的天色立刻瀉入靜悄悄的屋內(nèi),還有帶著山野清新氣息的空氣。莫老太照例掃視了一眼家門左右,沒有什么可疑的新東西,院子里空空的地面上濕漉漉的,那是深秋的夜露。在過去一些年里,莫老太清晨打開大門,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剛從土里挖出來的新鮮竹筍,夏季雨后的新鮮蘑菇,一掛沉甸甸、個頭飽滿的芭蕉墜子。那時候她還年輕,夜里的覺睡得沉實(shí),對屋外的一切動靜毫無覺察。她把這件事情告訴老婦人,老婦人沉默半晌,然后用略顯嚴(yán)厲的語氣對她說:千萬不要認(rèn)為這是好心人的饋贈,你應(yīng)該把這些不干凈的東西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應(yīng)該讓它們再玷污你一次。莫老太不太明白為什么會玷污她,又怎么會有“再一次”。好多年后,她才明白她的意思。當(dāng)她再一次于清晨發(fā)現(xiàn)又有陌生東西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她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把它們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家門口終于清靜了。
將會是個好天。莫老太望著山之巔那縷干凈得泛著微藍(lán)的白光,自言自語。大門敞開著,屋內(nèi)的光線清幽幽的,只要經(jīng)過大院門外,冷不丁撞上這幽暗洞開的大門,都會冷不丁打個激靈。但必須敞開著,只要人在家,凈臉人的家門是永遠(yuǎn)敞開的。莫老太站在門口望著遠(yuǎn)處黑黝黝的山巔,直到村莊開始漸漸有了各種各樣的聲響,牛鈴聲也清晰傳來,她才轉(zhuǎn)身返回依然幽暗的屋內(nèi)。早飯通常是粥。在這之前,莫老太要用泡了一夜的赤小豆熬一碗湯水喝,只喝湯水,權(quán)當(dāng)是早上起來的飲品。這一習(xí)慣也是老婦人傳給她的?,F(xiàn)在,莫老太六十八歲了,除了久坐會讓關(guān)節(jié)顯得僵硬發(fā)麻,即便在多雨潮濕的季節(jié),她也從未犯過關(guān)節(jié)炎,赤小豆湯幫助她把體內(nèi)多余的濕氣去掉了,她的關(guān)節(jié)一點(diǎn)不比年輕人差。年輕時她還會嚼幾口煮熟的赤小豆,如今她一口也吃不下了,那會讓她腹脹一整天。她不飼養(yǎng)家禽,但別人的貓狗雞鴨會來串門,她通常讓它們幫忙吃掉那些煮熟的赤小豆。
灶燒了火,爐火映亮老凈臉人剛洗過的還慈潤的臉。雖然歲月已經(jīng)在上面印下足夠的滄桑,但從輪廓來看,還可以清晰看出老人年輕時候的風(fēng)華。她的眉形依然好看,濃而彎,靠近眉尾的地方微微往上拱了一點(diǎn)點(diǎn)。這點(diǎn)向上的彎拱使她看起來有一種與她的職業(yè)相匹配的威嚴(yán)和肅穆。這不是天生就擁有的,而是職業(yè)所造就的。人們極少在這張臉上看到開懷暢快的歡笑,不過這并不代表她是個嚴(yán)苛的老人,她待人平和友善,總是給懷有煩惱的人帶去安慰和勸解。她臉上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并布有皺紋,但沒有老年人通常有的老年斑,甚至連曬斑都沒有,膚色均勻干凈,顯示出她五臟六腑陰陽和諧和常年平穩(wěn)的情緒。
往火灶里塞了足夠的柴,莫老太在漸漸清晰起來的清晨打開廚房通往菜地的后門,一陣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把起床后一直盤旋在她額頭上的眩暈徹底驅(qū)散掉。于莫老太而言,新的一天這才算開始。她的大門敞開著,祈愿這一天不會有足音攪擾她家門的寧靜。莫老太掃視了一眼菜地。如若說她平淡孤寂的生活里還有什么樂趣,那便是廚房后這塊并不算大的菜地。莫老太的奶奶、媽媽、妹妹都在這塊菜地忙碌過,菜根下黝黑的泥土一定還留有她們的氣息。妹妹嫁人后,奶奶和雙親也去世了,這塊菜地便完完全全屬于她一個人。她在山上還有幾塊山地,種著玉米和其他一些雜糧。早些年,她的山地要比現(xiàn)在多一些,她一個人伺候那些山地,整天在山上忙碌,到了收獲季節(jié),她便叫妹妹來收獲。她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妹妹有時候帶著丈夫來摘收老姐姐的勞動果實(shí),孩子們長大后,便帶著孩子們來。莫老太很喜歡妹妹那三個孩子,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他們結(jié)實(shí)得像施了足夠肥料的玉米,非常勤快,能整天待在地里不停勞作。比她小三歲的妹妹由于生育了三個孩子和操勞生活,看起來要比莫老太衰老。妹妹長得也很結(jié)實(shí),每當(dāng)她的目光掃視過她三個健康勤勞的孩子時,飽滿的臉堂上表情是滿足的。孩子們長大后,兩個女孩嫁到了縣城,男孩被母親強(qiáng)行留在身邊,接著種植家里那幾畝世代相傳的田地。妹妹擔(dān)心老無所依。妹妹是愛她的,當(dāng)初莫老太選擇做一個凈臉人時,妹妹甚至比父母反對的態(tài)度更強(qiáng)硬,并對帶著姐姐走上這條道路的老婦人充滿怨恨。莫老太上了年紀(jì)后,再也沒有精力照管那么多山地了,只選幾塊相對離家近,土質(zhì)也相對好的山地種植糧食。老妹妹依然和她保持密切聯(lián)系,十天半月的,會翻過兩座山前來尋找老姐姐,帶著自己釀制的玉米酒,或一摞用芝麻油烙得香噴噴的放了香菜末的金黃色玉米餅。姐妹倆在廚房后的菜地里一邊忙一些實(shí)際上不用忙的活兒,一邊閑談久遠(yuǎn)的往事。她們總是在不斷的重復(fù)交談中發(fā)現(xiàn)新的快樂。然后當(dāng)妹妹的就開始感嘆,埋怨姐姐不該貿(mào)然走這條孤獨(dú)的路,最后總免不了落淚,兩個人的思緒又回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上去……
菜地一片潮濕,菜葉上濕漉漉的,淌著露水,潮氣從菜地之外的莫納河泛過來。屋后開始有主婦在淋菜,趕在太陽出來之前淋掉菜葉上的露水,不然鮮嫩的菜葉會被陽光曬傷。莫老太低聲咕噥一聲,步入菜地摘了幾片大如蒲扇的肉芥菜葉子。她的早飯一向在早上十點(diǎn)左右吃。喝完一碗溫?zé)岬某嘈《箿螅砰_始熬粥。山地活兒一向在午后開始忙活,假如有的話。她越來越喜歡在燦爛敞亮的陽光下干活了,而陽光要完完全全照耀在這片山上,得等到臨近午時。在還沒喝上一碗熱赤小豆湯之前,她再也沒法像前些年那樣先挑水淋菜了,她的腿使不上勁兒了。
裊裊的霧氣在莫納河面上慢慢飄移,整條河像是一鍋冒著氣的熱水。莫老太從菜地里回到廚房,發(fā)現(xiàn)一只黃狗聳著身子坐在爐火前,盯著從灶孔里躥出來的火苗,仿佛是莫老太吩咐它看爐火似的。狗看見莫老太進(jìn)了廚房,鼻子里嗚地婉轉(zhuǎn)叫了一聲。莫老太早就習(xí)慣它了,它是每天第一個造訪她家的客人。
“你這老狗,是不是昨晚又被忘記喂晚飯了?大早就來找食?!蹦咸f。她無法飼養(yǎng)家禽,但她并不討厭它們。沒有人比一個凈臉人更理解生命了。刨去會說話,人的性命和它們又能有什么區(qū)別。
高壓鍋開始在火灶上噴氣的時候,陸陸續(xù)續(xù)有更多的生命走進(jìn)老凈臉人的房子里,先是兩只毛色發(fā)亮的半大公雞,然后是一只在夏季第一次當(dāng)母親的母貓,母貓的孩子已經(jīng)被主人家全部賣掉了,悄無聲息的步子充滿憂傷。在莫老太的廚房,貓和狗和平共處,它們在她的房子里各有屬于自己的領(lǐng)域,互不侵犯。貓走到莫老太腳邊,毛茸茸的腦袋蹭在她腳踝上,喉嚨里呼嚕呼嚕響。這些蓬勃的活物給莫老太孤寂的日常生活帶來不少慰藉。在她的眼里,它們是一個個不說話的人,像夜晚那些浮現(xiàn)在黑暗中的人臉。她從來不拒絕它們的陪伴。
喝過赤豆湯后,赤豆留給貓和那幾只毛色鮮亮的公雞。狗繼續(xù)等待,莫老太當(dāng)作早飯的粥才開始煮上,狗不吃豆,它在等待和莫老太一起吃早飯。光線越來越明亮了,晨風(fēng)遲緩地吹拂。
和任何一天的清晨一樣,變化的只是四季不同的色彩。
莫老太挑著空水桶朝河邊走去,貓和狗留在廚房里,狗依然坐在火灶前守爐火,雙眼里閃著火焰的光芒。
河里的水并不冰涼,在陽光還沒照到河里前,河里的水是溫暖的,水面上騰升起裊裊的水煙氣。而到了午后,河面上跳躍著明亮陽光時,河水便變得清涼了。有好幾年了,莫老太再也不能朝河面甩下水桶,把兩只水桶同時按進(jìn)水里,灌滿后一口氣挑起來,走上那簡易的但并不算太低的碼頭。那樣的歲月一去不復(fù)返了,她的腰和腿再也無法支撐起一挑灌滿水的水桶。她得把水一桶一桶提上碼頭,然后才能挑走。從河邊到菜地,是一條彎曲的平路,她小心下著腳步,避開路面凸起的石塊——沒有一個老人到了她這個年紀(jì)還在挑水淋菜。不過,老凈臉人倒沒太多的傷感,畢竟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其實(shí)她完全不必伺候這塊菜地,只要她愿意,在河邊任何一塊菜地摘青菜,不會有人有異議,這是這個村子對她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又有哪一戶人家送到山上去的先人在臨終前沒有得到過她最后的凈臉呢。但她不想那么做,她甚至拒絕了一些主婦為她淋菜地的提議,她覺得身上這副骨頭還能對自己的溫飽擔(dān)得起責(zé)任。
夾著雙肩朝莫老太的菜地走過來的是一位瘦削的農(nóng)婦,手臂上戴一副灰色防水皮革袖套,赤著的雙腳濕漉漉的,沾滿潮濕的泥巴。顯然她也在淋菜。她走到莫老太的菜地前,停住了,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綠玉,吃了嗎?”莫老太正在菜地一角淋那片結(jié)滿了鮮艷果實(shí)的小米椒。
“太婆!”綠玉朝莫老太走過來。黃狗這時來到廚房門口,模樣威嚴(yán)地站著。綠玉看見狗,躊躇了一下,莫老太朝狗轉(zhuǎn)過身,狗便隱身進(jìn)門里去了。
“我公公可能快不行了!”綠玉那雙細(xì)小的眼睛緊緊盯住老人。
