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威廉：舊時明月映畫卷

楊宏鵬

蔡威廉，今日多數(shù)人只知她蔡元培女兒的身份，卻不知民國時她還頭頂“天才女畫家”的光環(huán)。她是中國現(xiàn)代最早向西方學藝的女畫家之一，也是我國早期的高等美術(shù)教育家。她在世時，和潘玉良、何香凝等人齊名；執(zhí)教杭州國立藝專（中國美術(shù)學院前身）時，王肇民、沈福文、吳冠中等后來著名的美術(shù)大家都是該校學生。蔡威廉充滿才情卻又坎坷短暫的一生，成為那個時代一幅斑駁的水墨畫卷、一抹月下轉(zhuǎn)瞬即逝的暗香疏影。

蔡威廉生于1904年，是蔡元培的長女。蔡元培作為晚清進士、翰林院編修，當然擁有深厚的傳統(tǒng)國學根底；但他同時又是新文化運動的啟蒙者、北京大學素以開明著稱的老校長。1903年，蔡元培所創(chuàng)立的愛國學社的活動引起晚清當局警覺，下令偵訊，蔡元培準備赴德留學以躲避風頭，因此正一邊輾轉(zhuǎn)躲避一邊學習德語。女兒出生后，蔡元培便以德語“Wilhelm”為其命名，這也寄寓著他決定赴德求學、教育救國的愿望和決心。

1907年，已年屆不惑的蔡元培開始了4年德國留學的生活，主要在萊比錫大學攻讀心理學與美學；這段時間，蔡威廉隨母親在紹興、杭州等地居住，接受了初步的中式啟蒙。1913年10月，回國不足兩年的蔡元培再次經(jīng)上海赴法國；這一次，他帶上了蔡威廉，并將她送入巴黎的一所教會學校讀書，不滿十歲的威廉自此開始接受西式教育。1916年冬，蔡元培受邀回國，擔任北京大學校長，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人稱道的執(zhí)掌北大十年歷程；蔡威廉也隨其一同回國，轉(zhuǎn)而就讀于北京孔德學校?？椎聦W校也是蔡元培參與創(chuàng)辦的一所新式學堂，主要參照西式教育，還設(shè)有體育、音樂、圖畫等科目，蔡威廉在此時即接受了良好的藝術(shù)熏陶。這段時間，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也隨著他研讀德國古典哲學、執(zhí)掌北大教育管理、參與創(chuàng)辦上海美術(shù)?？茖W校等經(jīng)歷而逐漸成熟，并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主張。他的這一思想也使得耳濡目染的蔡威廉逐步對美術(sh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1923年春，因不滿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彭允彝破壞法制干涉北大辦學的行徑，蔡元培正式辭任北京大學校長。同年秋天，蔡元培再度轉(zhuǎn)赴歐洲，蔡威廉亦隨父前往比利時。也就是在這時，蔡元培正式征詢將滿20歲的女兒有何志業(yè)。蔡威廉答道：自己是個沉默內(nèi)向的人，總覺得用文字表達情感太過直露，不如繪畫那樣含蓄蘊藉——畫家以情致作繪，解者自得之。蔡元培高度贊同女兒的志向，并送她進入比利時最負盛名的布魯塞爾皇家美術(shù)學院學習繪畫。這是蔡威廉正式走上繪畫道路的起點。

第二年，在蔡元培的建議下，蔡威廉又轉(zhuǎn)赴著名學府法國里昂美術(shù)專科學校繼續(xù)深造油畫藝術(shù)。這個“專科學?！笨膳c今日我們的?？茖W歷層次高校不同，它是專攻某一學科的意思；里昂美術(shù)專科學校更是一所創(chuàng)辦于1756年的老牌美專，是當時法國乃至世界最著名的美術(shù)學院之一。在這所頂級美術(shù)學府里，蔡威廉系統(tǒng)接受了西洋繪畫從素描到油畫的整套訓練，并研讀了大量藝術(shù)史論著作。

從里昂美專畢業(yè)后，蔡威廉又來到當時世界的美術(shù)重鎮(zhèn)巴黎。她此時已通曉德、法、英、意等多種語言，經(jīng)常前往巴黎的各大博物館、美術(shù)展上觀摩優(yōu)秀畫作，并出席一些高端美術(shù)沙龍。那時已有不少中國留學生在巴黎，他們也有自己的沙龍，有不少知道蔡威廉才情與造詣的師友常常勸她拿出自己的作品赴會，也露上一手；但蔡威廉不慕虛榮，總是微笑著以自己手頭“只有習作尚無創(chuàng)作”而婉拒。

