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人物小傳

霓裳

張錦華一世，最為人稱道的是她的衣裳。不少女人當(dāng)面嘴抹蜜，背后刻毒。張錦華也不在意，明知她們求而不得，瞎眼氣。

在胸衣還不流行的年代，張錦華已經(jīng)開始穿整套的內(nèi)衣了，所以她從未像別的女人那樣，在夏日里激凸起兩個令人羞赧的點。她一身白色喬其紗連衣裙，黑瀑長發(fā) ，越發(fā)襯出甜白釉般的臉。她對著學(xué)生們哭訴，說某教師把泔水潑到了她的鋼琴上，只因嫉妒她的音樂班生源好……她哭得懇切哀憐，此后學(xué)生們再見到某老師，神態(tài)里就有遮不住的鄙薄。

泔水事件要追溯到上半年，某教師那校長身份的丈夫，向張錦華請教了幾次指法，張錦華也頗為熱絡(luò)地回應(yīng)了他，有傳兩人在音樂教室里共吃一根棒冰，口唾相染，等于間接接了個吻。

導(dǎo)火索是校長夫人身著的一件皮草，她為了防止打牌時肘部磨損而特意戴了兩個袖套，辦公室的女人們紛然嘩笑。傳出去的卻只有張錦華一人在譏誚，校長夫人覺得尊嚴(yán)受辱，新仇舊恨上了頭，提溜了半桶泔水，對準(zhǔn)鋼琴揚天潑灑……

泔水事件于張錦華只是毛發(fā)微損，她且得日夜奔逐她的掙錢大業(yè)。她早年受過窮，立志要鈔票多如草紙，購入穿不完的衣服，一天一個樣，天天不重樣……

她和丈夫一起出街，身著無袖連衣裙，頭發(fā)高挽成一個髻，后背裸露一塊矩形的白，一路上目光不同點位的停落。他男人臉色愈暗步伐愈快，慢慢跟她拉開距離。她聽見有人私語，借了風(fēng)傳過來：她穿恁拽，她男人跟個糟老頭一樣……剛剛還春光灑面，很快笑容冷滯，抬頭一看，男人早已不見蹤影，心情低黯回到家里，床上滿是被豁成布條的裙子，她扯著嗓子嚎哭，青面獠牙地滿屋尋人，恨不得把男人挫成灰碾成粉。入夜，張錦華獨飲，醺醺中換了套酒紅色金絲絨演出服，化了濃艷的妝，對鏡自憐，繼而起舞，碎碎念叨：這樣好的人兒，糟蹋了！

張錦華很快離了婚，獨生女兒歸她。彼時國家開始查辦在職教師有償辦班，張錦華又辭了職。她的音樂班變成了“錦華藝術(shù)機構(gòu)”，在潁州遍地開花，錢多了，衣服自然也多起來，貂皮、羊絨、真絲、棉麻、職業(yè)的、淑女的、田園的、中性的、中國風(fēng)的……應(yīng)有盡有。

單身的張錦華生活日益豐富。交往最長的男友外地人，一口軟糯南普，身量細(xì)長，在床上卻頗有力道。嘴甜又殷勤，夏天煲了茅根竹蔗水給她送去。張錦華日子滋潤不顯老，新置了車，穿了雙縐真絲旗袍，載了男友，行駛在潁州街道上。道路擁堵，路邊一個大媽跟她打招呼，張錦華虛泛回應(yīng)，半晌想不起她是誰，隨后猛醒，這個褶子縱深的大媽就是當(dāng)年潑泔水的校長夫人，想來她比自己還小一歲，張錦華慨嘆，男友捏捏她下巴，調(diào)情道：你是鮮桃一口。

須臾數(shù)年光陰，張錦華那隨了母姓的女兒漸長成人，長身秀挺，鶴立雞群。服裝學(xué)院畢業(yè)后，她不遺余力打造女兒。閨女一邊設(shè)計服裝，一邊T臺走秀，又參演了幾部電視劇，漸漸打出名氣。都說丫頭顏值不如媽，細(xì)長的下三白眼，外擴的顴弓，皆不是美人的標(biāo)配，但女兒胎投得好，遇上了這樣的一個會鋪路的媽。