莫老太直直注視她:“這是你自己判斷的?”她的語氣有些嚴(yán)肅。
綠玉立刻低下頭,臉上閃過慚愧的神色。“他好幾天沒說話了,也沒怎么吃東西,我看著他不怎么好?!彼吐曊f,臉上一閃而過的羞愧沒能逃脫莫老太的雙眼。莫老太的心軟了一下。綠玉是個勤快女人,兩個女兒也很懂事,只是命運(yùn)不濟(jì),嫁個賭漢,整天東游西蕩鉆賭窩子,還軋姘頭。綠玉尋死覓活幾回,可男人已經(jīng)廝混成性,回不了頭了,綠玉拉扯兩個孩子過活,常常要靠娘家接濟(jì)。僅是這樣也還不算太糟,當(dāng)守寡就行,偏偏家里還有一個時常癱在床上的公公,得伺候吃喝拉撒。老東西叫順義,年輕時根性不好,有些偷雞摸狗的品性(他的兒子算是隨了老子的品性了),老婆在他年輕時死掉了。漸漸上了年紀(jì)后,老東西倒是變得謙和起來。有一年鎮(zhèn)子上死了一個外地流浪漢,他招呼幾個年輕人,卷了席子把流浪漢埋了,算是做了一件善事。近些年來老東西七病八災(zāi),一年倒有七八個月癱在床上。你看他一口氣快上不來了,喘了兩天,又可以哆哆嗦嗦爬下床到屋外墻根下曬太陽??上攵G玉過的是什么日子:她盼望公公早走也沒什么不對,畢竟七十五歲的人了。
“孩子,人命是有天數(shù)的,他能活到哪一天都不是我們說了算,你只管給他吃喝,不要讓我們的良心在黑夜睡不著覺?!蹦咸珳睾投鴪詻Q地說。
綠玉眼淚汪汪的,掩面嗚咽起來?!疤?,實(shí)在沒法過下去了,要不是看兩個孩子的面上,我真想往脖子上套根繩子一走了之。”哭泣聲在越來越明亮的清晨里顯得那樣不合時宜,山巔之上的陽光傾瀉而下,光芒四射。
莫老太放下水瓢,周圍的菜地里鄰居們在淋菜,菜地之間挨得并不算太近,沒有什么人注意到她們。
“不要說這種傻話,綠玉,沒有誰的日子從頭到腳像一根繩子那樣順直。一個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不應(yīng)該被任何東西打倒的,除非老天收走了她的性命,她應(yīng)該像一塊石頭那樣堅硬,你能明白太婆說的話,對嗎?”莫老太直直盯著綠玉,她相信她明白并且把她的話聽進(jìn)去了。生活的磨難更能教化人的智慧,這一點(diǎn)莫老太深信不疑。
“你到屋里待一會兒吧,看看爐火?!蹦咸珓裎康溃MG玉安靜待一會兒,平復(fù)心緒,別帶一張滿是淚水的臉走在一天的清晨里。
綠玉搖搖頭,淚光閃閃地沖莫老太一笑,“不了,太婆,”她抽搭著鼻子說,“我真是昏了頭了,怎么能有那樣的想法,我這就回去了,我真是昏了頭了?!彼D(zhuǎn)身,默默走過地壟,出了菜地。
莫老太站在菜地里,一些久遠(yuǎn)的往事在清暉里慢慢浮上心頭。作為凈臉人,成為一名凈臉人之前的一切過往,早就該忘掉或放下了,“懷抱對往昔的怨恨或者愛,都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凈臉人”,這是老婦人對她的教誨,她無時不記得,但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始終無法做到把過往剔除干凈,在某些特殊時候,心靈深處依然會泛起令她不安的怨恨。怨恨像一縷隱匿的火苗,當(dāng)意識到她的心緒波動時,火苗便伺機(jī)躥出來,灼燒她,刺痛她。此刻,她又感覺到胸口灼熱,發(fā)燙,她蹲下來,把雙手浸入桶里涼爽的河水中,讓冰涼一寸一寸從指尖蔓延進(jìn)身體,平息蠢蠢欲動的火苗。
吃過早飯后,村莊的早晨已經(jīng)過去一大半,臨近中午,陽光終于越過群山之巔,斜斜照拂在古老的村莊上。陽光是靜止的,緩慢的晨風(fēng)已經(jīng)停息了。深秋冰涼的早上開始慢慢變得溫?zé)崞饋?,山間傳來幽遠(yuǎn)的牛鈴聲。莫老太喜歡每天從這一刻開始,滿世界都是溫暖而亮晃晃的陽光,她喜歡在棉花般的陽光下忙碌菜地里的活兒。其實(shí)也沒什么活兒,她的菜地永遠(yuǎn)沒有雜草,地壟之下干干凈凈,每一片菜葉她都心中有數(shù)。她拿一根削尖的木棍,蹲在地壟里,松菜根下的泥土。她種的都是能開花的菜,此起彼伏的菜花在她的菜地上依節(jié)氣燦爛。在萬物蕭條的凜冽寒冬,那片小天椒就是菜地里最鮮艷的火光。她的菜地并不孤寂。老婦人雙眼還明亮的那些年,常常會翻過山頭來看望同道的姐妹,站在這片鮮艷的菜地前,老婦人總是眉頭深鎖,然后輕輕嘆息。莫老太感到一陣羞愧,她明白老婦人看透了她的心思,不過老婦人從未點(diǎn)破,這一點(diǎn),是老婦人對她的偏愛和憐恤:這片鮮艷的菜地,映襯了莫老太依然對凡塵俗世的某種牽絆,可能是依戀,也可能是怨恨,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不應(yīng)該的。一個凈臉人的心,應(yīng)該像藍(lán)靛浸染過的棉布一樣,擁有肅穆而干凈的出色品質(zhì)……莫老太曾經(jīng)希望時間能帶走一切,然而年復(fù)一年?duì)N爛如錦的菜地,提醒她自己的靈魂還囚禁在往昔的陰影之中。
當(dāng)正午的太陽懸在山巔之上時,深秋中一天最暖和的時刻來臨了,清晨的霜霧已經(jīng)消失殆盡,年輕人都在山上勞作,村莊半空了,有一種天荒地老的寧靜。等陽光慢慢爬上門扇時,虛掩的木門沉緩打開了,像一截年歲久遠(yuǎn)的光陰,緩緩地,從門里顫顫悠悠出來一個個已經(jīng)不太輕易出門的老人。門外亮晃晃的陽光打了他們一個趔趄,越過門檻的腳步像已微醺,這場溫暖明亮的陽光被期待已久。他們在院子里東張西望,昏花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呼吸的空氣是熟悉的,帶著山上莊稼的味道,院子是熟悉的,院墻是熟悉的,那道小時候被絆倒過無數(shù)次的高門檻也是熟悉的,它們依然高聳在那里,腳步和時光賦予它們一層細(xì)膩的光澤。屋墻上垂掛幾件舊農(nóng)具,鐮刀、柴刀、斧頭,它們契在各類盒子里,綁在腰間的繩索干燥而陳舊,變成了脆弱的棕色,刀具的刃口漸漸布滿斑駁銹跡,不復(fù)鋒利。如今它們被長久懸掛在墻壁上,老人的目光長久盯著它們,然后慢慢垂落到地上:那些揮舞年輕強(qiáng)健臂膀披荊斬棘的歲月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老人呆立在院子里,臉上的表情是松弛的,心是釋懷的,他們已然深諳時間的秘密,時間會為每個人的每段時光安排相應(yīng)的際遇,如今,時間拿走了他們曾經(jīng)強(qiáng)健的體魄和無所不能的力氣,時間正把生命最后靜謐的時刻賜予他們,他們只需等待。溫?zé)岬年柟馔高^厚厚的棉衣暖和到身上的老骨頭時,一些新鮮的力氣重新回到他們的筋骨里,晃晃悠悠地,他們便出了院門,朝莫老太屋后的菜地走去。沒有什么約定,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他們便朝同一個方向走去,日漸佝僂的身影踩在各自的腳下。莫老太的房子在村尾,這條去路是寬廣的,只有寂靜的陽光相隨。來了就在菜地之外的雜草地上坐著,莫老太在菜地里忙活,來人也不和她打招呼,先來的人和后來的人也不打招呼,各人找一塊看著舒適的地方坐下來,把自己完全敞開在陽光之下。先后來了七八個,一樣深色的厚實(shí)衣物和毛線帽,分辨不出他們是男是女。他們太老了。
莫老太從不主動走出菜地坐到他們中間去,她不能帶著這樣的憐憫靠近他們,他們的身體即便已經(jīng)衰老,但心臟依然在有力搏動。她可以主動靠近稚嫩的孩童,活力四射的年輕人,但她不能帶著自己的影子主動朝那些生命力日漸衰弱的老人走去,這是不吉祥的,除非受他們的邀請。老人們安靜地坐在菜地之外,彼此默默打量,打量著,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誰。記憶力越來越差了,到底少了誰?也不必去細(xì)想,想必也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會再來了。自從莫老太成為一名凈臉人后,她的家門是落寞的,鮮少有村人串門,菜地之后這片雜草地,卻在天氣晴好的午后,為她帶來這些已到垂暮之年的沉默客人。這片雜草地像是他們最后的生命之旅,似乎最后的時光要在這片雜草地上度過才心安理得,似乎要靠近凈臉人才心安理得。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是為什么,像有一種神秘的召喚,一種歸宿。
“霞光,到我們這里來坐坐!”老人中有人招呼她。
莫老太在菜地里站起來,駐足凝望他們。他們都比她老得多,在村莊里,莫老太六十多歲這個年齡還要上山勞作的,只有腿腳已經(jīng)老得再也爬不了山,才能放下手里的農(nóng)具。這些都是八十多朝九十歲上走的老人,是她的長輩,她坐到他們中間去不合適,她也不喜歡那樣做。一個凈臉人應(yīng)該并且有獨(dú)處的能力。
“你們坐著,天好,我松松土。”她溫和婉拒。
也就不再有人強(qiáng)求。
“你們說,真有另一個世界嗎?”一個老人先開口了。
談話輕飄飄越過菜地,莫老太蹲在菜地里聽著,這些談話內(nèi)容,她早已耳熟。從年輕時候開始,村里一代一代老人,就這樣坐在她家菜地之外這片雜草地上,相同的等待,相同的沉默,或者相同的談話內(nèi)容。他們不再忌諱死亡。
沒有誰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因?yàn)檫€在這里坐著的人沒有見過那個世界,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
“哎,你多半是活得還不夠,指望還有另一個世界再活一世。”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
“當(dāng)然,我從來沒覺得活夠,盡管我年輕時開始守寡,三個兒子已經(jīng)死掉兩個,但這又怎樣?我永遠(yuǎn)舍不得山上壯實(shí)飽滿的莊稼,那就像年輕時候的我?!?/p>
“這個傻婆娘永遠(yuǎn)只記得她的莊稼?!?/p>
“你這個生性懶惰的漢子,你永遠(yuǎn)不知道看著莊稼在你手里成長和結(jié)果是什么滋味,這就像你掌握整個的季節(jié),你是不會知道的。”一個老太磨著兩片薄薄的嘴皮尖刻回道。