不僅在大巴黎的沙龍上甘于寂寞，蔡威廉在藝術(shù)審美取向上也有自己堅定的立場。她最初就讀的布魯塞爾皇家美術(shù)學院深受佛蘭德斯畫派的影響，該畫派奉17世紀著名的巴洛克美術(shù)大師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為畫宗；這位大師筆下的人物以豐滿的酮體和健碩的肌肉著稱，色彩豐富、動感強烈，深刻影響了比利時乃至法國西北部的畫風，蔡威廉的多位老師也非常推崇魯本斯的畫法。然而，蔡威廉卻并不盲從，她認為魯本斯的畫“肉重于靈，華勝于實”，她更欣賞的是那種形神兼?zhèn)?、尤其重視揭示人物?nèi)在精神氣度的古典主義畫風。

循著佛蘭德斯畫派進一步上溯，蔡威廉找到了歐洲文藝復興鼎盛時期的佛羅倫薩畫派。那一批古典主義的大師們：達·芬奇、波提切利、米開朗基羅……他們的畫作真正讓蔡威廉找到了藝術(shù)的認同感。尤其是達·芬奇，他筆下的女子雖也略顯富態(tài)、甚至一雙纖纖玉手都極盡妍態(tài)（如《抱貂的女子》《蒙娜麗莎》等），但整個人物卻總是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精神的靈光，而這正是蔡威廉想要的那種人像。達·芬奇的主張“一個畫家應當描繪兩件主要的東西：人和人的思想意圖”，讓蔡威廉進一步堅定了以人物畫為主攻方向的志趣。

1927年冬，蔡威廉結(jié)束五年的歐洲游學，回到南京，與先她近兩年回國、此時已擔任南京國民政府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會議主席和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團聚。1928年初，由蔡元培提議創(chuàng)辦的國立藝術(shù)院（后改名為國立杭州藝術(shù)?？茖W校）成立，由林風眠任校長、林文錚為教務長。蔡元培專程由南京至杭州參加了這所中國現(xiàn)代著名高等美術(shù)學府的成立儀式，并且“內(nèi)舉不避親”地推薦蔡威廉擔任了該校西畫系教授。24歲的蔡威廉成為該校首批油畫專業(yè)教師之一，正式開啟了她的職業(yè)生涯。

蔡威廉很快便證明了，她能獲得美院教授資質(zhì)并非靠的是她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父親。那是1929年的首屆全國美展，蔡威廉以三幅肖像畫和兩張自畫像一舉震驚了當時的畫壇。這次全國性的美術(shù)盛事讓一批“五四”前后成長起來的女畫家第一次集體站到了現(xiàn)代美術(shù)史的聚光燈下，潘玉良、何香凝、唐蘊玉、李秋君、吳青霞都在此次美展中嶄露頭角。一眾女畫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潘玉良和蔡威廉。潘玉良的作品被推舉為“本展寫實最優(yōu)之作品”，蔡威廉的人物畫則更被推到了與藝專校長林風眠等量齊觀的高度。

在全國畫壇上，蔡威廉是一鳴驚人的女畫家；在國立杭州藝專的講壇上，她是認真負責的教授。歐洲高等美術(shù)教育的經(jīng)歷讓蔡威廉深深領(lǐng)會到了美術(shù)學習的規(guī)律：基礎(chǔ)扎實、循序漸進。有了穩(wěn)固的造型功底和系統(tǒng)的美術(shù)訓練后當然可以形成自己的風格，甚至隨意揮灑、大膽突破；但在此之前，必須老老實實練好基本功，對繪畫來說，就是首先要有扎實的寫實功底。蔡威廉執(zhí)教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畢加索為代表的立體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正風靡世界；但蔡威廉明白，畢加索在學習繪畫的初始階段也是從寫實做起的，可見想成為大師也必須經(jīng)過寫實繪畫的訓練。因此，蔡威廉經(jīng)常對她的學生們說：“作畫和翻譯一樣，可以‘直譯’，也可以‘意譯’；但對初學者來說，更要注重‘直譯’?！?/p>