張錦華和男友分了手，在男友的婚禮上，攜了新娘一同拍照，司儀煽情階段她也跟著落淚。之后也時常隨了他們兩口子一同吃飯、出游。人人都說，這女人真神。

張錦華那光鮮的履歷上又多了一個身份——張赫的經(jīng)紀(jì)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女兒代言了張錦華的藝術(shù)學(xué)校，定了元旦這一天榮歸故里，辦一場別開生面的秀，也算是為張錦華的事業(yè)造勢。

張赫為母親親手打造了一襲禮服，碧藍(lán)色，一字肩魚尾擺，水晶縫綴，燈光一打，波光粼粼，人好似一尾人魚。張赫有言：要張錦華作為壓軸人物出場，錦華喜得兩行淚，日夜期盼著那一天到來。

錦華夜間做夢，見到她下世的娘，她說，你外孫女出名了！你缺啥，我都燒給你……她娘也不回話，就是看著她笑，她拉著她娘的手，讓她摩挲那件禮服，說娘，咱村最巧的手也裁不出這樣好的衣裳……咱再也不用穿親戚剩下的破爛了……

張赫回來時陣仗頗大，公演那天，驚動了不少人。室內(nèi)雖有暖氣，但架不住天寒。張錦華在后臺臉色發(fā)白，女兒給她披上了一件外套。演員們魚貫入場，節(jié)目一個跟進(jìn)一個，掌聲不斷。張錦華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滯留在人間的鬼，她看見臺下人頭攢動，很多熟悉的面孔，前夫、同事、情人、合作伙伴、揩過她油的某官員……黑云壓城一樣逼過來，她閉上眼睛，再睜開，周遭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世界顛而倒之又倒而顛之……張錦華心里似喜非喜似苦非苦，歲月決了口，半輩子的悲欣榮辱大河般涌來，她被河水淹沒，巨大的窒息壓得她透不過氣，她像一尊道具模特一樣硬生生栽倒。

她最后聽見的聲音是：這裙子珠子釘太多，不利于搶救，快剪了……她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她想說，別！

她沒能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

張赫清點母親的資產(chǎn)，發(fā)現(xiàn)不僅無盈余，還要償還巨額貸款。她修補了那件被剪壞的禮服，讓張錦華穿著下葬，等到張赫翻過身來，她就給母親遷葬到了永安園，墓前塑了像，正是張錦華做了老衣的那件華服。

命門

他覺得這一輩子的榮光都集聚在了那幾年，后來就只是數(shù)字無謂的疊加。那年，蛇紋石礦產(chǎn)量頗豐，蛇紋石玉閃著黃綠色澤，像某種獸瞳，冷冽又迷人。

他是荒年里母親用白僵蠶吊命留下來的孩子。隨了父親居留在此。迎新大會上，一口普通話，洋洋灑灑數(shù)千字的演講引得掌聲雷動，很快，溫惟良三個字就傳遍了礦區(qū)，他被推薦到子弟學(xué)校去任教。那一年他十八歲，鄉(xiāng)親們聽聞有個能寫會算還會唱的后生，逢廟會或娶親，就有人趕著驢車把他拉走，他坐在吱吱呀呀的車上，看滋河兩岸的蘆花灑了金粉一般，他從兜里摸出口琴，吹起了時興的滋河小調(diào)……1977年高考，他以潁州總分第二的成績考上了大學(xué)。他走的時候，學(xué)生和鄉(xiāng)民們競相歡送，敲鑼打鼓把他送上車，他在車窗里回頭望，滋河越來越遠(yuǎn)了……

