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的林中草地

1

時光仿佛停滯在一個多世紀(jì)前，素雅的客廳，靜穆的書房，涼絲絲的樓梯扶手上還殘留著主人的余溫，隔窗望去，遠(yuǎn)山、叢林、田舍，以及河塘對面晴朗而葳蕤的蘋果園。這是一塊可以從容思考的土地，也是一片可以暢談理想的處所，置身其間，使得托爾斯泰的寫作有著難以抵御的從容和博大。無論是美德還是罪過，是遠(yuǎn)方風(fēng)暴一般橫掃戰(zhàn)場的騎兵，還是近處撕扯糾結(jié)的七情六欲，都從這醉人的綠色里汩汩流出。

托爾斯泰有兩處可供瞻仰的故居，一是圖拉州的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另一處是莫斯科列夫·托爾斯泰街上的淡金色別墅。無一例外的青草蔓延、林蔭夾道，連同斯拉夫式的翡翠色屋頂。

2015年夏季的莫斯科，祥云低掛，樹影婆娑，伴著幾聲小山雀的鳴叫，恬然靜謐，我將目光從窗外的白樺林，移注到托爾斯泰的客廳。沙發(fā)、餐桌、掛像，還有妻子索菲亞的風(fēng)景畫，全都定格成主人生前的模樣。墻上的托翁須髯飄飄，目光深邃而略帶憂傷，好似在問：為什么，我為什么要活著？人生的終極意義是什么？

與19世紀(jì)沙俄時代上流社會盛行的奢華相比，托爾斯泰的居所優(yōu)雅、大氣。50歲之后，他主要棲居在莫斯科這棟小巧精致的別墅里。如今的櫥柜里還掛著主人的獵裝、睡衣和毛皮外套，偏安一隅的墻角立著沉寂百年的三角鋼琴，唯有過道里的英式落地大鐘不知疲倦，每逢整點，仍舊為老宅報時。面對托翁日常生活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都有種恍惚般的親切。仿佛它們的主人并沒有走遠(yuǎn)，而是在回廊下張望、打盹兒，抑或在草徑上散步。不由得想起馮驥才先生的一句話：作家作品之外的部分，就在他的故居里。但前提是，他的故居一切照舊。

托爾斯泰一生充滿了叛逆：他出身貴族，卻痛恨奢侈;他蟄居鄉(xiāng)野，但時刻關(guān)注歐洲局勢;他贊美愛情，卻視婚姻為人生的枷鎖。他曾說：在俄羅斯，生活是一種永久的折磨。幸虧在藝術(shù)、詩歌和友誼的天地里，還能找到避難所。

那一年的六月，列賓和契訶夫來了，屠格涅夫和柴科夫斯基也來了，他們就坐在這間灑滿陽光的客廳里，自由自在地飲茶、聊天、爭論，靜立一旁的書柜鋼琴和英式大鐘，儼然忠實的聽眾，淹沒在他們的爭論與和解之中。午后的托翁與故人下完了棋，飲完了酒，就在契訶夫和柴科夫斯基的注視下，坐在黑色的三角鋼琴前，輕撫琴鍵，隨心所欲地彈了一段柔美的和弦。

俄羅斯媒體人蘇沃寧曾說：“我們有兩個沙皇，尼古拉二世和列夫·托爾斯泰。這個無冕之王，令尼古拉二世的王冠和王朝一度搖搖欲墜?！?/p>

一個陰霾蔽日的黃昏，70歲的托翁正伏在書桌前，為他最后的杰作《復(fù)活》苦思冥想，而后寫道：“當(dāng)聶赫留朵夫到火車站送別瑪絲洛娃時，他見到的已不是往日那個精神萎靡、愁眉不展的她，而是一個性格開朗、樂觀向上的瑪絲洛娃。她汗涔涔，紅彤彤的臉蛋上，綻開了爽朗的笑聲?！鄙院螅哌M(jìn)大女兒托爾斯塔婭的房間，興奮地問：“你猜，我的聶赫留朵夫和喀秋莎怎么樣，他們會結(jié)婚嗎？嗯，實際上，人物一經(jīng)塑造出來，便開始了他們獨立自主的生活，不再受我的意志支配了。”

年輕時的托翁，酗酒、賭博、沉迷女色，甚至染上過性病?？伤耐砟陞拹嘿F族們的寄生生活，同情苦難的底層民眾，他帶著負(fù)罪感試圖與過去一刀兩斷，放棄世俗生活，成為徹底的清教徒。托爾斯泰主義最著名的擁戴者，是東方的印度圣雄甘地。

喬葉在她的散文《托爾斯泰的聲音》里，如此寫道：“相比于四面光八面凈完美無瑕的神，我更愛犯過錯誤走過彎路做過蠢事的神，因為他來自于人，和我一樣的人的肉身?！?/p>