這時候藝專正好出現(xiàn)了另一種畫風：有一個班的教師在指導素描的初級階段即開始變形，或者說施展“技巧”，把人物的眼睛畫得更大一些，鼻梁涂得更高一些，并在有些局部也加以修飾。這種類似今天“美顏”的畫風在效果上的確更好看更討喜，也引起了蔡威廉所教的學生的注意。蔡威廉遂組織學生們認真討論、研究，并重申了她的初學重寫實的主張，還舉了畢加索等大師也是從寫實基礎(chǔ)練起的事例；于是學生們由羨慕、疑惑到豁然開朗，最后大家一致否定了這種畫法。蔡威廉最后用一句柔和簡練卻又似諄諄告誡的話教導學生：“不要胡畫！”

認真嚴謹?shù)慕虒W態(tài)度讓蔡威廉贏得了學生們的一致尊重。就連日后名滿天下的中國當代頂級繪畫大師吳冠中此時也對蔡威廉敬若天人。吳冠中在他的回憶文章《我和朱德群》中談到當時藝專優(yōu)秀學子們心中最崇敬的老師，提了四人：“我們每天交談上課時老師的指導，林風眠、吳大羽、蔡威廉、潘天壽等是我們心目中最最崇敬的老師，仿佛他們都來自天堂。”

蔡威廉卻并不因為學生的崇敬而變得高不可攀。她尊重每一個學生，也早早留意到了吳冠中的才華，還留下了一段“以畫換畫”的佳話。這出自吳冠中的另一篇回憶文章《老師·掌故·懷念》：“我于課外畫了大量水彩畫，在全校成績展中獲了獎。蔡威廉老師賞識了我的水彩畫，傳話要以她的一幅油畫換我的一幅水彩，我受寵若驚，便將全部水彩畫送到她家中由她選……她仔細翻閱了我的作品，從中選了一幅留下，便指著墻上掛著的她的油畫風景和靜物，問我：你要一幅靜物還是風景，或給你畫一幅肖像？我立即回答愿讓老師畫肖像。她說好的，待找個合適時間約我到她家里畫……”

她欣賞學生、平等對待學生，甚至還尊重學生的選擇。面對這樣有才華又平易近人的教授，哪個學生能不銘記一生呢。

縱觀蔡威廉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她應該是舊式文人士大夫那種類型的，盡管她主要接受的是國內(nèi)的新式教育和國外的高等教育，但在那個時代也都是頂級精英才有可能；因此，蔡威廉的家世、閱歷、教育決定了她非凡的見識與高卓的境界，卻也鑄就了她理想與現(xiàn)實、個人與時代的深刻矛盾。

作為“五四”前后成長起來的一代文化精英，蔡威廉既關(guān)注個體的成長，又關(guān)注國家與民族的命運；既有著個人主義英雄主義的情愫，又有著悲天憫人的人間情懷。這一切，從她不同類型的美術(shù)創(chuàng)作中可以細細體察出來。

在蔡威廉如今已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考察的美術(shù)作品中，自畫像占了相當大的比重。這是畫家自我意識、生命意識覺醒的重要標志，西方的達·芬奇、倫勃朗、凡高等也有大量自畫像存世便是旁證。對于中國的女性畫家而言，這一點尤其值得稱道。有意思的是，“五四”前后成長起來的好幾位中國著名女畫家都喜歡畫自畫像。如潘玉良、關(guān)紫蘭、孫多慈等，都有數(shù)目不等的自畫像傳世。然而，這些民國女畫家們筆下的自己又不盡相同，風格迥異。就以第一屆全國美展上與蔡威廉一同成為矚目焦點的潘玉良作比，二者畫筆下的“我”之差別真不可以道里計。潘玉良由于其曲折的早年經(jīng)歷和豁達通透的性格，其筆下的自畫像帶有華麗的抒情性，色彩奔放、用筆大膽，畫中女子眼神直視觀者，豐滿而夸張的酮體讓人看了會有一種燒灼般的感覺。蔡威廉的自畫像則是另一種氣質(zhì)，畫中自我與現(xiàn)實中的她極為肖似，平靜、淡然，形體概括、色調(diào)純粹，不矯飾、不虛美，呈現(xiàn)一種沉默的精神力量，連眼神也并不迎合觀者，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透露出一種超脫塵俗的氣息。