他一直都是懵懂少年，滿心滿眼都是讀書，于男女之事上一竅不通。身體的悸動也少，只是偶爾會覺得某個女生的脖頸白得耀眼，心里一陣激蕩。這點激蕩因為另一個女人變成持續(xù)的波瀾。她叫梅穗，也是礦區(qū)小學(xué)的代課老師。她給惟良寄了一顆用紅紙剪成的心，隔三差五來校送些腌菜和餅子，偶爾還有油潤的咸鴨蛋。惟良一邊吃，男同學(xué)一旁打趣，惟良也不作聲。熄燈后男同學(xué)之間的葷話他慢慢能聽懂了。寒假里，很多同學(xué)都返鄉(xiāng)了，寢室空空，天降大雪，梅穗買了一個煤球爐子，兩人烤著火，橘紅色的光映照著兩人的臉，梅穗的臉越來越紅，嚷嚷著熱，衣服脫了一件又一件，只剩貼身秋衣褲， 兩人眼不錯珠，懵懵懂懂里就把那事做了。惟良還沒有滋生羞慚的意識，只是稍稍覺得不大暢快。gzslib202204051357

溫惟良一畢業(yè)就跟梅穗成了婚?；楹蟮诙?，溫禾出生。溫惟良業(yè)務(wù)精進(jìn)，當(dāng)上了辦事處主任，沒應(yīng)酬就早早回來抱閨女，梅穗民辦未轉(zhuǎn)正，娘家的弟弟妹妹常來打秋風(fēng)，看見姐姐披了頭發(fā)，一臉悒郁，就回來跟娘說嘴，說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溫惟良腰間乏力，只能生子無法成趣。多方求醫(yī)終未見成效，一個積年老中醫(yī)說，這是胎里帶，后天虧，命門火衰，醫(yī)不得……每當(dāng)梅穗在夜里像嘶嘶吐著寒氣的蛇在他身上游弋時，他就覺得自己像掛蛇蛻，蔫頭耷腦，了無生趣。后來就常常有閑言碎語飄進(jìn)耳朵里，溫惟良有一次中途返家，地上腳印凌亂，梅穗面上的酡紅還未散，溫惟良屈辱上涌，甩了她兩巴掌，梅穗呼天搶地，女兒哭聲震天，梅穗扯著嗓子干嚎：我當(dāng)凍魚！我守活寡……溫惟良臉色黯然，哄女兒睡后，默默點了一支煙，煙屁股燒著了手指頭也不曉得，扔掉煙頭，疾書了一封離婚協(xié)議書，房子積蓄都?xì)w梅穗，溫禾自己撫養(yǎng)。梅穗拿頭撞墻，抵死不離，更放出狠話，真離了就先掐死閨女再自殺。溫惟良無奈，從此對她丟手不管，面兒上架子不散。回家后卻是閑話不說各睡各處。梅穗那些事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漸次麻木起來。自此心里眼里只有閨女。

溫禾長大，漸通人事，梅穗有次不嚴(yán)謹(jǐn)，被閨女撞見，溫禾青筋疊爆，讓她給溫惟良下跪，梅穗惱羞成怒，甩手給了閨女一巴掌。溫禾跑出去很多天，回來后張口閉口要出國，溫惟良拗不過，答應(yīng)了她?？伤闼闶诸^，房子賣了也湊不夠出國用度。

溫惟良辭了公職，1997年靠屯糖賺了第一桶金，此后開始順風(fēng)順?biāo)?。開辦造紙廠印染廠，身家日漸豐厚起來，千禧年送溫禾出了國，閨女在加拿大結(jié)婚生子定居。溫惟良了卻心頭大事，閑下來時常常拉琴，哼唱滋河小調(diào)，唱著唱著，淚流滿面。梅穗少有傷情細(xì)胞，她忙著搓麻喝酒游玩，偶爾先斬后奏地幫朋友投個資。溫惟良拿她無法，鬧了場離婚，各種利益分割下來，曠日持久。隨后就作罷。

溫惟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腦梗手術(shù)后，臂膀肌肉萎縮，無法再拉琴，照顧他的護士常常給他放音樂，采了各色花卉插床頭，按腳捏肩喂飯聊天，慢慢兩人越來越親近，小護士辭了工作，做了他的個人看護。

