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軍
這天是韓春苗出嫁的日子。女兒出嫁,無論父母舍不舍得,總歸是件喜事。春苗的父親老韓,臉卻一直陰沉著。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心里不踏實,春苗太反常了。
那時候的農(nóng)村,婚姻多是父母做主,這門親事也是老韓敲定的,男方家姓姚。老韓是個木匠,手藝在十里八村是頭一份,平日里挑著木匠擔(dān)子走村串戶,對誰家的情況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有次他在姚家村做活,工錢雖不算高,但那戶人家會說話,人也熱情,兩個當(dāng)家男人就交上了心。老韓看姚家兒子憨厚結(jié)實,一時興起,訂下了這門親。誰知回來一說,春苗卻堅決不肯,她杏眼圓睜,說:“都什么年代了還包辦婚姻?我不同意!”
老韓一家之主的做派耍慣了,拍桌罵道:“你反了天了,不管什么年代都得我說了算!”
春苗性子剛烈,無論老韓怎么說就是不肯。這時春苗媽上陣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央求閨女,最后使出撒手锏,說:“誰家不指望閨女嫁個好人家?你爹見識多看人準(zhǔn),他為你相中的人能錯嗎?再說你爹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一個大男人,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他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以后誰還拿他當(dāng)回事?你如果一定要打你爹的臉,媽也沒別的法子,只有一條路可走,死!”春苗媽說到做到,一連兩天滴水不進(jìn),第三天已是奄奄一息。春苗見狀,躲在房里大哭一場,同意了婚事。
老韓立即和姚家商定婚期,姚家隨即送來豐厚的彩禮?;槠谝惶焯炫R近,老韓心里卻沒了底:一般來說,女孩出嫁總有些情緒變化,有不舍,有期待,還會有擔(dān)心,可春苗呢?沒事人一個,好像出嫁的不是自己。老韓總擔(dān)心會發(fā)生什么意外,時刻提防著春苗。
可提防來提防去,老韓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當(dāng)天春苗蓋上紅蓋頭,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仳T上姚家迎親的驢子,走了。春苗離家的一剎那,老韓猛地一陣心酸:閨女真的出嫁了。
卻說一身新衣、滿臉憨厚的姚家小子,牽著披紅掛綠的驢子,驢子上坐著紅衣耀眼的春苗,一行人吹吹打打,歡聲笑語地往姚家村去。走著走著,經(jīng)過一大片蘆葦蕩,蘆葦蕩外是道大河,河水深深、河道彎彎。眾人突然噤聲,這片深不可測的蘆葦蕩,相當(dāng)可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有人傳這蘆葦蕩里不干凈,哪一年,誰誰誰進(jìn)了蘆葦蕩就沒出來;哪一年,誰誰誰進(jìn)了蘆葦蕩就瘋了。時間一長,任憑蘆葦瘋長,再膽大的人也不敢進(jìn)去了。
大伙歇了嗩吶、停了歡笑,正加緊步伐走著,姚家小子忽然發(fā)現(xiàn)牽不動驢子,驢子直往后賴,這是咋的了?他聯(lián)想起那些可怕的傳說,汗毛都豎起來了。這時,春苗小聲叫道:“大姑、大姑……”
這大姑并不是春苗的姑媽,而是姚家請來迎親的喜奶奶。喜奶奶一聽新娘子叫她,心里頓時一緊。按當(dāng)?shù)鼗榧揎L(fēng)俗,新娘子一路上是不能作聲的,而且偏偏還是在蘆葦蕩附近??伤植缓醚b聾作啞,只好上前問:“閨女叫我嗎?”
春苗說:“我要小解……”
原來如此,喜奶奶長出一口氣,當(dāng)即吩咐大伙:“你們往前走,慢慢地,等等我們!”
大伙一聽就明白了。迎親的隊伍,連同姚家小子,便往前走了。這邊喜奶奶扶下春苗,春苗像是憋壞了,扭頭就往蘆葦叢里鉆,嘴里說:“大姑,等我一下。”
喜奶奶想跟上前,轉(zhuǎn)念又想,人家小解我跟過去干什么?而且蘆葦蕩的傳說太嚇人!于是她就在原地等著。等了好久不見人出來,喜奶奶有點著急了。就在這時,她身后突然冒出一句:“人呢?”