“我不用知道那些,我知道它們在嘴里是什么滋味就好。”老漢并不介意老婦對他的嘲諷。
“那跟在山上吃草的牲口有什么區(qū)別。”老婦不屑。
“我倒希望自己就是頭牲口,在我看來山上的牲口要比人活得舒坦,一年兩季拉犁,兩季閑蕩,可人只要還睜著兩眼,有哪一天不操心,人哪能跟牲口比?!?/p>
“哎,你下世投胎變成一頭牲口吧,你這吃飽了撐的老東西。”
“如果行,我一點(diǎn)都不介意。”
“死了也沒人給你凈臉,尖利的刀尖將捅入你的脖子,你的血被放得一干二凈,肉將被吃掉,骨頭扔給狗啃,這就是牲口的下場。”
“凈不凈的,真那么重要嗎?”老頭的語氣變得猶疑起來,這可能是他年輕以來內(nèi)心就存在的困惑。
“當(dāng)然重要,這個道理連初生的嬰兒都知道,你忘了當(dāng)年你老父親是怎樣請霞光去凈臉的?你這老東西,假如你心存疑慮,當(dāng)你覺得你快要?dú)w西時,你可以不必請我們的霞光去為你凈臉,你就帶著這副浸透了俗世的骯臟皮囊去吧,這是你的自由?!?/p>
“我只不過是隨口說一句,你的脾氣和你的年齡一樣增長了……”老漢嘆息道。
“隨口?你這是人話嗎?我看你現(xiàn)世就是頭牲口,雙肩扛一張嘴只是拿來吃的。你在我們霞光面前說這樣的話,是要遭雷劈的?!崩咸恼Z氣有著與她的年齡相匹配的威嚴(yán),“我看你這副皮囊就不配得到凈臉人的雙手給你帶去最后的潔凈?!崩先藗兂聊饋?,片刻后都笑了,磨著兩片皺巴巴的嘴唇,一種和解的笑。
這樣的爭執(zhí)于莫老太而言早已習(xí)以為常。有人對凈臉心存疑慮,她從不責(zé)怪他們,也從不去做過多解釋,沒有什么能比交給時間來解釋更為妥當(dāng)?shù)摹R苍S時間最終也不能給予那些心存疑慮的人完全滿意的答復(fù),但會慢慢改變他們的看法,給予他們類似信仰的力量去接受它。
“順義那老家伙,估計很快就要來請霞光了。”
沉默之后,和死亡相關(guān)的話題再次被重新提起來。這些已經(jīng)活得天地混沌的老人,談?wù)撈鹚劳鼍拖衲贻p時談?wù)撊诶锏纳诤蜕缴系那f稼一樣,沒有任何顧忌,他們再也融入不了年輕人的生活了,關(guān)于年輕人的話題也已經(jīng)遠(yuǎn)去。
“他和貓一樣有九條命,死不了,過不了幾天就能起來蹲墻根曬太陽了?!?/p>
“你倒是盼他早點(diǎn)死掉似的,吃席也輪不到你了?!?/p>
人過了六十歲后,紅白喜事就不能吃席了。
“我再過兩個月就九十了,還稀罕什么吃席。我心疼綠玉那孩子,兒媳婦伺候公爹,老天爺瞎了眼了。順義年輕時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有十八條命也該死了,折磨人。”
“好了好了,人家也沒趕你圈欄里的牲口,也沒拔你地里的莊稼,有天大的怨恨,這會兒也該消了,黃土埋到鼻尖的人了?!?/p>
“也許是我老糊涂了,我記得他說過,不想凈臉?!?/p>
沉默再次籠罩在老人們中間。莫老太一直在低頭松土,陽光靜謐地照耀在她身上,像什么也驚擾不到她似的。她是個身材嬌小的老婦人,從年輕到現(xiàn)在,時間只老去了她的容顏,她輕盈的軀體包裹在深色厚重的衣物里,透出一種堅強(qiáng)的不容侵犯的力量。她手下的木棍毫無征兆戳進(jìn)一顆包心菜根部,手腕的力氣頂進(jìn)木棍里,包心菜根便從濕潤松軟的泥土里頂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朝菜地之外的雜草地望去,老人們似乎凝固不動,密密層層的菜葉遮擋他們的目光,他們看不見她手下的泥土。
“誰年輕時都會說些日后注定會后悔的話,我們都是這么過來的。”
“他說這話時可不年輕?!?/p>
“他會后悔的?!?/p>
“那老東西也不知修來什么福,老妹妹伺候他一生,如今是兒媳婦伺候。如霜那個老姑娘,她空空活了一輩子,圖的什么?到死了扎個老姑娘墳,香只點(diǎn)一炷,只怕到那頭也要遭她老子娘嫌棄的?!?/p>
午后的風(fēng)吹過來,緩慢的,是暖風(fēng),帶著陽光的溫?zé)釟庀?,暖洋洋的讓老人們犯困,入定般坐著,坐著坐著就睡過去,腦袋一低,下巴抵在胸口棉衣領(lǐng)子上。
“祖——祖??!”從村莊深處偶爾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呼喚聲,尋找這些似乎已忘掉時間的太祖?zhèn)兓丶页晕顼?。他們渾然不覺,在時間里迷路了。
暖和的風(fēng)卻給莫老太帶來了往事。她回到屋檐下的陰涼處,廚房里的朋友們早已離去了,靜悄悄的,一些光線從屋頂上移了縫的瓦片上漏下來,斑駁投映在地板上。
往事也是斑駁的。
她在廚房門口坐下,靠在門框上。如霜的臉很少在夜晚出現(xiàn),但她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不,不是年老時的如霜,也不是靠在她懷里過世的如霜,而是青春年少時的如霜。她比莫老太小六個月,任何一片能長蘑菇和春筍的山坡都布滿她們的身影和笑聲。直到莫老太成為一位凈臉人,她們的友誼才被老婦人制止,老婦人用極為嚴(yán)厲的話語警告如霜不要再靠近莫老太:你們不是同一類人。對于莫老太的選擇,如霜的反對比莫老太的妹妹更甚,她甚至威脅莫老太,假如執(zhí)意要走這條路,她會陪她一輩子,終身不事婚嫁。莫老太認(rèn)為如霜只是一時被美好的友情迷惑了心靈。然而當(dāng)莫老太真正端著浸有柚子葉和鋒利剪刀的清水朝向那些即將消逝的生命時,如霜的絕望震動了她。青春的光彩從如霜的雙眼和臉龐上消失了,如霜望向她的目光充滿徹骨的哀傷,仿佛將要行走在這條漫長而孤寂路上的是她。她對莫老太的威脅也變成了固若金湯的諾言,鮮艷的衣物從她的身上褪去了,從清晨里走來的她臉上籠罩淡淡的哀傷,她變得寡言少語,勞作成為她日常唯一的樂趣。她身上的活力隨著日漸寡語漸漸消失,她像一個滿懷心事的暮年人,緊緊抿著雙唇。在莫老太的凈臉人生涯中,如霜是唯一一個一如既往靠近的人,她幾乎是以戴罪般的虔誠靠近莫老太。清晨屋后的菜地,午后山上的莊稼地里,莫老太夜晚寧靜的房子中,孤單的節(jié)日飯桌前,幾乎都有好朋友的相伴。她們會聊一些關(guān)于莊稼和四季輪換的話題,談?wù)撋缴嫌旰蟮男迈r蘑菇,談?wù)撆紶柍鰶]的糟蹋莊稼的野豬以及村莊里剛出生的嬰兒,卻從來不聊莫老太所從事的凈臉人職業(yè)。她們心照不宣地回避這件事情。而多半時候兩個人沉默不語,讓時間的腳步從身上悄悄流逝,從一個清晨到另一個清晨。莫老太了解年輕時的如霜,她的內(nèi)心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清澈,她了解好朋友的任何想法和秘密,在她成為凈臉人后的如霜,則讓她感到迷惑不解,露水失去了它的晶瑩剔透,仿佛落入灰塵中,帶著看不清的污濁。如霜的目光深沉地盯著她,目光之后有一片她看不清的迷霧,她始終無法穿透那層迷霧。幾十年來莫老太從未試圖去理解或詢問,因?yàn)樗嘈藕门笥褍?nèi)心的任何想法都不會對她產(chǎn)生一絲傷害。沒有人能向另一個人做到毫無保留的愛,她理解。
四年前,如霜逝世于一場疾病。此前,如霜日漸消瘦,飲食一天比一天少,到生命最后時刻,已經(jīng)滴水不進(jìn)好幾天。如霜視如女兒般的侄媳婦綠玉日夜悉心照料,在夜晚偷偷跑去請莫老太,希望能勸一勸枯槁而固執(zhí)的老姑姑,喝下一口湯藥。莫老太只是坐在床邊,緊緊握住相伴一生的好朋友那只已經(jīng)失去生命光澤的手。她感覺到如霜的內(nèi)心有一種絕望,這種絕望絕不是對死亡的恐懼,她被這種絕望折磨著。
“你想要什么?”莫老太記得自己這樣問她。
然而病人的頭在枕頭上輕搖,虛弱而專注的目光落在莫老太的臉上,似乎在辨別什么。
“不要獨(dú)自承受內(nèi)心的煎熬,我不允許你這樣,你應(yīng)該相信我,我會幫助你?!蹦咸⒁曋嫌选2≈械目蓍氯蓊伜桶装l(fā)讓莫老太感到歲月的力量。
如霜的眼角滲出淚水,她輕微地說:“我要請求你原諒,霞光,今后讓寬恕指引你的內(nèi)心去做每一件事情!”
如霜最后在她的懷里走了,拒絕在還有一口氣時莫老太為她凈臉,“我不配得到這樣的禮儀?!敝钡铰淞藲?,莫老太才開始進(jìn)行凈臉。
“霞光,讓寬容指引你的內(nèi)心!”
如霜年輕時候的臉在面前一閃,莫老太驚醒過來。她靠在門框上睡過去了。午后的陽光已經(jīng)偏西,斜斜地落在她腳下的地板上。菜地之外的雜草地,那些老人已經(jīng)走了,草地空空的,好像他們不曾在那里待過。
三
一老一少在屋里爭執(zhí),院門外,一個寬肩膀的中年人站著,眉頭緊鎖,哀傷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臉上。
“帶我去,太婆!就像當(dāng)年那個帶您去的人一樣,請帶我去!”金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出懇切的目光。她太年輕了,一身樸素的麻布素衣也無法遮掩從她身上流露出來的青春氣息。那把黑發(fā)編織成麻花辮,綁辮子的也是藍(lán)靛染過的黑色細(xì)麻繩子。她臉色素凈,一些細(xì)微的淡褐色小雀斑像遙遠(yuǎn)夜空的星星般點(diǎn)綴在她的額骨上。她絞著兩只手,站在莫老太面前。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金竹,我認(rèn)為你不適合。”莫老太冷靜地回答,注視姑娘年輕逼人的臉龐,這張臉上有一些她極為喜愛的東西,比如和善,比如安寧,比如眉間淡淡的哀傷,這些都符合做一位凈臉人的基本要求。然而內(nèi)心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阻止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太婆,我明白我想做的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請您相信我!我覺得這是我人生唯一一條出路,請您不要親手掐斷它?!苯鹬駧子奁?。