然而蔡威廉并不會只生活在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她也會直視人間。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國難當頭，時局危如累卵。左翼大眾文藝潮流洶涌，許多文藝作品借古喻今，意在喚起民眾的警醒與奮發(fā)。具體到美術(shù)領(lǐng)域，大型主題性歷史畫創(chuàng)作于此時興起；比較有代表性的便是徐悲鴻的著名油畫《奚我后》《田橫五百士》等。這類創(chuàng)作往往會選取一個宏大的歷史主題，格調(diào)高昂、場面壯觀，隱含著藝術(shù)家對歷史、對時代的憂憤與慨然。受這種時代氛圍的感染，蔡威廉也于此時嘗試作大型歷史人物畫；而她筆下的歷史人物也往往從女性視角切入并以女性為表現(xiàn)主體。直到這時，我們才可以看出畫家作為女性對歷史的獨特體察和藝術(shù)表達。她這方面的代表作是《秋瑾就義圖》和《費宮人殺中賊圖》。

作于1931年春的《秋瑾就義圖》描繪的是辛亥革命女杰秋瑾被綁赴古軒亭口行刑的場面。蔡威廉原籍紹興，秋瑾正是她的同鄉(xiāng)，她應該很小就聽聞過秋瑾的事跡，這時用畫筆鄭重地描繪了這位女英雄英勇就義的一幕：“秋瑾著白色長袍，發(fā)髻稍亂，神情沉著堅定，而又含著不能掩蓋的憂郁和悲痛；四個著黑衣的兵丁簇擁著，面目呆滯而兇頑——整個調(diào)子是灰黑色的，彌漫著一種悲慘而沉重的氛圍?！边@幅畫的真跡如今已不知去向，但通過中國美術(shù)學院校史專家鄭朝的描述我們?nèi)阅芨惺艿讲掏嫻P下對秋瑾的崇敬與感懷。

作于1936年的《費宮人殺中賊圖》則是根據(jù)清代陸次云的《費宮人傳》還原的一幅歷史畫卷，被稱為“慨于國難之嚴重”“以抒其悲憤”之畫作。當然，在這苦難深重的人間，蔡威廉也依然不忘描繪她理想中的樂土。作于1934年前后的油畫《天河會》又與前面兩幅悲壯風格的歷史人物畫迥然不同。這幅畫描繪的是一群仙女在銀河里歡快沐浴的場景：淡藍的河水、銀白的浪花、隱約浮現(xiàn)的曼妙多姿的人體……那明快的調(diào)子、輕松的筆觸以及歡悅的氛圍，充滿浪漫主義的情懷與幻想。蔡威廉，就在這人間與天河的矛盾中用畫筆揮灑著她的熱血與才情。

盡管有著自己獨立的人格與事業(yè)，但蔡威廉無論生前身后還總是擺脫不了“蔡元培之女”的社會標簽。這也可以理解，蔡元培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名氣實在太大、影響太過深遠。另一方面，蔡元培對自己的這位長女也的確投入了相當多的心力，寄寓了非常高的期許。他帶著蔡威廉三赴歐洲，引導女兒奠定了一生的志趣。他的現(xiàn)代教育理念、包括“以美育代宗教”的著名主張，乃至他憂國憂民關(guān)心中華民族文化前景的情懷，都直接影響了蔡威廉。蔡元培人生中最大的一筆私務支出——5000大洋，也是送給了蔡威廉。說到這里，就不得不講到蔡威廉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男人——她的丈夫林文錚。

林文錚生于1903年，籍貫是近現(xiàn)代以來人才輩出的廣東梅縣。1919年的五四運動影響了剛剛中學畢業(yè)的林文錚，他也決心赴歐洲留學，尋求先進文化與救國之道。1919年底，林文錚與林風眠、李金發(fā)、蔡和森、蔡暢等百余人一同參加第十二批留法勤工儉學。1921年，一年的法語學習后，林文錚考取著名的巴黎大學，主修法國文學和西洋美術(shù)史論，由此成為我國第一位赴歐學習美術(shù)史論的留學生。

1928年11月，林文錚和蔡威廉在杭州西湖大飯店舉辦了婚禮；蔡元培自然親臨，達官顯貴也紛紛前來道賀，成為轟動杭城的新聞?；槎Y這天還留下一段佳話：當天上午，想一睹蔡元培、蔡威廉父女風采的人們卻遲遲不見二人露面；直到正午吉時新娘子才匆匆現(xiàn)身，手上還帶著些許油彩。原來，蔡威廉執(zhí)意要在出閣當天為父親畫一幅肖像，并把老父親摁在座椅上讓他配合當模特，蔡元培也就樂呵呵地照辦了。蔡威廉畫了整整一上午，還是沒能畫完；最后完成了大半，吉時已至，只好手上的油彩來不及洗凈便登臺亮相。如今，這幅未最終完成的畫像還掛在上海的蔡元培紀念館里，成為那個年代的見證。