這一聲把喜奶奶嚇得魂都沒了,她“媽啊”一聲尖叫,回頭一看,是迎親隊伍中的一個人。喜奶奶氣得狠命抽他,罵道:“賊小子,你是鬼啊,走路都沒聲音!”
那人不耐煩地說:“大姑,新娘子呢?小解怎么這么長時間?”
喜奶奶說:“我也著急哩!”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春苗還是沒出來。這時,姚家小子等一干人全轉(zhuǎn)回來了,都急得不行。大伙也不管害怕了,都進(jìn)到蘆葦蕩里找人,可連人影都不見!直到他們找到大河邊,終于絕望了:河邊有雙紅繡鞋,而韓春苗人不見了。
所有親朋好友聞訊全來了,又沖進(jìn)蘆葦蕩找。只有老韓沒動身,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他預(yù)感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春苗媽眼淚“嘩嘩”地流,說:“老頭子,你不去找?”
老韓說:“鞋在河邊,說明什么?說明閨女洗手時滑下河了,她又不會游泳……”
春苗媽張口就罵:“死老頭子,你紅口白牙地瞎嚼蛆,咱姑娘好好的,她要是沒了我也不過了!”
可事實是,大伙把蘆葦蕩找遍了,也下河摸過了,都沒有人。這只有一個解釋:春苗洗手時滑下河,她不會游泳,淹死了。河又寬又長,她的尸體漂走了,沒處找。
緊接著又有一個說法蓋過了這個說法:春苗是被某種可怕的東西擄走了,或干脆被它吃了。這種說法正是姚家人散布的,理由是姚家小子回想起一個可怕的細(xì)節(jié):他牽著驢子來到事發(fā)地時,驢子突然不走了,怎么牽也牽不動。這太詭異了,肯定是不干凈的東西在作祟。
不管怎么說人都沒了,春苗家這悲傷勁兒還沒緩過來,姚家人就來要彩禮,說:“情歸情、事歸事,我們家總不能人財兩空吧?”
春苗家這邊的人氣炸了,說姚家這嘴臉太難看了!正挽起袖子要打要罵,老韓開口了,分外冷靜:“人家沒見到人當(dāng)然要錢了,有啥可說的?彩禮全部退回。”等回過頭,老韓又對春苗媽說:“這姚家人太冷血,咱春苗嫁給這樣的人家能有個好嗎?是我看走眼了……”
可在大伙眼里,冷血的不只是姚家,還有老韓。親閨女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自始至終都沒見老韓流一滴眼淚。更讓大伙目瞪口呆的是,只過了幾天,老韓就背起一套家伙,繼續(xù)走村串戶做手藝了。
春苗媽罵道:“你還有心思掙錢?你怎么不一頭扎到錢眼里?”
老韓面不改色:“一天不死就得吃飯,總不能餓死吧?”
老韓就這么一天天干起來,沒多久又掀起一個驚雷:他要外出掙大錢!那年頭已有頭腦活泛的人陸續(xù)從農(nóng)村到城市掙大錢,可老韓的決定還是令人意想不到,畢竟他閨女出事不久,虧他有這個心情。
世上當(dāng)然沒有妖魔鬼怪,春苗也沒有被淹死,她逃婚了。其實,春苗老早就開始布局了,當(dāng)然,單靠她一個人是無法完成這一龐大計劃的。春苗有個幫手,叫梁海山,是梁家村的,離她村子二十多里地。
兩人早就偷偷好上了,他們正要公開戀情時,老韓橫插一杠,要把春苗嫁給姚家小子,一切還無法挽回。兩人決定斗爭到底,既然明面上無法抗?fàn)帲蔷椭挥幸粭l道:逃婚,遠(yuǎn)走高飛,過二人世界。
梁海山問:“春苗,在咱這兒私奔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風(fēng)言風(fēng)語能把人脊梁骨壓彎,你怕嗎?”
春苗一臉堅定:“我只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什么也不怕!”