溫惟良身體漸好，攜了小護士一起回了滋河，河兩岸還是三十多年前的蘆葦蕩，風(fēng)透著微涼，小護士給他披了件衣服，捉住了他的手，細(xì)細(xì)摩挲，笑說這手管得了企業(yè)，做得了詩……溫惟良很受用這份崇拜，一瞬間覺得像是回到了過去。他往小護士手指上套了一枚蛇紋石戒指，小護士笑成了花兒，臉龐越發(fā)精潔粉嫩。

可是好景不長，這張白臉上就多了幾道紅痕，小護士的衣服也被扯破了，幾個高大豐壯的女人一頓撕扯揉捏，據(jù)說梅穗也在場，她沒像往常一樣醉酒，她沒動手，負(fù)責(zé)說教，思路很清晰，大致是：都是女人你的路數(shù)我很清楚，他的錢到不了你手里，跟前有我，國外有閨女。 閨女很快就回來接手了。 你跟他幾年零敲碎受守活寡不如我一把給你清了，你哪兒遠(yuǎn)尥哪兒去吧！

溫惟良最后一次跟梅穗說話，是在醫(yī)院，梅穗挾了酒氣挨靠在他旁側(cè)，兩人三十多年沒有睡一張床。溫惟良生疏到觸電一般趔開身子。旁側(cè)的這個女人，出軌、酗酒、揮霍、強勢……活著已經(jīng)夠了，死了萬勿不能埋一塊，自己一輩子可折她手里了……他這樣想著，嗓子眼里不由得咕嚕了一句，除了他自己，沒人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墒顷幉铌栧e地，梅穗長嘆了一口氣，像自語又像回敬：

我這一輩子可算折在你手里了……

他還是死在了這個女人身邊。

婚宴

婚宴到晚上八點還沒開桌，要等的人不來，賓客不能動筷。年長的嗑點瓜子花生，扯幾句閑話。年輕的低頭摳哧手機，新娘的女兒穿了簇新的紗裙，和幾個小朋友在扯氣球，新娘子的粉底膩在眼角的褶子里，整個人都有點自來舊。

發(fā)小四魁一直站在窗邊，突然說，來了來了，寶慶的車！新郎德順急忙下樓去迎，人很快上來了，眾賓客臉上有了喜色，終于可以動筷了。

寶慶帶來了兩個人，一個司機，一個秘書，說了幾句抱歉的官話，隨即進(jìn)了包間。包間的桌上特意放了鮮花，空調(diào)也是最制冷的那個，宴席是傳統(tǒng)的十八碗，寶慶吃得很香，吃相瞬間拉近了距離，話題很快活泛起來。但話頭繞啊繞，都是一些縹緲的國計民生政壇動態(tài)，德勝暗暗驚奇，寶慶果然不同往日了，說話一套一套……寶慶始終是話題輸出方，他說話的時候大家兼以附和、稱道。

德勝想說點什么，由一道菜把話題回溯到童年，把和尿泥、炸糞坑、偷雞蛋的事再說一遍？陳年舊事被拎出來翻炒上色，也許還能生出一點懷戀，可到底沒意思。

寶慶正低頭跟那個秘書嘀咕著，四魁口唾橫飛地講著前兩天那起有驚無險的車禍。肯認(rèn)真敷衍他的只有德勝，雖然目前還只是集體舉杯共飲階段，可德勝已然有點醺醺了。

吃吃吃！???！德勝不住地讓菜。他想找個能夠相談甚歡的話頭。

談?wù)労托履镒拥恼J(rèn)識過程？也著實沒說頭，不過是兩個各取所需的中年人搭伙過日子。新娘子乏善可陳，但安分勤快，還求什么呢？由著現(xiàn)任老婆的話頭兒，人們難免會想到頭婚時的情景，過去的風(fēng)光難追述，當(dāng)年他風(fēng)頭正盛，除了在潁西夜市收保護費，他還在老家開了個館子，雇了個手藝精湛的土廚，又招了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于是那間公路邊的農(nóng)家館子成了過往司機的人間天堂，錢賺得跟飛豆葉一般。那時他已經(jīng)開上了桑塔納，從鎮(zhèn)上的中心街道揚塵而過，兩旁的樹都貌似給他作揖。