莫老太仍然無動于衷。從年輕時候起,人們就開始叫她太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心里極度抗拒這個稱呼。她在深夜里雙手撫摸自己年輕的軀體,充滿哀傷。當(dāng)初,她又何嘗不像眼前年輕的金竹一樣,迫切地希望走上這條孤獨(dú)之路,企圖凈臉人無欲無望的平靜生活能撫平命運(yùn)賜予的災(zāi)難。然而事實(shí)并非如此,幾十年來她嚴(yán)格遵守規(guī)戒,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凈臉人,但她明白自己內(nèi)心深處依然有無法平靜的波瀾……她望向門外,天空陰沉,布滿鉛灰色的烏云低垂在山巔之上,老天在醞釀一場深秋的雨水,但它不會那么快就降臨。她不喜歡在這種天氣出門,但任何天氣都無法阻止一個生命即將離去的腳步,院門外的中年男人一直朝她們望。
“你并沒有真正明白你要做的是什么事情,沒有真正明白這件事對你意味著什么?!蹦咸珖?yán)厲地說。
金竹過來挽住她的手臂祈求:“您為什么不試著相信我?就像當(dāng)初您相信自己一樣。”
當(dāng)初!一陣劇痛洶涌至胸口,莫老太猛地閉上雙眼,像被人劈面揮了一耳光。但這種突然而至的失態(tài)僅是一瞬間,她輕輕搖搖頭,睜開眼睛,說:“這條路晦澀漫長,你走不了。”
“不,太婆,我相信我行?!惫媚锏木髲?qiáng)如同她當(dāng)年一樣。
這次要去的是糯彎村,一個以種八角聞名的村子。這片地方山水連綿,然而方寸之間,土質(zhì)氣候也有天壤之別,八角在糯彎村幾乎泛濫成災(zāi),而和糯彎村僅一個山頭之隔的村子,八角就無法存活,屢種屢死。在遠(yuǎn)離水源豐饒的莫納鎮(zhèn)的其他山頭上,杧果連片成蔭,結(jié)出來的果實(shí)大如菠蘿,而在莫納鎮(zhèn)河邊的村莊,在滋潤的土地上,每年開春,杧果枝頭繁花似錦,結(jié)出來的杧果卻只有雞蛋般大小。沒人能解釋土地的秘密。土地也像人一樣,有不同的品性,人們要在土地上播種和收獲糧食,只能順應(yīng)它的品性。
糯彎村。莫老太在心里哀嘆,假如人的命運(yùn)沒有那么多不測,她應(yīng)該在這個村子里生兒育女,死后將會被埋進(jìn)夫家墳冢地里,每年三月初三,受到來自兒孫的三炷香火祭拜。而如今,她活著是孤獨(dú)的,死后也將是孤獨(dú)的,她連做了一輩子老姑娘的如霜都不如,在祭拜日,如霜的墳前尚有一炷老姑娘香,而埋葬她尸身的黃土前,將會比生前的家門更加清寂。
后悔?似乎又不是,但她明白自己無法與她敬重的老婦人相提并論,老婦人內(nèi)心的寧靜和堅毅是她無法比擬的。這么多年來,從未見老婦人為過往有過一聲哀嘆,她的雙眼始終是干燥澄明的。
糯彎村原來也有一位凈臉人,是個啞巴,據(jù)說是六歲時的一場高燒奪走了她的聲音。她從未婚嫁,在老一輩凈臉人的指引下,成為一名凈臉人。但在她四十六歲時,得了一個偏方,嗓子重新發(fā)出清亮的聲音。啞巴不復(fù)是啞巴,凈臉人的身份也被她扔掉了。她開戒殺生食肉,焚香拜祭祖宗,祈求能像個普通女人那樣建立家庭生兒育女。然而過往的身份像烙印一樣銘刻在她身上,人們忌諱這樣的過往,她的愿望不僅沒實(shí)現(xiàn),反遭鄉(xiāng)鄰的唾棄和鄙夷。啞巴凈臉人最后用一根麻繩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
莫老太依然記得一個名字:李雙華。四十多年了,這個名字未曾忘記,變成一道隱匿在她心底的傷疤。她曾經(jīng)認(rèn)為這個名字會鎖住她一生一世,會給她一生一世的安穩(wěn)。自古以來在這片山里,于女人而言,出生是第一次生命,出嫁是第二次生命,若一定要論及女人的出路,那么第二次生命無疑就是山里女人的出路。莫老太遵循習(xí)俗,初潮時在父母和媒人的安排下與糯彎村的李雙華定下婚約。她在定親之日給前來提親的李雙華倒了一碗茶。青年人穿著藍(lán)靛染的括挺麻布衣褲,鞋底納得很厚,鞋幫沾染了一路來的泥土,但干凈的地方白嶄嶄的,顯然是剛做的新鞋。李雙華細(xì)高個子,肩膀很寬,五官倒也沒什么出眾。莫老太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雙唇,他說著話,嘴角就朝上彎,是個說話帶笑的人。然而兩年之后,也就是這張嘴,說他們不合適,并退回了她的生辰八字帖子。怎敢和金竹提當(dāng)初,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那個風(fēng)俗嚴(yán)謹(jǐn)?shù)哪甏?,一個女人被男方退回生辰八字帖子意味著什么。
此前她從未去過糯彎村,只知道是一個以種植八角為生的村莊,這個村子和越南北部山水相連,其邊境線處是一片闊大的深山老林,遍布古木奇樹和體形龐大的野獸。在莫納鎮(zhèn)集市上,時不時會遇到售賣的羽毛鮮亮的野雞和毛發(fā)堅硬如針的帶皮野豬肉,多半來自糯彎村的村民。深山里的這些村莊,老一輩的凈臉人日漸年邁,又沒為村莊培養(yǎng)出新一輩的凈臉人,這個從開天辟地就流傳下來的古老傳統(tǒng)面臨著后繼無人,莫老太的家門便漸漸多了異村人的身影。
天越來越陰沉,濕冷的空氣從山路兩邊的莊稼地里蔓延出來,初冬很快就要來到了,漫山遍野的莊稼加速往成熟里成長。這場雨水過后,山里將迎來今年最后的收成。
有山風(fēng)吹來。
“要走的是你什么人?”莫老太終于開口。中年人在前頭領(lǐng)路,步子跨得很大,很快便和莫老太拉出一段距離。聞言,停下來,等莫老太和金竹。
“是家弟,還沒成家。”中年人低聲說,“在山上遭遇了野物。”
“野物?”金竹驚叫起來。
“野豬?!敝心耆嘶卮稹?/p>
“人已經(jīng)過了?”莫老太聞言放慢腳步。
“是的,今早從山上抬下來了。他夜里進(jìn)山采野,踩了捕鼠器,又遭遇野物,一夜未歸,我們今早才進(jìn)山找到的?!?/p>
莫老太轉(zhuǎn)身看金竹一眼,三個人繼續(xù)趕路??可匠陨剑接袝r候也會吃人。風(fēng)低低地吹著。
糯彎村很大,四周遍布八角樹,在深秋里依然一片繁茂,在茂密的八角林中間露出簡易的草房子屋頂,那是煉油房。
八角油可以制成香水和精油,這是莫老太對糯彎村最初的了解。像一個夢,她無法肯定這個夢是否已經(jīng)從心底徹底消失了。
是姓康的人家,屋門口的白蚊帳已經(jīng)掛起來了,擋住行人通往屋內(nèi)的目光。院子里人來人往,男人們在砌火灶和刨棺木,女人們忙著淘米和洗菜,從各家借來的飯桌靠在屋墻上,三個竹篾框里裝滿了碗筷。喪事已經(jīng)開始忙碌起來了。在屋檐的另一側(cè),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圍坐在一個戴黑白格子棉布頭巾的老婦人身邊,只是守著,沒有交談。老婦人垂著頭,臉上表情呆滯,似乎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中年人領(lǐng)著莫老太和金竹穿過院子,忙碌的人們停下手里的活兒??匆娔咸麄?,垂頭坐著的老婦人猛地站起來,步履踉蹌地朝莫老太奔過來,舉著兩只空空的手。
“大姐……”老婦人嗚咽起來,仿佛悲傷這時才忽然降臨了。
“收起你的眼淚,還沒到流眼淚的時候?!蹦咸苯亓水?dāng)?shù)卣f,她知道此時任何語言都無法撫慰失去親人的痛苦。老婦人點(diǎn)點(diǎn)頭,淚水和悲傷溢滿她的雙眼。
“里頭,是我最小的兒子。他在攢定親的錢……我們當(dāng)父母的無能,讓孩子丟了性命,我們是罪人啊……”她扯下頭巾,把嗚咽埋進(jìn)頭巾里。
中年人來到屋門口,幫莫老太撩起白蚊帳。
亡者躺在正對屋門的地板上,雙腳對著門口,身子下墊了竹席,身上蓋一條棕色的毛毯,一直拉到他的下巴處。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孔,死亡也沒能抹掉他臉上年輕的光芒。此刻,這張臉因?yàn)槭а^多而顯得青白,像蠟一樣泛出冷冷的凝光。他的臉和頭部還好,沒有什么損傷,下嘴唇有些腫脹。在亡者的頭部旁邊擺著一盆清水,碧綠的柚子葉和一把陳舊的剪刀浸泡其中。靈碗也準(zhǔn)備好了,一碗大米擺在一只矮凳子上,凳子挨近亡者的頭部,三炷香火平放在米碗上,只有開始凈臉才能點(diǎn)燃。幾位年輕的男性圍坐在亡者兩邊。亡者太年輕了。按照習(xí)俗,他只配得到比他更年輕的小輩給他守喪,長輩們只能給他點(diǎn)一炷香火,而不能守護(hù)在遺體旁。年輕的死亡是寂寞的。
莫老太在亡者左手邊的席子上跪坐下來,右手伸進(jìn)毯子里摸索亡者的左手。一只沾滿泥巴和污血的手被她從毯子下握出來,手掌呈半握拳狀。金竹輕聲尖叫一聲,莫老太迅速回頭嚴(yán)厲盯她一眼。她合住雙掌,握住那只已經(jīng)開始僵硬的冰冷的手,垂下頭,凝視亡者的蒼白的面孔,念誦起凈臉詞:
容我剪去你凡間的執(zhí)念,容我洗掉你俗世的罪過
還你初生的潔凈,去往明凈的新世
前方的路既幽暗又明朗,你要朝有光的地方去
那邊的世界有風(fēng)雨又有彩虹,你要朝七彩的鳳凰去
火不是火,火是光亮
雨不是雨,雨是甘露
你不要怕,你是潔凈的
誦讀完畢,莫老太放下那只手,示意把凈臉的水端過來,并點(diǎn)燃香火,把三炷香火插到靈碗里。毛毯被揭開了,一股冷腥的味兒彌漫而來。亡者胸口以下一片模糊,深褐色的衣服浸透了鮮血,凝結(jié)成暗黑色,褲帶也斷掉了,變成兩截耷拉在腰間,右邊腿的褲子在膝蓋處撕破一條長口子,里面的腿血肉模糊。雙腳上的鞋子已脫掉,左腳的前半截腳掌沒了,傷口參差不齊,像被一把鈍刀勉強(qiáng)來回割拉。
金竹迅速起身,撩開門口的白蚊帳出去了。
“你們來,幫忙把他的衣服脫去,干凈衣服準(zhǔn)備好了嗎?”
“準(zhǔn)備好了?!睅讉€年輕人表示,并挪過來幫忙脫掉衣服。衣物褪去,除了頭部,是一具破損不堪的軀體,整片腹部,被野豬的獠牙頂?shù)靡凰浚恍┠c子暴露在皮開肉綻的肚皮上,這是致命所在,暗紅色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幾個年輕人看著親人破損的身體,沉默不語。
“毛巾!”莫老太朝他們伸手,一個年輕人把浸了柚子葉水的毛巾擰干遞給她。一切如常,從頭開始。但生命不能從頭再來了。