兩人緊緊摟抱在一起。
春苗出嫁那天,等到了她和梁海山約定的地點,春苗就假裝要小解,然后快速穿過蘆葦蕩來到河邊,梁海山早就撐著小船在那兒等她。春苗故意脫下紅繡鞋,造成失足落水的假象。接著兩人撐起小船,迅速離開。河道彎彎,蘆葦繁密,轉(zhuǎn)過兩個彎,后面的人視線就會受阻。這時候兩人再上岸,把小船推遠(yuǎn),然后再搭上車,溜之大吉。
在車上,梁海山問春苗:“你是怎么讓驢子停下來的?”
春苗笑道:“這很簡單,我在嫁衣里藏了個鉤子,趁他們不注意,伸出鉤子鉤住驢子的嘴,驢子護(hù)疼就不動了。姚家小子比我還害羞,頭都不敢抬,哪能發(fā)現(xiàn)鉤子?”
兩人一起笑了,美好的新生活,在眼前徐徐展開了,他們來到了遙遠(yuǎn)的平安市。
那時人口的流動量不大,不必?fù)?dān)心會被老家人發(fā)現(xiàn)。一安頓下來,梁海山就給家里寫信報平安,爹媽年紀(jì)大了,不能讓他們擔(dān)心。
屋子自然是租的,兩小間。為什么是兩間而不是一間?原來,春苗不肯跟梁海山過度親熱,原因很簡單:兩人還不是夫妻。春苗說:“只要過個一年半載,我們掙著錢了就回家結(jié)婚,那時我父母氣消了,也不會再干涉我們了。”
梁海山還要歪纏,春苗就冷下臉,毫不讓步。梁海山這才發(fā)現(xiàn),春苗是個看似柔弱實則堅強、極有主意的女子,是啊,否則也不會頂著巨大壓力跟自己私奔了。
新鮮勁兒過后,現(xiàn)實問題擺到了兩人的面前:要生存。梁海山和春苗身上的存款不多,兩人必須立即找到飯碗。春苗的活倒不難找,她肯吃苦、頭腦活,最后倒騰起水果來。這份收入既穩(wěn)定又豐厚,這么著春苗就算是安定了,可梁海山的活并不好找……
跟春苗爹一樣,梁海山也是個木匠,可他之前一直在農(nóng)村打轉(zhuǎn),從未出過遠(yuǎn)門,加上拿斧頭的時間又短,現(xiàn)在冷不丁地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兩眼一抹黑,根本是老虎啃天——無從下口。原本以為城里遍地是機會,現(xiàn)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梁海山摸索了好多天,終于找著點門道了。他發(fā)現(xiàn)有些比較空曠的小廣場或公園門口,有好多人聚集,看他們的著裝舉止,就知道也是到城里碰運氣的農(nóng)村人。他們面前豎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很大的“木工”“瓦工”之類的字,然后就是等。運氣好的話,會有人過來商談活計。
梁海山依葫蘆畫瓢,照辦。這招果然不錯,買賣終于開張了,有個城里人要打一整套家具。
梁海山高興壞了,立馬精神百倍地干起來。誰知他越干越心驚:城里人要求極高,那些花式品種、新式建材,自己根本不懂!唉,只怪從前沒跟師傅好好學(xué)……
就在梁海山覺得自己要丟人現(xiàn)眼的時候,運氣來了。一個老木匠師傅主動找上門,對梁海山說:“小哥,我找不到活,要不我跟著你一起干怎么樣?我手藝還不錯,占一半理;你攬了活,同樣占一半理,咱們收入平分?!?/p>
梁海山心說,這真叫剛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呢!他當(dāng)即同意了。更令他意外的是,人家老師傅的手藝好極了,基本上是自己跟著人家干,人家大工,自己小工。好在老師傅大度,并不計較誰手藝好、誰出力多,收入平分,皆大歡喜。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梁海山和春苗相處久了、近了,雙方的缺點開始放大,加上春苗的收入又穩(wěn)定又高,而梁海山的活是有一天沒一天的,遇到大活還得請那位老師傅,相比之下收入少得多,兩人的房租和伙食費基本上都是春苗付。這樣一來,梁海山的自尊心嚴(yán)重受挫,他越來越自卑。一般自卑的結(jié)果有兩種,一種是直視不足、奮起直追;另一種是格外敏感、渾身長刺,最后惡意挑事。梁海山偏偏是后一種,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找碴兒,一點不順心就摔碗摜盆的。
一天,梁海山為了一件芝麻大的事,一激動甩手就給了春苗一巴掌。春苗愣了,梁海山也愣了,但春苗沒有哭鬧,轉(zhuǎn)身推著三輪車出去賣水果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最近,梁海山又?jǐn)埐坏交盍?,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跟一幫狐朋狗友賭錢。一天晚上他輸光了,回頭跟春苗要錢,春苗不肯給,兩人又開始爭吵。梁海山急著要去翻本,嘴上斗不過,竟動手搶起了錢。春苗堅決不給,梁海山舉手要打,忽聽得身后一聲巨響,門被人撞開了。兩人轉(zhuǎn)臉一瞧,都目瞪口呆。
是老韓!