蔡威廉和林文錚大婚之后，蔡元培拿出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筆私務支出——5000大洋，送給女兒女婿，讓他們在杭州蓋房置業(yè)。林文錚又設(shè)法籌了兩千余元，共花了7000余大洋，在西湖邊的馬嶺山上蓋起了一套寓所；身為美術(shù)師的蔡威廉則親自設(shè)計了房舍格局以及圍墻、鐵門、窗花等細節(jié)。房舍落成，果然既功能齊備又格調(diào)雅致；蔡元培視察后非常高興，親題匾額“馬嶺山房”掛于堂上，此后每來杭州便會到此小住。

婚后的七八年間，是蔡、林二人最幸福的日子。他們一個從事美術(shù)創(chuàng)作，一個講授美術(shù)理論并負責學校教務，二人互為對方作品的第一位觀眾和讀者，可謂琴瑟和鳴。有一段時間，為練習法語，他們約定，在家里只能用法語對話；又有一陣，為了給孩子啟蒙，由林文錚挑出上口易誦的古詩，讓蔡威廉配上簡潔的圖畫，儼然組成了一套“家庭繪本生產(chǎn)線”。在這段時間，他們相繼誕下了五個孩子。

小家庭的幸福生活很快被國家的動蕩打斷。1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淞滬會戰(zhàn)后，日軍很快逼近杭州，蔡威廉和林文錚跟隨杭州藝專的師生一道內(nèi)遷至湖南沅陵。1938年12月，當時的教育部下令北平國立藝專和杭州藝專合并，并改名為國立藝術(shù)?？茖W校，遷往昆明辦學。兩校合并又涉及人員重組；而此時之前與他們有隙的張道藩已在國民黨中身居高位，在他的暗暗授意下，林文錚和蔡威廉都未再獲學校聘任。

客居昆明的一家人生活很快陷入困頓。半年坐吃山空的日子后，林文錚才終于在西南聯(lián)大謀了個法語講師的職位，戰(zhàn)時微薄的薪水勉強夠夫婦二人加上林文錚的母親以及五個孩子糊口。沒過多久，二人又面臨著一個嚴峻問題：蔡威廉再次懷孕，即將臨產(chǎn)。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抉擇，蔡威廉為了省錢選擇不去醫(yī)院，在家生產(chǎn)。

1939年初夏，蔡威廉在昆明的臨時家中艱難誕下一個女嬰，這是她和林文錚的第六個孩子。產(chǎn)后數(shù)小時，虛弱的她在床側(cè)的白墻壁上用鉛筆為新生女兒畫下了一幅肖像，并傷感地在旁邊題上了四個字：“國難！家難！”

她仿佛有所預感。由于產(chǎn)后感染，她患上了急性產(chǎn)褥熱，這顯然是在家中分娩的衛(wèi)生條件造成的，當時的醫(yī)療已無力回天。三天后，這位年僅35歲的天才女畫家永遠合上了雙眼……

蔡威廉去世時，已避居香港的蔡元培并未及時得知；考慮到他業(yè)已年高體弱，家人在通信時也刻意隱瞞此事。直到近兩個月后，蔡元培自己在報紙上看到昆明舉行“蔡威廉女士遺作展覽會特刊”的新聞，還附載《蔡威廉先生家屬謝啟》的消息，才知愛女已先他離開人世；他悲痛不已，寫下《悼長女蔡威廉》一文，簡述女兒的一生，痛寄傷懷之情。

經(jīng)女兒早逝之打擊，加之憂懷國事，蔡元培的身體也日漸不支。八個月后，1940年3月5日，72歲的蔡元培在香港病逝。據(jù)其幼子蔡英多回憶，昏迷前，蔡元培還一直念叨著長姐威廉的名字。

由于早逝，加之戰(zhàn)亂流離，存世的已沒有蔡威廉的幾幅真跡。如今，馬嶺山房的產(chǎn)權(quán)業(yè)已轉(zhuǎn)移。舊時主人已遠去，只有那塊刻著“蔡元培之女蔡威廉及女婿林文錚舊居”的石碑，依然在杭州植物園的山坡樹叢間靜默佇立。

（作者系河南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