換了六盆水。莫老太吩咐他們到屋后挖個深坑,一定要深挖,把暗紅色的污水倒進(jìn)去,覆蓋上泥土。屋里人默默忙碌著,屋外的人聲也壓低了,大家都知道屋里正在給亡者凈臉,這是亡者的肉身和靈魂得到徹底潔凈的禮儀,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喧嘩。凈臉結(jié)束后,莫老太又吩咐人拿來針線,她要給亡者破損不堪的肚皮縫合。一個年輕人出去了,不一會兒院子里傳來號啕大哭聲,只是突兀的幾聲,然后聲音像是被蒙住了。出去的年輕人拿來針線,一根縫衣針和兩個線團(tuán),是黑色和紅色。莫老太示意年輕人穿紅色的線。其實(shí)也沒法做更好的縫合,只是把皮肉翻卷的地方粘連起來縫平了,把露在肚皮外的腸子重新塞回肚子里??吡蹆捍蟮牡胤剑咸愿廊四脕硗稣咭患蓛舻囊律?,剪了一塊如傷口大小的地方,填補(bǔ)住窟窿眼兒,布的邊沿和皮肉縫合在一起。膝蓋處也有一條皮開肉綻的長口子,莫老太在昏暗的光線里耐心穿針引線。在她的記憶中,再也沒有哪一位亡者比這位年輕人讓她花費(fèi)如此巨大的心神。她敬畏年輕的亡靈,盡可能細(xì)心地為他們做好在人間的最后儀式。漫長的凈臉過程終于結(jié)束,亡者換上干凈衣裳,殘缺的腳掌套上厚實(shí)的棉襪,體面地躺在竹席上,這時候才能給他蓋住過頭的長白布。莫老太搖搖晃晃站起來,眼前一片墨一樣的黑,跌坐回地上的席子,一只手撐在亡者白布下僵硬的手掌上。幾個年輕人急忙挪過來扶住她。莫老太擺擺手,眼前的黑暗漸漸消散后,她把手伸進(jìn)白布之下,再一次雙手握住亡者冰涼的手,默念凈臉詞。
從白蚊帳內(nèi)出來時,已經(jīng)是午后時分,天空變得亮白不少,雨似乎不會再來了。院子里簡單砌起來的火灶里爐火熊熊,幾口大鍋燉著大塊豬肉,幾只已經(jīng)宰殺好的羊攤在一張羊毛氈上。莫老太慢慢撫摸兩只手,她的手腕處隱隱生疼,兩腿虛軟得像踩在棉花上。凈臉的時間太久了,幾乎耗盡她全部精力,從未有過的疲憊盤旋在她衰老的體內(nèi)。金竹一直在門口等著,見她出來,上前扶住。莫老太朝她點(diǎn)點(diǎn)頭,全部的肉身倚靠在她身上。莫老太被引到院子另一邊的一張桌子旁,上面擱一盆柚子水和半碗清亮的生茶油。她站在桌邊洗手,兩條腿軟得幾乎站不穩(wěn)。往手上抹生茶油時,喪子的母親走過來了。
“大姐,謝謝你為孩子做的一切,好心會有好報的?!崩蠇D人的感激和哭泣聲交織在一起。
“這是我的職責(zé),你不必感謝我?!蹦咸v地說。
“孩子還太年輕,真是罪過?!?/p>
“這是他命里帶有的劫數(shù),你不必過于悲傷,他只是去了他該去的地方?!蹦咸珯C(jī)械地說,類似的話她這一生說過無數(shù)次。
老婦人默默飲泣。中年人走過來,雙手遞給莫老太凈臉禮包。
“太婆,請收下!”他說。
“你弟弟會走得好的?!蹦咸舆^紅包,慈悲地說。
依照禮俗,她們沒吃飯。走出康家院門時,悲慟的哭聲從背后傳來,凈身后,亡者的靈魂正式離去了。
山路上,兩個人走得很緩慢,無語。金竹的腳步輕盈,細(xì)碎響聲從莫老太身后輕微傳來。四十多年前,她也這樣跟在老婦人身后。老婦人第一次帶她去凈臉,是為一個從山崖上摔下來亡故的孩子,只有十二歲。孩子其實(shí)已經(jīng)走了兩天,但他的母親認(rèn)為他還會醒過來,抱在懷里遲遲不肯放手,直到孩子漸漸變得冰冷。孩子亡故于內(nèi)傷,除了臉上的擦傷,肉眼看不到任何傷口。觸摸他小小的胸腔,可以感知到他斷了好幾根肋骨。老婦人褪去他的衣物,抬起他的頭為他擦拭時,暗紅色的血從他的七竅流出來……莫老太為他擦干凈,她沉靜的神色贏得了老婦人贊許的目光。在那些微醺的沉寂夜晚,孩子的面孔也會出現(xiàn)在莫老太眼前,是凈臉后的臉,潔凈,一雙細(xì)小的眼睛,臉上的表情靦腆羞澀,真實(shí)得讓她以為只要叫一聲他的名字,他便會點(diǎn)頭答應(yīng),過來坐在她的膝蓋邊上。
“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遠(yuǎn)走了,只剩下一個肉身,沒有必要對一具軀殼產(chǎn)生過多悲憫?!崩蠇D人常常這么說。
然而莫老太不這么認(rèn)為,凈過臉后那些潔凈的面孔,即便只是一張沉默無語的面孔,也是她暗夜里的親人。
“太婆,我一定讓您很失望?!苯鹬裨谏砗缶趩实卣f。
莫老太默默走了一會兒,溫和地說:“這不怪你?!?/p>
身后傳來壓抑的飲泣聲。金竹太年輕了,比當(dāng)年莫老太剛開始走上這條路時還年輕。這個性格沉靜的女孩子不知前世犯了什么罪孽,天生沒有子宮。若是在幾十年前,在這片古老的山里,一個女人失去了傳宗接代的能力,她就沒有第二次人生了,娘家人不可能給予她永遠(yuǎn)的庇護(hù),她的前路是黑暗的。然而如今早已不是當(dāng)年,年輕人的命運(yùn)不再局限于山里,女人的人生價值也不再局限于生兒育女。金竹只是缺乏一點(diǎn)往山外的世界張望的勇氣,她需要一點(diǎn)時間和機(jī)會,時間會把正確的選擇帶到她面前的。
山風(fēng)徐徐吹來,午后的天空變得明亮許多,似乎醞釀已久的雨水也隨風(fēng)而散了。
四
雨水沒有來。幾天陰云之后,陽光重新照耀在山里,山上莊稼地里的果實(shí)已經(jīng)成熟待收。這場收獲將會持續(xù)半個月左右,果實(shí)顆粒歸倉后,初冬的第一場霜凍將會如約降臨。
山上是黃澄澄的,野草多半已枯黃,玉米棒子干在玉米稈上,黃豆和花生也熟了。村里的巡山人像警惕的獵犬整日在山上轉(zhuǎn)悠,防止有人在山上燒山,引發(fā)火災(zāi)燒毀糧食。巡山人是村里的治保員,在糧食成熟的日子,整天黑著臉訓(xùn)斥村里的娃娃,搜索他們的口袋看是否有打火機(jī),讓他們離地里的糧食遠(yuǎn)一點(diǎn),并警告他們沒事別上山亂轉(zhuǎn)悠。他把手里的竹條子甩得嗖嗖響,等到開山節(jié),巡山人終于松了口氣。
開山節(jié)是一個節(jié)氣,意味著可以上山收山上的糧食了。這天家家戶戶要蒸糯米糕拜祭土地廟,感恩土地神帶來今年的糧食。這是婦女們的事情,男人們要檢查家里收割糧食的家伙,盛放糧食的竹篾很可能被老鼠咬破了,要重新修補(bǔ),砍玉米的鋤頭也許得磨一磨,缸甕也要搬出來曬掉濕氣。
村里彌漫著過節(jié)的氣氛。
莫老太不需要拜祭土地神,人間任何與香火有關(guān)的行為都和她無關(guān),但她還是天不亮就起來,把前一晚泡好的糯玉米提到廚房的磨盤邊,一絲不茍磨起來。有家底的人家會用糯大米來蒸,而多半人家則依照古老的習(xí)俗,蒸糯玉米糕。莫老太覺得這兩種米在口味上其實(shí)并無多大區(qū)別,只不過拿糯大米糕到土地廟去祭拜時能長主人家的面子。
磨盤有些年頭了,歸置在廚房邊的偏房里,這里放置莫老太的勞作工具,兩把手柄長短不一的鋤頭,幾把手柄磨得光亮的鐮刀和柴刀,幾只疊放在一起的陳舊竹篾背簍。在微亮的光線中,那幾只疊放的竹篾背簍活像一個沉默的人影,莫老太微微地心驚肉跳。上了年紀(jì)后,特別是近幾年,猛一眨眼,看什么都像人影,能把人嚇一跳。她把暗處的磨盤搬到廚房,清洗干凈。這東西一年到頭沒用上兩回,蒙滿塵垢。晨曦慢慢從廚房的屋檐下透進(jìn)來,村莊深處開始傳來各種響聲。廚房門板響起抓撓的聲音,莫老太心里暖了一下。天沒亮透,她沒把大門打開,老伙伴轉(zhuǎn)到廚房后來撓門了。拉開門閂,黃狗躥進(jìn)來,兩條前腿躍躍欲試要搭到老朋友的身上,莫老太拍拍它的腦袋,狗婉轉(zhuǎn)哼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猛地傳來一陣響炮,脆生生地炸響在靜謐的清晨里,莫老太手一抖,手里的飯勺落到地上,她的伙伴曲折地嗚了一聲,腰身一塌,縮進(jìn)飯桌下。響炮很短,沒幾聲便滅了。莫老太馬上想到順義那老東西。無端端的,只有喪炮才這么響。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綠玉是不可能讓她的公公不凈臉就落氣的,除非那是他本人的意思。當(dāng)她的目光落在清洗干凈的磨盤上時,她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今天是開山節(jié),晨起是要在土地廟前燃炮的,告知土地神,今天是村民拜祭他的日子。莫老太松了口氣,跌坐在凳子上。
當(dāng)晨曦的明亮光線透進(jìn)廚房時,莫老太才從沉思中醒過來。一些沉寂但從未忘記過的往事也被那陣短促的響炮點(diǎn)醒了,恍恍惚惚間,她又被往事拽了進(jìn)去。她拍拍膝蓋,狗從飯桌下鉆出來,驚魂未定。今天的早飯她不打算吃了,磨好糯米粉,蒸上,午飯和早飯一起吃。這么多年來,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她多半一個人靜悄悄地過,村里人也習(xí)慣這位老人的孤獨(dú)生活,覺得那是她該過的日子。然而節(jié)日的喜慶氣氛總是不濃不淡地攪擾她,她始終無法做到像老婦人那樣把凡俗煙火戒得一干二凈。
“爸,推磨盤。”
“媽,灌玉米。”
“妹,篩玉米漿了。”
她手里忙著活兒,默念家里每個人,在她的默念中,像是一家人還在一起。
莫老太的開山節(jié)糯米糕蒸得很少,兩竹筒,三斤不到。磨完后,清晨已經(jīng)來臨,明亮的光線透進(jìn)廚房里。她轉(zhuǎn)身回堂屋,把家門打開。每天都一樣,打開門那一刻,祈愿今天家門口不會出現(xiàn)陌生人的身影。
在大門口轉(zhuǎn)身,莫老太的目光落在空空的廳堂屋墻上。本來,那里應(yīng)該靠屋墻放一張高腳桌,上面擺上香爐和兩盞油燈,而在高腳桌上方的屋墻上,應(yīng)該貼有類似“祖德如山重,宗恩似海深”的對聯(lián),高腳桌上的擺設(shè)和屋墻上的對聯(lián),成為象征一個家的根脈的祠堂。然而多年來,這面屋墻空空如也。早些年父母還活著時,祠堂還在,給祖先燒香供奉食物,屋墻上留下煙熏火燎的痕跡。父母過世后,莫老太“請走”了祠堂,這面屋墻就再沒沾染過煙火氣息。每年三月初三,莫老太和村人一起上山拜祭父母和老一輩先人墳塋時,也只是把墳頭的雜草清理干凈,給塌陷的墳身重新培土,別說拜祭的食品,連香燭紙錢都無法供奉。當(dāng)然,父母的墳頭不會真的連一根檀香都沒有,周邊的鄰人總會好意點(diǎn)上三炷香,過來插在父母的墳頭,拜祭的食品也會盤過來一些。莫老太體面地為鄉(xiāng)鄰們送走親人,卻無法為自己逝去的親人做任何體面的事兒。今天,本該也在祠堂上給祖先點(diǎn)上三炷香,供奉一碗蒸糯米糕和一兩樣葷菜的,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帶著不易被覺察而又無法克制的哀傷回到廚房,在越來越明亮的晨曦里開始燒火蒸糯米糕。