老韓臉如寒冰,走過來一把捏住梁海山作勢要打春苗的手,說:“你上次打我閨女我忍了,畢竟你年輕,一時把控不住,可以原諒,可你今天要再打我閨女,我就要你的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梁海山年輕力壯,可在老韓面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如同一只小雞。老韓人高馬大,掄了大半輩子斧頭,那力氣不是一般的大,梁海山的手被老韓捏著,半邊身子都麻了,哪還敢反抗,何況他還理虧呢。
梁海山紅著臉跑出去了。老韓對春苗說:“閨女,你受苦了?!?/p>
春苗一聽,大聲哭起來……
老韓任春苗大哭,好容易等她哭夠了,問道:“他上次打你,你為什么忍了?這不是你的性格?!?/p>
春苗邊擦淚邊說:“我不是怕他,只是想著他找工作不順,心里憋屈,一時著急,所以忍了。”
老韓“哼”了一聲:“你不懂,你越忍他就越往你頭上爬。告訴你,男人只要打你一次,以后就會越打越順手。”
“是這個道理,剛剛我也懂了,以后我不會讓著他了?!贝好琰c點頭,忽然又想起什么,驚道,“爹,你是怎么摸到這兒的?你是怎么曉得梁海山打我的?”
老韓輕笑一聲,坐下來點上一支煙,瞇起眼說:“說來話長。”
老韓說,當(dāng)時大伙都認(rèn)為春苗因洗手滑下河淹死了,他心里其實是不相信的。因為他覺得,他閨女雖然不會游泳,但哪能死得這么窩囊?老韓想了很久,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破綻:春苗如果是不小心滑下河,紅繡鞋怎么擺得整整齊齊的?
春苗驚呼一聲:“是啊,我怎么沒想到這茬兒?還是爹厲害!”
老韓接著說:“那些鬼啊怪的自然更是胡說八道,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你坐船溜了??赡阋粋€姑娘家又不會撐船,要想坐船溜走,事先得有人準(zhǔn)備好一條船等你,那會是誰呢?”
這之后,老韓開始村村不落地做手藝,同時暗暗打聽,終于在二十多里外的梁家村打聽到一個消息:村里有個叫梁海山的后生外出做手藝了,走的日子跟春苗消失的日子是同一天。梁海山不大不小,只比春苗大一歲。老韓推斷:跟春苗私奔的人就是他。當(dāng)然也有可能不是,但老韓必須試試,于是他開始打探梁海山去了哪里。說到這,老韓猛吸了一口煙:“這有點難度,因為梁海山跟你私奔肯定瞞著所有人,包括他父母。我觀察過他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他們不會同意兒子拐了人家女兒私奔的,心里有事也藏不住。我只有一個方法:等。終于有一天,等到郵遞員到梁海山家送信,我半道截下郵遞員,找了個借口請他搭把手,趁機瞄到郵遞員拿在手上的梁海山寫給他爹媽的信,通過信封上的郵戳,知道他去了平安市。于是我假裝說外出掙錢,跟著來到了平安市?!?/p>
春苗早就聽呆了,嘴里喃喃地說:“爹,你是神人……”
“咋的,瞧不起你爹?我那么多飯是白吃的?”老韓說,到了平安市,他到處找人,專門去鄉(xiāng)下人找活干的場所。有一天,老韓剛到一處,正要像往常一樣打聽有沒有認(rèn)識叫梁海山的,就聽到有人喊了聲“梁海山”。老韓一個激靈,接著就看到一個年輕小伙站起來?!熬瓦@樣,我悄悄跟著梁海山找到你,但沒立即現(xiàn)身叫你跟我回家,我想那樣只會激起你們的反抗。我已經(jīng)吃過一次自作主張的苦,就是代你做主答應(yīng)了姚家的婚事,那是我生平做過最后悔的一件事……你們還年輕,我相信你們會遇到各式各樣的麻煩,所以在離你們不遠(yuǎn)處租了個小房子,悄悄守著。你第一次被打我就在窗邊看見了,但我忍了,馬勺哪有不碰鍋沿的,但今天我忍不了,他掙不著錢是他無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閨女出氣!”