她說得真是太好了。

2

遠(yuǎn)行到圖拉的莊園去，不是屈服于它的博大，而是為了那方簡樸的墓地。

托翁的墓冢，孤零零躺在自己早年栽種的白樺林的濃蔭下。不過是一方幽暗的土丘，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沒有墓志銘，甚至連托爾斯泰的名字都找不到，然而，它卻是茨威格眼中“世間最美的墳?zāi)埂?。事實上，任誰站在這里，也不會無動于衷的。有誰能夠否認(rèn)——這個人，比任何一個夢想死后永垂不朽的人都更不朽？

一個真正偉大的生命，從來就不會因為其肉體的寂滅而落幕，也不會因其墓碑的大小，而削弱他在人們心中的分量。生前受聲名所累的托翁，愿意自己像農(nóng)夫、士兵或者流浪漢一樣，不留姓名地被埋葬，伴著曠野的風(fēng)兒，全然化為泥土。可他的靈魂，如同七月的陽光，籠罩著林間草地和四季長風(fēng)，又像是一個凡心未泯的天使，長著強(qiáng)有力的翅膀，永駐人間。

莊園的環(huán)境賦予托爾斯泰噴涌的創(chuàng)作靈感，并推動著一個個故事情節(jié)的拓展?！稇?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就誕生于此。托爾斯泰本人曾這樣描述圖拉莊園在他生活中的角色和作用：“如果沒有我的亞斯納亞-博利亞納莊園，我很難想象俄羅斯，以及我對她的態(tài)度?！?/p>

窗簾低垂，晚霞斜照，托爾斯泰一聲嘆息，凝重的空氣中安娜與沃倫斯基邂逅于大雪紛飛的月臺上，娜塔莎與安德烈的生死訣別，在廊檐下的白色圈椅上點點滴滴地醞釀著，苦苦思索中，被金屬筆尖劃過的痕跡，不經(jīng)意間留在了幽暗的書桌上。

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曾說：在所有的小說家中，托爾斯泰是最偉大的。對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作者，我們除了這么說，還能說什么呢？

博利亞納莊園，俄語意為“明亮的林中空地”，是托爾斯泰的母親——沃爾康斯基公爵小姐的嫁妝。托爾斯泰生來貴族，坐擁伯爵頭銜，而這塊接近農(nóng)耕時代原始風(fēng)貌的土地，卻喚起他童話般的遐想：愿全世界的人都脫光了衣裳，匍匐在田野上。莊園之外綠野廣袤，紅土地，黑土地，連同茂盛的夏莊稼和蔥綠掩映中的小教堂，一幅色彩斑斕的斯拉夫油畫，在雄渾凝重的天幕下鋪展開來。有那么一刻，我站在銀墻碧瓦的廊檐下，想象托翁當(dāng)年騎著高頭大馬，徜徉于雜草叢生的曠野間，悠揚的鐘聲劃過山頂教堂，瞬間掠過如鏡的水面，我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

我迷戀托翁作品中的俄羅斯鄉(xiāng)村風(fēng)俗，以及西伯利亞的廣闊圖景，它們與圖拉莊園的遼闊、蔥翠一脈相承，渾然一體。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那樣，托翁樂于回歸田園，做一個充滿激情的園丁，親手種下數(shù)千棵蘋果樹。在與大自然的交流對話中，他噴涌的靈感紛至沓來，縱情演繹人世間的交響曲。gzslib202204051439

晚年的托翁喜歡早起，他手拿拐杖，疾步行走在筆直的林蔭道上。即便是晚上，月光下的林中草地也是托翁的最愛。他邊走邊思考，困惑、郁悶以及和周遭的疏離與隔膜，一股腦傾瀉在草甸子上。

在相距180公里的兩處寓所之間，托翁常常步行。他身著普通長袍，肩上搭個口袋，看上去跟沿途的老百姓毫無區(qū)別。途中的食宿就在車馬店里解決。沿途經(jīng)過火車站時，托翁就到三等車廂的候車室里歇歇腳。有一次，他在月臺上徘徊時，剛好碰到一輛客車，車上的老太太招呼他道：“唉，老頭兒，快去盥洗室里把我的手提包取來，我忘在那里了！”托爾斯泰急忙奔過去，幸好，手提包還在。

老太太慌忙掏出五個盧布，遞給他說：“多謝你了，給，這是賞錢！”

托爾斯泰不慌不忙地接過賞錢。他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把他當(dāng)做普通人。

2010年的北京黃昏，魯迅文學(xué)院第13屆高研班的講壇上，請來了藝術(shù)家陳丹青，不久前他剛從俄羅斯走訪歸來。那個時期，陳先生寫了不少中外文藝評論，自然與人文相互關(guān)照，令人耳目一新。我端坐在魯院的講壇下，聽陳先生深情講述他的蘇俄記憶，和他那永不磨滅的托爾斯泰情結(jié)。陳先生14歲開始閱讀《戰(zhàn)爭與和平》，眼下已讀到了第五遍。他說，托翁的文字一經(jīng)觸碰，便癡迷其中，像少年一樣癲狂。彼時的魯院窗外，瓜果蔬菜的叫賣聲，夾雜著往來人聲的鼎沸與喧囂，隱隱浮蕩在魯院的講堂里，與陳先生沉穩(wěn)而謹(jǐn)嚴(yán)的講述相映成趣。