臨近午后,陽光終于照耀到菜園子里,菜地之外的莫納河河面亮閃閃的,有風(fēng),微風(fēng),帶著山上糧食成熟的清香氣息,這氣息使山里人沉醉。那些已經(jīng)上不了山的老東西們,蹲在幽暗的墻角貪婪聞著這氣息,他們聞到了年輕時候的汗水味兒。
糯米糕蒸得不算成功,糯米漿濾水不夠,蒸出來的糕軟綿綿的,黏手,水分很大。在做節(jié)日食品上,她一向不行。如霜恰恰相反,她對于節(jié)日有一種天生的熱情,粗陋的食材也能弄出體面的菜肴。她喜歡為莫老太做各種食品,她在她的廚房里穿梭,用新鮮玉米粉加酵母蒸類似饅頭的玉米疙瘩,把紅薯切片,蘸上蛋黃下到熱油鍋里炸成紅薯酥。莫老太常?;孟肴缢幸蝗汉⒆樱麄儽荒芨傻膵寢屩谱鞯母鞣N美味食物撫養(yǎng)得健壯無比。毫無疑問,如霜將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婦,但她把金子般的蔥蘢年華獻(xiàn)給了友誼,陪伴莫老太。莫老太也曾對她的友誼心懷疑慮,畢竟,婚嫁的神圣光輝也曾無數(shù)次在莫老太的夢中閃耀,她知道婚姻對于一個女人的誘惑。如霜對友誼的堅守讓莫老太心懷不安,老婦人警告她:世事有因,不要妄自施舍你珍貴的憐憫之心。她覺得老婦人心腸太硬,但過后生活總是用各種各樣的事情給予她教訓(xùn),證明老婦人的斷言是正確的。
吃過半碗蒸糯米糕,莫老太開始收拾秋收的工具,最主要是裝糧食的缸甕,要搬出來,把缸甕底部的拉渣清理干凈,晾曬干透,不然缸甕會返潮。早年她和村里莊戶一樣用竹篾圍子裝糧食。竹篾圍子不那么牢靠,會遭老鼠咬,但透氣,糧食不會返潮。村人們養(yǎng)貓滅鼠。莫老太不能養(yǎng)家禽牲畜,在圍子下放了捕鼠器。捕鼠器一向是順義做的,他還會編竹器。在山上弄到幾根半枯的藤條,揉揉搓搓,半天就能編出一個鏤空枕頭,還絞著好看的花紋。他這門無師自通的手藝在晚年幫他挽回了年輕時糟蹋掉的名聲,鄰居們只要把竹條子送到他家里,囑咐編織個籮筐簸箕,兩天就給你弄好了,還給你送上門。莫老太成為凈臉人后,屋里一些需要男人才能做的活兒,如霜總是命令他來做。人誠惶誠恐地來,做好后飛快地回去,生怕被吃了似的。莫老太一度認(rèn)為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畏懼她那雙看過太多垂死生命的眼睛和撫慰過無數(shù)逝世靈魂的手。她還是個露水般潔凈的姑娘時,他可不是這樣的,什么玩笑都能開,嬉皮笑臉說要讓爹媽請媒人上門提親,娶了莫老太給如霜當(dāng)嫂子。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些偷雞摸狗的行徑,聲名不好,如霜不干不凈罵他一臉。這兩兄妹,在莫老太的生命中太特殊了。如霜和她曾在山上幽靜之處羞澀地討論過婚嫁的嫁妝,并偷偷學(xué)會刺繡,開始設(shè)計枕頭套、被套、門簾的圖案。她們在集市上買了上好的彩色絲線,并約定出嫁時一定要穿棕色半高跟人造革皮鞋,而不像別的姑娘穿母親給做的笨重繡花布鞋。她們的鞋跟踩在石板路上,聲音是清脆的,與眾不同的。那些一起討論的時光多么美好,風(fēng)和陽光柔和地落在姑娘們身上……風(fēng)和陽光偷聽了她們的秘密,最終把一切帶走了。凈臉人的歲月充滿掙扎,充滿孤獨(dú),充滿酸楚,充滿不能自圓其說的裂痕,沒人能知道如霜的友誼對于她的意義,每當(dāng)恐懼襲來,厭倦襲來,至暗襲來,如霜的友誼便像一抹溫潤的光亮,給她帶來無可取代的暖意。老婦人說凈臉人不需要友誼,孤獨(dú)就是她的命運(yùn)。但她珍視并需要如霜的友誼,她為此充滿感恩,直到如霜把生命留在某一個冬天里。
莫老太把一個圓鼓鼓的甕墩在廚房外的屋檐下,陽光亮得讓人眼花,但不是很溫暖。季節(jié)越往深處走,陽光越變得涼薄。冬天,是萬物蕭條,也是生命最容易離世的季節(jié),很多年老力衰的人最終把生命留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有很多人選擇在這個季節(jié)締結(jié)姻緣,把希望帶進(jìn)并不遙遠(yuǎn)的春天里。死亡與希望,一步之遙,很多人卻跨越不過去,最終天壤之別。甕子大概坐在一顆石頭上了,她一放手,它便倒了下來,滾到低處的菜埂。她愣了一下,有些生氣。往事總是輕易讓她陷進(jìn)去,她始終無法像老婦人那樣,把所有的精氣神花在迎面而來的每一天。把甕子從菜埂里搬上來立好,里面長了一層薄薄的白灰塵。必須把這層白灰抹干凈并曬透,最容易起潮的就是這層白灰塵了?;氐轿堇锬昧烁陕椴汲鰜恚柟庹镁従徴者M(jìn)廚房的門,菜地之外的雜草地空蕩蕩的,那幫混日等死的老家伙們今天一個沒來,都在家里磨著門牙吃節(jié)日的糕點(diǎn)。
她搬出三個缸甕,擦干凈后晾著,陽光變得暖和了些,白花花的,人曬著,倦意便爬上眼皮。她站在廚房后門,朝廳堂望,從大門那兒透進(jìn)來的光線照得堂屋亮堂堂的,門口那兒立著一只公雞,在光亮處羽毛光滑鮮艷。
靜悄悄的。這沉靜讓倦意更濃烈了。搬一個板凳出來,靠在廚房門板上,卻不敢閉眼睡去。人老了,睡意少,中午一覺,把夜晚的覺也給睡走了,就得睜眼到天亮。遠(yuǎn)遠(yuǎn)的,一聲爆響由村莊深處傳來,莫老太知道是從村里的廟宇傳來。廟宇在村西頭,一座用石頭砌的矮巴巴房子,里面窄小,只能放得下一張供桌。莫老太記得那里的一切。在成為凈臉人之前,每年大年初一和開山節(jié),她和母親、妹妹抬著供奉的食物前往那里拜祭,供奉的食品不多,甚至有些簡陋,她們從不覺得丟人,供奉的誠意是在心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遙遠(yuǎn)得就像逝去的前世,她記得每個祭拜的禮節(jié),石頭槽里插滿點(diǎn)燃的廉價檀香,彌漫的濃烈香火味,以及那些散發(fā)樸素香氣的食物,如今這些于她已是物是人非……
明亮的陽光忽然黑下來,風(fēng)也停了。影影綽綽,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在莫老太眼前晃動,慢慢清晰起來,還是那些潔凈的人臉,不斷出現(xiàn)又不斷消失,像一個個回放的記憶,莫老太來不及凝視他們。忽然又出現(xiàn)那片莫老太和如霜當(dāng)姑娘時常常上去挖竹筍的山坡。那片山坡在村莊背面,長滿竹子,遍地是裸露的嶙峋石頭,能開荒的平地極少,被村民遺棄了。但它并不一無是處,這片不受待見的山坡春天會長出珍珠般潔白圓潤的蘑菇和美味的嫩筍尖,閑來無事的年輕人們會翻越山頭到這片山坡采摘新鮮野味。
山坡清晰出現(xiàn)了,陽光明亮,濃密成蔭的竹子,貼著地皮長的潔白蘑菇和破土而出的筍尖,是熟悉的風(fēng)景,一晃而過,天又突然黑下來,風(fēng)景不見了。如霜的臉懸在她在眼前,靜靜瞧著莫老太。她并不常常出現(xiàn),她們生前形影不離,她離世后她們變得生疏了,像兩人之間有無法彌合的隔閡。
“霞光,”她注視她,“讓寬恕指引你的心靈!”她愁眉苦臉地說。莫老太沉默不語,一陣風(fēng)吹來,霞光一晃不見了。眼簾漸漸明亮起來,是打盹時做的夢。她睜開眼睛,碧綠的菜地鋪展在陽光下,菜地之外,一個裹黑棉衣拄拐杖的老人立在那里,兩條棉褲裹住的腿彎彎曲曲的,像隨時要朝前屈膝跪倒。人影凝固了似的。
陽光亮得刺眼,那人影黑乎乎的,她瞧不清楚是誰。
沉悶的咳嗽聲傳來,人影晃了晃,送過來他的招呼。
“霞光!”
莫老太猛地站起來,胸口像挨了悶錘,鈍鈍地疼。她在廚房門口站立片刻,走下菜地田埂,朝黑影走去。
“今天是開山節(jié)?!比擞罢f。
“我知道,我從沒忘記,”莫老太隔一小片韭菜目光銳利地注視人影說,“我記得每一件事情?!?/p>
他的臉色黑黃,像蒙著一層干燥的灰塵,土黃色毛線帽檐壓在低低的額頭上,那雙眼睛看人時,目光永遠(yuǎn)是散著的,你無法捕捉到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他有一個和如霜一樣的方下巴,如今那里的肉松松垮垮的。莫老太見過太多逝者,她知道死亡的陰影是怎樣的,它們像一層仁慈的憂傷籠罩在即逝者臉上的某個地方,比如忽然暗下來的額頭,比如無色的雙唇,比如突然潮紅的額骨,比如你顫抖的手指,以及你突然明朗起來的笑容和明顯好轉(zhuǎn)的精氣神。死神是善于迷惑人的,但它狡猾的影子逃不過莫老太的雙眼。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她看見在他的眼睛里盤旋著它的影子。
“你在我的臉上尋找什么?死神?”老家伙看起來混混沌沌,其實(shí)不糊涂。
“綠玉說你病了?!蹦咸林卣f。
“那是,孩子們巴不得我早點(diǎn)歸西,但你看,我還是能從床上爬起來的,我又讓他們失望了?!?/p>
“你這樣說對綠玉不公平,她是你們家最有良心的人。”
老頭的目光驟然聚起來,探究似的注視莫老太,“不知道怎么回事,如霜走了以后,我好像不是她哥了,你走過家門前,連臉都沒側(cè)一下,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彼麣獯跤醯剜絿?,蹣跚轉(zhuǎn)身,在那片雜草地上小心坐下來。
“我身上帶有晦氣,每戶人家的門檻都不歡迎我?!蹦咸诰虏饲岸紫聛恚裏o法撇下他轉(zhuǎn)身走掉。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它們和那至暗的一刻一樣深深印在她的生命里。那是關(guān)于童年的,少年的,以及多半的青春時光,她和如霜,以及他的事情。她為那些逝去的時光蹲下她的身子。
“我從來沒這么認(rèn)為。不過,霞光,我并不相信你那一套,等我死了,我不會麻煩你。死了就死了,那把柚子葉和剪刀能給我?guī)硎裁??我是不相信的?!崩霞一锖敛豢蜌獾卣f,臉上不屑的神情使人想起年輕時候他那些行徑。
“我不勉強(qiáng)你,我從不主動上門,那時我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床前的,”莫老太說,她分明看到他眼里的驚慌一閃而過,“除非你來請我。”
老頭脫口而出:“我請你就會去嗎?”