說到這里,老韓問春苗:“梁海山這副樣子,你現(xiàn)在怎么辦?”
春苗低下頭,一會兒又抬起頭:“我不后悔,他是一時沒找到門路,我相信以后會變好的……”
老韓長嘆一聲:“你自己有主意就行!這樣,明天開始讓梁海山跟我走,我領(lǐng)著他一步步上路?!?/p>
第二天,梁海山回家后,老韓就過來對他說:“我接了個大活,一個人干不過來,你跟著我干?!?/p>
梁海山還記著昨天的事呢,這時有點拉不下臉,撒謊說:“我自己有活干?!?/p>
老韓不動聲色:“那個老木匠不會幫你了。”
一句話驚得梁海山蹦起來,瞪大眼睛說:“爹,你什么意思?”
老韓一聲斷喝:“誰是你爹?等你出人頭地了,光明正大地娶回春苗,再叫我爹!那個老木匠是我請來幫你的,告訴你小子,我可倒貼了人家不少錢!”
梁海山耷拉著腦袋,懺悔道:“爹,謝謝你還肯給我機會。我保證,再也不會對春苗動手了……”
接下來的日子,三個人重新找了住處,搬到了一起。梁海山就跟著老韓踏實干活。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裝修活也沒那么難,只要定下心來學(xué),只要肯吃苦,再有個高明的師傅指點,一切手到擒來。一老一少,一時間干得順風(fēng)順?biāo)?。月底算算賬,三個人都驚了:干一個月竟趕得上在鄉(xiāng)下干一年!
梁海山跟春苗像重新認(rèn)識了彼此一樣,原先初戀時只是盲目地覺得對方好,可說不出好在哪兒。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又發(fā)現(xiàn)了彼此的缺點。現(xiàn)在沉淀下來,日子過得順心,又慢慢發(fā)現(xiàn)對方的好了……
這天晚上,梁海山來敲春苗的門,春苗撒嬌不肯開,但明顯有點心軟。梁海山正想破門,后頸被人一把大力抓住,是老韓。
梁海山只好悻悻地走了,心里罵了句“老法海”,倒頭就睡。
可惜好景不長,梁海山之前情緒低落時染上的賭癮并不是一下子能戒掉的。這天,梁海山嘴上說要跟一個熟人談個活,實際上花遮柳繞地來到一個工友的住處。說是住處,其實是賭窩,他們也是偶然在賭場上結(jié)識的。小小的賭窩里一時煙霧繚繞,梁海山這天手氣大順,另外三人怎么都贏不了錢。望著厚厚一沓錢,他決定收手。誰知見梁海山要走,那三個人眼睛都瞪起來了。
其中一個說:“姓梁的,你這就不夠意思了,贏了錢就想跑?”
梁海山不服氣:“那以往我輸了那么多怎么說?再說愿賭服輸,你們這樣做太不上道了!”
三人都發(fā)出冷笑聲,一個人說:“賭鬼還談什么道?姓梁的,要么玩到天亮,要么把錢留下。”
梁海山怒氣沖沖地要走,三人橫身攔住,嘴里罵罵咧咧。梁海山一驚,平時交流,對方三人都是說生硬的普通話,現(xiàn)在情急之下竟說起了家鄉(xiāng)話——三人口音一樣。梁海山心說不好,他們是老鄉(xiāng),看來自己落單了。這樣想著,那三人一擁而上,狠狠地給了梁海山幾拳。梁海山不敢還手,擔(dān)心還手會被打得更狠,他死死地捂著口袋。三人還要打,門突然被人蹬開了。梁海山從人縫中抬起頭,竟是老韓。
老韓抄著一柄小斧頭,說:“梁海山,你交的朋友就這德行?”