更叫人眼氣的莫過于他娶老婆，那天新娘子穿了蘇州訂制的敬酒服，整個人仙身一般金光颯颯，眼風(fēng)掃到誰，誰都會自卑羞赧。結(jié)婚當(dāng)天烏泱泱八十桌人，四魁和寶慶那時還只是合照鑲邊的小跟班，他倆也忙得不亦樂乎，迎客遞煙敬酒……酒散燈熄后，三兄弟都喝大了，借酒發(fā)酵兄弟情，仨人抱一塊，話說得一個比一個豪氣，愿起得一個比一個大。

這些更不能說了，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更何況當(dāng)著寶慶下屬的面，這些話題豈不掃了他威面？

他們大概沒見過老板被侮的窩囊樣，幾個賴貨逼著寶慶舔泥坑里的水，是他拿著耙子橫掃一大片，鎮(zhèn)住了場面，事后，寶慶抱著他的腿哭得抽了一般……寶慶老娘發(fā)喪，是他跑前跑后，把事辦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gzslib202204051357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當(dāng)初的小跟班交了好運得了勢，自己倒成了階下囚，半輩子的光景都填進(jìn)去了。

這些鏡頭盤旋在德勝腦子里，雖然酒精稀釋了理智，但他很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不該說。這么多年的苦不是白吃的，他覺得該把老婆叫過來一塊敬敬酒了。出去踅摸了一圈，沒尋著那個女人，聽說她閨女又鬧人了，哄著去超市買糖了。

???！吃吃吃！主家慣性的熱情。

他想說一說寶慶這幾年對大伙尤其是對他的恩情，剛從號里出來那天，寶慶開了他的寶馬去接他，兄弟倆都灑了淚，寶慶塞給他幾張卡，有一張存了兩萬塊錢，讓他做個生意本，另兩張一張是洗浴卡一張是按摩卡，按摩卡他去得挺勤，他每天給人搬家，累得腰酸背痛，小姑娘一通捶捏，全身松快！后來小姑娘甜甜地說，大哥，該續(xù)卡了，他就沒再去過。那種享受超出了他現(xiàn)今的能力范圍。

想說的話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空隙，偶爾安靜下來，大家有吹湯的啜飲的咀嚼的，恰好新娘過來了，他正好借此追溯追溯過去表白表白感謝展望展望未來，可是一窩子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有點矯情，好在寶慶給面子，敬的酒都一氣喝了。

酒過一巡，寶慶起身，說實在有急事，要回去一趟，德勝苦留一番，送至樓下，在車旁，寶慶塞給他一個紅包，德勝反復(fù)推讓，寶慶堅持，最后揣在手里，感覺頗有厚度，德勝有點尷尬，又有點感動，寶慶握了握他的手，說了句，孩子的米面客一并添了，收好！說罷，關(guān)了車門，德勝體會著他最后的那句話，然后看著車在夜色里像只浮游的甲蟲，很快變成一個點，然后消失不見。

肉爺

肉爺最后一次醒來，日影把兩個眼眶塑成了洞窟，人氣漸衰。兒孫們恍然，前幾天還喝了半碗羊湯的肉爺那是回光返照。

肉爺這輩子的事，脫不了肉的干系。

肉爺自小沒了爹，他娘給人家裁卷紙煙，下頭有個弟弟，三張嘴要吃飯。肉爺在北坡集做學(xué)徒燴羊肉菜，香味日日勾引饞蟲，他卻只能嚼點干餅子、硬窩窩。有次在河里救了老板閨女，受贈了一只羊崽兒，肉爺每次回家，眼神總要巴巴地在羊身上梭巡幾遍，屁股肥實沒有？身架子長開沒？羊崽子不負(fù)眾望，衰草枯葉也上膘，肉爺就琢磨著哪塊兒炸了，哪塊兒清燉……總之這羊肉是妥妥要進(jìn)嘴的，就算他娘阻攔，至少也要留塊羊腿包餃子，再不成，下水總是要留下的。