莫老太撥弄韭菜秧子,她的手在韭菜叢里顫抖了一下,“我從來不拒絕每個有求于我的靈魂,即便是有罪的靈魂?!彼届o地說。
老東西似乎在思索什么,久久不說話,然后掙扎地從草地站起來,招呼也不打,顫顫巍巍地走掉了。莫老太還蹲在原地,她雙眼干澀生疼,明亮的陽光成為一把灼灼燃燒的烈火。她已經(jīng)很久沒流淚了,四十幾年來,那么多漫長的黑夜啊,像一塊巨大的海綿,早就吸干她的淚水了。她揉了揉澀痛的雙眼,注視那個遠(yuǎn)去的黑色背影。
忙碌的秋收正式開始了,今年和往年一樣,沒有誘人的豐收,但也沒有哪一棵莊稼辜負(fù)人們的汗水,竭盡全力奉獻(xiàn)上自己的果實(shí)。村人們在山上忙碌,不斷從山上背下金黃的玉米棒子,花生,黃豆,芋頭??蚕碌挠衩锥挾褲M山地田埂。曬干透后,一把火燒掉,早春的雨水會讓這些灰燼滲透進(jìn)土地里,成為最好的肥料。
莫老太還剩兩半缸玉米,赤小豆小半袋。她所剩的糧食一年比一年多了,也許明年可以再少種一點(diǎn)地。去年她給妹妹的兒子背去五十斤玉米,大半袋花生。今年她沒種花生。她把玉米和赤小豆整出來,打算叫綠玉拿去喂牲口。今年夏季,綠玉整整忙活了兩天,幫她除玉米地的草,她應(yīng)該有所回報。第一天秋收,莫老太照例等陽光照耀到山梁后才出去。她的地離家不遠(yuǎn),是她所有的山地中最平展的兩塊。其余的山地,她全給鄉(xiāng)鄰們種了。一路上山,從玉米地深處傳出掰斷玉米棒子脆生生的聲音,人們隱在玉米叢里。她靜悄悄朝自己的玉米地走去。爬上家里的地埂時,附近地塊的村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一聲呼喊,鄰近的玉米地里紛紛走出人來,七八個人,鉆進(jìn)莫老太的玉米地里。她無法拒絕村人的好意,也不應(yīng)該拒絕。在村人的玉米地里,那些隆出地面的墳?zāi)?,里面安息的人多半是在她那雙充滿善意的手里干干凈凈離去的。她連地都不用下,不斷有過路的村人鉆進(jìn)地里,半天不到,兩塊玉米地全收完了,玉米稈也全部砍掉曬在地里。十多個人背著剝好的玉米棒子,浩浩蕩蕩從山上一路下來。她的秋收只有短短的一天不到。莫老太上了五十歲后,地里的活兒沒有哪一件是她一個人完成的。這是這片山的善意,但也并不是說它沒有邪惡。
收獲的糧食堆滿了天井,看著好像比去年多了幾背簍。莫老太在每天陽光曬到菜地后那片雜草地時,搬出竹席子鋪展在雜草地上,把玉米棒子背出去在竹席上晾曬。這是生活的一部分,她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有很多年,莫老太一直把心思全放在她凈臉人的身份上,日常的一切,吃的,穿的,歡樂的,悲傷的,全都徘徊在她的生命之外。她只看到一場場亡故,一次次分離,她生活的底色是灰色而憂傷的。
秋收漸漸進(jìn)入尾聲,山上累累的果實(shí)收倉后,山空起來。人們在家里收拾從山上運(yùn)回來的糧食,這是一個家最殷實(shí)富有的時刻,玉米棒子和各種雜糧堆滿房前屋后,余糧成為主婦們炫耀的資本,揚(yáng)言家里的缸甕不夠用。
莫老太每天中午坐在曬玉米棒子的席子中搓玉米粒,再也沒有一個老人來到雜草地上,新收獲的糧食讓他們暫時忘記等待,忘記死亡。
第一場初冬的霜凍降臨時,莫老太在屋后的菜園里迎來了噩耗,老婦人離世了,她自己完成了在人間最后的洗禮,凈臉,獨(dú)自面對和吞咽死亡。莫老太沒去參加葬禮,這是不允許的。凈臉人的一生見過太多的死亡,卻不曾參加過一場葬禮。她什么都不能為她做。
夜暗下來了,夜已經(jīng)開始有刺骨的涼意。沒有什么菜,只是一壺暖酒。爐子里的火并不太旺,莫老太滅掉燈火,淡淡的暗紅色爐火映出一片微明。漸漸微醺后,她背靠在溫暖的、用紅泥巴砌起來的高高的火爐上。沒有誰來到她的眼前,爐火完全熄滅后,她喝下最后一口酒,直到溫暖的爐身完全冷卻,她依然等不到那張盼望的臉。她不確定是否能等得到她,畢竟她的雙手沒給她帶去最后的撫慰。
她恍恍惚惚站起來,拉開廚房后門,飽含水汽的冷空氣撲面而來。沒有一絲光亮,黑色的深邃夜空沒有星光。
“大姐……”莫老太如夢般默念一聲,悲傷如同夜的黑暗一樣濃稠。
五
古老的風(fēng)從屋頂上刮過,夜越深,刮得越猛烈。那些輕飄飄的物件,在風(fēng)中弄出各種各樣的聲響,這些聲音讓夜變得更深沉,像墜入無底的深淵??偸亲鰤?,妹妹如霜站在他面前沉默不語,那雙眼睛充滿愁苦,而她還活著的時候,用另外一種方式折磨他:眼淚。他眼睜睜看著她從姑娘變成一個干癟的老太婆。老年的如霜淚水漸漸少了,眼里卻多了怨恨。她不再流淚,拿充滿怨恨的目光瞧他,讓他沒有哪天得以安生。一輩子啊,她就那樣拿一輩子譴責(zé)他,懲罰他,雖然她一直在照顧他。她死后,他以為可以安生幾天了,她卻不依不饒,來到他的夢中。他當(dāng)然明白她的想法:承認(rèn)罪孽并懺悔。
她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爹媽都沒那么關(guān)照他,二老死了多年,每年三月三他到雙親墳前,燒一籮筐紙錢,拜也拜了,跪也跪了,二老連半張臉都沒在他的夢中露過,像不曾有過他這個兒子。他很委屈,父母死時,他用的可是上好的棺木,道場也做了,盡了孝心的。他深信父母如若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總該會給他一言半語,他們不會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活受罪,雖然他罪有應(yīng)得??啥掀宦睹妫У酶筛蓛魞?。而他多少有些忌憚的如霜卻像追魂鬼一樣,死了也不讓他安生。
輾轉(zhuǎn)著,身上每一根骨頭都疼,屋頂上的風(fēng)跑得像厲鬼。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了,肚子硬邦邦的,像里頭裝滿了石頭。兒媳婦每天給他端來稀爛的粥,他勉強(qiáng)喝兩口。屋子里堆滿新收下來的糧食,他的鼻子似乎失靈了,再也聞不到谷物的香味。他想念兒子,那個沒良心的浪子已經(jīng)幾個月不沾家了,似乎眼里也沒他這個爹。這么想,他傷心起來,二老不要他,兒子也不要他了,如霜又那么怨恨他。他又想到老伴,那個右眼底下有顆黑痣的女人,像木頭一樣沉悶,一輩子也沒過一天好日子。年輕時他也像兒子那樣,整天四鄉(xiāng)八里轉(zhuǎn)悠,心思完全不在山上那幾塊薄地上。女人是怨恨他的,這一點(diǎn)他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他夢中了,說不定也怨恨被埋進(jìn)他們老覃家的地里,死了也要成為他們家的鬼。
他成了一個沒人要的人。
風(fēng)似乎小了點(diǎn),跑過屋頂?shù)哪_步輕了不少,一些細(xì)小的風(fēng)鉆進(jìn)瓦縫里,弄出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哨聲,一陣緊一陣緩的。腦子里一宿雜七雜八的念頭,終于被夜風(fēng)吹散了。挪了一下冰涼的腰腿,睡意迷糊而來。他不想睡去,夢中如霜那雙眼睛比任何噩夢更讓他懼怕和痛恨。他堅持了一會兒,眼皮上像墜著石頭,終于沉沉合上。
又到這面山。
根本沒什么上山的路,能插得下腳的地方就是路,他熟悉這面村莊背后的山。山的正面是生生不息的村莊,人,牲口,田地,水,而背面荒涼沉寂,要過午后,陽光才能斜斜照耀下來,坡體緩長,長滿濃密的竹子。暮春和整個夏季,雨水過后,從厚厚的竹葉下鉆出珍珠般的蘑菇和美味的嫩筍。村人們翻越山頭,來到山的背面收獲大自然饋贈的美味。那時候的人們不像現(xiàn)在連老鼠都吃,村人們說這面山上有狼,有熊,但從沒人在這面密不透風(fēng)的山上碰見過比野雞更大的獸。
野雞他是見過的。他當(dāng)然也會來這面山,通常是一個人來,不喜歡結(jié)伴,腰間綁上柴刀楔子,一個人遁入濃密的竹林里。他喜歡在林子里轉(zhuǎn)悠,慢慢朝山頂往上走。竹林里安靜,并不是說沒有聲音,有清脆的鳥鳴,類似于人踩在厚實(shí)的竹葉上發(fā)出的沉悶?zāi)_步聲,有什么東西從高處墜落潮濕地面上時噗的聲響,這些聲音讓闊大的竹林顯得更幽靜了。午后的陽光從濃密的竹葉穿過,嫩嫩地灑落到地上,微風(fēng)拂來,竹葉沙沙響。待在這面山上,你會忘記另一面山熱氣騰騰的生活。
他從來沒想過山外的世界,他的父輩,祖父輩,未曾謀面的祖先輩,像山里的一塊塊石頭,一輩子待在山里,他將毫無例外延續(xù)這種生存狀態(tài)。命運(yùn)對他沒什么特別厚愛之處,也沒特別虧待。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他沒有任何愿望,他當(dāng)然有。他比如霜和霞光大六歲,當(dāng)某天霞光像剛拱出地面的嫩筍般清新地站在他面前時,他發(fā)現(xiàn)她長成了他喜歡的樣子。
沒有任何懸念和機(jī)遇改變一切,山里人的情愫樸實(shí)而隱晦。他壓抑下暗生的情愫,家里為他算過生辰八字,他是個晚婚的人,而她按照風(fēng)俗已經(jīng)有了婚約。他只能傾聽她的腳步聲在他家門前響起,她和妹妹竊竊私語的聲音和忽然的掩面一笑。
一些紛亂的畫面不斷晃過,早春的風(fēng),初夏的雨,深秋的橙黃和隆冬的蕭索……霞光仰面躺在厚厚的竹葉上,臉上蓋一頂斗笠,一只手搭在胸口上,脫下的布鞋擺放在裸露的雙腳邊,像是睡著了。他感到新奇,在竹叢后朝她扔了塊石頭,石頭悶悶落在她身邊的竹葉上,她仍然一動不動。四周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聲響。他覺得妹妹應(yīng)該也在竹林里,她們一向形影不離。他在竹叢后靜靜瞧著躺在竹葉上的霞光,目光落在她兩只裸露的腳踝上。它們圓潤,結(jié)實(shí),呈淡淡的棕色,像蜜一樣吸引他。
惡是如何在一念之間產(chǎn)生的?還是它一直原本像血液一樣潛伏在生命里?心里像有一頭萬惡的獸在驅(qū)使,他朝睡夢中的人走過去,蹲下,慢慢揭開她臉上的斗笠。她動了一下,他出手了,朝她的頭來了一下,她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像重新進(jìn)入睡眠,悄無聲息。
他很狼狽,心中恐懼和惡念交織在一起,他想就此罷手,什么事情都還未曾發(fā)生。但那只萬惡的獸驅(qū)使他伸出邪惡的手,撫摸裸露的腳踝,撫摸毫無知覺的臉龐,拈掉落在細(xì)膩脖頸上的黑發(fā)……
他慌里慌張,像個喝醉的人連滾帶爬地下山。那么龐大的一面山坡,那么深闊的一片竹林,那么多可以下山的方向,他卻在下山的途中遇見返家拿鋤頭回來的妹妹,他狂亂的眼神和臉上瘋子似的表情讓妹妹感到詫異。一切都像是魔鬼安排好的悲劇。
天光一炸,一片白得耀眼的亮光刺破了夢中的驚惶,他帶著深重的驚懼從夢中醒來,感覺到下身一片濕冷,哆哆嗦嗦地往身下摸去,摸到一片潮濕。他嗚咽起來。老頭臨死前也是這樣,失禁了。半晌,有些不甘心,他扶著床沿慢慢探起半身,靠在床頭上。喉嚨里費(fèi)勁地扯著氣,喘不上來,像有一團(tuán)茅草堵在那里。他朝床邊慢慢挪,把半身探出床外。像突然腦袋被人揮了一拳,眩暈感猛烈襲來,身子一空,一頭栽下床。
離黎明尚早,夜風(fēng)依然在吹。
夜風(fēng)從屋頂上吹過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在她的一生中,黑夜和白天一樣,她的睡眠極少,打個盹就可以支撐起一天的精氣神。她傾聽黑夜里各種聲音,幾乎從未錯過每一場深夜降臨的雨水和屋頂上刮過的風(fēng),季節(jié)交替的腳步聲也清晰入耳。她對那場劫難沒有任何印象和知覺,很少有關(guān)于它的夢。這是命運(yùn)對她的一點(diǎn)眷顧嗎?不得而知。
又一個冬天來臨,生命面臨寒冬總是格外脆弱。她在夜里小心撫摸自己身上的每塊骨頭,感知每一寸肌膚溫度的細(xì)微變化:盡管才六十八歲,但她必須有所準(zhǔn)備。凈臉人的喪事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俗禮。她們的喪禮沒有哭聲,沒有殺生,沒有葷腥,沒有香燭紙錢,裝殮她們?nèi)馍淼墓啄臼撬厣模恍枰恍┙o至親披裹的白色麻布就可以。過了六十一歲后,妹妹幫她準(zhǔn)備了一匹自織的白麻布,存放在衣柜的一角。每年夏季,她會拿出來曬在從天井遺漏下來的陽光下,曬掉時光落在上面的味道。這些本該是由后輩準(zhǔn)備的,而她必須親自動手。她鎮(zhèn)定自若地為這些身后之事忙碌,像忙碌一件日?,嵤?。
那匹白布就待在床頭衣柜里,她在等待時間,而它在等待她,她們在共同的等待里有一種隱秘的親近。
她還在等待一場懺悔。
睡意終于在風(fēng)緩慢下來時來臨,寒意漸濃了,她最后拉緊粗厚的棉被,恍恍惚惚要沉入睡眠時,急促的拍門聲令人心驚肉跳地響起。莫老太的身體在被子里一陣哆嗦,繃緊了。上了年歲后,她開始擔(dān)心夜晚的門被拍響。沒有比在黑暗無邊的夜里奔赴一場死亡之約更令人沮喪的事情了。
“太婆……”隔著厚實(shí)的門板和幾面墻壁,莫老太聽出是綠玉驚慌的聲音,馬上想到生命垂危的是誰。她在黑暗中使勁閉上雙眼,眼睛干澀疼痛,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太婆……快開門!”已經(jīng)是嗚咽聲了,莫老太亮燈披衣起床。
綠玉披頭散發(fā),裹著一身寒氣。風(fēng)沿著門縫涌進(jìn)屋里,莫老太感到兩個膝蓋一陣寒涼。
“太婆,我公公快不行了,您趕緊去看看。”屋外的人滿臉驚懼,莫老太把她拉進(jìn)屋里,掩上門。
“人怎么樣,還能說話嗎?”