這時,那三人中的一個比畫著拳頭上前,可他眼前忽然寒光一閃,他感到耳朵一涼。伸手一摸,原先戴著的一只耳捂子露肉了,是被老韓一斧頭劈掉的,皮肉分毫未傷。這準(zhǔn)頭、這力道!
老韓說:“我耍了大半輩子斧頭,要不要試試砍耳朵?”
那三個人,連同梁海山一起,都驚呆了……
事后老韓說,他知道賭癮難戒,也擔(dān)心梁海山重蹈覆轍,所以會留意梁海山的行為。這次梁海山說找熟人談活,老韓本來挺高興,但又有點懷疑,于是他給那個熟人打了電話。一問才知,梁海山撒了謊,他又去賭博了。老韓趕緊找人打聽,終于找到賭窩的地址……
梁海山悔恨交加,從此痛改前非……
過年了,老韓一到家就亮出一大筆錢,可春苗媽的心思不在錢上——之前老韓已經(jīng)跟她坦白,“出去掙大錢”只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還是要找春苗?,F(xiàn)在老韓回來了,閨女呢?春苗媽眼巴巴地望著門口,突然尖叫道:“春苗!”
只見春苗滿眼淚水地站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很多鄰居看熱鬧。大伙見春苗跟在老韓身后回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春苗正要撲到媽懷里,卻見她媽一巴掌拍過來:“你這個死丫頭,還曉得回來?”接著,娘兒倆死死地抱在一塊兒。
姚家的婚事退了,自然不用再提,可村里一時間說什么的都有,有人隱約猜到當(dāng)時春苗是逃婚私奔了,她是跟誰私奔的?現(xiàn)在又是什么結(jié)果?不少人議論紛紛。不過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一邊倒地贊同春苗。不長的時間里,大家的思想觀念已經(jīng)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在新思潮一次次的滌蕩下,社會日新月異。他們都說,春苗爭取自己的幸福,跟陳腐的習(xí)俗勇敢斗爭,何錯之有?以后他們還要向春苗學(xué)習(xí)呢!
第二天,有人上門來提親,是梁家村有頭有臉的人,不用說,是為梁海山提親。老韓毫不客氣,當(dāng)場獅子大開口,要了很大一筆彩禮。村里來圍觀的人聽了直吐舌頭,還有人說:“老韓,你閨女逃過婚,哪還能這么金貴?”
老韓聽了,趕緊說:“錯了、錯了,我提的數(shù)字是錯了?!比缓笏?dāng)著大伙的面重新說了要求的彩禮數(shù),大伙都被驚著了:這個數(shù)字比剛才的還大好多!出人意料的是,對方滿口答應(yīng)。
回過頭,老韓一臉認(rèn)真地對春苗媽說:“我閨女就是金貴,我就是要掙回這個臉!”
大年初六,陽光暖人,新郎梁海山迎親來了。他一身新衣、喜氣洋洋,新娘春苗更是紅衣晃眼,身后一長溜的嫁妝,多得嚇人。
老韓跟梁海山家要那么多彩禮,當(dāng)然不是為了自己,他全用來陪嫁了,而且陪嫁的遠(yuǎn)超于彩禮。
一行人吹吹打打地走著,當(dāng)他們走到那片蘆葦蕩時,春苗又讓人停下了。大伙心里一驚,難道又要發(fā)生什么事?在梁海山的攙扶下,春苗大方地走到蘆葦蕩邊,面對包容過他們青春、成全過他們愛情的蘆葦蕩,兩人四目相對、心潮起伏,不顧他人,忘情地抱在一起。
大風(fēng)吹過,蘆葦蕩“沙沙”作響,好像其中有千軍萬馬在吶喊,又有巨大的風(fēng)暴正在醞釀,總而言之,全新的生活即將登場了……
(發(fā)稿編輯:曹晴雯)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