在中國的土地上，不會產(chǎn)生托爾斯泰。陳先生瞳仁微突，語調(diào)凝重地說。

但我想，在中國的土地上雖沒有誕生托爾斯泰，卻產(chǎn)生了像他這樣不朽的讀者。

回到維也納我再次捧讀《戰(zhàn)爭與和平》。娜塔莎與安德烈的情愛最是牽動我的心，彌留之際的安德烈和娜塔莎相擁而泣的情景，屢屢讓我淚流滿面。而讀《安娜·卡列尼娜》時，我總是止于走投無路的安娜在站臺上的縱身一跳。萬念俱灰之后，感覺自己隨著她的靈魂溘然飄逝，就再也讀不下去了。

3

幸運得很，陪伴我們拜謁托翁故居的白嗣宏先生，旅居莫斯科多年，是位集作家、翻譯家和評論家于一身的學(xué)者型作家。他翻譯的《托爾斯泰戲劇集》已經(jīng)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隆重推出。與此同時，白先生也因其在文學(xué)方面的特殊貢獻(xiàn)，榮獲俄羅斯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舒克申獎?wù)隆薄?/p>

古稀之年的白嗣宏先生，銀絲滿頭，謙遜儒雅，言談間一派中國老式學(xué)者的風(fēng)范，君子之風(fēng)，紳士之態(tài)，同時交織在他身上——一種東西方文化浸潤其中的精神與人格，令人肅然起敬。白先生祖籍河南開封，前不久夫婦倆特意回古都開封游歷、懷舊。白太太是德俄血統(tǒng)，葉卡捷琳娜后裔，見過的人都說她氣質(zhì)典雅高貴，膚白貌美，當(dāng)之無愧的皇室后裔。白先生早年畢業(yè)于久負(fù)盛名的圣彼得堡大學(xué)語言文學(xué)系，他翻譯的前蘇聯(lián)劇作家阿爾布卓夫的經(jīng)典話劇《老式喜劇》，由北京人藝搬上了舞臺。

從托翁故居出來，白先生邀我們坐進(jìn)了莫斯科一家德式餐館。酷愛音樂的白先生得知我先生是奧地利人，便談起早年和太太專程來維也納聽歌劇的往事，眉宇間滿是欣喜和戀念。餐館里洋溢的德語氛圍，熟悉的啤酒品牌，以及絡(luò)繹不絕的德國游客，令我聯(lián)想起1941年的冬季，德軍兵臨莫斯科城下，當(dāng)時的德國“裝甲兵之父”古德里安上將的司令部，就設(shè)在托翁故居。多年后，古德里安在他的回憶錄中表明，出于對托爾斯泰的敬仰，他和部下絲毫沒有破壞托翁故居。

晚年的托爾斯泰，對東方文化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尤其推崇老子思想。他感慨于中國人保留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原貌和美德，并驚嘆于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恼苎?，稱其充滿了自我完善與愛的內(nèi)容。那個時候，還沒有俄語版《老子》，托翁便找來法文譯本研讀。在他的影響下，當(dāng)?shù)匾恍┵F族和作家也對中國古代哲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有時候，命運總以奇特的方式，讓遙遠(yuǎn)的靈魂交匯、碰撞、并擦出火花。

還是在莫斯科的托爾斯泰小莊園里，白先生和我們徜徉于花草蔓延的白樺林里。這里雖不及圖拉的博利亞納莊園那樣浩瀚、幽深，但它玲瓏精致，處處透著主人的風(fēng)雅。披著淡陽的白先生，凝神注目回廊下托翁常坐的帶花紋的棕色小沙發(fā)，一只烏鴉在林子里聒噪，兩條黑白相間的比格犬從廊下走過，他都毫無察覺。

1910年托翁的最后時光，與妻子索菲亞嚴(yán)重分歧，從而深陷焦慮、困頓及崩潰的邊沿。為了尋求精神的解脫和心靈安寧，82歲高齡的托翁秘密出走，輾轉(zhuǎn)于冬季的俄羅斯，途中不幸患上了肺炎，在一個小火車站病逝。

【作者簡介】方麗娜，祖籍河南商丘，現(xiàn)居奧地利維也納，畢業(yè)于商丘師院英語系，奧地利多瑙大學(xué)工商管理碩士，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發(fā)表和轉(zhuǎn)載于《人民文學(xué)》 《中國作家》 《北京文學(xué)》《十月》《作品》《小說月報》等。著有小說集《夜蝴蝶》《蝴蝶飛過的村莊》，散文集《藍(lán)色鄉(xiāng)愁》 《遠(yuǎn)方有詩意》等。代表作“蝴蝶三部曲”?，F(xiàn)任歐洲華文筆會會長，歐華作協(xié)會員。