“還能說話,一直喘氣?!?/p>
“是他叫你來的?”她盯著綠玉問道。
“不是……他什么都沒說,但我想他肯定希望我來?!本G玉猶豫起來,
“我不能去。”莫老太一口回絕了。
“太婆……”綠玉哭起來。
“他還能說話,但沒叫我,我就不能去,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蹦咸G玉燈下閃閃發(fā)亮的淚水溫和地說。
“可是,他看起來很不好?!本G玉說。
“回去吧,總之我不能去。”莫老太說,“他需要什么就給他,別缺了他的吃喝。”
“你跟我去看看吧?!本G玉堅持,捉住莫老太的胳膊,“家里只有我……”她哀求,莫老太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她對死亡的驚懼。
冬天的寒意在村莊的深夜里彌漫,風(fēng)在腳下打著旋,一些細(xì)碎的東西貼著地面低低飛旋。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古老的村莊里沉悶響著。在莫老太的一生中,這樣的深夜出行并不少見,有時候甚至風(fēng)雨交加,風(fēng)和雨水打著披在身上的雨具,來請的人在前面引路,極盡周到,然而她還是覺得所要趕的夜路和即逝者所面臨的去路一樣,充滿泥濘和黑暗。她當(dāng)然還記得那些在暗夜路上流過的淚水和心如死灰的時刻。
屋里亮著燈火,他躺在厚重的棉被之下,枕頭上的臉籠罩著令人不安的寧靜神色。
莫老太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盯著埋在枕頭上的那張臉。她看到了熟悉的陰影。
“雞叫了?”良久,床上的人微弱吐出一句,顯然沒看清坐在眼前的人。
“不,還要再過一會兒?!蹦咸领o地回答。雞叫過后,新的一天來臨,陽氣生發(fā),生命會獲得新的元?dú)猓浪谂瓮帤馍钪氐暮箍禳c(diǎn)過去。枕頭上的那張臉一直沒離開她的視線,她知道為時不多了。判斷一個垂危生命的余光,她從未出錯。
床上的人盯著說話的人,良久,眼簾慢慢睜開,像費(fèi)了很大的勁兒。
“我并沒請你來?!彼f,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捉住被子寬大的邊角。
“我只是來看你,什么都不做?!蹦咸f,“你感覺怎么樣?”
他喘著氣,一聲不吭盯著坐在面前的人。兩個人都不說話,好像陷入某種共同的回憶里。
“我很好?!绷季?,他喘著氣說,突然像遭遇了巨大的驚嚇,在被子里劇烈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喘得更費(fèi)勁了。
綠玉在莫老太身后驚叫起來,莫老太示意她換掉他身上厚重的被子,找一張輕薄點(diǎn)的蓋上。
“太婆,現(xiàn)在非常冷。”綠玉說。
“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了,這床被子只會讓他覺得更不舒服,像一座大山一樣壓著他?!?/p>
綠玉轉(zhuǎn)出去,抱來一床秋天的薄被。
“我是不是該準(zhǔn)備點(diǎn)什么?”換好被子,綠玉悄聲問莫老太。莫老太輕輕搖頭。準(zhǔn)備后事不是她該操心的事情,而眼前的人并沒開口要求她凈臉。她只是陪伴,陪伴綠玉,或者是已死去的如霜的友誼,而絕非眼前的垂危病人。
蓋上薄被后,床上的人似乎覺得輕松了些,睜著一雙疲憊的眼睛,嘴巴微微張著,他企圖合上,然而那兩片烏黑的嘴唇似乎不再歸屬于他,不由自主地,又張開了。
…………
這張臉已經(jīng)完全變形,再也看不到它年輕時的任何影子,這張正在漸漸失去生命活力的臉孔讓莫老太想起童年以及青年時代一些譬如山上四月的野李花那樣潔白而美好的事情。而在如霜去世之前,這些往事是她灰暗生命里的一豆燈火。她記得有一年初春,他在村莊背面那面山上的竹林里發(fā)現(xiàn)一窩蜜蜂,興奮地領(lǐng)著兩個豆蔻年華的女孩鉆進(jìn)竹林,揚(yáng)言要讓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嘗一嘗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漿。那時候的他們粗布麻衣,如花的年華和揚(yáng)在臉上的笑容是他們唯一的裝飾品,他們?nèi)缟缴系牟菽景愦緲沆`秀,沒有任何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山里明亮的陽光就是他們最好的禮物。女孩們用陳舊廢棄的衣物幫他包裹住裸露的肌膚,用舊襪子套住他的雙手,手指從戳破的小洞里伸出來,成為一副樣子糟糕的手套。一件舊襯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裹住他的頭部,兩只袖子在下巴處打結(jié),眼睛部位也戳破兩個破洞,露出兩只帶著些許邪笑的眼睛。他的樣子令女孩們快活了很多個日子。他小心翼翼爬上竹叢,靠近那窩蜜蜂。一只不知為什么死在竹子上的老鼠被他扔下來。女孩們尖叫起來,詛咒他在上面碰上蛇,被蜜蜂蜇。他哈哈大笑,那些被驚嚇的蜜蜂飛出來,雨點(diǎn)似的包裹住他,女孩們在竹子下幸災(zāi)樂禍,給他送上各種充滿惡意的祝福。那時候,人間的一切不幸,包括死亡,和他們遙不可及。他在樹上燒了一把火,濃濃的煙霧把那些蜜蜂熏跑了,他端著整個蜂窩下來,眼皮上被蜇出兩個大紅包。兩個女孩第一次見到蜂蜜,褐色黏稠的透明液體拉成長長的絲線,散發(fā)出甜蜜的芬芳?xì)庀?。他說得沒錯,那是兩個女孩一生里吃到的最甜蜜的糖漿,她們連蜂房也吃掉了。那片竹林,有太多美好的記憶,無法否認(rèn)它們曾經(jīng)發(fā)生過。
…………
病人沉重的喘息漸漸平緩下來,似乎最危險的那一刻過去了,綠玉輕輕碰觸莫老太的肩膀,莫老太卻從病人的臉上看到越來越濃重的死亡陰影。他緩緩睜開眼睛,似乎從一場漫長而疲憊的沉睡中醒來,事實(shí)上只是過了一會兒。
他緊緊盯著莫老太,眼神看起來是模糊的,他疲憊地眨了一下眼皮,艱難地吞咽起來。
“你去歇一會兒吧,綠玉,你去歇歇,這兒有我,有事情我會叫你的?!蹦咸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床上的病人,輕聲對身邊的綠玉說。
綠玉猶豫著,覺得這時候抽身出去會很失禮。
“沒事的,孩子,我和你公公、大姑就像三兄妹一樣一起長大,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蹦咸廊欢⒅∪恕?/p>
“太麻煩太婆了。”綠玉在她身后稍微站了一會兒,輕輕打一個哈欠,轉(zhuǎn)身出去了。她太累了。
他們就這樣相互對望,深夜的冷空氣在他們之間彌漫,屋頂?shù)娘L(fēng)也還在刮,這樣的風(fēng)只能在黎明到來時才會消停。誰都不說什么。沉默。其實(shí)莫老太并不確定此刻床上的人是否還能說得出話。她在等待。她得承認(rèn)她在等待,自從如霜去世后,她就一直活在等待里。也許這是最后的機(jī)會了。
他閉上雙眼,好像累了,然后又睜開。
“你知道嗎,霞光?”他艱難地嚅動嘴唇,但吐出的話還算清楚,“我這段時間,一閉上眼睛就夢見我們年輕時候的事情,我從來沒做過那么多夢,閉上眼睛夢就來了,有時候甚至都不用睡過去,它們就在眼前晃。這些夢總讓我以為自己還能活很久,但我知道時間不多了,一個人不知道生,但知道死,總會有很多暗示的……你會想起我們年輕時候的事情嗎?”
他盯著她。
她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不得不承認(rèn)。事實(shí)上她確實(shí)也常?;貞浤切┦虑椤?/p>
“你都想起些什么?我想聽你說說?!彼坪跏窍胱C實(shí)她是不是在敷衍他,他變得執(zhí)拗起來。
“很多,”莫老太說,她無法拒絕一個垂危生命的請求。她望向靠床的那面墻壁,那上面鑲嵌一面小小的圓鏡子,鏡面烏蒙蒙的。這是風(fēng)俗,每個房間都得有一件辟邪的東西,鏡子,剪刀,或者一張畫符。她盯著那面鏡子,沉浸在回憶里。
“春天拾野蘑菇,夏天摘桑葚,秋天挖野山藥,冬天壘窯子烤紅薯。”她冷靜地說。
枕頭上的臉挪開一個模糊的笑容?!拔乙詾槟闶裁炊纪浟?,我這些年老生病,不瞞你說,這些事情,是我在床上想得最多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它們能給我這把老骨頭一點(diǎn)力氣,真奇怪,”他說,“你還記得些什么?”
“我還記得如霜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蹦咸f,目光最終落在他的臉上。
床上的人沉默了,慢慢閉上雙眼,微弱的呼吸在他的胸口上微微起伏。然后他又睜開眼睛,“沒想到她走在我前頭了,”他說,“這個狠心腸的女人?!?/p>
“我倒覺得她解脫了,有些人活著是在受罪,不僅擔(dān)自己的罪過,還替別人擔(dān)罪過?!蹦咸f,她眼看著他越來越累,他又閉上眼睛,慢慢的,呼吸又重起來,喉嚨里一陣咕嚕響,似乎那里有一口氣上不來。她知道他喘不上氣了。她站起來,掀開他胸口上的薄被子。好一陣子,粗重的喘氣才又慢慢平復(fù),像緩過一口氣。他顯得更疲憊了,灰暗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xì)密的汗水,在燈火下閃閃發(fā)亮。莫老太從床頭那里扯下一條干毛巾,輕輕印在他的額頭上,吸干上面的汗水。
“她……能受什么罪,一個老姑娘,沒有比她更自在的了。”莫老太以為他會承認(rèn)點(diǎn)什么,他卻用最后一口氣虛弱地反駁。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起來。她知道,她等不到了,假如他不主動說,她是不會逼迫他說的。逼迫一個即將熄滅生命之火的人承認(rèn)罪過并懺悔,那也是一種罪過。她心里升起一股絕望,寧愿如霜去世前什么都不曾和她說過,那樣她會帶著一個懸而未決的謎離開人世,她一生的怨恨將會全部落在虛無的空里。
他忽然笑了起來,像一個無辜的人,然后慢慢閉上雙眼,從微微張開的雙唇間長長吁出一口氣,放在被子邊上的手輕微痙攣起來,手指一根根張開,似乎要抓住什么東西。她看著他,他已經(jīng)進(jìn)入彌留之際,微微張開的雙唇張得更大了,那口長吁的氣漸漸弱了下來。
她伸出手,摸索著握住那只攤在床邊的手,手溫軟,但對她的碰觸已經(jīng)無法做出任何反應(yīng)了。
她一直忙到天色微明。走出亡者的家門時,清晨的冷空氣撲面而來,莫老太打了一個寒戰(zhàn),裹緊身上深灰色的棉衣,袖著手。雙肩耷拉著,灰白的頭發(fā)從暗褐色的毛線帽下露出來,有幾綹發(fā)絲在晨風(fēng)里輕微飄揚(yáng)。一夜未眠,深沉的疲憊像一件厚重的衣服罩在她的身上,使她的腳步變得沉緩而遲鈍。村路上靜悄悄的,村人們還沒從冬夜里徹底醒來,一座座古老的房屋像陷落在時間深處。莫老太安靜地走著,有霧,輕紗一樣落在村莊各個角落里。
她腳步毫不遲疑地向前走著,內(nèi)心的疼痛如此鮮明,它清晰得可以觸摸得到。這疼痛像是一個看得見的圈套,然而你卻無處可逃,只能任由它慢慢宰割。莫老太輕聲嘆息,從袖套里抽出手,兩只手相互撫摸起來,像是在相互彼此安慰。清晨的冷風(fēng)吹過它們,那上面的生茶油還是濕潤的。這一生的疼痛不會輕易消散了,它沒有得到應(yīng)得的懺悔,但必須接受,因?yàn)檫@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默默地想,帶著疲憊穿過清晨。
原刊責(zé)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陶麗群,女,壯族,廣西百色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散文多次被各選刊選載。小說《起舞的蝴蝶》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花山獎等獎項(xiàng)。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