可是這塊羊肉，到底沒吃到嘴里，沒到年關(guān)，羊就被一隊鬼子給搶了。肉爺投了軍，那一口未到嘴的吃食成了他的執(zhí)念。他在他爹墳前起誓，要把老日打出中國去。

那是民國二十五年，肉爺二十一歲，加入了國軍第九軍。翌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軍打進(jìn)了宛平城，肉爺在七月十七日趕到了北京良鄉(xiāng)，那一仗打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肉爺?shù)牟筷犓懒宋迩Ф嗳恕?/p>

這五千人里，有一個叫小瓜的孩子，犧牲那年十七歲。

因為年齡相仿，肉爺常跟小瓜廝近，臨赴戰(zhàn)場前，小瓜和肉爺約定，誰打死的日本人多，誰就吃頓請，得有肉。

這一仗，小瓜沒回來。

小瓜長在寺廟，練過武。雖然身子骨還沒長開，但人精干敏捷。跟日本人拼刺刀時，很實誠地退掉子彈，一個日本人用力太大，把刺刀扎進(jìn)了大楊樹，小瓜正要劈刀砍來時，鬼子開了槍，小瓜應(yīng)聲倒地。肉爺聞聲回頭，一刀掠了鬼子的腦袋。

肉爺攬著小瓜，他的血如泉一般汩汩往外冒，身體不停抽搐，他看著肉爺，嘴角好似有一絲笑意，此時他應(yīng)該感覺不到疼了，他定定地，說了最后一句話，雖然外面炮火連天，但不知道為什么，肉爺居然聽清了，肉爺后來說，這句話在他耳邊回響了一輩子。

他說，我還沒吃過一口肉呢！

說完，小瓜的眼仁散了。

肉爺眼睛燒得血紅，他把仇恨都宣泄在了槍口。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他們用耙子把小瓜抬回來，擦抹干凈。做完這些，肉爺就暈了過去。

后來，肉爺就跟著部隊東征西戰(zhàn)?？箲?zhàn)勝利的那一天，部隊在鄭州慶賀，肉爺就著羊肉，喝燒酒，唱歌：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肉爺不忘給小瓜斟上一杯，留下一塊肉。

那晚肉爺哭得昏天暗地，生平的淚都攢到了那一夜。

肉爺回了潁州老家，八十年代開始養(yǎng)豬，漸成氣候，老了，產(chǎn)業(yè)交給兒子們，人家請他募捐，他不資助別的，專供很多窮家難戶的孩子吃肉，人們美其名曰，豬肉獎學(xué)金。

豬肉獎學(xué)金的事傳開后，肉爺就成了鎂光燈追逐的對象。起初他覺得新鮮，后來慢慢煩了，再來媒體，他就推病不見。后來有一撥人，沒帶攝像機麥克風(fēng)，說要見見他，讓他細(xì)說一下從前打仗的事。

這一次肉爺主動從屋里走了出來。

他語氣從容地講起七十多年前發(fā)生的一幕一幕。一百歲的他，思維連貫表述詳明，往事顯像液一般清晰起來。第二次，他們帶了一塊牌匾，上書“抗戰(zhàn)老兵 民族脊梁”，又給肉爺別上了一枚“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紀(jì)念勛章”。

那會兒的夕陽給肉爺?shù)陌棠樠a了光，平素略顯兇蠻的臉上鋪滿了溫情，“不收失地，不滅日賊，寧死目不瞑……”肉爺?shù)纳ひ羯虽P，滯重，卻銳氣不減。

肉爺臨終前，嗓子眼里反復(fù)咕噥，孫子湊近了聽，好像是一個名字：瓜仔。

孫子嘆口氣，他歸隊了，要去見他的瓜仔，他的戰(zhàn)友了。

他還欠瓜仔一頓肉嘞！

【作者簡介】 杜若，小說散文見于《大觀》《牡丹》《奔流》《莽原》《西湖》《鴨綠江》《四川文學(xué)》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